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假期,转眼就要满了,公安局长和县长走马灯似的来看张天一。
公安局长袁凤台以观赏西五会的民团演练为名,特意来到龙王庙村,看二三百个拿着火铳子、长矛大刀的小伙子,表演防贼防盗防土匪。末了,袁局长把公安局淘汰的几支大抬杆奖励给了西五会,称他们是保家护民的表率。
张天一看出了门道,若是操练,西五会比不上高大老爷的东五会,那边不缺德国的毛瑟,还有日本的三八大盖,十几把快枪,把东边的五个村子防得铁桶一般。平时的训练,还有高人指点,哪儿像西五会,二百多人,一套军体操居然能打出八百六十样。局长把奖品送给西五会,说白了就是感谢张天一,没被县长鼓动着去剿匪。否则,他的公安局长真的没法当了。
当然,只要张天一不走,孙县长借兵的可能,就依然存在。只要除掉匪患,不出三五年,他会把锦西建得比锦州还要好。日本人也好,德国人也罢,听说你们天天闹土匪,谁还来县里投资办厂?
刚来锦西当县长时,孙国栋最想招抚的就是亮山这股绿林,毕竟他们没有民恨,宽大了,不会惹出麻烦。老烧锅村,出土匪,也出好酒,否则就不会叫老烧锅了。他到村里讲话,让村里的男女老少,不再助贼为匪,一心酿酒,他这个当县长的,帮老烧锅卖酒。
卖酒的几个钱,岂能打动亮山,老烧锅村把每壶酒的价格抬到了一块大洋,县长干瞪眼,一两也卖不出去,招抚自然失败。
孙县长执迷不悟地向张天一借兵,还有另一层打算,他最怕警察、土匪、民团勾搭连环。然而,锦西的现状却偏偏如此,哪怕是天天剿匪,也会是剿而不灭,死灰复燃。张天一剿匪,却是另一番局面,要么土匪投降,甘心把牢底坐穿,要么就会与西五会结成世仇,剿匪不再是官府单兵作战了。
孙国栋与省警务处长黄显声通了好几次电话,请求黄处长沟通七旅,把张天一的警卫连留在锦西县,剿匪。
儿子究竟有多大价值,张恩远并不懂得,他觉得县太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几次三番光临他家,是他张家门庭的荣耀。他一厢情愿盼县长替岳丈报仇,根本不会想到,孙县长把他也拎上了博弈的棋盘。
自然,孙县长来家探望张天一,商谈的还是剿匪的事情。张天一见到县长,却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的那样客气和委婉,开诚布公地说,除非你是我的老丈人,否则,这事儿没个商量。
孙县长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如实地说,小女已经许配人家了。
张天一说,这事儿不难,悔婚呗,向你亲家说,我雇个冤大头,和土匪互掐,早晚中枪毙命,那时候,咱们再续前缘。
这番不着调的话,噎得孙县长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悻悻而走。
张天一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第二天早上返回,事情却发生了突变,他不想借兵也不成了,人家找上门来了,逼着你出手。
消息是亮山通报给张天一的,亮山骑着枣红马,把马屁股都抽肿了,直抵龙王庙张恩远的家。亮山身上的汗和马身上的汗,混在一起,劈雨般往下流。马停下来了,四条腿却还在“突突”地发抖,头拱在张天一的怀里,眼里水汪汪地流泪。
此时,父亲没在家,正忙着训练他们那批乌合之众。母亲张罗着让女儿月娥烧水,给客人沏茶。亮山摆摆手,没工夫喝茶了,急切地说事儿。
消息确实是坏消息,不过,事先得到了消息,坏消息就坏不成了。亮山告诉张天一,自打警卫连驻进连山驿的大车店,就被杜三秃子盯上了,他馋这批辽十三,馋得直淌哈喇子,和大车店的伙计勾连上了,准备趁张天一不在,率四五十人,今夜偷袭大车店。
张天一瞅了眼天,太阳已偏西,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需争分夺秒。大车店里有酒有肉,伙计想算计他的弟兄们,太容易了,下点儿蒙汗药,就全军覆没了。他直奔马厩,牵出家里最好的大白马,鞴好马鞍,把自己的盒子枪也交给了张准,让他快马加鞭,赶到大车店报信儿。
亮山猛地抓住张天一的胳膊,请求放杜三秃子一马,此番留他一条活路。
张天一犹豫了一下,虽说江湖险恶,却有江湖义气,他不想破了江湖规矩,把缰绳交给张准,问了一句,我亮山叔的话,听明白没有?
张准回答道,明白,除了放走杜三秃子,其他人一律活捉。
不愧为自己的心腹,话到嘴边留半句,张准都能懂。亮山拍拍张天一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夸侄儿深明大义,不为私仇所困。
大白马蹿出张家的院子,一道闪电般消失在绿色的原野里。
张天一瞅着亮山,诡秘地笑了下,感叹道,真是人老奸马老滑呀,移花接木之计玩得不错。
亮山会心一笑,说了句,聪明。
送到了信儿,亮山的心敞亮了,多余的话不再说,也没有见张恩远的意思,他牵着马走向女儿河畔。刚才,枣红马跑得太急,需要遛一遛。
这些刚刚涌动的暗流,莫说是县长,就是神通广大的袁局长,也蒙在鼓里。县长孙国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不遗余力地借兵,企图剿灭绿林魁首亮山,始终一无所获。可是,一桩不劳而获的剿匪成果,已经悄悄地接近他了,贪婪的杜三秃子不请自来。
这场仗怎么打,张天一无须关心,对付草寇,弟兄们有的是办法,只要摸清敌情就可以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伊兰,想的是如何把“彩礼”送进县长家。
日薄西山的时候,张天一穿着藕色绸衫,摇着折扇,敲开了县长家的门。回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县长。孙县长的热情溢于言表,请出夫人,给张天一沏茶倒水,还自谦地称夫人为拙荆。张天一看到县长夫人的容颜,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了,地道的黄脸婆,难怪街上的人谁也不知道县长夫人长什么样儿,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的就是给县长丢脸。张天一无法相信,这样容貌平平的妈,能生出伊兰这个水灵灵的妮子?他抬头瞅了眼孙县长,虽说眼角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失一表人才,他释然了。
张天一摇了下扇子,试探着问,你家千金还在学堂?
孙县长明知张天一问的是啥意思,却不置可否,来者不怀好意,他不想让闺女露面。
张天一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孙县长,借兵的事情,他同意了,不就是把几十个土匪送进监狱里吗?不是什么难事儿。
孙县长感到意外,推托了这么久,眼看着要走了,突然回心转意了?他抓住张天一的手说,太感谢了,知道你们兵寡人少,此番无须劳师动众,只要擒获匪首亮山,其他的匪就树倒猢狲散了。
张天一抽出自己的手,他说,兵是我带来的,怎么剿匪,那是我的事儿,县长不必操心,谁罪大恶极,我很清楚。
话不说自明,张天一主动剿匪,理所当然地先打杜三秃子。这与孙县长剿匪策略大相径庭,抢劫的土匪,灭了杜三秃子,还会有李三秃子、郑三秃子,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没个完。只有灭了亮山,才是去根儿,让所有的匪都失去靠山。
接下来的对话,两个人很难形成共鸣,有时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干脆冷场了,谁也不说话。喝茶时,茶杯盖与杯的碰撞声,都觉得刺耳。
客厅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响着。张天一看钟,那是计算着弟兄们收拾那伙土匪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夜半时分,该把土匪们押回县城了。县长孙国栋也看那钟,暗含之意是逐客,夜已深,谁都需要休息。可是张天一就是赖在客厅不走,直至孙县长说出,还有事儿吗?
张天一说,当然有事儿,没事儿谁坐到大半夜不走?
孙县长说,只要在下能办,决不推辞。
张天一说,我要看一眼伊兰小姐,还要给您老人家送一份厚重的彩礼。
孙县长的眉头紧皱,都说兵匪一家,看来没错,张天一深夜来访,图的是他家的闺女,还拿把扇子,充当彩礼,玩笑开大了吧?
县长家的座钟接连不断地响了十二下,与钟声相呼应的是远远的马嘶声,张天一听得出来,那是他们家大白马发出的,随后,就是鞭子的三声脆响,响得把整个县城的夜空都划裂了。
张天一牵着县长的手,把已经打瞌睡的县长弄醒了。他说,彩礼到了,陪我去接。
县政府门外,人欢马叫,四辆大马车,一字排在门前,十几支火把高高举起,门外边那盏电灯忽然间变得暗淡。张准带着弟兄们,押着三四十名五花大绑的土匪到了。张天一大声说,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彩礼,告诉我,校长曹凤仪有这个本事吗?教员曹觉知有这个能耐吗?
孙国栋县长看傻了眼,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他不认识般瞅着张天一,没想到张家的公子,也能和诸葛亮一样,坐在家里,摇着扇子,就把敌人消灭了。
张准告诉张天一,这场仗打得毫无悬念,把伙计捉进房间,伙计就尿了,怎么里应外合,与杜三秃子谋划劫枪,一五一十交代个透彻。弟兄们将计就计,本来是土匪包围官兵,结果让弟兄们打了个反包围,来个瓮中捉鳖,除了杜三秃子撒了丫子,全部活捉。大当家的跑了,有人也想跟着跑,结果,谁动谁的帽子就会被子弹打飞,除了乖乖地举手投降,别无选择。
杜三秃子偷鸡不成反蚀米,积攒多年的家底,一夜之间丢了一大半儿,四辆马车、几十号人马刀枪,轻而易举地被官军缴获了。
县长孙国栋突然间来了精神,不管这兵是否是自己借的,活捉了这么多土匪,既成事实,若是不声不响,等于承认剿匪和县政府屁毛关系都没有,必须大造声势,把剿匪的功劳挽救回来。他连夜致电省警务处长黄显声报捷,为张天一摆功。
一夜未眠,孙县长找来监狱长,把土匪关进去,安排校长曹凤仪,组织学生沿街庆祝,还有县城的工农商学绅,都要行动起来,庆祝剿匪获得大捷。毕竟,建县以来,匪患不断,一下子捉了这么多土匪,还是头一次。当然,县长也要借官兵剿匪的事情,寒碜一下公安局长袁凤台,剿了这么多年匪,越剿越多,还不如刚来几天的兵蛋子。
第二天一早,县城开始了一场大游街,大锣“咣咣”地开道,鼓敲得震天动地。五花大绑的土匪,串在一起,每个人戴着尖尖的白纸帽子,被押到了大街上,游街示众。警察们来了精神,连踢带打地收拾不听话的土匪。那些深受杜三秃子欺害的老百姓,扔石头,抽柳条,拿土匪泄愤,甚至有人喊出活剥皮,点天灯,祭祀死于匪患的亡灵。
警察和保安队的人,费了好大劲儿才维持好秩序。
张天一和他的警卫连的弟兄,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披着县长亲自戴上的大红花,跟在游街土匪的后边,倾听人们崇拜地喊他们,英雄,英雄。
面对着鼎沸的民声,孙国栋县长问张天一,老百姓要点土匪的天灯,可否顺应民意?张天一淡淡地说了句,等主犯落网,一块儿祭天吧。
骑着高头骏马,享受被人追捧的崇拜,张天一知道了什么叫心花怒放。更让他心花怒放的是伊兰小姐,昨晚还在家装睡不理睬他,今天学校组织了学生上街助威,伊兰小姐高举着小拳头,率领众多女学生,一块儿向张天一喊,英雄。
张天一沉醉了。
他知道,他俘虏的不是土匪,而是伊兰的芳心。
张天一和他弟兄们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一天,县里为他们摆了庆功酒,也是饯行酒。这一次是大张旗鼓用公款,那么多的缴获,都归了县里,县长卖出一头骡子,就够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半个月了,出一次血,满招待一次,算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张恩远也摆了家宴,款待的是亮山,若不是亮山报信,吃大亏的将是儿子这群弟兄,即使不丢命,让土匪缴了枪,那也不是轻罪,儿子身上的污点洗也洗不净了,这辈子的前程,也就此断送了,更甭说今后的安邦定国九五之尊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亮山报信,也是张家的救命之恩。
张恩远吩咐弟弟张恩发到集市买来鸡鸭鱼肉,媳妇张崔氏、女儿月娥在厨房蒸溜煮炖、煎炒烹炸,家里热闹得过节一般。
亮山拎着自家存了十年的老烧刀子来的,他来张家,不是接受答谢,而是感恩来的,感谢张恩远生了个仗义率真的好儿子,没有和县长穿进一条裤腿。同时,他也钦佩这群小伙子,智擒杜三秃子这伙悍匪,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假若遂了县长的意愿,去老烧锅村剿他,灭掉他们这伙绿林好汉,也费不了多少周折。
能有命和结拜兄弟喝酒,托的是侄子的福。
酒席间,张恩远与亮山击掌约定,结为儿女亲家,将张天一的姐姐张月娥许配给亮山家的老大刘天柱。
正准备给炖菜添汤的张月娥,闻听此话,满脸羞怯地退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