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约莫三点钟光景,夏尔来到贝尔多。大伙儿都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开始没有看见爱玛,因为窗上的挡雨板关上了,屋里一片昏暗。阳光从木板缝里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根根细细长长的线,碰到家具角便折断了,射在天花板上微微地晃动。桌上有几只用过的酒杯,一些苍蝇沿着杯壁爬到杯底,嗡嗡地在残余的苹果酒里挤作一堆。从烟囱漏下来的光亮,照在壁炉里,使炉壁的烟尘看上去竟像是天鹅绒,冷冷的炉灰也显出一抹淡淡的蓝色。爱玛在窗子和炉子间做针线活,裸露的双肩上沁出颗颗细小的汗珠。
她照乡下习俗要给夏尔倒点喝的,夏尔谢绝了,可是她执意不肯,最后笑着要他陪她喝一杯。她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橘皮酒,又拿来两只酒杯,把一只斟得满满的,另一只只斟了几滴。她和他碰了杯,把杯子送到嘴边。杯里几乎是空的,她得仰起头来喝;她的头向后仰,嘴唇向前嘬着,脖子绷得紧紧的,可是什么也没喝到。她咯咯地笑起来,一边从两排细密的牙齿间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舔掉杯底的酒。
她又坐下来做针线活。她在补一只白棉袜,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弄得夏尔也只好沉默。从门下吹进来一丝微风,扬起地上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四周静悄悄的,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太阳穴在怦怦地跳,院子里一只母鸡下了蛋,在咯咯地叫。爱玛不时地放下手里的活,用手心凉一凉发热的脸,然后握住柴火架上的铁柄,让发烧的手再度凉下来。
爱玛开口说话了。她说入夏以来,她常常感到头晕,她问洗海水浴是否有益。她谈起修道院的事情,他也谈起他的中学生活,两人的话便多了起来。她把他领到楼上她的房间,把她过去用的乐谱、得到的奖品——一些小书,还有扔在柜子底下用橡树叶编成的桂冠一一拿给他看。她还提到她母亲,告诉他她母亲埋在什么地方,并且指着园子里的一畦花,说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五,她总要折一些花去母亲坟头祭奠。可是他们家的花匠却不会准备好,这些用人就是这样不管事的!她说她想住在城里,就是只住一个冬天也行,虽说夏天昼长夜短,燠热难当,住在乡下也许更加无聊。她的声音随着说话的内容而抑扬起伏,时而清晰,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说得高兴的时候,她天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转眼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她又会半闭起双眼,厌倦的神色表露无遗。
晚上回到家里,夏尔一句一句地回想她说过的话,琢磨它们的意思,以此来想象认识她以前她所过的生活。不过他想象来想象去,她从前的样子,还是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模样差不多,不然就是刚才离开时她的样子。他暗暗地寻思,她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嫁人,嫁给什么人?啊,卢奥老爹有钱,而她又是那么漂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爱玛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浮现,一个单调的声音,像空竹似的,在他耳边嗡嗡直响:“要是嫁给你多好!要是嫁给你多好!”他夜里辗转难眠,喉干舌燥,口渴难忍,于是起了床,走到水罐前喝水。他打开窗子,只见满天星斗,一阵热风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阵阵狗吠。他不由得朝贝尔多的方向眺望。
他想,向她求婚不会有任何危险,决心一有机会就这样做。可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又顾虑重重,生怕说错话,而不敢开口。
无论女儿嫁给谁,卢奥老爹都不会难过。反正女儿在家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对于这点,他也并不怨怪女儿:她太聪明了,不适合干农活。务农本就是个贱行业,谁见过务农务出过百万富翁?就拿他自己来说,他虽然做买卖还算精明,而且喜欢耍耍花招,可是要说务农和管理农庄,他就太不适合了,因此他不但没有发财,而且年年赔本。他事事不愿动手,生活贪图享受,花起钱来毫不吝惜。他吃要吃香的,睡要睡好的,酒要喝陈年佳酿,火要烤熊熊旺火,他喜欢吃烤得半熟的小羊腿,喝掺兑均匀的光荣酒(咖啡掺烧酒调制的饮料)。他通常在厨房里吃饭,一个人面对着炉火,饭菜摆在小桌上,像戏台上一样,由人端上来。
夏尔一走近女儿就脸红,看见这个情形,老头子便断定他不久就会向女儿求婚,于是他把事情预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夏尔身体瘦小了一些,不是个理想的女婿,但是大家都说他品行端正,生活俭省,又有学问,对于陪嫁,肯定是不会斤斤计较的。眼下卢奥老爹欠了石匠铺和车具店很多钱,榨果机又要修理,必须卖掉二十二英亩田地才能应付,因此他自忖:
“他要是来向我求亲,我就答应他。”
在圣米歇尔节 期间,夏尔到贝尔多来住了三天。前两天他一直没有开口,第三天又和前两天一样,时间一刻一刻地拖延过去。末了,卢奥老爹送他回去,走在一条低洼的小路上,眼看就要分手了。夏尔寻思,是时候了。他打算到篱笆转弯的地方就开口。最后,他们走过那里,夏尔低声说:
“卢奥先生,有件事我想和您谈一谈。”
他们站住了。可是夏尔又不说了。
卢奥老爹会意地微笑着说:
“说吧,说给我听听,其实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夏尔结结巴巴地说:
“卢奥老爹……卢奥老爹……”
“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老头子说,“我的女儿嘛,也没问题。她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总该问问她才对。这样吧,你先走,我这就回去问她。如果她同意,你也不必转回屋里,你明白吗?这儿本来人就不少,你一回来更会使她不好意思的。不过,我也不让你等得心焦,我会把窗板推到墙上,你伏在篱笆后面就可以看见了。”
说完他就回去了。
夏尔把马拴在树上,快步走回小径上去等待消息。半个钟头过去了。他盯着表一分一秒地数着。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只听见墙那边砰的一响,窗板推开了,窗钩子还在摆动哩。
第二天九点钟,他就来到了农庄。他一进门,爱玛的脸就唰地变得通红,为了装得没事,她勉强笑了一笑。卢奥老爹拥抱了未过门的女婿。钱财方面的事情,他们暂时没谈,反正有的是时间,夏尔得等到服丧期满,也就是差不多来年春天才能结婚。
大家就在期待中度过了冬天。卢奥小姐一直忙着准备嫁妆。有的衣服要到鲁昂去订制。内衣和睡帽,她借了些图样,自己缝制。夏尔到农庄来的时候,他们就商量如何筹办婚事:酒席摆在哪间屋里,上几道菜,上什么正菜,等等。
爱玛本来希望在夜间,点着蜡烛举行婚礼,可是卢奥老爹不理解这种想法。结果婚礼还是在白天举行的,一共来了四十三位客人,婚宴持续了十六个钟头。第二天又开始。以后几天也是酒席不断。
约莫六点钟光景,夏尔夫妇回到道特镇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