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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语—

梁启超曾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

其中况味,能否理会?

中国历史形诸文字已有四千年以上,且从未中断。与中国并称四大古文明的埃及、巴比伦和印度,若同样索以有序的史述,却都拿不出来。彼等之古老悠久,非藉乎载记,而仰文物遗存为证物。其中古埃及与古巴比伦,当波斯崛起后,或为其所灭,或就此踏上离析之路,国祚均未再续。而我们的邻国古印度,虽免遭文明殄灭的命运,但对自身历史的注意太过不足,以致如今印度人略知古时若干史貌,竟要向东土高僧玄奘鸣谢。相较起来,古老程度稍显不及的古希腊和罗马文明,史学意识可算中国以外最强的,然而他们真正史学意义上的书写,迄今亦仅二千来年,之前史迹则附丽混迹于有韵之神话。反观中国,“夏、殷已上,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周则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分掌其事,而诸侯之国亦置史官” ,起源如此早,分工如此细密,设置如此整备,举世只此一家。

明此,再品任公语,自能捕其掷地有声之感。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最发达”,系因中国人自古对由历史馈赠的认知视若拱璧。我们不认为光阴乃流水无情之物,将因既往而消逝和远去。相反,我们觉得时间每一处屐痕,都是经验和智启的渊薮,以及可以映射妍媸美丑的明镜。借史为鉴,能温故而知新、瞻前以顾后,从而明是非、知得失。我们于此看得极认真,极严肃,遂能早早确立“良史”传统,秉笔直书,前仆后继。与此相对,中国史学批评还独有一词“秽史”,专赠涂窜史实的史书。秽者,污也、脏也。“秽史”即脏污之史,近乎骂詈,尽显我们对于史撰纯洁的珍重。刘知己论北齐魏收主持的《魏书》,即曰“世薄其书,号为‘秽史’” ,原因就是《魏书》编修中,一再受到权力的严重干扰。中国“正史”制度的“易代修史”原则,也是了不起的创造。“易代修史”,简单讲即后朝写前朝。历史不能由本朝书写,本朝所修限于“实录”、“起居注”等资料性史述,或纵予编撰,亦应称“稿”而不得径名曰“史”。这个制度大致于“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逐渐“建立并健全”,被看作“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点,也是对世界文明史的一大贡献”。 一来很大程度地防范并非完全杜绝了权力对历史话语的污染;二来对修史者的安全是一种保障,使他们不必因避忌而影响史撰品质。

以上对中国史学的表彰弘扬,并非重点。重点其实是就此引出来另一话题:虽然中国史学发达如此、厚重如此,有悠久的“良史”传统,又有成熟的修史制度;即使这样,历史在中国也不能完全避免含混和疑难。

这绝非指鲜为人知、偏僻荒迥的历史冷门。倘若蛛网尘封的角落,有其未明情形,并不足为奇;但我们现在所讲的,是有些貌似耳熟能详的所谓“已知”历史,实则也在其内。它们不但不属冷门,反而可谓热门,声名赫赫以至妇孺皆知,人们的印象,通常也是尘埃落定、史有定论。然而一旦深予案究,却意外地发现远非如此。有的余音未绝,有的疑点重重,有的聚讼不休,有的根本是悬案。

究其故,历史归根结底没法如处子般葆其纯真,必然饱经沧桑、遍历风霜,哪怕在中国如此优异的史学背景下。

读史益智,很多人知道这句话。但对读史者来说,只读不辨往往是个隐患。历史必有真相,对历史真相的存在我们不应怀疑;然而,历史话语盖如顾颉刚先生所言“层累地造成”,经漫漫时空穿云渡水而来,且不说需要提防刻意造假,即便没有造假,信息传递间不知不觉发生的畸变,也在所难免,所谓“耳食”,所谓“一犬吠声,百犬吠形”,从来难以根除。因此,只读不辨极可能落入“为史所误”的陷阱而不自知。对这一点,人数众多的业余历史爱好者一般较少意识,于史述史论容易一味信任,凡书中读而见之即作为可靠知识加以接收,殊不知即便权威作者、权威著作,亦未必无杂质不犯错。

爱读史无疑是好素养,可是读的同时若不伴以辨的意识,则不可谓善于读史。当然辨别能力需要养成,见多而后识广,须点滴积累。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读且肯辨,不轻易翕然顺受,才有正确的开端。

本书即系笔者于读史时尝试辨识的产物。六个案例,皆极著名。我对它们的认知,都曾经历从盲从到生疑再到查勘,进而于自我知识层面有所落实的不同阶段。其实类似过程在长年读史中不知遇到多少,远不止此六案,惟以眼下精力,无法整理太多,权借六案示其意。整理中,首先注重展各案之细节,搜其纷纭,呈其歧杂,从文献角度还原它们的复杂性;其次,在此基础上尽己微能,不揣浅薄勉为分辨。挂漏自当不免,谬误应亦有之,更不敢自诩能扫悬疑,惟愿所探稍稍有裨读史宜辨的意识,以与读者共勉。 T6YvgNE7QZlCCilwRSvWe1rC8SU/lRYFjE62yqQDVXl/fn6uFz8q46mi/kvcwo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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