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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帆船逆水上行,进入瞿塘峡西口白帝城下的“滟滪堆”水段。领首拉纤的水龙侧脸下看,湍急的江水冲向横卧江心、紧锁夔门的那块巨大礁石,击起千重恶浪。水龙晓得,这礁石鬼得很,冬出夏没,此时正是冬日,那家伙就冒出江面来了,活像一头大象。就扯开喉咙呐喊:

“滟滪大如象呃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呃瞿塘不可留……”

水龙身后的10个纤夫就跟着呐喊:“绕过‘滟滪堆’呀!吆一呵,嘿,嘿佐佐,嘿!……”

太公迎风立在船尾,紧掌舵把,横捋山羊胡子,也扯开喉咙呐喊:“滟滪大如马呃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幞呃瞿塘不可触……”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呐喊。“滩头白浡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多次掌舵驶过“滟滪堆”的太公晓得,舟行至此,稍差分毫,便有触堆沉没之险。他暗叹水龙的勇武、智慧,此时里这般呐喊,涨了纤夫们士气,提醒他要注意那礁石。

木帆船在大浪里翻腾。在船甲板上抱柴火的水妹被掀倒,她死抓住船板,惊吓不已,万般担心。担心会翻船,担心太公和她水龙哥的安危。在她身边帮忙的成敬宇也摔倒在甲板上,死死抓住船舷。水妹的两眼水湿,嘶声竭力跟着喊叫:“滟滪大如鳖呃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呃瞿塘不可窥。”

木帆船在呐喊声中缓缓上行,左冲右突。

栈道上的拉船人渺小如同蚂蚁,水上木舟孤独如同一片落叶,水上人们与险恶大自然的搏击惊心动魄。

久经磨砺的水上人们终于战胜急流险滩,木帆船平安驶过“滟滪堆”。

水妹拉成敬宇爬起来,后怕地咯咯笑,双目闪闪。成敬宇魂飞魄散,心扑扑碰撞胸壁。他本也想跟着呐喊壮胆的,可又不晓得啷个喊叫,此时就问水妹:“水妹,你们喊些啥子啊?”

水妹激情笑道:“这是《滟滪歌》,船工们在这里跑得多了,摸出了‘滟滪堆’礁石的变化来,季节不同,那礁石露出水面的高矮就不一样。露得高时好似牛、马或是大象,露得矮时活像龟、鳖或是太公脑壳上戴的头巾。就编出了歌来唱。太公说,这歌子可以引导行船。”

成敬宇点头笑:“妙,妙哉!”

水妹道:“我太公说,川江最凶险的滩口有37处,以‘新滩’、‘泄滩’、‘空岭滩’和‘滟滪堆’为最险,是川江四大险滩。”手往前面指,“你看,看前边南岸的那道石岩。”

成敬宇顺水妹手指方向看,见前面南岸有道呈锐角斜出江面的石岩。

水妹说:“那是‘青龙嘴’。”又挥手指北岸上游处,“你再看北岸那道石梁。”

成敬宇看去,那石梁向江心抱绕,形成一个大的水湾。

水妹说:“现今是冬天,水位低,那江心的‘滟滪堆’就好显眼。要是夏天的话,它会隐没在江水里。那‘滟滪堆’的脑壳正好对着北岸石梁的腰杆,奔流来的江水,被‘青龙嘴’所逼,直冲向‘滟滪堆’。所以,无论‘滟滪堆’冒出江面或是隐藏在水里,都会阻挡这股流水,这里就总是波翻浪涌的。”

成敬宇看那浪水:“咳,起了好多的漩涡!”

水妹点头:“是耶,吓人巴煞的。”

跟着木帆船上行的这些天来,成敬宇跟水妹单独接触最多,就帮水妹做些船上的事情。他那心也热烈起来,有种莫名的快感。水妹那裸浴的画面少不得会时常在他这个血性男人的眼前闪现。就只是一种肉体的快感么,他说不清楚。看着质朴的水妹他也内疚,又幸福。内疚的是他居然看了人家的裸体,幸福的是他并不是有意去看的,这意外的获得是老天爷赐予他的!

水妹抱了柴火到船舱里烧火做饭,成敬宇也跟来帮忙。炉火熊熊,映照着水妹的脸蛋,成敬宇觉得她格外好看,就偷眼看她,递柴火的手触到了人家那肘臂的细肉,心里一颤,脸和心都火烧火燎。水妹喜欢跟成敬宇在一起,惯常,她是喜欢跟水龙在一起的。而此时里,水龙他们都在忙碌,就只有成敬宇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而且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水妹那心也有股莫名的快感。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事,难免不会挨肩接肘,船上妹子穿的是短衣短裤,成敬宇那手接触到她时,水妹觉得身上如像过电,心里揣了个小兔子。邪想的事情做不得,就找话说:

“嘻嘻,你幺爸是‘换钱铺’老板?‘换钱铺’做啥子用呢?”

成敬宇往灶膛里加柴,说:“‘换钱铺’和‘倾销店’一样,就是兑换银钱的地方,是随着商业繁荣兴起的。光绪初年,重庆就满街林立了。好像是八年前吧,重庆统一了流通银票,商业越是繁荣。”

水妹好奇:“啥子叫商业啊?”

成敬宇说:“这么讲吧,有买有卖就是商业,买卖越多商业就发展越快。水妹,我问你,假如你要买我卖的东西,你得给我啥子?”

水妹笑说:“给钱呀。”

成敬宇来了劲头:“对,给钱!这买卖呀,做得越多钱就越多。打个比方说,你爸爸吧,他是船上太公,他就是做跑船拉货买卖的老板。他跑船拉货越多,生意就越好,进的钱自然就越多。”

水妹摇头:“水上活路不好做,洋火轮又来抢生意,挣得口饭吃罢了。”

成敬宇笑道:“我是打比方说。你假如是赚了好多好多的钱呢,咋办?那么多的银两,身上装不下,肩上扛不动,运输也好危险。有人就会想把这些银钱存起来。这‘换钱铺’和‘倾销店’就应运而生了。”

“你们家的‘换钱铺’赚了好多的钱吧?”

“赚得一些,我幺爸的‘换钱铺’大概有十多万两的资本了吧。”

“啊,赚肥了耶!”水妹盯成敬宇,亮目闪闪。

成敬宇点头,眼睛被炉火映照的水妹那稚气的脸蛋和露出乳沟的丰胸诱住,身上有股燥热。成敬宇那如火的目光令水妹不自在了,羞涩地转过脸去,她起身端下热气腾腾的大饭锅,又放上炒菜的大铁锅,刷锅、添菜油、炒红萝卜。成敬宇才收回跑神的目光来。

水妹和成敬宇说话,时间过得快,饭菜快做好了。木帆船也靠岸歇息。水龙爬到船上,穿了腰裤,坐到船头抽叶子烟,死劲咂,浓烟袅袅。他觉得少了啥子。太公走过来,拿了件厚实的长衫为他披上,少有地笑,崽儿,还得行。各自走了。水龙觉得还是少了啥子,就想起惯常都是水妹来为他披衣裳的,还给他送来热毛巾。四下里看,却不见水妹。他灭了叶子烟,穿好衣裳,往船舱里走。水妹一定是在做饭。刚到船舱口,听见了水妹咯咯咯的笑声:

“真的呀,重庆府有恁么好!”

“当然,不信你去看看!”

水龙听得出,是他拜兄成敬宇和水妹说话。笑笑,是啊,一天到晚都在船上忙,还没有带水妹去重庆府的城里头好生转转呢。就想,这次船到重庆府,一定对太公说说,多停船几天,带水妹去城里面耍耍。

逆水上行的木帆船终于停靠拢重庆府朝天门大码头的船坞,太公发话,缆船、下货,水龙就脚板朝天忙碌,船上众人也都忙碌。归心似箭的成敬宇立在船头眺望,这次可是有惊无险,可是多亏了把弟水龙啊!他这般想时,感到身边有团暖火,是水妹来到了他身边。

“走,快走,快下船!”拎了包袱的水妹拉他走。

成敬宇犹豫:“水妹,还是跟太公说一声好,跟我恩人水龙弟说一声好。”

水妹不回答,不晓得哪来那么大的劲,死拽了成敬宇下船。二人下船后,水妹就拉了成敬宇往人多处挤,往那陡峭的码头石梯上爬,两个人淹没在上下石梯的人流里。朝天门大码头始终是那么繁忙、拥塞、嘈杂,停泊在这里的船只最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是那么耿直、耐劳、火暴。

“龟儿子,抢死吆,鬼撵起来了呀!”有人呵斥他俩。

水妹不理会,依旧拉了成敬宇匆匆登石梯。临近朝天门城门口不远处时,水妹才松口气,回望变得遥远了的江边的木帆船,嘴巴直瘪,眼睛发红:“太公,水龙哥,我会回船上来的。”

成敬宇不安地:“还是该对太公和水龙说一声。”

水妹呜咽道:“我也想跟他们说的,可是,可是如果去说的话,太公是整死都不会让我跟你来重庆府耍的。……”

木帆船逆水驶向重庆府的这30多个日日夜夜里,水妹从来没有过得愉快,成敬宇对她说了好多趣事儿,她半懂不懂,却很感兴趣。这个成敬宇啊,人长得帅不说,还明了好多大小事情!她心里的那种莫名的快感变为不安分,变为莫名的躁动了。木帆船停靠忠县玉印山边时,她叫了成敬宇下岸去。那临江的玉印山上有座拔地而起的塔楼,形似宝塔,是著名的石宝寨。那塔层自下而上渐小,每层飞檐高耸,各楼飞檐之间均有迂回曲折的转梯相通,游人顺这梯子盘旋而上,登临古刹。他二人兴致勃勃登上塔顶,凭栏远眺。前临浩浩长江,后依巍巍群山,成敬宇击掌叫绝,不禁用手搂抱水妹柔肩。水妹那一刻就要融化,火烧火燎的脸就贴靠到他那起伏的胸前。

“水妹,谢谢你领我来看这人间仙境!”成敬宇说话的声音颤抖。

水妹来过石宝寨,是觉得美,却没有想过人间仙境,这阵子倒真觉得是在人间仙景里。抬脸看成敬宇:“这石宝寨再好,也没有你住的重庆府好呢。”

成敬宇拍她肩头,说:“水妹,你亲生父母就是重庆人呢,你咋不回重庆去?”

水妹苦了脸:“我爸爸、妈妈死后,重庆就没有亲人了。我那阵好小,去重庆找哪个呢?再说,太公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成敬宇点头,说:“水妹,我俩像是有缘呢,都是从长江水里拣来条命。”

水妹点头。

成敬宇又说:“水妹,我要是领你去重庆府耍,你去不?”

水妹犹豫一阵,说:“你把重庆府说那么好,我倒真想去。”

他二人在塔楼顶说了许多话,顺那梯子盘旋而下时,把事情说定。成敬宇说,他去对太公说,让太公同意她跟他一起去重庆府,耍够了,一定完璧归赵。水妹思前想后,说,太公那倔脾气说不通的。不许他去说。

这会儿,成敬宇还是觉得应该去给太公招呼一声,给恩人水龙道一声谢。而水妹却不让他去,心里如刀割般痛。自从水龙救她到船上后,她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太公和水龙啊。水妹泪目灼灼下看,但见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两江汇合,波涛汹涌,滚滚东流。她那心里也波涛汹涌,泪水扑簌簌下落。

成敬宇重重一叹,把着水妹肩头,说:“水妹,要不,我们还是去跟他们说一声。”

水妹抽噎,坚决地摇头。

成敬宇也就不再坚持:“那,好吧。”

位于重庆府城东北的朝天门是为水运枢纽,门有几重。出朝天门,渡长江可去玄坛庙,渡嘉陵江可去江北县城。入朝天门,可从陕西街直通下城主要街道,从字水街经小什字可通上城主要街道。成敬宇对水妹说,先去小什字,那里热闹,又说,重庆府古称“江州”。“州”者,临水中高地可居也。朝天门虽说是两江汇合处,实际上是面向长江的。指城门说,水妹,你看那城门上的字。水妹抬脸看,念出声来,“古渝雄关”。成敬宇说,这古城门是朝向天子方向的,故而门名朝天。

水妹的情绪好些了,点首道:“我听水龙哥说过,重庆府的城门有好多座呢。”成敬宇说:“重庆府有十七座城门,九开八闭,据说像九宫八卦,是明朝初年修建城门的时候就有了的。后来,不晓得啷个的,关闭了八座城门。现有的九座城门吧,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储奇门、金紫门、南纪门六门靠长江,临江门、千厮门两门挨嘉陵江。只通远门一门接陆路。可见重庆水路的繁华。”

水妹听着,来了兴趣。

成敬宇和水妹沿石梯道进城门。梯道两旁有不少竹捆房屋,多是开设的小客栈。天色入晚,挨门接户挂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长方灯来。每家的迎客柜台上亮着用白纸糊罩的三角灯,是“鸡毛店”的标志。还有燃气灯的杂货铺、点高脚菜油灯的卤肉馆和小面店。乘船的、跑船的、扛棒棒的人出出进进,有匆忙者、喘嘘者,也有打望者。就有人不住朝水妹打望,成敬宇拉水妹快步走。

进城后,成敬宇从西装的贴身衣兜内掏出幸存的碎银子,叫了辆黄包车。二人上车后,那车夫就小跑起来。头一次坐黄包车,水妹心里又喜又怕,担心会撞着别人或是自己会掉下车。成敬宇说,你尽管放心,没得事儿,笑道:

“这黄包车也叫人力车,重庆府早就有过,两个轱辘托一个小包厢,可以坐两个人,前面有车夫拉车,跑得飞快。好像是宣统元年吧,重庆举行‘赛宝会’,盛况空前,适逢成都方面在上海买了12辆人力车,途经重庆,正值会期,便用来在会场行驶。”

“从大上海买来的!”水妹惊叹。

“对头。”成敬宇说,“当时呢,重庆人认为不过是新奇好耍,并未想到能如山城的滑竿和马拉车那样可以代步。会后,精灵的成都人就把这些人力车运往成都了。重庆是近些年才风行起来的。”

到小什字后,二人下了黄包车。

水妹的眼睛不够用,见有的男人肚子好大,竟然穿背带裤,抽比大拇指还粗的烟。成敬宇对她说,那背带裤是西方人的装束,那人抽的是雪茄烟。水妹又看见不少搽口红的女人,旗袍把人的身子裹得好紧,嘿,还真像花瓶儿一样漂亮。水妹笑,走路会好不方便。成敬宇说,水妹,你要是也恁么穿,一定比她们好看。

转悠了小什字,水妹觉得累了。成敬宇又要了辆黄包车,直奔他幺爸家去。 hnSgimXX8aNNRn2NO8T+f98SFP/Ue9sa3E1SfELWpj0DLoaalqqIxPhuB8ZszU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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