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荷花的老情人了。
暖风一熏,后湖里的莲叶就藏不住春情的萌动,挺出了鲜嫩的花瓣。朵朵红艳,点缀在碧绿的荷叶间,煞是耀眼。风携着荷,一波一波地涌动,醉心地摇曳着。一时间,后湖活润起来。
粗犷的辽西走廊,本该山秃水瘦,女儿河逶迤着冲过重重山坳,汇聚在锦西县城,冲出一片天府之地,便生出了水乡的气韵。尤其盛夏,韵味更足。伊兰小姐心旌摇荡了,再也坐不住课桌,不时地探头张望,向后窗瞭去。后湖的荷花,如同魔咒,诱惑得她无法自控。
校工的铁榔头敲响了大铁钟,这是下课声。伊兰躲过校长曹凤仪的目光,像一只轻巧的小猫,钻出教室,溜出学堂,绕过县政府的大门,避开父亲县长大人的视线,转向后街,抛开大路,沿着小径,走进了荒野之中。回头望去,见不到人影儿了,她才放下心来,蹦蹦跶跶地一路向北,跑进后湖,把自己融进了接天莲叶无穷碧中。
县城里的女人,平常人家奔里奔外忙生计,富裕人家关门闭户养小脚,只有开明得像民国县长这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伊兰这样的大小姐,既娇蛮得无拘无束,又优雅得玩弄琴棋书画。
宽阔的女儿河,像泼辣的少妇,哗啦啦地流泻下去,河坝外汪着的百亩后湖,显得格外安静而又羞涩,反倒成了真正的女儿。伊兰觉得,那花那叶那水,就是自己心有灵犀的另一半,她忍不住蹲下来,戏荷弄水,脱口而出地吟着《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湖外的河边,那只硕大的水车,吱吱扭扭,缓慢地转,不慌不忙地汲着水,浇灌偌大的一片田地。张天一谨守父亲的指令,戴着一顶草帽,拄着一把铁锹,挑沟引水,浇灌瓜田。他的随从张准,被父亲借走了,教诲西五会那群拿锄把子的手怎样端枪瞄准。
瓜田里的西瓜,正在旺盛地生长,一只只西瓜,像渴极了的大肚汉,拼命地喝水。水在瓜田里,缓慢地行走。很多的时间,张天一闲着呢,他对眼前的荇水荷风视而不见,伫立在水车旁,眼盯苍天,一动不动。
天瓦蓝瓦蓝,一丝云彩都没有,炽白的太阳赤裸裸地泊在高天。张天一的眼睛就这样直视着太阳,一眨不眨。望久了,眼里只剩下黑白两色,天是黑的,太阳是白的。
这个特殊的本事,他不知啥时拥有的,和父亲说起,父亲高兴得直蹦高,竖起拇指说,我儿是天子之命。母亲忙捂住父亲的嘴,唯恐泄露天机,惹来杀身之祸。父亲不以为然,天下大乱就因为皇上没了,袁大脑袋、曹三傻子,还有妈了个巴的张小矬子,都能坐上金銮殿,难道说我儿子就不可以?何况我儿的名字就是天下第一,肯定能剪灭各路军阀,一统天下。
母亲连声说,不说,不说,大逆不道啊,心知肚明即可。
母亲张崔氏是城西崔刘屯人氏,生在殷实之家,姥爷曾请私塾教舅舅打算盘做算术,顺便带会了母亲识文断字。可惜的是,民国初年,姥爷被土匪杜三秃子绑了票,荡尽家产赎回时,却被打坏了肺子,终日吐血。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武茬子张恩远,为的是不受胡匪的气。唯一的舅舅呢,虽说尚未长大成人,却也能当家做主了,筹赎金时,把家里的田亩屋舍全卖给了城东大户曹田屯的高荣轩。高大老爷相中了他双手打算盘的功夫,便随着家里的田地一块儿去了高家,当了人家的管家。姥爷总算能放心地撒手归西了。
自打姥爷家门不幸,母亲变得胆小了,丈夫大嗓门张扬儿子独一无二的本事,令母亲惶恐不安,她害怕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好在张恩远识劝,不再言语,却执意中断儿子的学业,不再跟校长曹凤仪学什么狗屁《大学》《中庸》,扔出白花花的银子,托人走了张大帅的关系,送到东北陆军讲武堂。
百无一用是书生,想君临天下,必须是行伍之人。这个简单的道理,连粗人张恩远都懂。
去奉天上学前,母亲再三再四叮嘱,不许显露本事,藏在心里,永不言说。后来,张天一从古书上看到“狼步鹰顾,目可视日”是弑君逆主之相,可这三种本事,他却样样具备。
讲武堂三年,他听从母训,三种本事,样样不显。老帅他不用怕了,乘坐的火车被日本人炸了,殁于皇姑屯。他怕的是传到少帅耳朵里,成了第二个杨宇霆。少帅是他的学兄,对他们这群学弟刮目相看,他还想攀上这棵大树呢。
少帅武力调停中原大战,红得发紫,年纪轻轻就成了民国二号人物,行营都搬到了北平。张天一有幸成为上尉侍卫官,时常陪着少帅穿梭于沈阳与北平之间。
凝视太阳,看得脖子发酸了,他才低下头,闭目养神。想一想,古时候,天子都规避太阳,他却能熟视无睹,难道说他的未来要取代蒋委员长?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觉得,既是天方夜谭,又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给了他这么多超乎寻常的本事。
许多年过后,历经了种种磨难,他才明白,这些本事,苍天不是白给他的,冥冥之中,是和日本人有关。
待到张天一睁开眼睛,缤纷的世界又回来了,天蓝水清叶绿花红。忽然,一幅活动的画面袭入他的眼帘,把他的眼点得雪亮。县长孙国栋家的千金伊兰小姐,像画里的人一样,如梦似幻地浮现在湖的对面。
谁都知道,伊兰是县国民初中的优等生,更是一朵娇艳的校花,哪个男人不想据为己有?可惜的是,名花有主了,张天一刚刚知道,县长孙国栋瞎了眼睛,非要把伊兰许配给校长曹凤仪家的公子曹觉知。曹觉知未及弱冠,便已执教于学校了,讲授国文,比班里的大龄学生还要小。
张天一不以为然,一介书生书读得再多,又能怎样?生在乱世,男儿就得上马能征战千里,下马能口诛笔伐。他不信曹家的小白脸儿,能守护得住伊兰这朵花儿。
张天一拿出了凝视太阳的劲头,凝视着伊兰,虽说两人相距起码有一里路,但他依然能把伊兰看得真切,这是他练习枪法的结果,无论多远,都能避开虚光,看到本质。看着看着,他蓦然发现,自己生出了第四种本领,伊兰的额头上映出了一幅幅画面,那些画面就是伊兰的未来,在伊兰纷繁的画面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
他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想跑过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伊兰,又觉得太唐突,两人平时素无交往,一旦伊兰反感了,自己的图像就有可能在伊兰的未来里消失,那可就晚了。这么一想,他有点进退两难,抓耳挠腮了。
忽然间,他的眼睛掉在了西瓜地里,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牵住了他的眼神,他忽然计上心头,摘下西瓜,抠出瓜瓤,剜出两个窟窿,戴在头上,拿出武装泅渡的本事,潜入后湖,在层层莲叶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伊兰。
伊兰被荷花上立着的蜻蜓,荷叶上飞翔的蝴蝶所吸引,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了。张天一的手已经探到了伊兰的脚下,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的脚脖子,稍稍一用力,立马能拖她下水。
这是他心里最想做的,可冷静下来一想,不妥,这样有点儿过分,不再是嬉闹了,拖人下水,指责你谋害,那是有嘴难辩,招惹到伊兰的怨恨,反倒弄巧成拙了,还是换个法子吧。这样想着,他的手和脚在水里配合着,折断了一根荷叶茎。
伊兰看到,荷叶的下边,气泡泡一串一串地往上冒,而且越冒越大,她以为大鲤鱼被吸引了过来,想在她面前跳跃呢,根本想不到有人来捣蛋。她新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企图看到“那条鱼”究竟有多大,怎样从水里跳上来,是红鲤鱼还是黑鲤鱼。
张天一看着伊兰欣喜的脸,还有裙子下光洁的小腿,真是招人喜欢,他太想摸一把了,却忍住了,怕吓到她,便悄悄地将荷叶茎伸上去,代替他延长的手,轻轻地挠伊兰的小腿肚。
那种冰凉的感觉像条蛇,从伊兰的小腿倏地爬上大腿,伊兰惊叫着跳起来,眼睛瞅向后腿,身子却向前倾了。“哧溜”一下,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伊兰掉湖里了。
伊兰不会游泳,到了水里就蒙了,手乱拍,腿乱蹬,眼睛闭得死死的。张天一在水里张开了手臂,接住了伊兰,他把伊兰弄成仰面朝天,双手托着伊兰的脖颈和大腿,让她的脸浮出水面,呛不到水。即使如此,伊兰依然沉陷在惊恐中,双手“噼里啪啦”地拍着,拍到了坚硬的西瓜,她突然找到了依靠,双手便拼命地抓挠过去,抓得西瓜皮“咚咚”响,直至把西瓜皮拍裂,露出张天一的本来面目。
水里突然间冒出个大活人来,伊兰大惊失色,挣扎得更凶了。张天一的双手不再若即若离地托着,不得不把伊兰抱在怀里,控制她胡乱的挣扎。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伊兰的胸,像两只弹性十足的小香瓜,滚在他的胸口,伊兰的腿,像条鱼,结实而又滑腻地扭在他的手里,还有伊兰的脸,红涨得像含苞的荷花一般。
张天一醉了。
伊兰的手打到了他的脸上,打醒了他的沉醉。张天一忽然意识到,虽说是烈日炎炎,伊兰却不喜欢在水里。他便向岸边游去,把伊兰推上了坚实的大地。
伊兰的手指头抹向眼角,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还是湖水,顾不得浑身还在湿淋淋,沿着荒草甸子中的小径,边哭哭啼啼地往县城走,边骂张天一,坏人,流氓。
张天一“嘿嘿”一笑,他还在回味着伊兰在他怀里挣扎的感觉,对着伊兰的背影喊着,你不应该恨我,别忘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这辈子欠着我的。
伊兰还在骂,兵痞。
张天一还在笑,他说,县长大人家的千金,水牛犊子似的在街上走,谁人不笑话,到我家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把衣服拧了,晒干了再走。
伊兰骂,流氓。
张天一指着天说,我就立在这儿不动,敢耍流氓,天打雷劈。
伊兰虽然还在骂流氓,却不由自主地折过身,迈向了水车旁的简易房,整个荒草甸子,只有那个地方还能避开人的眼目。
这个季节,衣服拧干,用根木杆探出窗外,晒上十几分钟,就能干个差不多。伊兰晾衣服的时候,张天一躲得远远的,不会让伊兰感觉涉嫌偷窥,更不能让她知道,她的落水,与他有关,直到伊兰穿上干衣服,走出来,他才尾随过来,认真地说,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没有耍流氓。
伊兰举起小拳头,打向张天一结实的胸脯,哭着说,你还说没耍流氓,把我的身体都摸遍了。
张天一忙向伊兰小姐抱拳,求求大小姐,摸了你,是救你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说我是流氓,传出去,少帅会枪毙我的。
伊兰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
张天一忍住了,不看那双大眼睛,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伊兰,大声说,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还想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呢。
伊兰捂住了嘴,再也不责备张天一了。
很快,伊兰恢复了快乐,一步一颠地往回走,直奔东街的国民中学,回到教室。被校长发现了逃课,会训斥她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能挨批评。她不会想到,身后那双热辣辣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哪怕她走出了一里远了,那风吹杨柳的婀娜身姿,依然深刻在张天一的心里。
张天一瞄着伊兰的身影,一直进了街里,别看伊兰瞅不见他,他却能把伊兰的一颦一笑看得格外透彻。他只顾盯着伊兰了,忘记了合拢沟渠,径直从县城走回了龙王庙村,大水漫灌进了西瓜地。
此时,父亲陪着张准,正在庙前的大广场上训练西五会的弟兄们,他们有的静静地端枪,枪管悬块砖头,练习瞄准。有的虎虎生威地耍着大刀,好像身边都是敌人,砍得树枝乱飞。也有持着长矛,一门心思地练拼刺,不把面前的木头人扎碎,决不罢休。
瞄准和拼刺,都是张天一在讲武堂学的,他教会了张准,张准又转教给了西五会的弟兄。唯有耍大刀,他不行,那是父亲的拿手好戏。
看到儿子回来,父亲阴沉着脸,骂他,妈了个巴的,不好好守水车,到哪儿闲逛去了,丢了我两支好枪,十几发子弹,三四桶火药。
张天一愣了,水车旁的简易房里根本没有武器,西五会丢了东西,跟他有啥关系?父亲接着骂,让你接下来浇黄烟地,你浇起西瓜地没完了,瓜秧都漂起来了,长熟了的西瓜全炸了,让我卖给哪个爹去?他明白了,父亲是在责备他擅离职守,他只顾跟随伊兰的身后,远远地护送伊兰回街里,忘了看管水渠,把西瓜地灌冒了。他只好任父亲责罚,这是张家的规矩,犯了错必须付出代价。
父亲说,你是当兵的,就用当兵的方式吧。所谓的当兵的方式,就是十几个西五会的弟兄,手持枪头缠了棉花的木枪,和张天一拼刺刀,挨了打,受了伤都是活该。张恩远放下话,谁能把张天一刺倒在地,赏谁一支能打子弹的汉阳造。
有一把火铳子就不错了,还能赏给汉阳造,谁心里不痒痒?十几个弟兄一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要把张天一撂倒。
如果败在这群乌合之众的手下,有辱东北讲武堂的名声,张天一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狼一样快步地跳到圈外,沿着村西边的山崖东突西跑。追赶中,十几个人的体力和耐力渐渐显出了差距,追上来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跑到前边的人追了上来,缠住了他,和他拼刺。给后边追上来的人可乘之机了,绕到后边想偷袭,谁料到张天一居然鹰一般,把脑袋甩到后边,一个腋窝回刺,便将偷袭者刺倒。
不消半个时辰,十几个人,被张天一各个击破,坐在地上,不是捂着屁股,就是揉着胳膊。
张准站在旁边观战,一个劲儿地叫好。张恩远不再心疼一地的西瓜,对儿子竖起了拇指。省下的那杆汉阳造,被母亲变成了大洋,装进了张天一的行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