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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约莫十一点光景,包法利先生被一阵马蹄声吵醒。马在门口停下。女佣纳塔茜打开阁楼窗子,和下面那人说话。那人说,他是来请医生的,他带来了一封信。

信用蓝色火漆封了口。写信人请求包法利先生立即赶到贝尔多农庄,给一个伤员接断腿。可是从道特镇到贝尔多,经过隆格维镇和圣维克多村,足足有六十里。

早晨四点左右,夏尔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便向贝尔多出发了。经过瓦松镇时,他看见一个男孩坐在沟边草地上。

男孩问道:

“你是医生吧?”

夏尔回答“是”之后,男孩拿起木屐,在前面跑开了。

夏尔一边走,一边和孩子说话。从他嘴里,夏尔获知卢奥先生是一个富裕农民。头天晚上,他到邻居家庆祝主显节 ,回来的路上摔断了腿。卢奥太太已经死去两年,身边只有一位小姐帮他操持家务。

一个年轻妇女,穿着绲了三道花边的蓝色美利奴羊毛裙衫,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把他领进厨房。

夏尔上楼去看病人,看见他躺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棉布睡帽扔得老远。这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前半个脑袋没有头发,耳朵上挂着一副耳环。床边有一张椅子,上面有一大罐酒,他不时地喝上一口压痛,可是一看见医生,他就挺不住了,十二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骂娘,如今却低声哼唧起来。

伤势不重,也不复杂,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治的伤了。夏尔回想起老师在病床旁边的态度,便也想出种种好听的话安慰伤员。外科医生的抚慰,就和抹在手术刀上的油一样,使病人很是受用。夏尔让人从车棚里找来一捆板子,从中挑了一块,劈小,用玻璃片刮光,作夹板用。女佣拿来一些床单,撕成绷带。伤员的女儿爱玛小姐开始缝衬垫。她找针线盒的时间久了一点,伤员就不耐烦了。不过她没有回嘴,只是在缝的时候,几次扎破了指头,放在嘴里嘬。

她的指甲又白又亮,修成尖尖的杏仁形状,刷洗得比第耶普的象牙还洁净,叫夏尔看了吃惊。其实她的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太长了一点,关节处少了些肉,周围的线条也欠柔和。她的美在眼睛,那对眸子虽然是棕色的,但在睫毛的遮掩下,显得黑幽幽的,看起人来很坦率,又天真又大胆。

伤腿包扎完后,卢奥先生邀请医生吃点再走。

夏尔下楼来到底层房间。房里摆着一张大床,印花布帐子上有些土耳其人像。床边放了一张小桌子,摆了两副刀叉、几只银酒杯。房里有一股鸢尾草的香味。窗子对面一个橡木大柜里,散发出布类受潮的气味。房角的地上,排列着一袋袋小麦,这是仓库装满后余下的。仓库就在隔壁,登上三级台阶便到。墙壁渗出了土硝,原先的绿色涂料已经一片片剥落。墙壁正中,作为装饰,挂着一个镀金框子,里面是一幅智慧女神的素描,下面用哥特体写着:献给亲爱的爸爸。

医生与小姐聊起天来。先谈到病人,再谈到天气、严寒、夜间在田野游荡的狼。卢奥小姐在乡下并不惬意,尤其是现在,农庄里里外外,几乎全靠她一人料理。房间里冷冰冰的,卢奥小姐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一张口,便露出肉嘟嘟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咬住嘴唇。

她的颈项从白翻领里伸出来,头发油光发亮,被一条纤细的发路从正中分成乌黑的两部分,几乎盖住耳朵尖,盘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然后波浪般地朝鬓角推过去。这种发式,乡村医生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面色红润,也像男人一样,在两个衣扣间挂了一副玳瑁眼镜。

夏尔上楼向卢奥老爹告辞,然后回到底楼准备动身。他发现小姐脸贴着窗玻璃,在看外面的菜园。先前起风,刮倒了园里的豆角架。看见医生在找什么,她转身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

他回答:

“马鞭,小姐。”

他在床上、门后和椅子下面寻找。马鞭原来掉在小麦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姑娘看见了,便伏在小麦袋上去捡,夏尔过意不去,连忙跑过去,伸手去捡,忙乱之中胸脯碰到了姑娘的背。姑娘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扭头望了他一眼,把鞭子递给他。

夏尔本来说好三天后再来贝尔多,可是第二天他就来了。以后,他每星期固定地来两次,有时,还装作偶尔路过来这里瞧瞧。

说起来也是顺利,卢奥老爹的腿正常地好起来,四十六天之后,大家已经看见卢奥老爹在屋里试着独自行走了。人们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作医术精湛的大夫。卢奥老爹说,就是伊夫多的甚至鲁昂的第一流医生来给他诊治,效果也不会更好。

至于夏尔,他也并不想弄清楚自己乐于去贝尔多的原因。真要扪心自问,他也会说这样做是因为病人伤势严重,或者自己想赚点钱。不过光是这个原因,就能使他去农庄的出诊成为贫乏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吗?每次去农庄,他总是清早即起,一出家门便策马飞奔,到了庄前跳下马来,把靴子在草地上仔细擦干净,戴上黑手套,再走进院门。他乐于看到自己走进院里,感觉到转动的栅栏门碰到自己的肩膀,看见公鸡在墙头啼叫,看见孩子们向他迎过来。他喜欢仓库和马厩,喜欢卢奥老爹。这老头常常抓着他的手拍打着,称他救命恩人。他喜欢看爱玛小姐套着小巧的木屐在厨房洗净的地板上行走。屐跟把她整个人垫高了一点。当她在他前面走过时,木屐底一上一下,急促地起落,碰到她的皮鞋底,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送他出来总是到第一级台阶,一直等到马牵过来。他们已经道过再见,也就不再说什么。她站在露天,风吹乱她颈后浅浅的发丝,吹得她的围裙带在腰后上下翻飞,如同飘带。有一次,正是化冻的日子,院子里的树干湿淋淋地淌着水,房顶上的冰雪已在消融,她走到门口,又回身拿来阳伞,在头顶上撑开。伞是用绚丽的彩绸做的,阳光照过来,在她白皙的脸上涂上一层流动的光彩。她在伞下微笑着,沐浴着和煦的春光。屋檐落下的雪水,一滴一滴,打在绷紧的伞面上。 EQ8EpjIE/no0UsvI1xwJQciiw1oPOAFumTMTz2oXXxBT8PohFeygeOgTnkQr+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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