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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有时寻思,这终究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是所谓的“蜜月”。要领略蜜月的幸福,就应该到那些名胜地方去,到最能品尝婚后愉快闲逸的地方去。坐着邮车,在陡峭的山路上缓缓而行;蓝绸子窗帘遮住日光。车夫的歌声在群山回荡,伴随着山羊脖颈上的叮当铃声和瀑布的沉闷喧响。夕阳西下的时刻,站在海湾边上,品吸着柠檬的芳香,然后,夜幕降临,在别墅的露台上,双人独处,手拉着手,眺望星空,编织着内心美好的遐想。她觉得世上一定有什么地方专门出产幸福,就像地上长的一种特别的植物,换了别的地方,这种植物就长不茂盛。她就不能待在瑞士的农舍,倚着阳台栏杆打发时光,或者和身穿套袖长摆黑丝绒燕尾服、足蹬软靴、头戴尖帽的丈夫,把惆怅丢在苏格兰的草庐?

也许她希望把这些心里话对某个男人倾诉。可是,这种情怀难以捉摸,像云彩一样变幻莫测,像风一样飘忽流转,又怎样向人诉说呢?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也没有机会和勇气。

如果夏尔觉察她的情绪,窥见她的心思,哪怕是偶然的一次,如果他愿意听她倾诉,她觉得千言万语会立刻从她心里涌出来,就像树上的果子熟透了,手一碰就会纷纷掉落。可是,他们生活上越是接近,心灵上越是隔远。

夏尔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各种平庸的见解,恰如衣着平常的各色人等,在上面来来往往,引不起你的丝毫激情、笑意和遐想。他自己也说过,他住在鲁昂的时候,巴黎来了剧团演戏,他就从未动过好奇心,去看看那些演员。他不会游泳,不会使剑,不会放枪。有一天,爱玛读小说,碰到一个骑马的术语,问他,他却不知如何解释。

一个男子,难道不应该与此相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善于启发你感受爱情的力量,领略生命的妙谛,探索种种奥秘?可是这个男人什么也不能教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期望。他还以为爱玛快乐。爱玛恼恨他的,正是这种泰然自若的从容、这种怡然自得的迟钝,她甚至气恼自己带给他的幸福。

有几次,她曾动笔画画。这在夏尔,是一件赏心乐事。他站在一旁,看她俯向画板,眨着眼睛,琢磨自己的作品,或用拇指把面包心搓成小球。弹钢琴时,她的手指越弹得快,他越是觉得惊异。她用力敲击琴键,一气从高音弹到低音。这架老掉牙的钢琴,琴弦已经松弛,经她一弹,响声洪亮,若是窗子打开,镇头也能听见。法院的办事员光着头,穿着布鞋,手拿文书从大路经过,常常停步倾听。

另一方面,爱玛又善于管家。她寄信向病人催诊费,总是写得十分委婉,丝毫不露讨账的痕迹。星期天,他们请街邻来吃饭,她总有办法烧一盘精美的菜肴,还会用葡萄叶作底,把青梅垒成金字塔,把罐子里的蜜饯倒在盘子里端上来敬客。她甚至说起要买几只口盅来盛甜点。凡此种种,都使人对包法利更为敬重。

娶了这样一位太太,夏尔便觉得自命不凡起来。爱玛有两幅小铅笔画,他拿来配上宽边画框,用两根绿绳子挂在厅堂墙上,骄傲地指给人看。人们望完弥撒出来,总看见他趿着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站在门口。

他每天回家很晚,一般是十点光景,有时是半夜。一到家就要东西吃。可是女佣已经睡了,爱玛便来侍候他。他脱掉大衣,以便吃得舒适一点。他把遇到的人、经过的村子、开出的药方,一一讲给爱玛听。他对自己甚为满意,吃完剩下的洋葱烧牛肉,又吃了一块奶酪,几大口啃掉一个苹果,喝干瓶里的酒,然后往床上一倒,便打起鼾来。

他戴惯了棉睡帽,用丝巾包头便系不紧,老是在耳朵滑脱,早上起来头发乱蓬蓬地搭在脸上。加上枕头带子夜里又松开了,羽绒钻出来,粘在头发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总是蹬一双厚实的靴子,从脚背到脚踝,斜斜地折出两道深深的褶子。靴筒直挺挺的,好像绷在木头脚上。夏尔经常说:“在乡下,这就够不错的啦!”

他这样俭省,他母亲深表赞成。老太太像往常一样,和老头子吵了架,便上儿子家住一阵。可是老太太似乎对儿媳妇有成见,觉得她“家不富,派头不小”,柴火呀,白糖呀,蜡烛呀,“用得那样快,像大户人家似的”。一餐饭用的柴火,足可烧二十五道菜!她替媳妇整理衣柜。屠户送肉来,也叫她留神短斤少两。爱玛听从了这些教导,于是老太太更唠叨个没完。婆媳俩整天“媳妇呀”“妈呀”叫个不停,其实嘴唇都在哆嗦,双方说的话都很和气,声音却因为生气而发颤。

尽管如此,爱玛按照她自认为正确的理论,还是愿意培养自己的爱情的。夜里,披着皎洁的月光,她在花园里为夏尔吟诵她所记得的情诗,还哀婉缠绵地给他唱忧伤的小曲。可是,她发现自己仍和往常一样平静,夏尔也似乎并不显得激动、多情。

她就这样敲击自己心中的火石,却不见溅出一点火星。再说,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她不可能理解,不经习惯的方式表现的东西,她也无法相信。她毫不费事地认定,夏尔的爱情并没有奇特之处。表露感情成了他的例行公事,便是亲吻她也要按时按刻。这只是许多习惯之一,就像单调乏味的晚餐之后早就定好要上甜点。

有位猎场看守患了肺炎,在包法利先生这里医好了,为了表示谢忱,送给包法利夫人一条意大利种小猎狗。爱玛常常带着它出去散步。她有时出去走走,是为了独自待上一会儿,免得老是看着一成不变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纳城的山毛榉树林,走到挨着田野的围墙角。那里有一所废弃的小屋。墙外壕沟的乱草之中,长着叶子锋利的高高的芦苇。

她环顾四周,看她上次来过以后有什么变化。洋地黄和桂竹香还在老地方,石头周围仍旧长着一丛丛荨麻,三个窗户上长着一片片地衣。百叶窗终日紧闭,朽烂的木屑落在锈蚀的铁档上。起初,她的思绪漫无目标,飘忽不定,就像那只小猎狗,在田野上兜圈子,一会儿追一只黄蝴蝶汪汪直叫,一会儿追一只田鼠,一会儿又去咬田边的野罂粟。渐渐地,她的思绪集中了,意思明确了。她在草地上坐下,用阳伞尖轻轻地戳着泥土,一遍又一遍问自己:

“天哪!我为什么要结婚?”

她寻思,如果碰上的是另一种机缘,她会不会遇上另一个男人?她试着想象,如果情况真是这样,会有什么结果,生活会有什么不同,那陌生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是的,他一定会和这一个不一样,一定是相貌英俊、头脑聪明、出类拔萃、招人喜欢。大概,她在修道院的那些老同学,嫁的就是这样的人。那些同学都在干什么呢?住在城里,街上车水马龙,剧院人声鼎沸,舞厅灯火辉煌。那种生活真是令人兴奋、来劲。可是她呢?生活像窗子朝北的阁楼一样冰冷。烦忧像一只蜘蛛,在她心灵的每个幽暗角落,无声无息地结网。她想起从前获奖的情景。她走上台,接受奖给她的小花冠。那时她梳着辫子,穿着白裙子和敞口黑绒鞋,模样逗人喜爱。回到座位上,男宾们都倾侧过身子来向她祝贺。院子里停满了马车。临走时,宾客们都在车门口与她道别,音乐教师挟着提琴匣,从旁边经过时向她挥手致意。这一切已经多么久远了!多么久远了!

她唤回小猎狗佳力,抱在两膝之间,抚摸它细长的脑袋,说:

“来吧,无忧无虑的小东西,亲亲你的女主人!”

到了九月末,她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安代维耶侯爵邀请她去沃毕萨尔城堡做客。

王政复辟时期,这位侯爵担任过国务秘书。现在他想重返政治舞台,老早就准备竞选众议院议员。冬天他给乡民多次送来柴火;在省议会,他慷慨陈词,呼吁为本区修路。在大热天,他嘴上长了疮,夏尔用柳叶刀一划,不深不浅,一下就神奇地把他治好了。他派管家到道特镇送手术费。管家回去说起在医生的小花园里看见了上好的樱桃。这种树在沃毕萨尔总是长不好。侯爵便向包法利讨了几枝去移插。为此他亲自登门致谢,正好看见了爱玛,觉得她体态婀娜,行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乡下女人。因此,侯爵心想,邀请这对年轻夫妇到城堡做客,既不会使他降低身份,也不会给他带来不便。

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夫妇坐上他们的双座马车,去了沃毕萨尔。马车后面放了一个大行李箱,脚挡板前放了一个帽匣,夏尔膝上还放了一个纸盒。

交黑时分,他们抵达沃毕萨尔。大花园里,点起了油灯,为车辆照路。 r2DS59OGcRerom7G5Ev564VKdxGq6Ep9NDF4KUl1brEsvBIPghM/TkBFqB2nweAh



城堡是意大利式的现代建筑,两翼向前伸出,三面台阶,下面是一块大草坪。

夏尔的双座马车在当中的台阶前刚停下,就有几个仆人前来照应。侯爵迎上来,把手臂伸给医生太太挽着,把她引进前厅。

前厅高敞,铺了大理石地面,走路和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正对大门有道笔直的楼梯,左边是条回廊,朝着花园,通往台球室。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象牙球碰撞的声音。去客厅要经过台球室。爱玛看见球台四周站着几个男人,表情庄重,下巴贴着高高隆起的领结,身上都佩着勋章绶带,默默地微笑着,推着球杆击球。深暗的护壁板上,挂着几幅画像,用镀金相框框住,下面写着黑字姓名。其中一幅写的是:“让-安托万德·昂代维利埃·迪威本维,沃比萨尔伯爵暨弗雷斯内男爵,1587年10月20日殉于库特拉战役”。另一幅写着:“让-安托万亨利居伊德·昂代维利埃·沃比萨尔,法兰西海军元帅,圣米歇尔骑士团骑士,1692年5月29日于乌格圣瓦战役负伤,1693年1月23日卒于沃毕萨尔”。下面几幅就看不清了。

侯爵推开客厅门,一位妇人(就是侯爵夫人)站起身,迎接爱玛,请她挨着自己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然后亲切地跟她说起话来,好像是老相识一样。侯爵夫人四十上下,长着鹰钩鼻子,肩膀秀美,说话慢声慢气,这天晚上在栗色头发上披了一条普通的镂花头巾,垂在后背,呈三角形。旁边,一把高背椅上,坐着一位金发少女,还有一些男士,燕尾服翻领扣眼上别着一朵小花,正围坐在壁炉旁,与夫人们交谈。

七点钟光景,宴席开始。男宾人多,坐设在前厅的第一席;女宾坐设在餐厅的第二席,侯爵夫妇作陪。

爱玛一进餐厅,就感到被一股热气团团围住。花香、精美的台布气味、肉味和香蕈味混在一起。枝形烛台上点着蜡烛,烛焰映在银罩上,拉得长长的。多棱水晶蒙着水汽,射出淡淡的光。餐桌上,从头至尾,摆了一线鲜花。宽边盘子里,放着叠成主教帽形状的餐巾,在两个褶子的开口中间,放着一个椭圆形小面包。龙虾通红的爪子伸在盘子外面,硕大的水果放在筐篮里,下面垫着青苔。鹌鹑是带羽毛烤的,热气腾腾。大厨师穿着花边衬衫、短裤、丝袜,打着白领结,如法官一样庄重,端着切好的菜肴,从宾客的肩头伸过来,你选上哪块,他一勺子就给你铲过来哪块。

仆人们斟上冰镇香槟。爱玛一喝进嘴,觉得那么凉,浑身便打了个哆嗦。她从未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就连砂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更白更细。

用过晚餐,夫人们上楼回各自房间,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像演员首次登台,小心翼翼地收拾打扮。她照理发师的建议盘好头发,穿上摊在床上的薄呢花袍。夏尔的裤腰紧了点。

“裤脚带会妨碍我跳舞的。”他说。

“跳舞?”爱玛问道。

“对!”

“你昏了!人家会嘲笑你的。待在座位上好啦!”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再说,这更适合医生的身份。”

夏尔不开口了。只是来回地踱着步子,等爱玛穿好衣服。

他从爱玛身后望过去。镜子里,她坐在两支蜡烛之间,黑幽幽的瞳仁仿佛更黑了,头发在耳鬓处微微蓬起,泛着蓝光;发髻上插了一朵玫瑰,花叶上滴了几滴人造露水,花枝摇来摇去,花也跟着晃动。她罩一件浅橘黄的袍子,上面绣着三束有绿叶映衬的玫瑰。

夏尔上前吻她的肩膀。

“放开我!”她叫起来,“把我的衣服都弄皱了!”

舞厅传来小提琴拉的前奏曲和小号声。爱玛快步走下楼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跑。

四对舞已经开始。宾客众多,人群拥挤。爱玛在门边一张长椅上坐下。

四对舞跳完,舞池里只剩下几堆男人,站着闲聊,还有穿着制服、端着托盘、来回递送饮料的仆人。女士们坐成一排,摇着画扇,一束束鲜花,半遮住笑脸。手松松地拿着带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洁白的手套紧紧地箍着手腕上的肉,明白地显出指甲的形状。花边缀饰、钻石别针、镶有肖像的镯子在衣襟上微微颤动,在胸前闪闪生辉,在裸露的胳膊上碰擦作响。头发前面贴住额头,后面盘成发髻,顶着用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扎成的花冠、花束和树冠。做了母亲的人系着红头巾,面容庄重,安详地坐在位子上。

有位男士来邀爱玛跳舞。当他轻轻地捏住她的指尖时,爱玛禁不住一阵心跳。她站在起始线上,但等音乐奏响便开始移步。不久,她就不觉得慌乱了,随着音乐节奏左右摇摆,颈子微微地晃动着,脚步轻盈地向前移滑。有时,其他乐器全部停下,只有小提琴呜咽地奏着曼妙的旋律,听到精彩处,她的嘴角浮出会心的微笑。一会儿,旁边传来金路易倒在桌布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于是所有乐器又一齐奏响,短号的声音尤为嘹亮。脚又踩上了点子,裙子飘散开来,又轻轻地擦过去,手一时握上,一时又分开,原来在你面前低垂的双眼,又抬起来盯住你的双眼。

有个舞客,被大家亲昵地称作“子爵”,穿件敞得很开的背心,仿佛紧贴在胸脯上,第二次来邀包法利夫人,说由他带着,保管她跳得好。

他们开始慢慢地起步,接着越跳越快,最后转起来:周围的一切,灯、家具、墙裙、地板,宛如装在轴承上的圆盘,都飞旋起来。经过门边时,爱玛的裙边擦着子爵的裤管,两人的腿你进我退。子爵俯视爱玛,爱玛仰视子爵。爱玛觉得头晕,便停了下来。稍稍休息后,两人又跳起来。子爵越转越快,带着爱玛一直跳到走廊尽头,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爱玛气喘吁吁,差点摔倒,赶忙把头靠在子爵胸前,过了一会儿,子爵又旋转着,不过步子放慢了,把爱玛送回座位。爱玛往墙上一靠,双手捂住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时,看见客厅中间,一位夫人坐在一张圆凳上,三个男士跪在她面前邀请她跳。她选择了子爵:于是小提琴又奏起舞曲。

大家看着他们两人跳。他们跳过去,又舞回来。那位夫人上身不动,下巴垂着。子爵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挺胸收腹,臂肘稍弯,头向后仰。那位夫人华尔兹跳得真好!他们跳了好久,把大家都看累了。

客人们还闲聊了一会儿,接着,互道再会,或不如说互问早安,然后去睡觉。

夏尔扶着栏杆,慢吞吞地上楼。两个膝盖都抬不起来了。他在牌桌旁连续站了五个钟头,看人家打桥牌,可是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当他终于脱下靴子时,如释重负地嘘出一口长气。

爱玛披上肩巾,推开窗户,撑着窗台向外眺望。

夜色浓浓,淅淅沥沥地下了点雨。她吸进湿润的空气,使发热的眼皮稍稍凉下来。舞会的音乐还在耳边萦响。她努力保持清醒,尽可能长久地感受这种奢华生活。过一会儿,她就不得不离开这种生活了。

舞会后的第二天,白日过得真慢。爱玛在小花园里散步,在那几条小径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在花坛前停一停,在墙边果树旁立一立,在本堂神父石膏像前驻一驻足,吃惊地端详着这些从前是那么熟悉的东西。对她来说,舞会似乎已相当遥远!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前天早上和今天晚上相隔这么遥远?沃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巨大空白,就像有些时候,暴雨一夜之间在山梁冲出道道深沟。不过她也只好认命:她把漂亮的衣饰和鞋底被地板蜡擦黄的缎子鞋,恭恭敬敬地收进五斗橱。她的心也像那双缎子鞋,一旦被奢华的生活擦过,上面便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东西。

因此,回忆舞会便成了爱玛的一项工作。每个星期三,她一觉醒来就会自忖:“啊!我去那里已有一星期了……两星期了……三星期了!”渐渐地,她分不清那些面孔,记不起那些舞曲,也想不起仆人的制服是什么样式,房间是怎么摆设的。一些细节忘记了,但她的心底始终保留着对那场舞会的怀念。 xFHKqhAjo8Nzy4WjrvKfhe77BjLVRQ+vJIQunUjzqifAzB1pNCrfNw+aPxZKb59P



夏尔出门时,爱玛常常打开壁柜,在餐巾桌布中间,拿出她扔在里面的一个绿绸雪茄盒。

她端详着雪茄盒,揭开盖子,甚至闻一闻内衬,那上面有一股混着马鞭草的烟草气味。这个盒子是谁的?……子爵的。也许是情妇送给他的信物。那上面的花是在小巧的红木绷子上偷偷地绣上去的。绣花人一边绣一边遐想,柔软的鬈发垂在绷子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底布的每一个针眼,都穿透过爱情的气息,那一针针扎下的,不是希望便是回忆。交织在一起的丝线,就是绵绵不断、默默无言的爱情本身。盒子绣好后,子爵某天早晨把它带走了。当雪茄盒放在宽宽的壁炉上,放在花瓶和蓬巴杜式 的座钟之间时,壁炉前的主人和宾客谈论着什么事呢?她身在道特镇,而子爵呢,此刻人在巴黎。巴黎!那巴黎是什么模样?多么响亮的名字!她反复轻声念着这两个字,觉得十分愉快。这名字像大教堂里低沉的管风琴声,在她耳畔萦响,像火焰在她眼前闪耀,连她香脂瓶上的商标也被照亮了。

夜里,鱼贩们赶着马车,唱着牛至小调 从窗下经过时,爱玛总是惊醒过来,听着铁箍轮子在街上隆隆地滚过,然后,驶出镇子上了土路,声音很快弱了下来。

“明天,他们就到巴黎了!”她思忖。

于是,她的思绪随着他们翻山越岭,经过一座座村庄,披星戴月,沿着大路向前行驶,走了不知多远,到了一个模糊的地方,遐思便中止了。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常常伸出指头,在地图上逛游首都。她走上一条条大马路,到了每个拐角,到了街巷交汇处,到了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跟前,就停下来。最后,眼睛看累了,她就闭上眼,黑暗中,她又仿佛看见街上的煤气灯在风中摇曳,一辆辆敞篷马车驶到剧院柱廊前,哐啷一声放下踏板。

她订了一份妇女报纸《花坛》,又订了一份《沙龙精灵》。凡是首场演出、赛马和晚会的报道,她都贪婪地阅读,一字不漏。哪位歌女初次演唱,哪家商店开张,她都关心。出了什么新的时装款式,哪位高级裁缝在哪里开店,布洛涅树林有什么情事,歌剧院有什么节目,她都知道。她阅读欧仁·苏的小说,研究他的作品里对家具陈设的描写,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想使她个人的欲望从中得到想象上的满足。甚至在餐桌上她也带着书。夏尔边吃饭边和她说话,而她则边吃饭边翻书。读着读着,她总是想起子爵,并且把书中虚构的人物与他联系起来。不过,以他为中心的圈子渐渐扩大,他脑后的光环也辐射开来,照得更远,照亮了别的梦。

每天早上,驿站的小伙计都要来刷马。他的工作服上满是破洞,光脚穿双布鞋,趿着木屐从走廊经过。家里能雇上的,就是这种穿短裤的仆人!

爱玛穿件室内便袍,领子开得很低,在两叶翻领之间,露出起褶的衬衫,上面缀有三颗金色纽扣。腰上扎根坠着大流苏的细带,脚上趿双石榴红的小拖鞋,脚背上缀一束饰带。她买了一本吸墨纸、一个文具盒、一杆笔、几只信封,尽管她没有什么人要写信。她掸掉搁板上的灰尘,对着镜子照了一番,拿起一本书,读着读着便遐想起来,书掉到膝盖上。她渴望出门旅行,或者重回修道院。她想死,又想去巴黎居住。

夏尔每天奔波在外。下雨也好,下雪也好,他都不能退缩。他骑着马,抄小路,走近道,在农庄粗糙的桌子上吃简陋饭菜,把手伸进潮乎乎的被窝,给病人放血时热血溅到脸上,听垂死之人的喘息,检查病人的大小便,小心地撩起病人的肮脏衣衫检视。可是,晚上回到家,他就惬意了,只见炉火旺旺的,桌子上摆好了饭菜,舒适柔软的家具,还有一位打扮优雅、温柔可人的妻子,身上一股清香,幽幽的,弄不清是从哪儿散出来的,或许,是她的肌肤把她的衣衫熏香了。

爱玛有许多精细的地方讨夏尔喜欢。不是变变花样,给烛台剪个新纸托,就是给裙子换条花边,或者给一个简单菜肴、一个用人烧坏的菜取个离奇名字,让夏尔高高兴兴地吃个精光。她在鲁昂看见一些夫人表链上坠着一束小饰物,她也买了几束,还买了两只大大的蓝玻璃花瓶,不久又买了一只象牙针线盒,外带一只镀金的银顶针。这些小东西的雅致,夏尔还体会不到,不过,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它们迷人。它们使他感官更加愉悦,家庭更为温馨,像金粉洒满他人生的小径。

他身体强健,气色鲜朗,他的声誉已经确立。乡民们都亲近他,因为他不摆架子。他喜欢孩子,从来不进下流场所。再说,他使人信任,靠的也是品格端方,行事规矩。他特别擅长的,是治伤风感冒和胸部病症。其实,他怕病人送命,一般只开点镇静剂,偶尔也开点呕吐剂,烫烫脚或放放血了事。倒不是怕做外科手术。他给人放血,放了还放,就像给马放血;他给人拔牙,那股狠劲,真真是个“铁腕”。

为了掌握信息,他订了一份《医学集萃》。这是一份新杂志,他曾收到过出版广告。吃过晚饭,他便读上几段,可是房间里暖融融的,吃下的东西又在消化,不过五分钟光景,他就在座位上呼呼睡着了,下巴压着两只手,头发像马鬃,一直搭到台灯脚上。爱玛看着他,耸耸肩膀。有些男人勤奋好学,默默耕耘,夜夜伏案苦读,熬到六十岁,虽然落下一身疾病,但那空空荡荡的黑燕尾服上,终于挂上一串十字勋章。这样的丈夫,她怎么找不到呢?她真希望包法利这个姓氏显赫起来,因为这也是她的姓氏。她希望这个姓氏在书店里陈列,在报纸上经常出现,在法兰西家喻户晓。可是,夏尔胸无大志!不久以前,他和伊夫托的一位医生会诊,那位同行竟在病榻旁,当着病人亲属的面,使他出了点丑。晚上回来,夏尔把这件事说给爱玛听。爱玛大光其火,把那位同行痛骂一顿。夏尔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她前额印上一吻。可她羞辱得怒不可遏,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她走到走廊里,把窗子打开,吸进清凉的空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死不争气的家伙!死不争气的家伙!”她咬着嘴唇,低声骂道。

春天复归。梨树开花,天气变暖。爱玛觉得一阵阵的气闷。

七月伊始,她就扳起指头,计算还有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安代维耶侯爵或许会在沃毕萨尔再举行一场舞会。可是,整个九月过去了,既没收到信,也没有人上门来请。

她大失所望,觉得百无聊赖,心灵再次变得空虚,于是单调乏味、毫无变化的日子重又开始。

现在,这种日子一天接一天,总是一个样,多得数不清,什么也没带来!别人的生活尽管平淡,至少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有时,一个偶然事件,会引起无尽的波折,境况便会改变。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天主的意愿!前途就像一条黑黢黢的过道,里面的门关得铁紧。

她也不弹琴了。为什么要弹呢?谁又听得懂?既然她永不可能穿着短袖天鹅绒连衣裙,出席音乐会,坐在埃拉尔钢琴前,用灵巧的手指弹着象牙琴键,感到听众入迷的赞扬像轻风一样在耳边吹拂,那又何必去苦苦钻研。至于画板和绣架,她也扔进了壁柜。有什么用?针线活也让她烦恼。她暗忖:

“书,我也读完了。”

她无聊透顶,不是把火钳烧得通红,就是看下雨。

星期天,晚祷的钟声敲响时,她是多么惆怅。她出神地听着那沙哑的钟声一下接一下敲响。一只猫躬着背,顶着淡弱的夕晖,在屋顶上蹒跚而行。风在大路上扬起阵阵尘土。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那单调的钟声仍在不紧不慢地敲响,最后消失在田野上。

现在,家务事爱玛完全不管了。封斋 期间,包法利的母亲来道特镇住了几天,看到这种变化,不觉大吃一惊。的确,从前,爱玛是那样细心、那样讲究,如今整天不修饰打扮,穿的是土布袜,点的是土蜡烛,口口声声说他们不富裕,应该节俭,还说她很满足,很幸福,很喜欢道特镇这个地方。还说了好些话,堵得婆婆开不得口。

爱玛变得乖僻任性。她吩咐仆人为她烧几个菜,却碰都不碰一下。今天光喝一点牛奶,明天灌十几杯茶。她经常硬挺着不出门,末后又觉得气闷,打开窗户透气,换上轻薄衣裙。她常常把女仆大骂一通,过后又送她礼物,或者让她去邻居家串门散心。有时,她把钱包里的银币,统统倒给穷人,虽说她的心肠并不柔软,不会轻易对别人产生同情。多数乡村出身的人,心始终如父辈手上的老茧那样坚硬。

将近二月底,为了纪念女婿给自己治好了腿,卢奥老爹亲自送来一只肥火鸡,并在道特镇住了三天。夏尔忙着给人治病,便让爱玛陪伴老爹。卢奥老爹在卧室里抽烟,往柴架上吐痰,谈的事儿不外乎耕作、牛仔、母牛、鸡鸭和乡镇议会。因此他一走,爱玛把门关上,便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连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再说,如今她不再掩饰对人对物的鄙视。有几次,她甚至大放厥词,抨击大家赞同的观点,赞赏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情,常常听得夏尔目瞪口呆。

这种不幸日子,难道要永远过下去,她就摆脱不了?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她哪一点又不如她们?!她在沃毕萨尔见过一些公爵夫人,她们腰比她粗,举止比她平庸。于是,她怪天主不公,常常头贴着墙,面壁而泣。她渴望热热闹闹的生活,渴望参加化装晚会,渴望放荡不羁的快乐和她未曾体验、但那种快乐应该带来的疯狂刺激。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心跳急促。夏尔让她服缬草根汤,洗樟脑浴。可是,所采用的种种治疗办法似乎都刺激她病情加重。

有些日子,她特别兴奋,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可突然一下变得迟钝,不动,也不说话了。往手臂上倒一瓶科隆香水后,才恢复过来。

由于她老是抱怨道特镇不好,夏尔便揣测这种毛病大概与当地的水土有关。后来他认定是这种原因,便认真地考虑搬到别处开业。

三月间,搬离道特镇时,包法利夫人已经有孕在身。 xFHKqhAjo8Nzy4WjrvKfhe77BjLVRQ+vJIQunUjzqifAzB1pNCrfNw+aPxZKb59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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