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1
本打算至少要在中午前赶到的。
正因如此,才特地将回家的日子定在了没有其他安排的星期日。但不知怎么赶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错过了出门的机会,结果就像现在这样,来到家门口前已经接近下午三点。看来在潜意识中,还是对这里有所畏惧。
毕竟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了。事到如今,上午还是下午赶到,也没有太大区别——方城成一如是想道。他从几分钟前起,就怀着这种犹豫的心情呆立在家门口了。
大门两侧的柱子由切割成立方体的花岗岩垒成,大门则是由细铁条交织而成的铁栅门。门上的装饰同样由铁条拧成,呈现出常春藤状的纹样。可以说是一扇匠心独运、别出心裁的门扉。在大门左右两侧延伸出的栅栏后面,是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树木繁盛的枝叶甚至已经遮住了院子外面的成一的头顶。门柱上嵌着白瓷烧制成的门牌,门牌上用毛笔字体写着一家之主的姓名——方城兵马。
“门槛高人难进”这个说法稍显陈旧,但现在才发现,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真的非常贴切——成一独自苦笑起来。实话说,他的心情还是有些沉重。
成一托了下背后那只装满了日用必需品的大号背包,下定决心去推开那扇铁门。独居时为数不多的家具器物,依然放在他在中野的公寓里。毕竟如果与外公的谈话不顺,也有可能再次回到那里。从这里到他的公寓,途径新宿只需四十五分钟即可到达。近十年里,成一始终没踏入过成城的自家家门。这段仅有四十五分钟的间隔,对成一来说似乎也是“高门槛”的原因之一。
走进大门,越过种植在前庭的灌木丛,就能见到令成一无比怀念的家宅。
那是一座木制的二层建筑,歇山式屋顶由瓦片铺成。
尽管是在个人宅邸争奇斗富、极尽豪华壮美之能事的世田谷高级住宅区内,这所日式建筑却不算太过稀奇。不过说到地皮,这里就远胜附近的其他人家了。在院门与房门中间的这段距离,光是路石就使用了二十三块,整座家院该有多大,自然可想而知。
路石铺成的小路呈一条缓缓的弧线通向宅邸,成一就沿着这条小路向门口走去。
右手边向后方延伸出一个庭院。
庭院里杂乱无章地种植着桂树、百合、五爪楠、佛光树、樟树、木兰、广玉兰、台湾含笑等种类繁多的树木。它们彼此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都是超过十米高的大树——树木们仿佛要争出个高下,各自伸展着枝干,并使其密集地交缠在一起。与其说是处庭院,不如说是片小树林更为贴切。树木们仿佛不愿错过五月的阳光而竞相生长般——将它们健硕的、碧绿的枝叶肆意向着天空伸展。院中央有一处被树木围出的圆形空地,里面是一片草坪,而树木则恰似空地的保护伞。那片绿色绒毯的正中心摆着一张鲜亮洁白的木制长椅,恰似一汪碧绿的泉水中涌出一股洁白的乳汁。
那把长椅——原来还摆在那儿。
成一小声嘀咕着,将视线停在那把长椅上。突然,他的胸口一阵疼痛,仿佛被一根粗大的棍子顶在胸口般。那是一种心中有些刺痒,又有些躁动般,痛苦而甜蜜的感慨。
这里是年纪轻轻时便香消玉殒的,美丽的小姨曾经最喜欢的地方。在静谧的午后她常常独自过来,待上一个下午。她会悠闲地将整个身体靠在长椅的椅背上,时而读书,时而编织,时而陷入沉思……她文静的模样,至今还能够鲜活地浮现在成一眼前。而小姨过世以后,她留下的孩子——左枝子也和她一样,常常到这里享受一段私人时光……
走过二十三块路石,装着巨大博风板的屋檐便出现在头顶。
这是一栋久经岁月的木制宅邸。尽管久经岁月,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庄严肃穆。从成一出生前起——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木材的质感,带给人一种安心舒适的感觉。
房门是一扇夹着毛玻璃的格子拉门。
尽管有些犹豫,但成一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到了,再回去也不是办法。便拉开了眼前的那扇门。
门口与过去相比丝毫未变,无论是被擦得光滑明亮的地板框,还是因鞋柜放不下而整齐摆在外面水泥地上的家人的鞋子,以及上面印着孔雀,看着装饰稍显尴尬的拖鞋架,又或是“家里”独有的那种气味……与十年前相比都没有丝毫的改变。那种感觉就像把儿时的照片突然摆放在眼前,甜蜜中带着些许苦涩,令人有些为难。成一也因此停下脚步。
在离家人们的鞋子稍远一点的位置,整齐地摆放着两双鞋,家里似乎有客人来访。其中一双鞋子是样式讲究的褐色皮鞋,另一双则是草鞋。那双草鞋已经穿得稍显破旧,脏兮兮又扁塌塌的,屐带也破得像要断开一样。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水泥地上,如此破旧的鞋子实在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成一坐在门口解着鞋带,头脑中反复思索着这几天来已经多次考虑过的想法。自从在电话里答应母亲后,他已经在头脑中模拟过无数次自己与外公见面时的情形了。
见到久别重逢的血亲,总会因不好意思而有些难以启齿。尤其自己当初离家时,与外公的分别实在谈不上和气。当然,他和外公并不是打心底里相互仇视,只是因一时冲动,自然而然变成这样而已。外公一遇到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会立刻大动肝火,成一当时也还不到二十岁,正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两个人都固执己见,最终使得成一离家十年之久。想到当年与自己怄气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年老体衰,成一就很是为难——究竟要怎样面对自己的外公?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显得太不成熟,但如果直白地服软,又未免太没骨气。而且就算自己亲切地对待外公,可能也只会伤到他的自尊而已。唉,究竟怎么做才好……
“哎呀呀呀,成一小少爷回来啦!”
突然间,响亮的话语声伴随着嘈杂的足音向他靠近过来。成一抬头一看,清里富美正摇晃肥胖的身躯沿着走廊向他奔来。
“哎呀呀,回家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呢?小少爷您可真是的。太久没见啦,欢迎小少爷回家。”
富美一个劲地眨巴着那双和蔼而窄小的眼睛。她好像显得老了些……成一望着扭动着身躯表示欢迎的富美,心中想到。她那头剪得十分整齐的短发中,也明显多了不少白发。成一离家时她的年纪有四十五六,所以今年应该有五十五六了。尽管如此,过去经常让孩子们爬到身上玩耍,身材像小山般圆滚的她,体格似乎还是那么健壮。
“哎呀呀,我都想死小少爷了。听夫人说小少爷您要回来,我特地把您的卧室彻底打扫了一遍,被褥也都晒好了……哎呀呀,这可怎么办,不知道小少爷今天回来,都还没准备吃的呢。糟糕,这可怎么办。小少爷您真会吓人,害得我一个老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没关系,不用顾我。还有就别叫我小少爷了,都快三十的人了。”
“怎么会呢,小少爷不管多大,都还是小少爷……话说回来,这下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早知道小少爷您要回来,我就早早做好您最爱吃的奶油炖鸡等着了……今天都没能准备上。”
“真的不用管我……明后天再做不也一样嘛。”
“哎呀呀,就是说小少爷您要留在家里了吗?”
“嗯,暂时是这么打算的……”
“哎呀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小姐和美亚小姐一定也都很高兴。哎呀,快别在这站着啦,赶快进屋,我这就给您泡茶去。”
富美用与她年龄和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动作,利落地拿过了成一的背包。她那种机关枪一样喋喋不休的说话方式也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
“今天不用上班吗?放假了?”
“嗯,周日嘛。”
“哎呀,今天是周日啊,我可真够糊涂的……小少爷您是不是瘦了?平时有好好吃饭吗?”
“嗯,算是吧,随便对付一下。”
“什么叫随便对付一下……小少爷您可真是的,还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过,不让人放心。”
富美已经在家里做了三十年的保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她一手料理。所以她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种古典的感觉,说话方式也像历史剧中大户世家的首席女佣一样。但如今她几乎已经成了家里的一员。对成一来说,她就像自己的第二个母亲一样。
富美深深埋下圆滚滚的身躯,麻利地为他摆放着拖鞋。望着她的后背,成一原本固执的想法不禁缓和下来。
微微苦笑着的成一突然注意到好像有人过来,于是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左枝子出现在楼梯上。
“大小姐,大小姐,小少爷回来了!”富美大声说道。
左枝子——
成一欲言又止。原本想打声招呼,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上次见到她还是在新年放假时——成一、左枝子,还有他的另一个妹妹,三人共同在外面吃了顿饭,所以到现在差不多是五个月没见了。但每当看到她那头飘逸过肩的黑发、白皙到甚至有些透明的双颊,以及小巧的、樱红色的双唇——成一都会觉得她就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身穿灰色长裙和白色衬衫的她,打扮与修女有些相似。但这种素气的衣服穿在身上,不但丝毫无损她的气质,反而使她显得更加清新秀雅。然而左枝子越是美丽,她右手所拄的那根粗重的拐杖就越令人感到怜惜。痛苦的罪恶感与煎熬般的歉疚感,令成一的内心仿佛针扎般刺痛。
就在成一默默望着她时,左枝子缓缓地伸出左手,搭在墙上的金属扶手上。
在方城家,到处都装有这样的铁管,就像芭蕾舞练习教室之类的地方所安装的扶手一样。尽管这些扶手在木制宅邸里显得格格不入,但为了方便左枝子行走,兵马外公还是在家里安装了它们。楼梯一侧的墙壁上自然也有这样的扶手,那些长长的深灰色扶手与楼梯倾斜角度相同,此刻正微微反射着光亮。
左枝子一边扶着金属扶手,一边灵活地拄着拐杖走下楼梯。
“成一哥……”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你真的回来了吗?”
从她充满惊异,甚至已经失去正常语调的声音中,能够听出她在拼命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尽管如此,依旧能听出她抑制不住的喜悦。成一感到心里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只好轻轻答了一句“是啊”。
◇左枝子1
成一哥回家了。
我的哥哥回家了。
自从他离家出走以来——没错,已经过了十年。
哥哥离家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听说哥哥是因为大学志愿的事与外公大吵一场,最终才离开了家门。但幼小的我对此一无所知,以为外公要将哥哥赶出家门,所以哭着求他别让哥哥离开。
“乖,左枝子,成一不在了,左枝子会很孤单哪,外公不好,外公给左枝子道歉……”
外公当时忙不迭地抚摸我的脑瓜安慰着我,却只字不提要让哥哥回来。看来外公当时真的非常生气。
很久以后,我才习惯哥哥不在时的那种孤单感。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晚上,我都会哭喊着“我要哥哥,我要哥哥……”,大声地闹个不停,让富美姨手足无措。直到美亚渐渐长大,能陪我谈话了,情况才有所改变。
哥哥总是不回家,我的身体行动不便,没法常常出门,所以每年只能跟哥哥见几次面。基本上只有姨父姨妈,或者美亚带我去外面一起吃饭的时候……
我曾经对此非常不满。
我一直想着,哥哥要是能回家就好了。
神啊,求求你,请让哥哥回家来吧……
神明听到了我的愿望。
哥哥他真的回来了。
当然,他并不是我的亲哥哥,而是母亲姐姐家的孩子,准确说是我的表哥……但我从小就一直这样叫他。在我眼里,他比亲哥哥还亲。
不,对当时年幼的我来说,哥哥更加重要。我父母早早去世,说他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也不过分。
哥哥他总陪在我身边。
保护着我。
如今回头想想,那时哥哥还在上初中或高中,正处在爱玩的年纪。但是每当放学,他都会一溜烟跑回家来陪我。
记得那时,哥哥常常给我带些“小礼物”回来。有时是用芳香的花朵编成的项链,有时是光滑的、形状奇特的石头,还有瞒着姨妈和富美姨带回来的廉价小零食……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物品,对我来说却是无可替代的宝贝。
哥哥就这样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温柔善良的哥哥就是这样,一直关心着没法走出家门的我……
神啊,求求你,请让哥哥永远留在家里吧……
◇成一2
在二楼的卧室打开行李,换上舒适的居家服,成一来到了一楼。
起居室里,富美和左枝子已经泡好了茶。
“外公在做什么?”
成一坐在沙发上,向富美问道。虽然不是特别积极,但他还是希望能尽早见到外公,化解两人之间的嫌隙。起居室位于主宅东侧一角,南面与东面都是大落地窗,能够将庭院的景色一览无余。为了配合设计,沙发的朝向也全部向外,坐在房里即可将庭院里郁郁苍苍的那一小片树林尽收眼底,景观十分优美。起居室采光效果极佳,平日在天晴时,阳光能够透过树叶间的空隙照进房间,但不知何时,天空中冒出几朵云彩,使天色稍微昏暗了些。
从东侧的大落地窗向外望去,能够见到与主宅分离的别室,那里就是兵马的居室。附带遮顶的走廊连接起主宅与别室,仿佛能乐表演时后台通往舞台的通路一般。而在这里也能望见那条走廊。
富美用方巾擦着被开水烫过的茶杯边缘说道:“直嗣少爷这会大概就在那边……”
她的目光透过大落地窗,示意着对面的别室。
“在那边一起谈话。”
“哦,舅舅也来了啊。”
直嗣是成一母亲的弟弟,如今在京桥经营一所画廊。
“还有一个外公最近特别信任的怪大叔。”
左枝子用没拄着拐杖的左手摆正方糖罐后加了一句。
“你说的怪大叔是谁?”
“就是那个啦,叫穴山……穴山什么的,不是灵媒师就是灵能者……总之是个怪家伙。”
富美这么一说,左枝子扑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他叫穴山慈云斋,是直舅带到家里来的。外公好像特别信任他——不过富美姨很讨厌他。”
“还用说嘛,那么古怪的人。”
“为什么富美姨不喜欢他?”
成一问道。
“这个人实在是有点邋遢,说真的,稍微离他近点就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怪味……太讨厌了。”
富美还是老样子,对他人的评价相当简单直白。
“太老爷也真是的,就算不务正事也要有个限度呀。小少爷,您也说说太老爷,劝他别让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进到家里面来。”
富美晃动起系着白色围裙的身躯,气呼呼地向厨房去了。左枝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成一也跟着苦笑起来。富美平时可能会说些更不好听的坏话。
“然后……老妈和其他人呢?今天家里好像格外安静。”
“姨妈和附近的太太们一起出门练三弦曲3去了。”
“三弦曲——之前报的手艺班呢?”
“从去年起就不上了。”
“七宝烧4班呢?”
“那个上到前年。”
“她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想试试,什么都干不长。”
“别这么说嘛,姨妈偶尔也要放松一下。”
尽管完全不觉得把家里大事小情都交给富美去做的老妈需要放松什么,但成一没有提出异议。
“老爸呢?”
“姨父一大早就出门打高尔夫球去了。”
“美亚也不在吗?”
“嗯,说是去社团训练。”
“拿他们没办法,星期日的一个个都还不在家。”
“小少爷要是也能像美亚小姐那样,稍微活泼点就好了。”
富美回到起居室,手里拿着茶罐插嘴说道。
“稍微做些运动怎么样?晒晒太阳能健康得多。”
尽管嘴上牢骚着,但依旧能感觉到富美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兴奋。望着正在向左枝子的茶杯里加砂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家人的富美,成一的心里一阵舒畅。这是他长时间以来几乎快要忘记的,一种奇妙的畅快感。
喝着富美泡的茶,成一悄悄地观察起左枝子的侧颜。
长长的睫毛在她眼前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
看上去明明没有化妆,但嘴唇上却带着一抹嫣红。
左枝子……
成一心中一荡,悄悄泛起了一丝涟漪。
这种心中的荡漾,与自己抛弃左枝子离家时,那种沉重的歉疚感颇为相似。当然,这种情感与恋爱之情相去甚远。只是,这是他的义务——保护自己命苦的妹妹,是命运加在成一身上的责任,至少成一自己如此坚信。像故事中的骑士一样保护左枝子……直到一个能让他安心将左枝子托付出去的人出现……就像王子前来迎娶公主之前,骑士都会尽心尽力跟随一般……成一有理由这样做。然而现实却是在近十年里,自己都没能陪伴在她身边。成一也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软弱和固执导致的。
当成一叹着气将手伸向茶杯时,外边的走廊里突然传来轻快而急促的跑步声。脚步声迅速穿过厨房后,美亚仿佛野兔般飞奔进了起居室。
“富美姨!有情况有情况!”
美亚连蹦带跳地穿过餐厅,猛地冲进起居室。年方十七,在东京都内私立高中上学的她留着一头短发,再加上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健康肌肤,活像个淘小子一般。
“哇!是老哥,你回来啦!”
看到成一,美亚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是啊。”
“什么反应嘛,老哥你就不能用更开心点的方式打招呼吗?总是沉着张脸,真是的。”
“我还想问你呢,美亚,你这算什么打扮。”
“什么打扮……你指的什么?”
美亚低头望着从短裤裤腿中伸出的纤细修长的双腿,提出反问。
“你不是去社团训练了吗?”
“是啊。”
美亚将手中的运动包和网球拍摆在成一眼前,同时点了点头。
“你穿这身衣服去的学校?”
“周日训练时穿便服也行啦。对了老哥,你一直没什么女人缘,这副打扮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刺激了?”
“蠢丫头,说什么呢,真不像话。”
“哪里不像话了嘛。”
她气呼呼地噘起了嘴。
“人家这副模样不靓吗?看哪,我羚羊般的腿部曲线多美。哎呀呀,坐电车时感觉有好多人都在盯着看呢。”
“美亚小姐……”富美插了句嘴,“您刚才说有情况,是怎么回事呀?”
“哦,对了。”
美亚一下蹦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挑逗老哥玩的时候。富美姨,泡茶泡茶,有客人来了。我刚刚在门口正巧遇到,就把他们先请到会客室去了。”
◇左枝子2
客人……
听到美亚说的话,我心里扑通一声,感到无比激动。
来的人或许就是他。
这样说来,从今早开始,我就隐隐约约有种预感——预感会有好事发生。
然后哥哥就回家了。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能遇见他……
“什么客人?”
成一哥问美亚。
“你没听妈妈说过吗?就是正径大学的心理学学者们。”
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神代大哥……
我的心里更加激动了。
又要跟他见面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感觉快要没法抑制住自己脸上的绯红了。
“他们是神代大哥和大内山大哥,好像在超能力的方面颇有研究。据说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某位教授的助手。”美亚说道,“外公现在痴迷那个古怪的灵媒师。爸爸妈妈都劝过外公,说不能相信那种人,可外公就是不听。”
“哦哦,所以老妈才会叫我回来。”哥哥说道。
“嗯,爸爸有个熟人的熟人好像是那位教授的朋友,所以把他的两位助手介绍过来了。这阵子他们经常到家里来帮忙劝说外公,但根本不管用。”
“毕竟老头子很固执嘛。”
“是啊,但是那两人也说过——这种情况本来就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说服。必须得多告诉外公那些都是不科学的,不能相信。对了老哥,你也去见见他们吧,他们俩看起来可有学问了,还帅气,说话也很有趣。”
“算了……我就不去了。”
“说什么嘛,又沉着张脸了。老哥你太孤僻啦——这可不行。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能老哥你去会客。赶紧去吧,客人们都还等着呢,快站起来。”
“喂,快放手,别拽我。”
“那就别磨磨蹭蹭的。好啦,快去吧——啊,对了,姐姐前一阵子也见过吧,要不要也过去聊聊?”
美亚突然问向了我,让我一下子有些惊慌失措。
没错,这段时间里,神代大哥他们为了说服外公来到家里……我和美亚也稍微和他们聊过几句。从那时起……我的心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
我的内心好像被一把沉重的鱼叉刺穿——难受、痛苦而又憋闷——他那沉稳而充满热情的话语,仿佛一下下扎在我的灵魂上。我实在无所适从,只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难道说,今天也要体会那种感受吗?难受、痛苦而又憋闷……
尽管如此,我依然想去见他……想去见他,待在他的身边。
但如果这样做,一定会无可抑制地被那股无尽的烦闷与焦躁所纠缠。
我的内心几乎要被两种矛盾的感情撕裂。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为了不让美亚发现我心中的不安,我拼命抑制着感情。
“嗯……我待会过去。”
光是这句回答,就已经使我竭尽全力了。
◇成一3
虽然没有兴致,但成一还是被美亚强行拖进了会客室。
两位年轻男性坐在里面,成一刚一进屋,两人就同时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两个人都身着西装,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其中一个身材高瘦,面庞轮廓鲜明;另一个人则是中等身高,略显肥胖,看上去有些呆里呆气。
“久等了,他是我的成一老哥。”
丝毫不怕生的美亚将成一介绍给了两人。尽管天真烂漫又有些活宝这点是美亚的长处,但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没规没矩。出于无奈,成一只得向两位青年行了一礼。
“初次见面,我们任职于正径大学人文学部心理学科绵贯教授门下,研究的内容是超心理学。”
长相俊美的那位青年得体地打起招呼,然后手掌朝上向较胖的那人伸去。
“大内山。”
“神代。”
两人相互介绍了对方的姓名,看来他们是一对关系相当不错的搭档。在屋子里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印着大学名称的大号褐色信封。
“二位太客气了……站着多累,赶快请坐。”
成一劝两位年轻的研究学者坐在沙发上后,再次向两人道谢:“事情我听家母说过了。为了我家外公劳驾二位特地前来,真是万分感谢。”
美亚在一旁低着头哧哧笑着,仿佛觉得成一僵硬的寒暄话特别好笑一样。尽管不善言谈,但成一至少也是个拥有正经工作、早已迈入社会的人。于是他偷偷在茶几下照着美亚裸露的小腿踢了一脚,仿佛在责备她“有什么可笑的”。
“那个……外公正巧在见其他客人,非常抱歉……”
“我们懂的,就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什么灵媒师吧。在门口看到那双草鞋,我们立刻就清楚了。”
神代皱着端正的脸,有些啼笑皆非。
“估计他又要给尊外祖父灌输一些荒唐无稽的鬼话了……没关系,我们就稍等一会吧。”
神代坚定地说道。看来成一要等上一阵子才能与外公见面,不得不说外公还挺忙的。
“真是不好意思,要让你们一直等着……外公实在是个老顽固,要劝他很不容易吧。”
美亚说完,神代摇了摇头。
“哪里,我们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们认为这些也算工作的一部分。”
“这些也算工作的一部分?”
对成一的疑问,神代有些欲言又止。
“没错,但要讲清这件事,就必须要了解我们的研究内容……”
“和我讲讲,和我讲讲!”
美亚兴奋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
“毕竟神代哥你们讲的内容很有趣嘛,正好我和老哥也没什么别的事。”
美亚凑上前去催促着他,神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吗……那就稍微讲讲,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将一般情况下被称为超常现象——即无法用已知科学进行解释的现象,从精神心理学与统计学的角度进行研究并解决。我们将其称为心灵研究——这是取PSI(超能力)的意思来对其进行称呼的。还有一些诸如透视、心灵感应、预知的ESP(超感知能力)等——人们平时无法想象的精神活动,就是那些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力量,又被称作超能力,而我们将其称为灵异现象。我们的目的就是从科学角度将这些现象研究清楚。不过由于这些灵异现象与超常现象在现实中看来会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因此还是很难被一般人所理解。就像刚刚在我罗列这些超心理学术语时,成一先生就已经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了,他的反应就像在说——这个人说的内容听上去怪可疑的。”
“哪里,我没这样想……”
“不必在意,一般人都会这样。心灵研究本就如此,会让人觉得诡异和可疑。要问为什么的话——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从侧面来看,通常都容易与宗教或迷信扯上关系。预言、狐仙附身、神灵附体、天启神谕……用这样的语言进行表现的话,反而容易得到一般人的接受。将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描述为超越人类的智慧和认知的神佛之力,也更加容易被人们所接纳。古往今来的宗教,都会通过向人们展示奇迹的方式来招揽信徒。”
神代用沉稳语调说道。他紧锁而清冽的眉头,与深思熟虑的眼神,都给人以十分鲜明的印象。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和‘预言’比起来,用‘超能力’的方式形容更为贴切。”
美亚插嘴道。而神代的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
“这是因为美亚小姐还很年轻,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
“是这样吗?”
“没错。”这次是大内山开口了,“而且在被诈骗宗教所欺骗的人里,年轻人也不在少数。”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说话时像在低声叨咕一样。他长着一张圆脸,面颊到下巴之间的部分胖乎乎的且略显松软,使他整个人显看上去些笨拙。他继续用与外表相符的说话方式缓缓说道:“那些宗教常常给人灌输诸如‘教主大人的超能力是神赐之物——’之类的教义,这也是它们将超常现象与神秘主义相结合的一个惯用伎俩,其目的都是为了骗人。而不少年轻人都上了这种花招的当。”
“是吗?还有人会被这种话给骗到呀?”
神代微笑着点了点头。
“举个例子吧,死后存续是心灵研究当中一个重要的课题。但正因为是重大的问题,才很容易让人将其与招魂术——即心灵主义扯上联系,也就是诸如灵魂净化、极乐往生、死后世界一类的说法——换句话说即是近代早期宗教的那些世界观。而一般人则很难将那种不用太过脑子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思想,与纯粹的灵异现象分开看待。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通常认为灵异现象都是搞诈骗的传教者与伪超能力者所耍的伎俩。”
神代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低沉且意味深长。
“这种想法对我们这些正经进行心灵研究的人来说,会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因此努力获得大众的理解,营造一个便于我们研究的环境,也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
“所以刚才神代才会说‘这也算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大内山接着神代的话头,“而阻止骗子们用骗术和诈术欺骗那些不具备超常现象专业知识的人,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而这也是我们的导师,绵贯教授的意见。”微胖的大内山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另外,启蒙各类人士尽可能用公正的、纯科学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心灵研究——这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会来劝说外公吗?”
成一问道,而神代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听说对方是超能力方面的研究学者时,成一本以为他们会是那种在某方面信仰狂热、顽固不化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对人太过贸然下定论了。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既真诚又正直,比自己想象中要正经得多。从风貌和气质来看,与其说神代是大学教授助手,不如说他更像一位年轻有为的职场精英。大内山看上去也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一般青年。硬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大内山这个人略显阴郁,不由得让人怀疑他可能会有些偏执——
“我说我说,那尤里·盖勒5还有那些在电视上表演的超能力者,他们的能力也都是假的吗?”
美亚问道。
“美亚小姐你是怎么看的?”
神代反问美亚,后者则显得有些疑惑。
“嗯……怎么说呢?虽然有些人耍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穿,但会不会有一半左右的人是货真价实的能力呢?比如说用念力掰弯勺子那种。”
“哈哈,就是说美亚小姐你属于肯定派。”
神代轻轻一笑,似乎对此颇有兴趣。
“我倒也不怎么信啦,但朋友里有很多人信,像是占卜、咒语什么的……和他们一起聊着聊着,大家就会自然而然地表示‘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呢’。”
“是这样呢。但像我们这类从事心灵研究的人,其实都很瞧不起在电视上卖弄能力的家伙们。我们的导师更是认为他们的行为简直令人气愤——他说这种行为是在危害我们的社会。”
“咦——为什么?他们不是在电视上表演超级厉害的超能力给大家看吗?”
美亚略显不满,成一也接着她的话头说:“的确这种在电视上耍诡计骗术并宣称是超能力的行为,一定会让你们很不开心……但这算得上危害吗?我倒觉得不必想得这么过吧?”
“不,问题就在于此——”
神代打断了成一的话。
“正如刚才所说,这样会造成一般群众的认知误差。当电视上出现自称超能力者的人以后,有些观众就会信以为真。于是在美亚小姐朋友们那样的年轻女性的带动下,一般的成年人观众们也会开始相信——不说完全相信,也是半信半疑——这样一来,在不知不觉间,社会中就会出现一种相信这些神秘力量的风气。一般来说,这种情况被称为神秘现象热。从社会心理学的层面来讲,从‘社会性规范的同步与变化’的视角来看这个问题倒也很有意思——不过先不谈这些——当这种社会风气成长壮大后,不说他们已经踏入非法经营的领域,但离此也只剩半步之遥了。”
“说起非法经营——就是类似于收取费用替人去做灵能感应的那些生意吗?”
成一问道。神代则紧锁着眉头。
“没错,那帮家伙正是抓住了人们‘相信’或是‘也许会有’的心理。对人们说些类似这样的话——您家的病人之所以久治不愈,都是因为您平日疏于供奉祖先;由于水子灵 [1] 作祟,您这辈子都无法获得幸福;您家风水不好,若不除厄消灾,必将大祸临头——并借机将净壶、多宝塔、法印强行推销给别人,这就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利用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来攫取暴利,真是卑鄙无耻至极。绵贯教授教导我们——必须揭穿他们的鬼把戏,以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
神代用平稳的语气准确叙述着问题的要点。看来他不仅性格沉着冷静,更是个头脑敏锐的人——成一看出了这一点。
“是这样啊……也就是说那个来我们家的人是个骗子?”
美亚问后,大内山用阴郁的声音回答:“我们认为他一定是个骗子。”
在大内山的圆脸上,他仿佛豆沙面包切开后中间那条缝隙般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畏惧的目光。
“但是外公从来没说过买了他什么东西呀。”
“不,他现在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大内山说完,神代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这样说或许有些失敬……但兵马老先生毕竟是位家财万贯的大富豪。猎物越大就越要谨慎行事不是吗……不过还请放心,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我们一定会剥下他的伪装。”
在神代自信满满地保证后,富美推着手推车进来了,上面放着刚刚泡好的茶。而左枝子则如影随形般跟在她圆滚滚的身子后,与她一同来到了会客室。
◇左枝子3
“真是不好意思,太老爷的上一位客人还未离去……所以还得请两位再稍等片刻。”
富美姨一边说着,一边劝神代大哥他们喝茶。
而我则小心翼翼地,尽量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溜到了美亚身边。放下拐杖时我也格外小心,尽量不要发出太大声音。其实我本没有必要这样偷偷摸摸……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我想就这样,在不引起神代大哥注意的情况下静静地待在这里,尽量不要显眼。现在只要这样就好……光是能像这样与神代大哥在一个房间共处,能像这样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听着神代大哥与哥哥他们对话,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像这样待在房间里,我甚至能听得到他的呼吸……
“各位请慢用。”
富美姨为大家倒好茶后离开了房间。成一哥接着说:“也就是说,两位在大学期间读的专业也是这个——超心理学,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内容对吧。”
看样子他们刚刚在聊神代大哥与大内山大哥工作方面的事。
“并非如此……其实我真正的专业是社会心理学。”
神代大哥用低沉但清晰的声音,略显惭愧地笑着说道。
“我所研究的课题是——集团内部功能维持与目标达成功能的解析。简单来说,就是集团凝聚性及其规范变化与相关关系方面的研究。”
“什么意思?可以说简单点吗?”
美亚听得直发愣,神代大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但刚刚说的这些才是我们的正业——事实上,正径大学并没有正式的心灵研究机构。”
“并没有这些吗?”
哥哥问后,神代大哥说:“是的,其实不止正径大学,整个日本都不存在官方的心灵研究机构。在现下更多是由民间研究团体,或是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室在闲暇时间进行研究……而我们所在的‘正径心灵研究会’,也是以绵贯教授个人名义所成立的研究团体。教授工作繁忙,这方面的研究才会主要由我们这些年轻助手进行——差不多就是这样。”
“日本在超心理学研究方面,是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的……”大内山大哥用干巴巴的语调说着,“在欧美,以享有‘近代超心理学之父’盛名的莱因(Joseph Banks Rhine)所成立的杜克大学超心理学研究所为首,各个国家的大学都设有官方的超心理学研究机构。当然,这些机构与其他科学部门都拥有相同待遇——世界各地的国家都有存在——美国的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得克萨斯大学、华盛顿大学,德国的弗莱堡大学,荷兰的乌特勒支大学,苏格兰的爱丁堡大学……简直不胜枚举。”
就像这样,大内山大哥一旦谈到与自己专业相关的内容时,就会变得格外能讲。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太礼貌……但像他这样沉浸在某种事物中的样子,会让人觉得有些可怕。虽然不太想用,但‘御宅族(亚文化爱好者)’这个词或许蛮适合用来形容他……
“在日本可能比较难以想象,但从很久以前,国外就有许多科学家致力于心灵研究了……”
大内山大哥继续说着:“在英国,牛津大学与剑桥大学的超心理学研究会共同发展,成立了伦敦超心理学研究协会,而这已经是早在一八八二年的事了。看到了吗,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国就已经成立了如此正式的研究所。此后在意大利,精神病病理学家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与一些生理学家共同成立了官方研究委员会,对一名叫作欧萨皮亚·帕拉蒂诺(Eusapia Palladino)的特殊能力者进行了正式调查,这件事我记得是发生在……”
“一八九二年。”
神代大哥帮忙解了围,真了不起。
“嗯,没错,一八九二年。还有俄罗斯——在信仰唯物论的斯大林时代,心灵研究再怎么说也算是禁忌了——但即使是在苏联,科学家们也于一九六七年在莫斯科与列宁格勒进行过心灵感应实验。据说那一年苏联在心灵研究机构方面所耗费的预算,实际上超过两千万美元。”
缓缓说完这些后,大内山大哥停下了话头。说实话,他的态度的确令人有些畏惧。
“但令人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日本都尚未拥有任何一所官方研究机构。”
神代大哥平静地加上一句话。
“即便如此,在民间研究所,以及各大学教授们竭尽全力、分秒必争的埋首研究下,终于也做出了相应的成果。”
“日本学者的成果吗?究竟是什么呢?”
成一哥询问道。可能是因为他也在公司的研究室工作,所以对此颇感兴趣。
“这个嘛,比如说……电力信息大学的佐佐木教授,始终进行着用物理学方式对超心理现象进行机器测量的实验。如今他已经能够利用硅二极管的热功耗,捕捉在念写时所出现的‘念场’了。”
“呜哇,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美亚说的。
“之后,心理学家本山博老师亲自创立了‘宗教心理学研究所’,试图从精神物理学的层面解释超心理学。也就是对体现精神状态变化的脑电波、脉搏、心电图、呼吸、皮肤电反射等诸多现象进行测验的方向。此外,物理工程学研究学者桥本老师提出了超物理学方面的构想,亲自设计了念力测量仪等各种仪器……”
“我说,别谈这些复杂的东西了好不好……”美亚打断了神代大哥的话,“我就直说吧,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吗?”
“真是直白的提问啊。”神代大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记得……美亚小姐是肯定派对吧,也就是说你认为有超能力存在对吗?”
“嗯,我觉得还是有的吧。不是有人这样说过吗?超能力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而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能力……一旦想象体内可能沉睡着强大的力量,就会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呢。”
“原来是这样,不错的回答……心灵能力并非什么特殊能力,这种说法从过去起就已存在。左枝子小姐又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神代大哥突然问我。
我的心脏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会这样……突然之间对我开口……
这副惊慌失措的劲儿,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
我甚至还没整理好慌乱不已的心绪,这种时候要怎样回答才好?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我想一定是有的。太过深奥的内容我也不是很懂……只是希望真的有超能力存在。”
我非常清楚自己已经红透了耳根,也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都回答了些什么。他该不会把我当成个傻姑娘吧?
神代大哥……真是坏心眼儿。突然间这样问我,任谁都会被吓一跳的吧。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回答得出令他满意的答案呢?为什么会突然把话题抛给我这么笨的人呢?
难道说是因为他发现我始终待在旁边默不作声,因此在替我着想吗?怕我觉得无聊,才特地为了我……
这算是同情……还是体贴呢?
因为性格善良,所以会替我着想……
又或者,难道神代大哥也有些在乎我?
我的脸上仿佛着了火般绯红。因此在恢复正常之前,只好先一直低着头了。
◇成一4
“成一先生又是怎样认为的?你觉得有超能力存在吗?”
继左枝子之后,话头又被抛给了成一。成一略加犹豫和思索后,用一种较为谨慎的口吻说:“这个嘛,我觉得……可能有吧,你们两位似乎也是相信的。”
“没错,正是如此。”
神代微笑着点头说道。
“我们认为,灵异现象不过是一种极为平常的自然现象。”
“我说,世界上存在超能力这件事,真的是有过科学证明的吗?”
面对美亚的询问,大内山呆滞地点了点头。
“当然。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有那么多科学家致力于心灵领域的研究。”
“是吗……那究竟是怎样证明的呢?对了,可别再讲得那么难懂啦。”
“这个嘛,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
大内山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吓人。
“用齐纳卡片(Zener cards)的实验来解释,应该会很好懂……这种卡片又被称作ESP卡片,是在扑克牌大小的卡片上印有圆形、正方形、五角星……”
“啊,那个我知道,我在电视里看过。”美亚大声说道,“我记得还有十字形和波浪形……对吧?是上面印着五种符号的卡片来着。”
“没错,由于经常被魔术师使用,所以齐纳卡片也变得广为人知。印有这五种图案的卡片每种五张,共计二十五张为一组,将其……”
大内山说着,稍微瞥了一眼美亚脸上的表情。
“……算了,具体步骤我们不谈——总之将卡片或背面朝上,或放到实验对象远处,让实验对象猜测上面的符号。如果单纯用数学概率推断,猜中的概率应该为五分之一——也就是百分之二十,这点应该都懂。但实验结果显示:有不少人猜中的概率在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六十之间。而在众多测试者中,有人在猜测十几次后,其平均猜中的概率竟然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二。这种情况已经无法用凑巧来解释,只能认为是某种心灵能力在测试中起了作用。”
ESP卡片
“哇……真厉害!”
美亚表示。
“原来如此,这样说就很好懂了。”
成一不禁小声说道。但神代没有在乎“听众”们的反应,只是边从身上取出香烟边用冷静的口吻说:“抱歉,可以吸一支吗……在绵贯教授的指导下,我们至今已经获得了差不多三千六百名实验对象的协助,并收集了他们的实验数据。实验结果表明其中近一半数据为显著性差异。”
“三千六百人!”美亚不禁惊叹。
神代掸了掸烟灰继续说:“这件事与科学性证明息息相关。必须尽可能获得更多实验范例并得出结论……通过这种方法,得出的结论才是准确无误的。这就是客观公正的科学视角。”
他静静地把话说完。
就在这时,先是“咚、咚”地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接着屋门被人打开。
直嗣从门后微微探出头来。
他身穿一件无领衬衫,衬衫的料子颇有光泽,一条领巾自然地插在他胸前的口袋中。尽管如此,他看上去还是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
“哎呀呀,原来是两位年轻的研究学者,欢迎再次来访。”
直嗣哂笑着进了会客室,站在门口处没往里走。
“两位还打算继续说服老爹吗?老爹他也上年纪了,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谈话太久对他身子不好,还请两位嘴下留情啊……咦,这不是小成吗?你回来啦。”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微微抬起一只手打了打招呼。尽管已经年过四十,但他的行为举止依旧像个年轻人。
“小舅,我们刚刚在听神代哥他们讲超能力方面的事。”
美亚说后,直嗣微微抬了抬一侧的眉毛。
“哦,我倒也挺想听听的,有趣吗?”
“有趣!虽然有点难懂……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
“那当然啦,小舅之前不就告诉过你,世界上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是没法用常理来看待的。就在咱们家里的慈云斋大师也是……啊,对了,小成你还没见过大师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大师,慈云斋大师!”
直嗣朝走廊的方向呼喊着,一个人随即应他呼唤慢慢走进屋来。望着这个人,成一不禁心头一惊。
这是一名中年偏老的男人,他顶着一头银黑相间的头发。
尽管个子不是很高,但他那张仿佛将癞蛤蟆从正面压扁般,看上去酷似两栖类的面孔,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他身穿一件仿佛已经洗至褪色,类似于僧侣服那样的和服。细细的眼中所透露出的锐利目光,以及紧闭的、仿佛带着一丝愠怒的嘴唇,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是那种在社会中摸爬滚打、久经风霜的老江湖。
“大师,这是我外甥成一。小成,这是穴山慈云斋大师,灵力高强的灵媒师。”
受直嗣介绍后,成一怯怯地轻鞠一躬。慈云斋一声不吭,但也轻轻向他回了一躬。成一感到一股异样的紧张感涌遍全身,尤其令人感到非比寻常的,是慈云斋眼中那道锐利的目光。如果在大街上遇见这样的陌生人,肯定会令人不由得想去避开。
慈云斋将锐利的眼神从成一身上移开,继而停在了神代与大内山身上。
“你们俩又来了?真是不长教训……”
慈云斋撇着嘴,从嘴唇的间隙里挤出这句话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难以听清。尽管如此,成一却依然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掩饰的恶意。
“你们这种人,又来胡诌科学、物理这些无聊透顶的妄语了吧。真是愚昧无知……灵的世界,岂能让你们扬扬自得地去玩弄,让你们放进科学那种微不足道的框架中进行研究!它是更加遥不可及、伟大崇高,更加深不可测、幽邃边远的世界……它是最原始的记忆,是指引一切生命和世间万物存在的宇宙法则!我们人类所能窥探到的,不过是其伟力的冰山一角。人类这种生物撑死不过数十年寿命,凭这就想破解高深莫测的秘法,真是狂妄至极!我奉劝你们趁早滚离这里,滚回你们那发霉发臭的研究室去!愚蠢的科学更适合你们,去巴巴地守着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权威,沉浸于你们迷信的那些公式当中去吧!”
“穴山先生,恕我直言,我们该怎么做不用您教。”
神代没有理会慈云斋露骨的挑衅,而是用平静地口吻继续说:“穴山先生,反正您不相信我们的科学证明,那又何必拒绝我们参观那场‘灵能’相关的演示呢?我听说兵马老先生看过您那场演示后,对您信赖有加。如果您真能提取到灵能,我们可以提供设备,对其进行分子级别的化验。如果您所说的千真万确,那让我们见识见识又有何妨?”
尽管语气淡定而平静,但神代的话锋却十分犀利。听了他的话后,慈云斋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还在胡扯这些,真是愚不可及!你们两个蠢货只会用肮脏、污浊的眼光亵渎圣洁的灵力!那是神圣的力量,是受到神明的嘉许,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道法之力!岂能成为你们这些荒唐之辈手中的玩物!”
“既然不能展示给我们看,那我们也只能认为——您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让我们看了。”
神代说道。
双方的争执果然演变成了一场骂战——成一心想。前几天偶然遇到的学长也说过——科学家与灵能者的争论必然会演变成一场骂战,但没想到这种情景如今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于是成一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
“追求现象而迷失本质的愚者,对神圣之力视而不见的蠢货……否认灵的人啊,神灵必将灾祸降临到你们身上!很好,就这样吧,今天我就正式接受兵马老先生要求召开降灵会的委托。”
“降灵会——?”
大内山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没错。兵马老先生托我召唤他妻子的亡魂,而我接受了委托,所以就姑且同意你们来凑个数。就来用你们被蒙蔽的凡胎肉眼,好好见识见识灵界的深邃吧……这样如何?”
“没问题,务必请让我们忝列。”
神代说后,慈云斋环视四周。
“直嗣先生您呢,同意这两个家伙参加吗?”
“正如我所愿呢。要是他们参加后看到大师您的降灵会大获成功,姐姐和姐夫一定也会对您的灵力深信不疑。”
“那好吧,具体时间我会另行通知,届时向直嗣先生打听就好。到时候有你们瞠目结舌的份。肉眼凡胎的蠢货们,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慈云斋忽然间转过身去,望向成一。
“你就是成一吗?”
“是。”
仿佛被湿黏的两栖动物死死盯住一般。尽管成一背脊上有种不适感袭来,但他依旧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你好像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回过家了。”
“是的,那是因为……”
“这可不行。”
慈云斋撇着嘴唇。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容身之处,不能拒绝那个地方对你的挽留,此乃自然之理。不过也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我先走一步……不必送了。”
丢下这句话后,慈云斋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他走后,房间里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仿佛一阵漆黑的风暴终于止息一样。灵媒师那强硬的个性及对他人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尤其是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令成一一时语塞。
“太邪门了——那个人真够古怪的。”
从紧张中解放出来的美亚把她那双光溜溜的长腿伸向前方。
“搞得好像被什么邪神附身一样,吓死人了。是不是嘛,姐姐。”
“是啊,我也有点害怕。”左枝子的肩膀也颤抖着。
直嗣开口阻拦:“别说这种失敬的话,像大师那样的人,多少和神明有些牵扯。一定是因为大师经常在灵界与人间来往,所以才会那样。”
“可是神代哥和大内山哥都说他只是在装神弄鬼而已。对吧对吧,是这样吧。”
听着美亚的话,神代不禁啼笑皆非。
“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是考虑到直嗣,他刻意把话说得委婉了些。
“无所谓,毕竟已经得到了参加降灵会的许可,事情到那时就能清楚了……好了,该我们去见兵马老先生了,那先告辞。”
神代一边催促着大内山,一边走出了会客室。大内山急急忙忙抓起茶几上的褐色信封,随后跟了出去。于是,“超心理学临时讲座”与“灵媒师与研究学者之间的第一次交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对与家庭阔别十年的成一来说,这场归家之旅未免有些难堪。在一般人家的会客室里的确不太会发生这种事情。正如他母亲所说,家里的情况似乎比想象当中更加混乱。母亲再三劝他回家,果然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晚饭之前还是要稍微做点功课,姐姐也要回房间吗?”
美亚和左枝子说了一声,两人一起上了二楼。成一决定与直嗣一起回起居室坐坐,因为这会儿他似乎还没法见到外公。
出声示意成一后,直嗣将喝空的红茶杯叠在一起拿在手上。与外表不同,直嗣是个注重细节、会做家务的人。
通过贯穿主宅中央的那条走廊后,两人来到了厨房。要去那间装有大落地窗的起居室,必须经过厨房和家里的餐厅。
富美已经在厨房着手准备晚餐。
直嗣将叠在一起的茶杯放到水槽后,富美诚惶诚恐地对他表示了感谢——“哎呀,劳烦少爷了。”
穿过餐厅后,两人坐在方便观赏庭院景色的沙发上,面对着起居室的大落地窗。
可能由于已经过了五点——从树梢的缝隙间,能够看到云朵密布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直嗣带着一副优哉的表情靠在沙发上休息,看样子他会留下来与家人共进晚餐。早在成一还住在这儿时,这个年纪不小却依然单身的舅舅就经常像这样,一到晚上饭点就赶回家来。他找的借口是——“富美亲手做的饭菜最好吃了”。但家人们都知道,他只是嫌一个人在公寓吃饭太过冷清。
“我说,舅舅……”
成一望着野鸟在树梢间飞来飞去。
“那个灵媒师究竟是什么名堂?”
“啊,他过去似乎是天台宗的和尚。”
直嗣深深地靠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双手抱着一只膝盖。
“有一天他在做梦时,突然看到阿弥陀佛立于他的枕前。在佛祖的引导下,他领悟到了宇宙的真理。于是他去鞍马山9闭关修行三年,并最终获得了灵力。后来他就成了一名灵媒师,致力于拯救众生脱离苦海……就是这样,更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了。”
成一不明白为什么天台宗的僧侣会跑到鞍马山闭关修行,他只觉得,尽管慈云斋身上有种非同寻常的魄力,但还是过于可疑。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方站队的话,他觉得自己宁可赞同大内山二人的观点。
“然后呢,舅舅,事实是什么情况?那个灵媒师,真有什么本事吗?”
“那还用问吗,当然有真本事了,而且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直嗣笑嘻嘻地望着成一。
“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那种气场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弄虚作假吧?”
“这个……虽然看上去的确不像什么等闲之辈……但舅舅你好像是真的信他。”
“那当然了——哈哈,小成,舅舅这么信他,你该不会觉得这不太像我吧?”
“嗯,算是吧……”
直嗣一向爱和人唱反调。无论是贯彻独身主义,还是坚持经营在旁人看来完全不赚钱的画廊,都出于他这种性格。身边的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或是劝他放弃这种兴趣活儿——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这样,正因为这个舅舅在家里堪称异类,才更加令人难以理解。成一觉得以直嗣的性格见到那种怪人,应该会嗤之以鼻,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才对。
“差不多吧,如果是过去的我,见到这种人或许连理都不想理。”
直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虽说这样,我当时也是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想要拆穿他的把戏,就多管闲事地去看了他的演示。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过大师的心灵演示,我立马就服了。有个画家是我熟人,我在他家里参观的,真是太了不起了。”
“有多了不起?”
“当时简直是乱成一团……盘子飞来飞去,椅子浮到半空,满屋子都是毛骨悚然的声响……当然,那可完全不是什么把戏。从那以后,我的观念就彻底改变了。”
“感觉完全不像舅舅你原来的性格。”
被成一这么一说,直嗣还是用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耸了耸肩。
“可能吧,或许因为我也上了年纪……不过小成你要知道,许多神秘现象,都是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在亲眼所见之前,我也根本不信……但最近我深深感受到,尽管不像电视节目里说的那么夸张,但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未知力量。”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直嗣脸上依旧笑嘻嘻的,所以成一根本感觉不到他的认真。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间隔很短的两声——这种响铃是内线电话的意思,看来这件事也十年未曾改变。为了不方便上下楼的左枝子,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内线电话也是家里所必不可少的。
电话机安放在餐厅。成一与直嗣回头望了望,同时站起身来,这时,只见富美滚圆的身躯迅速从厨房冲了出来,拿起了电话的听筒。
“您好,哦,是太老爷。是——是,我知道了,这就去做。”
很短的一通电话。
电话似乎是成一的外公打来的。由于他一直隐居在别室,因此在那边也连上了电话线。
“老爹说什么?”
直嗣靠在沙发背上问道。富美把手撑在盖着白围裙的腰上,显得有些为难。
“太老爷说外面起风了,让我去给院子里洒点水——免得夜里屋子进灰。”
“怎么挑这个时候?——行吧,我和小成去做好了,富美你这会儿应该挺忙的吧。”
直嗣优哉地站起身来。
“哎呀呀,这样好吗?真是太感谢了,麻烦少爷和小少爷了,真是——”
富美撇下后半句的“太感谢了”之后,匆忙跑回了厨房,看样子有什么急事。直嗣望着她笑道:“小成你不知道吧,老爹最近有个坏习惯——一旦有讨厌的客人来访,就会吩咐家里人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其实就是为了让客人知道他不高兴。”
“外公会这样子——?”
成一有些纳闷。他所熟悉的外公如果遇到不喜欢的客人,早就怒吼着将对方赶出家门了。直嗣轻轻笑着,似乎注意到了成一的疑惑。
“毕竟老爹也上年纪了……过去那股意气差不多也消磨尽了。我去给院子里洒点水,小成你也来吧。放心,老爹的意思不是真的要给院子洒水,随手应付一下就行,不然富美会挨骂的。”
直嗣转过身向餐厅那边走去,成一跟在他的身后。外公的性子稍微温和了些,倒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成一心想。
两人穿过房门,换上室外拖鞋来到庭院。
庭院里,树木的枝叶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墨色,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沙沙作响。
天色渐晚。
几只乌鸦发出喑哑的叫声向远处飞去——它们应该要归巢了。
庭院的景色与十年前相比丝毫未变。
无论是茂盛的树木萌发出的绿意,还是不可思议般令人感到温暖的泥土气息,又或是略显清新的空气给人的那种感受——统统都没有改变。
尽管晚风的吹拂让人觉得冷飕飕的,但心中怀念的感觉令成一一时驻足在原地。
一点都没改变——无论是家,还是庭院,又或是自己的家人——当然,左枝子和美亚与儿时相比已经成长了许多,但成一每年都会找机会与她们在家门外见上几面,因此也没感到她们有太大的变化。成一觉得自己也没怎么改变。虽说走入社会,稍稍懂得了些人情世故,但这不过是细微的变化,自己的本性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尽管过去曾因与外公的矛盾而焦躁不安,甚至为此感到苦恼——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定能与外公化解矛盾,重归于好。
“小成,在那儿发什么呆?”
直嗣从庭院一角的小仓房处扛着橡胶水管走了过来。
直嗣优哉地拎着水管一端,向房门旁边的室外水龙头走去。尽管性格别扭,但他对这种无关紧要的活计反而很感兴趣,做起来也相当熟练。
直嗣走了回来,开始给庭院洒水。他时而用水把树枝冲得摇摇晃晃,时而将水喷到粗壮的树干上,时而将喷口朝上,搞得水花四溅。看来他的确喜欢这种活计。无所事事站在一旁的成一望着直嗣。
“然后呢?舅舅,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咦?我说到哪儿来着……”
直嗣抓住水管一头在空中画着8字形含糊答道。
“说到舅舅你开始相信灵力和神秘力量。”
“对了,是讲到这。小成你不信这些?”
“嗯,算是吧……倒也不是全盘否定……只是感觉你信得比较突然。”
“是啊,也算是事出有因吧。毕竟我看到幽灵了嘛。”
“哦,这个我听老妈说了。”
“你知道了啊——看了那个真的是吓了我一跳哪。”
“在哪儿看到的?”
“咦,姐没和你说吗?其实就是在这儿看到的。”
“在这儿?”
“嗯,差不多……是在二月那会儿吧。傍晚我还是老样子回来吃饭,那个季节到了傍晚,天色就已经很暗了不是吗……我走进院门,站在路石那儿稍稍往庭院方向张望了一眼,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那里。我还想呢,都这么晚了谁会在那儿?于是定睛一看,没想到居然看到了我的老妈。”
“——外婆?”
“嗯,她都过世三十年了,虽然那会儿我还小,但绝对不会看错。”
“真的?”
“真的哎!她穿着白色和服,身子微微前倾……像一道影子般站在那里,吓得我后背直打战。大苏芳年的惊悚画知道吧,当时的情景比那个还要真实。吓得我胆战心惊,赶忙跑进了家里。我把这事儿说给姐听,她完全没当回事儿,可那个幽灵怎么想都应该是老妈才对。直到现在想起这事儿,我都浑身打战……不过毕竟只是见到一个身影,就算当鬼故事来讲,人家都觉得没意思。可对亲眼所见的我来说,印象就太过强烈了。后来我就对这方面有了兴趣,观看慈云斋大师的演示的时候也在那前后。”
直嗣说着,将水管里的水远远喷出,准确地喷到了樟树的树根处。
成一静静地皱了皱眉。过去那个爱唱反调的舅舅居然会开始虚心接受这种事,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加之外公也改了脾气,成一不禁觉得自己像掉了队一样。实际上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周围的事物还是在发生改变的。
“行了,差不多先这样吧,洒太多也没什么用。”
直嗣说着,转过身去笑着。
“哦?那两位学者好像要回去了。”
他往成一背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成一回头望去,位于庭院另一端的别室映入眼帘。
别室的入口处延伸出一道带屋顶的走廊通向主宅,而神代和大内山刚刚走出别室,踏进连接走廊。这时,两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穿和服的老人,那正是成一久别十年未曾见面的外公。
“他们走得也未免太早了吧?”
直嗣在成一身旁用带着奚落的口吻说道。成一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五点十五分——从他俩去外公那里起,连十五分钟都还没到。
“应该是老爹把他们给婉拒回去了吧。那样的年轻人,就算有两个也劝不动老爹啊。”
直嗣幸灾乐祸,而成一则紧紧地盯着外公。
或许是因为站在他身旁的神代太过高大,令外公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小。感觉与过去那个精神矍铄的外公相比,他现在的身体显得有些发驼。这不禁令成一感慨万千。兵马似乎与神代他们说了几句话,但由于距离太远,连他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太清。尽管如此,成一仿佛依旧能听到外公那令人熟悉的、粗哑的声音。
神代与大内山向兵马鞠了一躬,从连接走廊向主宅走去。就在这时——
“咦,怎么回事,下雨了——”
直嗣惊讶地说。成一抬头望去,发现的确如此,雨点正从浅灰色的天空中纷纷落下。
“唉,真是服了。好不容易出来洒点水,这下功夫全白费了。小成,别发呆了,快把东西收拾起来。”
直嗣拎着还在淌水的水管跑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成一回头一撇,发现兵马已经转身回房。老人的身影虽已消失不见,但有什么东西忽然在成一的余光里微微掠过。那是腰带的一端,像狗尾草般在老人的身后摇晃。
◇左枝子4
偶然——
同样是偶然,但也分为有意义的偶然和无意义的偶然——我记得神代大哥曾经这样对我讲过。
这是神代大哥他们第一次来我家,与我和美亚闲聊时提到的。
他讲——在不经意间突然想起一个人后,立刻与他偶然相遇——这种情况就叫作有意义的偶然。
共时性原则——Synchronicity。
我记得这个词好像是专业术语,神代大哥给我们解释过含义。
他为我们讲述了荣格与某位女性患者在森林中一同散步时所发生的小插曲。那位患者正巧在向荣格提到自己所做的一个梦——她说自己梦见一只妖狐从家里的楼梯上跑了下去。就在这时,两人正好看到一只真正的狐狸出现在森林里——荣格与患者都大吃一惊——我对这个小插曲很感兴趣。
神代大哥说,这也是心灵感应的其中一种。心中所想的事,与外界实际发生的事,以类似心灵感应的方式产生同步,并得以协调……心中所想之事与实际发生之事,在信息意义认知方面获得一致……当讲到这里时,我就已经很难听懂了……
但我认为——这样的事的确存在。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由一种奇妙的力量所维系的,但我们用肉眼无法看到这种力量。人类心中的感情,就像能跨越一切障碍的飞船,载着人们飞往任何地方……
所以,这件事也一定是神代大哥所提到过的那种“有意义的偶然”。
因为,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我,刚巧在门口遇见了打算离开的神代大哥——
当然,神代大哥他们为了与外公见面而来到这里,所以只要是在家里,无论什么时候、在哪遇见——都丝毫不算什么怪事。但这对我来说,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因为我是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又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所以才走下楼梯的——而他也恰巧出现在那里。
对我来说,这是有意义的。
一场美妙的偶然……或者可以说,是神明的精心安排。
但在这种时候,我没法坦率地感到开心。
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让自己故作镇定地站在原地——光是这样,就已经是我竭尽全力才做到的了。
“啊,是左枝子小姐……今天先就此告辞了。”
神代大哥光是这样对我说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甚至不敢抬起头来。
“这就要……回了吗?”
这样说着的我,声音究竟有没有在颤抖?神代大哥会觉得不对劲吗?
“嗯,尊外祖父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他甚至不愿意见到我们。”
“……真的非常抱歉。”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在抱怨……左枝子小姐用不着道歉。”
神代大哥慌忙说道。
果然我没猜错,他的心里也在替我着想。
“不过今天我们也得到了相应的收获。毕竟我们已经获得许可,能够参加那场降灵会了。”
“那个……神代大哥。”
“嗯……什么事。”
“请问——那个灵媒师说的话,究竟是真的吗?”
“灵媒师的话——?哪句?”
“神灵会将灾祸降临在你们头上之类的话。”
“哦,是说那个啊。”
神代大哥爽朗地笑了起来。
“当然只是一派胡言罢了。用话语威胁别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要被他给欺骗了。把恐惧植入人们心里,是那帮家伙的惯用伎俩。”
“——也就是说,召唤外婆的灵魂也是……”
“当然也是假的,全都是他的骗术。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拆穿他的鬼把戏——那告辞了。”
“等,等等……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方便走吗?”
“咦,真的……没关系,不影响什么。”
“可是,不嫌弃的话还是带把伞再走吧。”
“没关系,这点小雨不碍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样啊……那什么时候再来?”
这句话冲口而出,我慌忙闭上了嘴。
我在说些什么没羞没臊的话啊——我一下红透了脖颈。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神代大哥他们又不是为我而来的,只是为了工作来我们家……像我这样一心盼着人家过来,不是跟告白没什么差别吗?
不知道神代大哥有没有发现我的失言,希望他千万不要注意到……
羞耻感令我僵在原地,深深垂下了绯红的脸颊。
但是……但是,我只能等待。因为对无法自由出门的我来说,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神啊,求求你,请让神代大哥尽早再次到来吧……
◇成一5
雨势并不算很大。
尽管如此,由于被拖在淋湿的地面上,橡胶水管还是沾上了泥巴。成一帮着直嗣,两人费了老大劲才将水管重新打成卷,放回了庭院一角的小仓房。
“哎呀,服了,居然在洒水时下雨,真是不走运。”
直嗣不停地发着牢骚。
两人洗过手。在走回房门的途中,成一不经意间往院门处望了一眼。隔着茂盛的草木,他正巧望见大内山从外面关上了铁门。大内山似乎也注意到了成一,他低下圆滚滚的脑袋向成一微微示意,而成一也以目致意。看来这次,终于轮到他去见外公了。
两人一边掸着肩膀上的雨水,一边走进房门。
而左枝子不知为何,正茫然伫立在门口靠近屋内的地方。
“怎么了,小左枝?干吗在这愣神?”
直嗣一开口,左枝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咦?啊啊,没,没什么。”
“好像有点怪呀,总觉得小左枝你不太对劲。”
“没有呀……没什么……”
“话说回来,正径大学那两位学者好像已经回去了。”
“嗯,是啊,刚刚我……想把伞借给他们,但是他们说不用了。”
“是吗,无所谓啦。反正他们年纪轻轻的,这点小雨就算淋了也不会感冒。”
“也是……”
左枝子一边嘀咕着,一边撑着拐杖、抓着金属扶手,缓缓地向二楼走去——
成一抬头望着左枝子的长发在她肩头摇晃,感到有些疑惑。
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左枝子的神色确实有些不太对劲,好像在为什么事而感到担忧。
两人在返回起居室时经过厨房,发现美亚正与富美一起站在灶台前面。美亚身上系着柠檬黄色的围裙,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锅里面炖着高汤,香味弥漫在整个厨房。闻着味道,成一开始感到饿了。
“富美,水已经洒好了。”
直嗣说完后,低头看着锅里的富美抬起头来。
“哎呀,劳烦直嗣少爷了。”
“不过外面下了点小雨,所以白忙活一场。”
“哎呀,可真不巧……不过这阵子都是晴天,再洒一些也差不多正好。”
富美说着,轻松地拎起了一瓶一升装的味淋。
“因为小舅你去洒水,所以才会下雨的啦。”
美亚用笨拙的手法打着鸡蛋。
“肯定是因为小舅你难得干一次活,所以吓到天上的雨云了。”
“要是这么说,也该是因为你才对。”
直嗣笑着与美亚针锋相对。
“为什么?”
“因为难得呗。小美亚你一个女孩子家平时都不下厨,今天却一反常态,可不是要下雨了吗?”
“真是不好意思,人家最近跟富美姨学了好多菜式呢。”
“真的?我说富美,要教这么个麻烦的小徒弟,肯定挺不容易的吧。”
“哪里哪里,有这么个好学的学生帮忙,我也轻松多了。照美亚小姐现在的厨艺,已经随时可以嫁出去当新娘子了。”
富美脸上笑眯眯的。
“真的?可别骗我们哦。”
“才没呢,小舅你最近不是常说家里做的酱萝卜好吃吗?”
“我说过吗?”
“怎么没说过,那个萝卜就是我腌的哦。”
“哦?那个是小美亚你做的呀。”
“至于那么惊讶嘛。”
“那当然了,那可真是了不起哎。可是小美亚你刚才不是说要做功课吗?”
“女孩子嘛,做饭比做功课更重要啦。”
“哎哟哟,这借口可真不错,不过小美亚也算女孩子?”
“瞎说什么呢,小舅。”
成一没有多听他们两个拌嘴,而是漫无目的地溜达进餐厅。
神代他们回去后,外公的时间应该空出来了,去别室见见他倒也可以——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提不起这个劲。可能是因为闻到厨房里饭菜的香气,他感到一时懒得动弹。吃过晚饭后再过去见外公应该也无所谓吧——成一想着,仿佛在为自己寻找借口。
电话铃响了。短促地响两声,然后略微一顿。两声短铃、一下停顿——是家里的内线电话。
成一刚巧在电话旁,于是他下意识地接起了电话,同时用眼神示意从厨房飞奔过来的富美不用接了。
“喂。”
“——直嗣吗?”
是外公的声音。他在说话前略微一顿,可能在疑惑为什么说话的不是富美。
“不是。”
“那你是谁?”
“成一。”
“……”
对面噤声了很久。成一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中渗出汗来,但兵马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
“回家了啊。”
“嗯。”
“这样啊……你先吃晚饭,吃完后来趟别室。”
兵马只说了这些,之后没等成一回答就挂了电话。成一长舒了一口气,他为自己的担心感到好笑。我在紧张个什么劲——成一不禁露出苦笑。
“大小姐打来的?”
富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道。
“不,是外公打来的。”
“哎呀,是太老爷……”
“嗯,他让我吃过晚饭后去见他。”
“太老爷他没生气吧。”
“嗯,没生气。”
“是吗?那太老爷肯定已经不再计较和小少爷之间的嫌隙了。”
“希望是这样吧。”
成一说完后,富美回到了厨房,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对成一说“放心吧,没关系”。
这也算是想什么来什么了——成一一边想着,一边回到能将庭院景色尽收眼底的起居室,坐在了沙发上。既然外公说了吃过晚饭再去,那听他的就好。成一觉得自己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担子。
成一悠闲地在沙发上摊开身子,将目光向窗外投去。越过茂密的树木,他能望见那栋别室,房顶的瓦片被雾气般的细雨打湿,反射着微弱的光。
成一记得那栋别室原本是放置农具的仓房,但打从自己懂事起,那里就已经弃置不用了。大约三年前,变卖了全部商业资产的兵马将其改造成了独居室一样的地方。原本家人们都表示反对——毕竟家里有这么大一栋宅子,再怎么说也不用跑去住什么仓房。但兵马认为,既然不工作,就得找个地方养老。或许正因为他有着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固执,才能够保持自己的威严。说出口的事就不轻易改变,这也算是一个很能体现兵马其人性格的小插曲了。
成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忆往事,一边远远地眺望那间别室。这时,他正好瞧见兵马打开房门的身影,成一不由得僵住了身体。
他不禁感叹外公真的上年纪了。尽管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与因不苟言笑而始终紧闭的嘴唇还和过去一模一样,但更加光秃的额头与上面深深的皱纹,却令人感到了岁月在他身上所刻下的印记。
站在别室的入口处,兵马似乎也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这边。
甚至不清楚外公衰退的视力能否看清自己的脸,但成一还是站起身向着他的方向轻轻弯腰行了一礼。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兵马真的看不清楚这边。
两人就这样远远地相对而立了片刻,但最终兵马还是稍稍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头后转过了身子。系在背后的腰带一端,像狗尾草一样在他身后摇晃。接着兵马回到房内,房门也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透过窗户,能看到别室中亮起了灯。与此同时,连接走廊里也亮起了点点灯光。看来外公只是出来看看天色如何。
“你看,其实老爹也很挂念小成你的。”
不知从何时起,直嗣出现在了成一身后。
“知道小成你回来后,估计他也有点紧张,所以才会像那样出来张望。”
“过去的他是这种招人喜欢的老头来着?”
成一说完,直嗣笑着坐在了沙发上。
“是和原来不大一样了。”
“是吗……原来他可是那种面红耳赤地嚷着,让我再也别进这个家门的老头呢。”
“我都说过了嘛,老爹身体虚弱以后,意气也明显消磨尽了。照他现在的状态,见到小成后说不定会抱着你哇哇大哭呢。”
“……怎么可能。”
“不不不,这可说不准,毕竟他真的变了许多。”
“这么说来,过去的他的确和舅舅你一样,不是会相信灵媒师的人。”
“喂喂,就别夹枪带棍挤对我啦……不过也是,过去的老爹的确没有轻信别人的性格。”
“但现在却把那种灵媒师当成心灵支柱……”
“是啊,他现在就是这么软弱,没点什么心灵支柱就会觉得心里没底。所以小成,也别再像以前那样和你外公吵了。会发生那件事,我多少也有责任,要是我继承老爹的工作,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问题……总之,小成你今后就留在家里,好好孝顺孝顺外公吧。”
“哦。”
成一望着窗子外的别室,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话说回来小成,工作那边怎样?”
“还是老样子。”
“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整天在公司研磨透镜吗?”
“差不多算是吧——”
“哈哈哈,小成你还蛮悠闲的。简直跟《我是猫》里的寒月一个样儿。”
直嗣笑了起来,仿佛这件事很好笑一样。虽说被这个整天吊儿郎当的舅舅评价自己“悠闲”会稍微有些窝火,但成一也没多加辩驳。
成一任职于国内一家重要的光学部件制造厂,隶属公司研发部。公司主要负责制造工业用测距仪与光学实验装置等仪器。
虽说成一并非如直嗣所说的那样整天在公司里研磨透镜,但刚进入公司那会儿,的确一直在被人支使着做这种活计。以前直嗣问他工作内容时,他嫌细说麻烦,就说自己是在研磨透镜。再加上直嗣也很接受这种说法,后来这个舅舅就真的以为外甥整天在研磨透镜了。实际上成一真正从事的工作是透镜球面像差矫正、测试接合棱镜黏合剂的耐热耐湿度等内容——但他觉得就算自己纠正,直嗣也理解不了,因此就没再多说。
“但是做那种工作感觉好吗?一般来说……你看,企业研究室这种开发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不是常常有人在暗中活动吗?小说里常常写到的,商业间谍之类的。”
“嗯……处理IC或LSI这种集成电路的团队技术含量高,所以也会很忙。但我这边只是负责些不起眼的改良工作,所以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我感觉小成你都快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直嗣依旧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倒是舅舅你那边怎么样?大周日的还赖在这边无所事事真的好吗?”
照常理来说,画廊的生意在周日是比较忙的。但直嗣对成一微弱的反击不屑一顾。
“无所谓啦,反正马列维奇展刚刚结束,我这边的活儿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所以就闲着没事干了?”
“倒也不算闲着没事干,反正就是穷忙活吧。再怎么说,光是银座、日本桥和京桥这三个地方的画廊就有三百八十家。想卖出去货,就得拿出点别人家没有的东西,光是操心这些就已经够忙的了。”
直嗣是典型的放荡子弟。他在上学时曾经立志成为画家,但与那些上演过无数次的故事一样,他很快对自己的才能丧失信心,于是改行做了画商。但合乎常理地,他依旧没能赚到几个钱。
“要是做画廊出租,那和做房地产又有什么不一样嘛……就像老爹那样。我们那个小圈子里有自己的规矩,必须要用单独策划的主题画展赚钱才行,所以很辛苦的。”
“主题画展——?”
“嗯,小成你之前来我这看过的吧?利尼维奇展。像那次一样的主题活动,每年要是办上八次,那才叫忙到脚打后脑勺呢。”
“看来你平时还挺忙的喽,那赚到钱了吗?”
“一般般吧……现在大家已经不怎么关注现代派、抽象派或超现实主义了。店里没有好点的存货,银行也不肯贷款给我……差不多是在负债经营了。但我也不想当那种随便找幅画作让画家签个字就拿出去卖的画商,我想只凭自己的兴趣和审美眼光去做。”
看来他是打算把这份兴趣活儿继续做下去了。尽管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舅舅,但就是不靠谱的这点让人头疼。
“我倒觉得舅舅你才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哪里哪里,比不上小成你啦。”
直嗣一反常态地谦虚起来。
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吵嚷声。
“富美,还真让天气预报给说中了,外面下雨了。”
说话的人穿过厨房走进餐厅,房间里顿时多了几抹鲜艳的色彩。
“幸好带了把伞,看来气象局偶尔还能说准。”
一个穿得五彩斑斓的女人冲着厨房大声说着。
她就是成一的母亲——多喜枝。
她身上穿着一件点缀着樱花与鸳鸯图案的友禅染布和服,腰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的腰带。年龄已经接近五十的她,却身穿着这种扮年轻的会客和服。尽管如此,看上去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不够自然。如果去掉眼角的皱纹与下巴上的松弛,说她不过四十岁也毫不夸张。经常有人说她和女儿美亚“就像姐妹一样”,不过看她那对大大的眼睛与高挺的鼻梁,会让人觉得外人的说辞也并非只是客套。
“幸好带了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富美的声音。
“真是得救了。不好意思富美,回来晚了——冈村太太请我去她们家喝茶来着。”
多喜枝轻描淡写地说着,语气里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哎呀,家里煮了芋头啊,看着就很好吃。”
多喜枝一声欢呼。
“妈妈,这个可是我做的哦。”
美亚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是吗?我家美亚的厨艺真是越来越棒了。别忘记煮透哦——还做了什么?”
多喜枝像哄小孩一样,探头向厨房张望着。
“妈妈真是的,人家已经不是小学生啦。”
“问问还有什么菜而已嘛。”
“真是的,真拿妈妈没办法。这个是魔芋,别摸哦,很烫的。”
“嗯嗯,还有呢?”
“还有莴苣沙拉。主菜是炸虾。”
“哦?是用冻虾做的吗?”
“夫人,有件事得先和您道歉……”
富美的声音打断了母女俩温馨的对话。
“难得成一小少爷今天回来,家里却只有这点吃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哎呀,成一回来了?”
富美这么一说,多喜枝才终于注意到成一,她瞪大双眼望向成一这边。成一仔细想想,不禁觉得自己的母亲才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欢迎回来……哎呀,直嗣你也来啦。”
成一望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多喜枝则兴高采烈地举起一只手来连连摇晃。
“用不着道歉,富美,反正成一也不是什么外人……”
用轻快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多喜枝往成一这边走来。
“成一已经见过老爸了吗?”
这里的“老爸”指的是兵马。
“还没……刚刚外公打电话来,让我吃过晚饭再去。”
“是这样啊。你得多关心关心他,他现在有点老糊涂了……哎呀,我们家那口子还没回来?”
她这次所说的“我们家那口子”则是指她丈夫胜行。
“你说姐夫吗?他好像还没回。”
直嗣答道。
“哎呀,是吗……不对劲儿呀,总觉得他好像已经回了……没事,算了。话说回来,直嗣你又要在家吃饭吗?”
“是啊,偶尔还是很想吃富美亲手做的饭菜。”
“这哪儿叫偶尔,一个月里基本有半个月都是在家里吃的。”
“哪儿有那么多次。”
“当然有啦。你干脆别住单身公寓了,租给别人回来住吧,正好成一也回来了。”
“这事儿再说吧。话说回来,听说姐你练三弦曲去了?”
“是啊是啊——雨夜雪日皆来往,游廓一见情难舍——师傅三味线的调子起得太高,唱到‘游廓一见’的时候都唱不上去了。唉,都怪唱歌时太用力,害得现在肚子都饿了。”
多喜枝笑着坐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去帮帮富美的意思。人们常说“一家容不下俩主妇”。但勉强还能被称作是主妇的多喜枝与万能保姆富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许久,却丝毫没闹过矛盾。这与多喜枝开朗随和,乐观豁达的性格是分不开的。而她仗着有富美操持家务,得以投身于兴趣爱好之中,每天到处游玩。或许也正因为不用为任何身边事操心,她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人间疾苦。
“老妈,外公最近怎么样?”
成一问多喜枝。听了直嗣的话后,成一感觉外公变化不少,因此感到有些挂心。
“这个……感觉他变了不少,真的不太好办。”
多喜枝夸张地皱着眉头。
“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什么旧佛龛啊、木鱼啊、佛像啊……搞来一堆看着就瘆人的玩意儿摆在房间里,最后还觉得老妈——我是说你外婆——的灵魂就在他身边,没来由地说些话自己吓自己……感觉怪可怕的。最近还把老妈留下来的旧茶碗给翻了出来,整天捧在手里,一边摸着一边小声嘀咕,搞得人脊背直发凉。”
多喜枝用尖刻的话语说着自己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但由于她性格天真无邪,话里完全没有恶意,因此听上去不会让人太过不适,都知道她只是有话直说而已。
“看样子心病不轻啊。”
成一表示。
多喜枝点了点头,仿佛成一说中了她内心的想法。
“可不是嘛,前一阵子还在会客室旁的房间——就是之前那间藏书室里,用黑色幕布把里面围得一片漆黑——幕布还是直嗣你乐呵呵去挂上的吧,你这人可真是,干这种没用的事情倒是怪起劲儿的。”
“姐你就别说我啦,我也只是照老爹说的去做而已。”
直嗣装模作样地换了下跷腿的方向。
“有什么不好的,只要老爹满意不就行了。”
“有什么好的?说到底,都是因为直嗣你往家里领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什么灵媒师,才会有这些破事的。”
“哪儿啊,老爹不挺高兴的嘛。我是为老爹着想,才把大师介绍给他的。”
直嗣依旧笑眯眯的。多喜枝长叹一口气。
“又开始自作主张了……你知不知道老爸要是真的信进去了会很不妙?成一你听我说,那个什么灵媒师,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
“我知道他,今天我见到他了。”
听了成一的话,多喜枝瞪大眼睛望着直嗣。
“你怎么又带他来了?不是说过别再带他来家里了?”
“是老爹啰唆个没完,要我带他过来的呀,我也没办法嘛。”
直嗣脸上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对了,慈云斋大师还说下次要来举行降灵会呢。”
“降灵会?什么玩意儿?”
“据说是要从灵界召唤老妈的灵魂。”
“饶了我吧,别做这种吓人的事。”
“我也没招呀,是老爹要人家办的。大师也说了,举行降灵会要耗费不少灵力,他其实也不想做,是老爹硬求人家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烦啦……成一你也去劝劝老爸行不行?”
“我觉得他也不会听我的劝……”
成一皱起眉头。
“这么一说,正径大学的两位助手今天也来过。”
“是吗?他们和老爸谈过了吗?”
“老爹好像随便打发了一下,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直嗣幸灾乐祸,多喜枝则非常不满。
“绵贯教授没亲自过来?那两个助手太年轻了,根本就不靠谱嘛……”
就在多喜枝说话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次的铃声是普通的外线电话。看来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左枝子5
说曹操,曹操就到——神代大哥曾告诉过我,这也是一句用来表现共时性原则的谚语。谚语是过去的人们积累自己的感受,将其总结成经验并流传后世的话语。或许过去的人们只是因为不了解什么是心灵感应,才会将这种提到谁,谁就出现的情况总结成谚语传之后世的吧……神代大哥当时是这样说的。
心灵感应——
难道说我和神代大哥也是这样,有一条隐形的丝线牵在我们之间吗?
我走进餐厅,发现姨妈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里,正在起居室与直舅他们谈话。
“那两个助手太年轻了,根本就不靠谱嘛……”
姨妈在说话——在谈神代大哥他们。正当我想到这时,餐厅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我刚巧站在电话旁边,便下意识地接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方城家。”
“你好,我是方才打扰过贵宅的正径大学心理学科……”
“啊,神代大哥对吧。”
我立刻就听了出来。他那低沉、稳重,让我的灵魂为之一颤的声音——
他应该是用某处的公共电话打来的,我能听到话筒对面传来人群和电车的嘈杂声。
这一定也是种“有意义的偶然”吧。正当我站在电话旁边时,他的电话就如此凑巧地打了过来……
加上哥哥也回到了家里,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神啊,感谢你,感谢你今天赐予我这么多美妙的偶然……
“啊,左枝子小姐吗?”
他叫了我的名字。听着他电话里的声音,我不禁飘飘欲仙。神代大哥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我因这个事实而感到惊慌失措。为了不让家人们看到我绯红的面颊,我赶忙背向了家人们所在的起居室。
“其实……那个,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捡到过我们忘在贵宅的东西吗?”
“忘在这儿的东西?”
“没错,是个大号的褐色信封,上面印着我们的大学名……记得从尊外祖父的别室里出来时我们还拿着……但是坐电车到新宿站时才发现它不在身边。我想会不会是忘在贵宅的门口忘记带走了……”
“小左枝,谁打来的电话?我好像听到什么‘忘在这儿的东西’。”
直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用手捂住话筒。脸上这会儿应该还是很红,所以我低下头后才回过身。
“是正径大学的大哥,他问有没有一个褐色信封落在门口。”
“这么一说,他们是带了个信封过来。”
成一哥说。
“门口吗?门口可什么都没有。”
姨妈说道。我慌忙转过身去,对着电话里说:“那个,姨妈她说——她刚从门口过来,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吗?那看来是落在电车上了。唉,总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难免会有不小心忘记的时候。”
“那个,请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在家里查的一些资料的复印件而已……抱歉让你也跟着担心了,那我就先挂了——哇!”
突然间,神代大哥惊叫一声。
“发,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吓了一跳,连拐杖都差点从手中滑落。但神代大哥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事,抱歉吓到你了。哎呀,我也吓了一跳……突然有东西屋 [2] 从这边经过。”
“咦——?”
“有东西屋——几个打扮成王子和公主的人突然从我眼前经过,所以被吓到了。”
神代大哥有些讶异地笑了起来,我也终于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原来他们也要坐电车上下班啊……不对,说上下班似乎不太对劲。不过要打扮成那样走在新宿的人群里……还真得有点儿勇气呢。”
“说的是啊。”
“哈哈哈,他们去坐山手线了,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算了,这种事不重要。给你添麻烦了,那我挂了。”
“神代大哥……”
“嗯……我在。”
“那个……没……没什么,不好意思。”
“哦,好的……那再见。”
即使挂断电话,我的心依然在扑通扑通地狂跳。感觉家人都在看着这边,所以我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那副平时开朗诙谐,但讲起工作时又会认真起来的样子,让我既难受又心痒。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呼吸节奏变得紊乱,甚至会在呼吸时感到痛苦。
尽管如此,我依旧感到无比幸福。没想到只是一通电话,就能让我的内心如此温暖……
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心会跳动得如此剧烈……
与此同时,又令我感到如此痛苦……
◇成一6
“你们看,就说他们不太靠谱。”
多喜枝略微回身,对站在电话一旁,背对着这边的左枝子说。
“为什么绵贯教授没亲自过来呢?”
“别看他们俩年轻,但相当优秀呢。”
直嗣的语气仿佛在揶揄他们。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绵贯教授本人更靠谱些。”
多喜枝和全世界的母亲一样,都有些迷信权威。
“哦?姐夫回来了。”
直嗣向窗外示意。
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成一的父亲胜行正穿过树丛向这边走来。
天色已经相当昏暗,院子里的树木化作一片阴影,即将与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有微风轻抚着树木。
胜行身着开领衬衫和西装长裤,肩上背着一个大包,一看就是打高尔夫球用的着装。在起居室灯光的照射下,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老长,并随着他的动作在树丛里晃动。
“雨好像已经停了,幸好没下太大。”
直嗣的目光跟随着胜行,嘴里嘟哝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谁说。
“唉,他怎么又从后门进来了。”
多喜枝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别室门前的灯光十分明亮,在那片灯光的照射下,胜行的影子又在庭院中央划出一道横线。由于停车场在院子东侧,因此如果开车回家,从后门进屋比从正门绕远更加快捷。但多喜枝似乎对此感到不满。
“你说这人烦不烦,说了多少遍都不改。”
听多喜枝说后,直嗣耸了耸肩。
“从哪边走不都一样?姐夫也是个实用主义者,只不过是选条近道而已。”
“那也用不着从后门偷偷摸摸进来呀,这样像什么话。”
就在多喜枝发着牢骚时,胜行走进了餐厅。
“姨父回来啦。”
左枝子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是啊。”
胜行点了点头回答。
“爸,打高尔夫球得奖了吗?”
美亚在厨房里大声询问。
“这个嘛……”
胜行只是小声地说着,向厨房的方向摇了摇头。他任职于一家规模一般的商务公司,担任一名万年不升职的总务课课长。脸上戴着的那副黑框眼镜,令他显得有些阴郁。多喜枝常常数落他——“瞅瞅你这课长当的,只有三个下属,未免太不起眼了吧?”
“跟你说多少遍了,进屋好好走正门啊。”
多喜枝立刻噘起了嘴。
“前门还开着呢,一会儿记得去锁好。”
“嗯……”
面对妻子的牢骚,胜行只是呆呆地点点头。
“对了,还有要紧事没和你说呢,成一回来了。”
心直口快地发完牢骚后,多喜枝立刻像把这事彻底忘在脑后般兴奋地说道。成一向父亲轻轻地点了点头,胜行也点了点头。
“哦……”
直嗣把手一拍,笑了起来。
“哈哈,真不愧是父子。小成这点和姐夫越来越像了,刚才那下点头简直一模一样。”
“可不是嘛,没有好胜心这点和他老爸像个十足,真是愁死人了。”
多喜枝说着也笑了。
“对了老公,待会吃过饭后成一要去跟老爸打声招呼,你也陪他一块儿去吧。这孩子不善言谈,一个人没法和老爹把话说开,麻烦了。”
“嗯……”
胜行点头答应。成一却心想,就算再加上个老爸基本上也没啥区别。他苦笑着望向父亲,他看到胜行的表情也和他一样——看样子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凭这点而言,他们父子俩或许确实颇为相似。
“差不多该给太老爷送晚饭了。”
富美双手做出托举的样子说。
“哎呀,都这个点儿了吗?那就过去吧,富美。”多喜枝说。
时钟的指针指向五点五十五分——成一想到早在过去那些年里,外公就严格规定了家里的饭点。他强迫家人们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一旦有人乱了规矩,外公的心情就会立刻变得很差。看来最近家里的规矩是在六点开饭,外公在这方面还是那么严格——不过把饭菜端过去又是怎么回事?
“美亚小姐,麻烦给太老爷的那份晚餐盛一碗味噌汤。”
“好——嘞!”
美亚精神饱满的声音传来。
“外公不在这儿和咱们一起吃吗?”
成一问过后,多喜枝紧锁着眉头。
“这件事也够愁人的……老爸他这阵子都是一个人吃。”
“准确来说应该是两个人。”
直嗣撇着嘴说。
“两个人?”
成一有点疑惑。多喜枝解释道:“嗯,按他的说法,他是在和老妈两个人一起吃,他还给老妈摆‘阴膳’——这也太瘆人了。还记得吗?在老妈的遗物里有个茶碗,他每次吃饭时都会在那个碗里也盛上饭。一边盛饭嘴里还一边嘀咕着什么……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成一原本已经觉得这件事够不好办了,但没想到情况居然如此严重。
“阴膳吗……”
成一自言自语着。过去人们为了祈求出门在外的亲友能够平安顺利,会在家里摆放“阴膳”。可如果外公明知外婆已经去世,却感受到她的灵魂还在自己身边,那他摆放的就真的算是字面意义上的“阴膳”了。
尽管如此,成一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相信。一想到如今的外公与过去凭借杰出才能和强势的性格在社会上披荆斩棘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成一的胸口就感到阵阵憋闷。
“吃饭啦!饭菜做好了,大家都上桌吧。”
美亚从餐厅出来大声喊道。
“今天老哥回家,人家一不小心就拿出真本事啦!”
她胡乱地脱掉围裙,把它挂在椅背上。
“是吗?听上去还蛮令人期待的,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小美亚的厨艺吧。”
“千万别客气,好吃到昏过去我可不负责哦。”
“要是做得不好吃,我就要你对刚才那句话负责。”
直嗣一边和美亚斗嘴,一边走进了餐厅。
“哎呀不好,我还穿着这身衣服呢。”
多喜枝突然飞快地向厨房方向奔去,连和服的下摆都因她跑得太快而飘了起来。转瞬间就听到她的脚步声穿过走廊,从楼梯方向传来。左枝子和美亚都笑了起来。
成一也从起居室的沙发上站起身来。窗外的夜色已经十分浓郁,通往别室的连接走廊,仿佛悬浮在黑暗中的一座薪能之桥。他看到富美双手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在里面静悄悄地走着。成一一边用余光扫视着她,一边动身向餐厅走去。
好久没吃过富美亲手做的饭菜,今天的晚餐似乎相当值得期待。酱油与味噌的香味弥漫在整个餐厅,成一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气氛中,脸上不禁流露出放松舒适的表情。
胜行、直嗣与左枝子已经坐在了饭桌旁,但成一已经许久没有在家里吃过饭,因此有些犹豫,不知该坐哪里。
“老哥,坐这儿!”
美亚唰地抽出一张椅子。
“但那是……”
那里曾是外公的座位。
“没事儿没事儿,今天老哥是贵客嘛。”
“没错,小成。别想太多,你就坐吧。”
直嗣也劝他坐下,成一这才释然。
就在这时,直嗣的脸上突然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
“咦,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左枝子也抬起了头。
“我听到了,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是吗?我什么也没听见呀。”
美亚说道。胜行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成一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不,我的确听到了,就在别室那边……”
直嗣说完后,全家人不约而同地纷纷默不作声,侧起耳朵仔细倾听。
一股诡谲的静谧笼罩了整个房间。
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成一一动不动,试图调动全身的神经去感受这股异样的气息。
“不对劲……有点不太对劲……”
直嗣话音未落,雷鸣般的脚步声就从厨房外面传来,连在餐厅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当众人被巨响吓得惊慌失措时,富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厨房。被她猛然推开的房门在墙上狠狠反弹后关了回去,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这声巨响不但震耳欲聋,更令人感到一股不祥的气息。
刚冲进餐厅,富美就筋疲力尽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那圆滚滚的身体像患了疟疾一样哆嗦个不停,胖墩墩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了,富美?为什么这么慌?”
直嗣出声询问,但富美的身体依旧颤抖个不停。
“富美姨,富美姨,振作一点!”
美亚跑了过去,搂着富美庞大的身躯。
“太,太老爷他……”
富美终于开了口,她的话语像是竭尽全力挤出来的一样。
“死在……别室里了,额头被……”
所有人都茫然地站在原地,只有左枝子因一只腿行动不便而坐在椅子上,但她也扭转上半身面对着富美。
一瞬间,仿佛终于挣脱了牢牢冻结住的气氛一样,直嗣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用身体撞开厨房的门跑向走廊。美亚正打算冲出去,却被胜行用力拽住了胳膊。成一望了一眼茫然不知所措的左枝子后,向直嗣身后追去。
他在连接走廊处追上了直嗣,两人几乎同时赶到了别室。连直嗣这样的人,如今也开不出什么玩笑了。
别室的入口还大敞四开着。
在连接走廊与房间的交界处,一个托盘扣翻在地上,餐具和食物撒了一地。
成一和直嗣一边留心着防止踩到地上的东西,一边向房间里望去。
这是一个怪异的房间。
房间差不多有八张榻榻米大小——壁龛和佛龛并排面对着门口,左手侧的厕所门半开着,从外面能看到厕所里贴着瓷砖的墙壁。
壁龛中间摆放着脑后带着圆光的阿弥陀佛,其他的隔板内分别摆放着观音菩萨、释迦如来、多宝如来等十多尊佛像。房间的地面上从供桌、木鱼、华瓶等佛具,到舍利塔、铸铜的丽水器、五色幡等一应俱全。房间的尽头还放着一个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大锅一样的物事,以及一束树枝般的物事——这些显得脏兮兮、令人看上去不太舒服的物事拥挤地摆放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尽管如此,它们的摆放方式却有着一定的秩序,摆法也十分整齐。所以硬要说,这里倒是更像一间正在营业的杂货铺。
而房间的主人,就倒在这片物事中。
兵马的脚冲着门口方向,以侧卧的姿势倒在地上。他的身体右侧朝下,姿势仿佛一只虾米——又像胎儿般蜷曲着身体。在兵马腹部附近,能看到他用双手紧紧搂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物事——那是一只茶碗。
那只陈旧的茶碗被握在兵马枯枝般的手指之间,仿佛被老人用力,却又怜爱地拥抱在怀中。
那就是外婆留下的茶碗吗?
成一踮着脚凝视着兵马的状况。
身上的茧绸和服十分整齐,老人看上去就像在打盹儿一样,但脸上的表情却怪异地扭曲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的眼睛仿佛在死死地盯着半空,额头靠近头顶的地方,有一处破裂的伤口,伤口处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真的,死掉了……”
直嗣用嘶哑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说。
“老爹……是被人用那个打的……”
成一立刻领会了直嗣指的是什么。
兵马的身旁掉落着一根长约三十厘米的铁棒。铁棒中间部分刻着纹样,靠近两端的部分则越来越细,顶端是方形的。它看上去像一种老式佛具,其中一端还黏糊糊地沾着血液。
“那是……独钴杵吧。”
直嗣小声嘀咕道。
“嗯?”
成一有些疑惑。
“独钴杵——金刚杵的一种,是密教的法器,手持它就代表即身成佛。”
先不管名字和用途,这种佛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它无论在长度还是质感方面,都非常适合用来敲破人的脑门。
兵马额头的出血量不怎么大,但依旧有不少血滴飞溅出来。其中较小的血迹已经开始干涸。
“问题在于,小成……”
直嗣表情僵硬地向成一转过头来。
“刚才你从起居室里看到老爹了对吧——记不记得?就是老爹打来电话之后。”
“嗯……”
那是兵马在别室入口处张望天气那会儿的事。
“然后老爹回到了房间里……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都在起居室里对吧。”
“嗯……”
“从起居室里望出来,这边的情况是可以一览无余的……但是小成,你看到过有人接近,或是进入过这里吗?”
“……”
没有任何人接近过这里。
“既然这样,小成,那究竟是谁、从哪里进屋把老爹害死的?从没有人靠近过这里啊。”
成一无言以对。他感到自己踏进了一个恐怖而巧妙的圈套之中。一种强烈的虚幻感向他袭来——他感到眼前的现实世界正在失去颜色,转而被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异世界所取代。突然,他有些在意外公手中那只陈旧的茶碗。
“我记得那个灵媒师大叔说……”
美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成一回过头去,发现胜行和美亚在不知不觉间也赶到了,两人都面色苍白地僵立着,美亚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
“他说过吧?幽灵会降下灾祸……”
胜行按住了女儿的肩膀,仿佛在责备她不要乱说。
仿佛眼前猛地闪过一道强光,成一的大脑内部变得一片空白。他现在所想的,是一件与眼前状况完全无关的事。
——最终,我还是没能向外公道歉。
◇幕间
某警察的笔记——
世田谷原房产大亨遇害后的第三天。
案件相关者之一,正径大学人文学部助手,大内山涉的不在场证明取证——与辖区警局的泽本搭档完成。(泽本是个开朗善良的好青年,我们在车里谈了些职业棒球方面的话题,彼此感觉还蛮投缘。)
据练马区樱台3-18-2号“双叶洗衣店”的店主中崎大次所说——案件发生当天的下午六点零五分前后,他与大内山在自家洗衣店附近的街道上聊天。据说大内山是他的常客,且两人关系较熟。(大内山的证词是在约六点钟,与洗衣店老板说的时间差五分钟,算是可以接受的误差范围吗?)
与大内山住同一公寓的邻居当天不在家中,因此没能得到关于大内山回家时间方面的证词。
除此以外,我们在附近向十几个人做了打听——但是没有特别收获。
·时间方面——据大内山的证词所说,他在五点十五分离开方城家,依次乘坐小田急线、山手线、西武池袋线回家——在时间上与中崎的证词大致吻合。
·距离方面——如果不在五点十五分坐车离开成城,就无法在六点回到樱台——这点确认无误,时间勉强能够吻合。
路上堵车是否有来不及赶回的可能性?
·伪证可能性——大内山与洗衣店店主中崎在街道上的相遇真的只是巧合?(是否有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中崎外出散步只是一时兴起,两人也是偶然相遇,无法预先进行准备——确认无误,作伪可能性低。
·方城直嗣、成一的证词——两人曾在五点二十五分目击过被害者的身影(透过起居室的大落地窗)——大内山于五点十五分离开,时间很紧——不可能实施犯罪,不在场证明成立?——仍需仔细调查。
晚九点:联合调查会议。
案件发生在位于成城的高级住宅区,许多上流社会人士居住于此,因此总部部长下令要尽早解决案件——太难了吧!那个河豚还是老样子啰唆得很。
◎作案时刻
判断在五点二十五分到五点五十五分之间。
直嗣·成一证词(于五点二十五分目击死者)——可信吗?是否有作伪证可能?
◎不在场证明
·方城一家人——确认完毕——虽然家庭成员之间的证词不能作为铁证,但各人发言中并无破绽,案发前没有任何人靠近过犯罪现场——该点存疑。
·穴山慈云斋,五点前离开方城家,于五点三十五分到十点之间在位于浅草的酒馆——“阿多福”中饮酒——此事由店主依田久治及其他多名客人作证(经杉原、中山组确认)——从时间上来讲不可能出现在犯罪现场——是否有店里所有人都为他作伪证的可能?
·神代知也,于五点四十分在新宿站与从属达美宣传文艺社(东西屋中介工作室)的东西屋(左枝子证词)——蒲田史雄、加岛雪江同时在新宿站换乘(经小寺、佐久间组确认)。双方的相遇纯属偶然——难以作伪?——从时间方面来讲,神代不可能在作案后赶往新宿站。
·大内山涉——调查结果由泽本上台说明。他显得有些紧张,但确认了大内山的不在场证明——不出所料,有人询问是否存在作伪证可能——此事仍需调查。
◎家人及当日访客的相关不在场证明基本确认完毕——需要进行重新梳理。
◎死者平时的人际关系——汤浅股长小组无特别收获——汤浅显得有些急躁,看着蛮开心的,他小子活该。
◎据其他人报告,院墙、屋墙及现场建筑周边无任何从外部闯入的痕迹,案发现场的窗户是锁住的。
◎足迹
·从车库延伸到主宅后门的足迹——来自胜行。
·院子里有不少足迹——但没有靠近现场的——根据直嗣、成一的证词来看(两人曾在院子里洒水)——现场无可疑足迹。虽然下了点雨,但没有大到能够消除足迹。
◎根据直嗣、成一的证词来看——没有人曾靠近案发现场——作案手法成谜?证人是否记错?——是否可能是家人在内部作伪证相互包庇?
◎穴山再三强调此事是“幽灵作祟”——协元股长的笑话还真好笑。
·会议上最终决定以“案件相关者不在场证明的进一步确认”、“死者的人际关系调查”与“盗窃的可能性”三条线索为主要着眼点进行调查。
·成一——久别十年回到家中!是否有作伪可能?
·明天继续与泽本在樱台附近进行调查。
·汤浅股长的小组说等着我们的好消息——这算记仇?
半夜十一点——各小组间单独讨论,交流目前掌握的信息并确认各事项。
凌晨一点三十分解散——在局里小睡。
注释
[1] 水子灵:民间传说为因堕胎死亡的婴儿灵魂。
[2] 东西屋:又称为 Japanese marching band,在日本旧时代,指经过精心刻意打扮的街头音乐家,受委托为所在地区的商品或商店打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