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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31年的夏天,和往年没啥区别,一望无际的碧绿,照例铺遍辽西走廊。天风携带着渤海的清爽,如巨大的芭蕉扇,扇走了暑热,扇来了凉风,扇出一个惬意的世界。生机盎然的大地,到处奔淌着活泼的河流,迸发着生长的冲动。

青纱帐连绵不断,与风一道起伏。猛然,一股白烟划在绿野之上,拖曳成漫长的白纱巾,像仙女飘过。一列蒸汽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被绿野埋住,一路吼叫,企图拱出头颅。京奉铁路就这样贯穿在辽西走廊,深藏不露。

村庄渐密,庄稼渐稀,火车在房屋与树木间,一节一节地或隐或现。车轮摩擦铁轨的“咣当”声逐次减弱,车头“哧——哧——”吐出一团又一团白雾。火车速度减慢了,千足虫般爬进连山驿车站,累得“呜呜”大叫,趴在道轨上,一动不动。

火车的末尾,是节专挂车厢,清一色的东北军。车一停,风不再从车窗灌入,满车的大小伙子,挤得车厢的温度骤然上升。尽管车厢里热气蒸腾,却不妨碍上尉军官张天一正襟危坐。直至有人提醒,到站了,他才端正帽子,系严风纪扣,大步流星,走向车门。车厢中的十几个士兵,荷枪实弹,跟随他一块儿下了车。

凉风知趣地一拥而上,抚摸这位归家的年轻人,还有跟随他的弟兄们。车站外,生长着茂盛的老槐树,知了们伏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吵嚷,热啊,热啊!根本不懂得辽西走廊的夏天有多么凉爽。

士兵们惬意地立在站台上,哪怕只有两个人,也要排成队,这是少帅定下的规矩。他们在张天一的身后,列成两队,齐步正行,引得上下车众多的旅客驻足观看。

本来,张天一不该在连山驿下车,这次是奉少帅张学良之命,去沈阳北大营七旅直属队履职。他是少帅贴身的警卫连长,因整日唠叨日本人有野心,少帅听烦了,嫌他多嘴,索性把他和受他影响的警卫们,都打发回沈阳,到直属队当营副。那儿离满铁守备队最近,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少帅念他服侍身旁,辛苦有加,格外开恩,给了一周的假,让他的弟兄们陪着他,一块儿回老家,显摆显摆,条件是吃喝拉撒所有开销,都由张天一负担。张天一喜得就差给少帅磕头了,忙给父亲张恩远拍电报,通报了回家探亲事宜,让父亲赶着大车,接他和他的弟兄们。

虽说辽西走廊里的锦西县,离北平不足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北平酷暑难挨,家乡却清爽宜人。北平再热,却熬不着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少帅,少帅住的屋子有空调,出门的轿车有凉风,进剧院听京剧,包厢旁放着大冰块儿,舒服着呢,摇扇子是玩儿谱。可怜的是他们这些警卫,炎炎烈日下站岗,晒得不如吐舌头喘气的狗,挥汗如雨,却丝毫不能动。此时放他们回东北,简直是恩赐。

走出站台,张天一怔住了,父亲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头戴礼帽,手拄文明棍,正笑眯眯地看他,那是县长孙国栋。另一个身穿黑色警服,腰间别着一把短枪,满脸的威严,飘移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那人便是县公安局长袁凤台。

父亲满面春光,大声武气地喊,儿子,县长来接你了。

张天一放缓了脚步,他不会想到,仅仅是探亲,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县里的两个主官,为什么不辞辛苦地跑了五六十里,专程从县城所在地江家屯出发,到火车站接他?

他满腹狐疑,孙国栋当过少帅的副官,袁凤台也警卫过少帅,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地位也比他显赫,虽说都是少帅身边的人,应该亲近一些,可再亲近,他们也是长辈,写封亲笔信,就是高看了,不该把接他的规格弄得这么高。两人不嫌五六十里的鞍马劳顿,亲自接他,肯定另有隐情。

事出反常即为妖,张天一故意将眼光散漫到四周,思忖其中的奥秘。

车站的广场,除了宽敞一些,还不如打谷场平整。几天前下了场雨,给广场留下了杂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印里面汪着锈水。广场的尽头,歪歪斜斜地扭着几幢囤顶房子,便是连山驿的大车店了。

背着褡裢、挎着包袱、扛着麻包的旅客,三三两两走出广场,很快四散而去,整个广场一览无余。张天一没有看到接他来的马车,只见到三人背后的拴马桩上拴着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马硕大的屁股,将火车站仅有的几间尖顶票房挤得格外渺小。

用不着猜,明摆着的事情,县长是带着这群马,来接他们的。从马的形态上看,张天一判断得出,这批老马,是服过役的战马,后来常被人拽来拉车耕地,当役畜使,才变得懒散了。

从马的眼神,转到了人的眼神,张天一看到,县长热情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藏都藏不住。袁局长的眼睛却时常半闭着,显露出一丝懈怠。两人对他虽说格外客气,但客气方式却大有不同,县长客气地和他握手时,眼光在他的弟兄们身上瞭了好几眼,接下来,不管张天一是否引见,都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握手。局长跟随在县长后边,和每个人碰了下手,他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是礼节。

有种本事,张天一与生俱来,他能一眼看穿人心,否则,怎能贴身警卫少帅?县长如此谦恭,说白了,贪图的是他的这支带枪的队伍。这群兵,非比寻常,个个身手不凡,擒拿徒手格斗,以一当十,跳上战马,举枪便打,照样百步穿杨。若是他们出马打胡子、绿林、响马之类的土匪,那群乌合之众,哪里禁得住正规军收拾,不是鬼哭狼嚎,就是束手就擒。

县长的眼神,已经把心思暴露无遗,无非就是借兵。

张天一心里埋怨着父亲,太爱面子,也太过张扬,不过是接儿子回家,干吗满大街嚷嚷,也没想一想,你不过是县西五会的会长,五个村子推选出来的民团头目而已,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凭啥陪你来接儿子?

少帅的兵,只听少帅调遣,少帅没让他们顺路剿匪,天降金条也收买不了他们。张天一从父亲手里要出几块大洋,对士兵们下达命令,跑步向前,直抵车站旁的大车店,入住。

斯文的县长,再也斯文不下去了,急得手里的文明棍不很文明地戳着地,让张天一等一等,他还有话要说,来的都是客,到了锦西县,怎么也得住进县城,火车站刚建成,还是个屯子,怎能落脚在人畜混居的大车店?

军令如山,士兵们跑步去了大车店,县长的阻拦成了螳臂当车。

不经意间,张天一发现,一直不吭声的局长袁凤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仅仅一个细微动作,张天一立刻猜到,此次县长借兵,想攻打的人是谁了。

所谓的土匪,县里有三大股。县城西北边那股,称为胡子,那是真匪,直接占山为王,时常游走于热河与辽西之间,在两不管的地方打家劫舍,寨主叫杜清和,绰号三秃子。正北面那股,称为绿林,离县城不远,蹚过女儿河便是。他们明为民,暗为匪,平时农耕经商,貌似护村的民团,若有机会,远袭商队,干他一票大的。首领便是老烧锅村的刘存起,绰号亮山,他们家兄弟四人如狼似虎,以打抱不平著称。第三股算不上是匪,只不过是和官府对着干的民团,头人叫李树桢,本着好汉护三屯的原则,由他保护的三个村子,哪股胡匪去骚扰,他就带着人找谁去拼命,不过,他的拼命是有代价的,每家每户都要交保护费,穷的一升米、俩馒头不嫌少,富的百八十块大洋不嫌多。

有意思的是,胡子杜清和满头浓发,却叫三秃子,绿林刘存起是十足的大秃瓢,秃得只剩下后脑勺那一撮毛,人们却回避秃字,取其意,称为亮山。这三股人,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无论谁想干大票,互相都通气,若有异议,便就罢了,特别难啃的大肥票,有时他们还合伙。

尤其是对抗官府,他们出奇地心齐,弄得县长还不如村长好使。

打击胡子土匪,袁凤台决不手软,剿灭刘存起,袁凤台却心存懈怠,除了他们是表兄弟,不愿意互相伤害,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伙绿林又敬又怕。县长和他拍桌子瞪眼睛,怨他剿匪不力,却干生气没有辙。袁局长称亮山这股绿林,比县政府有钱,比警察枪法还好,公安局都没配备的机关枪,他们却有两三挺,县里的警察打光了,也剿灭不了,能互不相扰,相安无事就不错了。

县长气得直翻白眼,匪患是他当县长最大的心病,一日不除,寝食难安,所以,他才灵机一动,想到了借兵,用精锐的正规军打土匪。县长的策略是,擒贼先擒王,先灭绿林后剿匪,攻溃势力最大的刘存起,招安李树桢,最终剿灭杜三秃子就不难了。

孙县长盯住亮山不放,还有另一层原因,省政府三番五次命令缉拿匪首刘存起,他闹得太凶了,目无国法,胆大妄为,涉嫌多起东洋客商的抢劫案,惹了好几起国际纠纷,他却嚣张地在县政府眼前逍遥法外。

政府的权威何在?

现在好了,少帅警卫连的本事,孙县长是见识过的,只要他们肯出手,吓也能把绿林响马吓个半死,无论上来多少个机关枪的射手,都是少帅警卫连的靶子,谁敢露头,谁的脑袋就搬家。无论绿林还是响马,即使是冥顽不化的土匪,只有一个目的,图财,占不到便宜,还丢命的亏,他们是不会吃的。

县长坚信,只要借到了兵,就是成功了一多半。

孙国栋想,保境安民,本是东北军的天职,却没料到,借兵的话没等说出来,张天一先封了口,人家宁可在小站住大车店,也不去县城,剿匪的事情和谁谋划?

把队伍送进大车店,交了钱,订了房,安顿好了弟兄们,张天一只带出一个兵,那便是他的心腹,枪法指哪打哪的张准。张准身背两杆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枪是老帅活着时,把德国和日本步枪的优点弄在了一起,造出了自己的枪,性能和三八大盖一样,打得又远又准,子弹也通用,比常卡壳、爱炸膛的汉阳造,好出一大截子。这种枪,莫说东北军的士兵喜欢得不得了,就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也格外羡慕。

重新回到县长面前,县长的文明棍还在遗憾地杵地,不断地说,锦西县农工商学,一派繁荣,只是匪患未除,民众难以安居,吾寝食难安。张天一并不搭话,他的职责是回家,探视父母,而不是替父母官剿匪。他的眼光旁若无人,越过县长,聚焦在十几匹马的身上。他看到,其中的一匹黑马,昂着头,眼睛放亮光,头桀骜不驯地摆着。他知道,那是匹闹性的马,骑上它,才算刺激。

张天一猛地拍了下黑马的脊背,马“咴咴”地暴叫,抗议他的粗鲁。直至张天一抚住黑马的脖子,捋遍了它的鬃毛,它才喷起了响鼻,以示原谅。毕竟是匹老马,被驯服了多年,再烈也知道谁要做它的主人。

黑马明白新主人是个硬茬子,不敢欺生了,前蹄刨着地,向新主人显示着它的高贵。张天一抚了下马鬃,抓住马鞍鞒,飞身上马,夹着马肚子,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

出了连山驿火车站,毗邻的便是连山村,屋舍稀稀落落,鸡狗猪在街上自由行走。马队的到来,惊得鸡飞狗叫。除了五六年前郭军反奉,街面上还没见过这么多马“噼里啪啦”跑,许多人家扒着柴门,看热闹。

五个人一群马,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过了寺儿卜,就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张天一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如影随形。寻找了好一会儿,直到黑马跳上了高坎,他向侧方极目远眺,果然发现二里之外的山坳,有一匹枣红马,穿行在荆棵草木间,若隐若现。

张天一的眼睛,敏锐得能瞅见几十米外的蚂蚁搬家,那么大的一匹马,不至于看走了眼。他把神枪手张准唤到身旁,手指向了远方的山坳,证实他的发现。张准的眼睛更毒,百米之外的老鼠打架、麻雀觅食,都瞅得清清楚楚,明确告诉张天一,有人跟踪他们。

县长、局长骑马伫立在下坡,不知道两人嘀咕些什么。

佯装啥也没看到,继续向前走,张天一用眼角瞥过去,骑马人的形状时隐时现,只是那人戴个草帽,又蒙住了脸,莫说几里远,就是近在身旁,也认不出是谁。看着那匹枣红马,张天一觉得那样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突然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到东北讲武堂上学前,这匹马养在自己家,父亲说,把它送给儿子当坐骑,他才用心地调教。讲武堂配给的是战马,无须自备坐骑,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将它卖给了亮山。

是不是自己家的枣红马,一试便知,张天一的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个尖锐的口哨,那匹马突然间伫立,扬起前蹄,“咴咴”地回应一声,寻找它的老主人。张天一暗自一笑,既然真相已明,亮山把他的大秃瓢遮得再严也没用了,只是他不想戳穿而已。

接下来的路程,尽管张天一不断地回头张望,枣红马却遁地一般,了然无踪。暴露了行踪的亮山,不再暗中相陪,张天一反倒涌出一种失落感。

马群奔跑了一个多时辰,眼前便是八面威风的虹螺山。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只有一道沿河的山谷逶迤而上,道路蛇一般,与河水共同延伸。山谷的两侧,悬崖峭壁,断断续续,山石陡立之处,坚挺孤立,拒绝任何植物生长。山势稍一平缓,刺槐山榆橡树在灌木的簇拥下,挤得个热热闹闹。

张天一特别清楚,这条由东向西的倒流河,在抵达县城之前,胳膊肘弯一拐,贴着曹田屯村边,一路向北,汇入浩浩荡荡的女儿河。那里,河水又冲开一道山谷,大自然仿佛特意为锦西县城开辟了东南和东北两道山门,让世外桃源的锦西县城,有了两条路,既可自由地通向外面世界,又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穿过两道“山门”,就是数十平方公里的女儿河冲积平原,县城便居其中,肥沃的土地养育着这方土地的世代民众。

锦西县就是辽西的小四川。

离县城越近,熟悉的面孔就越多,张天一不断和人们打招呼。人们用一种羡慕的口气对他说,天天陪着少帅,是不是特牛。张天一拱手回答,没啥可牛的,少帅把我撵回沈阳了,有事到北大营找我。

张恩远忙催马上前,自豪地说,我儿子升官了,这不,县长、局长亲自接。

父亲的虚荣让张天一很无奈,他勒马停顿片刻,想与父亲拉开距离。孙国栋很关照张恩远的面子,温文尔雅地点头称是,没有摆县长的谱儿,放慢马的步伐,很客气地等候落在后面的张天一。

张天一之所以迟步不前,还有一个原因,他看到了猎户郑世吉,郑猎户背着一杆老掉牙的火铳,远远地躲着他们。这位老猎户,刚从虹螺山老林子走出来,枪管上只拴着两只山鸡,太寒碜了,与全县最好猎手的称谓,相去甚远。

在张天一的心目中,郑世吉是最值得他钦佩的人。锦西县最大的两个民团,一个是东五会,一个是西五会。东五会的会长高荣轩,靠的是财大气粗,五个大村子的民团联盟,都由他养着。西五会的会长便是父亲,父亲钱财不足,靠一身好武艺,教五个村里的年轻人长本事。东西两个会长,为争神枪手郑世吉入伙,闹过半红脸。郑世吉谁也没加入,拿着他那支轰不出三十米远的老火铳,继续上山为猎。

张天一曾担心过,一旦郑叔遇到了熊狼豹等野牲畜,那支破火铳非但不能猎到它们,郑叔反倒会被它们吃掉。现在,他不用担心了,因为郑叔遇见了他。

领着张准,张天一拜见了郑世吉。猎人最眼馋的当然是枪了,郑叔的眼珠子掉在张准背着的两支辽十三上,抠都抠不出来。张天一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从张准身上要过一杆枪,丢到郑世吉的手中,让郑叔过把瘾。

郑世吉摆弄着那杆枪,爱不释手。天上,一群野鸽子不识好歹地从虹螺山中飞出,即将掠过他们的头顶。张天一突然迸出一种想法,让郑叔和张准比枪法,看谁能打中天上的飞鸽。

一声令下,两人几乎同时放枪,两只野鸽子同时落下。

枪打飞鸟,毫无疑问,两个人枪法都已练得炉火纯青,难分伯仲。张准怔了下,在枪法上,他从没遇到过对手,现在却应了那句高手在民间。没经过校正,第一枪就精准无误,他真想拜郑叔为师了。

张天一特别高兴,家乡的郑叔替他长脸了,他随即让张准掏出两盒子弹,足足有一百发,连同那支辽十三,一并赠送给了郑叔。郑世吉乐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忙说,跟我回家,炖鸡,喝酒。 DatPrr0JqQ2Swq1XVoZTOqQ/FmvJ67qFxd2QvTxYCVhYXZXUx08iFCv1JVQgbJR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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