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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秀亦豪的健笔
──我看张晓风的散文

三十年来台湾的散文作家,依年龄和风格大致可以分为四代。第一代的年龄在八十岁上下,可以梁实秋为代表。第二代在六十岁左右,以女作家居多,目前笔力最健者,当推琦君,但在须眉之中,也数得出思果、陈之藩、吴鲁芹、周弃子等人,不让那一代的散文全然变成“男性的失土”。第三代的年龄颇不整齐,大约从四十岁到六十岁,社会背景也很复杂:王鼎钧、张拓芜、林文月、亮轩、萧白、子敏等人都是代表;另有诗人而兼擅散文的杨牧与管管,小说家而兼擅此道的司马中原(张爱玲亦然,但应该归于第二代)。第四代的年龄当在二三十岁,作者众多,潜力极大,一时尚难遽分高下,但似乎应该包括温任平、林清玄、罗青、颜昆阳、袁琼琼、渡也、高大鹏、孙玮芒、李捷金、陈幸蕙等人的名字。

大致说来,第二代的风格近于第一代,多半继承五四散文的流风余绪,语言上讲究文白交融,笔法上讲究入情入理,题材上则富于回忆的温馨。第三代是一个突变,也是一个突破。年龄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是第三代的作家大多接受了现代文艺的洗礼,运用语言的方式,已有大幅的蜕变。他们不但讲究文白交融,也有兴趣酌量作西化的试验,不但讲究人情世故,也有兴趣探险想象的世界。在题材上,他们不但回忆大陆,也有兴趣反映台湾的生活,探讨当前的现实。他们当然欣赏古典诗词,但也乐于运用现代诗的艺术,来开拓新散文的感性世界。同样,现代的小说,电影,音乐,绘画,摄影,等等艺术,也莫不促成他们观察事物的新感性。

“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使我想起现代诗。

张晓风的散文《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中的两句话,正好用来印证我前述的论点。在第三代的散文家中,张晓风年纪较轻,但成就却不容低估。前引的两句和现代诗的关系还比较落于言诠,再看她另一篇作品《你还没有爱过》中的一句:

而终有一天,一纸降书,一排降将,一长列解下的军刀,我们赢了!

这一句写的是日军投降,但是那跳接的意象,那武断而迅疾的句法,却是现代诗的作风。换了第二代的散文家,大半不会这么写的。

张晓风的一支健笔纵横于近二十年来的文坛,先是以散文成名,继而转向小说,不久又在戏剧界激起壮阔的波澜,近年她的笔锋又收回散文的领域,而更见变化多姿。她在散文创作上的发展,正显示一位年轻作家如何摆脱了早期新文学的束缚,如何炼锻了自己的风格,而卓然成为第三代的名家。早在十三年前,我已在《我们需要几本书》一文中指出:“至少有三个因素使早期的晓风不能进入现代:中文系的教育,女作家的传统,五四新文学的余风。我不是说,凡出身中文系,身为女作家,且承受五四余泽的人,一定进不了现代的潮流。我只是说,上述的三个背景,在普通的情形下,任具一项,都足以阻碍现代化的倾向。晓风三者兼备,竟能像跳栏选手一样,一一越过,且奔向坦坦的现代大道,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十三年后回顾晓风在散文上的成就,比起当日来,自又丰收得多。再度综览她这方面的作品,欣赏之余,可以归纳出如下的几个特色:第一,晓风成名于60年代的中期,那时正是的是曾与晓风协力促进剧运的青年同伴,像姚立含,黄以功;更有像温梅桂那样奋斗自立的泰雅尔人山胞。后面的三个人物写得比较详尽,但也不是正式的传记。前面的四个名人则见首而不见尾,夭矫云问,出没无常,只是一些生动的印象集锦。而无论是速写或详叙,这些人物在晓风的笔下,都显得亲切而自然,往往只要几下勾勒,颊上三毫已见。晓风的笔触,无论是写景,状物,对话或叙事,都是快攻的经济手法,务求在数招之内见功,很少细针密线的工笔。所以她的段落较短,分段较多,事件和情调的发展爽利无碍,和我一般散文的长段大阵,颇不相同。晓风的文笔还有一项能耐,便是雅俗、文白、巧拙之间的分寸,能依主题的需要而调整,例如写耆宿洪陆东时的老练,便有别于《蜗牛女孩》的坦率天真。

几篇写人物的散文之中,我认为味道最浓笔意最醇的,是《半局》和《看松》。这两篇当然不是传记,而是作者一鳞半爪的切身感受和亲眼印象,却安排得恰到好处,真有“传神”之功。也许晓风和文中的两位人物——一位是她的系主任,一位是同事——相知较深,所以往事历历,随手拈来,皆成妙谛,比起其他人物的写照来,更见突出。我认为这种用散闻轶事串成的人物剪影,形象生动,意味隽永,是介于《史记》列传和《世说新语》之间的笔法,希望晓风以后多加发挥。尤其是《半局》一篇,墨饱笔酣,六千字一气呵成,其中人物杜公的意态呼之欲出,不台湾文坛西化的高潮,她的作品却能够免于一般西化的时尚,既不乱叹人生的虚无,也不沉溺文字的晦涩。第二,她出身于中文系,却不自囿于所谓“旧文学”,写起文章来,既少饾饤其表的四字成语或经典名言,也无以退为进以酸为雅的谦虚作态。相反地,她对于西方文学颇留意吸收,在剧本的创作上尤其如此。读她的散文,实在看不出是昧于西洋文学的作家所写。第三,她是女作家,却能够摆脱许多女作家,尤其是一些散文女作家常有的那种闺秀气,其实从《十月的阳光》起,她的散文往往倒有一股勃然不磨的英伟之气。她的文笔原就无意于妩媚,更不可能走向纤弱,相反地,她的文气之旺,笔锋之健,转折之快,比起一些阳刚型的男作家来,也毫不减色。第四,一般的所谓散文家,无论性别为何,笔下的题材常有日趋狭窄之病,不是耽于山水之写景,就是囿于家事之琐细,旧闻之陈腐,酬酢之空虚,旅游之肤浅,久之也就难以为继。晓风的散文近年在题材上颇见拓展,近将出版的《你还没有爱过》一书可以印证她的精神领域如何开阔。在风格上,晓风能用知性来提升感性,在视野上,她能把小我拓展到大我,乃能成为有分量有地位的一流散文家。

《你还没有爱过》里面的十五篇散文,至少有八篇半是写人物——《承受第一线晨曦的》只能算是半篇。这些人物,有的是文化界已故的前辈,像洪陆东,俞大纲,李曼瑰,史惟亮;有但是晓风个人的杰作,也是近年来散文的妙品。我甚至认为,《半局》的老到恣肆之处,鲁迅也不过如此。请看下列这一段:

有一天,他和另一个助教谈西洋史,那助教忽然问他那段历史中兄弟争位后来究竟是谁死了,他一时也答不上来,两个人在那里久久不决,我听得不耐烦:

“我告诉你,既不是哥哥死了,也不是弟弟死了,反正是到现在,两个人都死了。”

说完了,我自己也觉一阵悲伤,仿佛《红楼梦》里张道士所说的一个吃它一百年的疗妒羹——当然是效应的,百年后人都死了。

杜公却拊掌大笑:

“对了,对了,当然是两个都死了。”

短短的一段文字里,从历史的徒劳到人生的空虚,从作者的伤感到杜公的豁达,几番转折,真是方寸之间有波澜。再看结尾的一段:

对于那些英年早逝弃我而去的朋友,我的情绪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愤怒!

正好像一群孩子,在广场上做游戏,大家才刚弄清楚游戏规则,才刚明白游戏的好玩之处,并且刚找好自己的那一伙,其中一人却不声不响地半局而退了,你一时怎能不愕然得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被什么人骗了一场似的愤怒!

这一段的比喻十分贴切,而对于朋友夭亡的反应,不是悲哀,却是愤怒,好像没可奈何之中,竟迁怒造化的无端弄人。这,就是我所谓作者的英伟之气。《半局》的题目就取得很好,而尤见功力的,是文中感情的几经变化,那样“半忘年交”的友谊,戏谑中有尊敬,低回中有豪情,疏淡中寓知己,读来真是令人“五内翻涌”。

这样的杰作,在民初的散文名家里也不多见。可见晓风散文的多度空间里,比他们要多一度空间,那便是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诗的启示。像《半局》中的这一段:

杜公是黑龙江人,对我这样的年龄而言,模糊的意念里,黑龙江简直比什么都美,比爱琴海美,比维也纳森林美,比庞培古城美,是榛莽渊深,不可仰视的,是千年的黑森林,千峰的白积雪加上浩浩万里、裂地而奔窜的江水合成的。

便是我前文所谓“第三代的散文”,因为它速度快,笔力强,一气呵成,有最好的现代诗那种莽莽苍苍的感性。仅有感性,当然不足以成散文大家,但是笔下如果感性贫乏,写山而不见其峥嵘,写水而不觉其灵动,却无论如何成不了散文家。晓风写景记游的一些近作如《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在抒情散文的创作上成就惊人,“临场感”(sense of immediacy)甚为饱满的感性,经灵性和知性的提升之后,境界极高。在这种散文里,晓风已经是一位不分行的诗人了。

晓风偶尔也写些诗,但句法刚直,语言嫌露,佳作不多。我倒觉得,能在写景或抒情的散文里挥洒诗才,也是一种高妙之境,原不一定非要去经营“分行的艺术”。其实,晓风散文中写景之句,论空灵,论秀逸,论气魄,比起许多现代诗的佳句来,并不逊色。《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中许多附有小标题的片段,都是笔法精简感性逼人眉睫的妙品,例如写梅骨的一段,真能攫住老柯心里秘藏欲发的生机。又如她写夜色,有这样的句子:“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四下是彻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又说:“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下面的一段设想奇妙,那种想象力,真可以博得东坡一笑: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地,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再看下面这一段: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 下面,想起唐人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邪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街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这真是神乎其想的豪喻,晓风身为女作家,不自比红拂女,却自拟虬髯客,正是我所谓的英伟之气。至于“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一句,也有辛弃疾山人相看妩媚之意,仍是自豪的。在同一章中,晓风又喻那擎天神木为“倒生的翡翠矿”,也是匪夷所思。此文的《后记》第三则又说:

夏天,在一次外出旅行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拉拉山,吃了些水蜜桃,以及山壁上倾下来的不花钱的红草莓。夏天比秋天好的是绿苔上长满十字形的小紫花,但夏天游人多些,算来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

整段文字清空自在,不用说了,奇就奇在最后那一句:“算来秋天比夏天多了整整一座空山。”照讲夏天叶茂人多,应该夏多于秋才对,但作者神思异发,认为入山贵在就山,不在就人,所以要比空寂之美,却是秋富于夏。这种妙笔,散文家也不输诗人。

张晓风这本新书里佳作尚多,不及一一细析,但还有一篇值得再三诵读的,便是书名所本的《你还没有爱过》。此地所谓的爱,是国民民族的大我之爱。

作者在贵阳街“国军历史文物馆”里,吊古低回,感奋于民初青年慷慨报国的忠义精神。她一面瞻仰早期军校朴拙而庄严的同学录,一面从那些古色古香的通信地址去揣摩那些相中人物乡镇的情景,领着读者作纸上的故国神游:

郭孝言 年十九 镇江城内小市口杜宅后院

章 甫 年二十三 湖南永州老县门口章吉祥药号交

李亚丹 年二十二 湖南岳州桃林喻义兴宝号转旧屋李家

就这么几十个简单而又落实的地址,便激发了作者无穷的乡国之思,同胞之爱,引爆了她光华四射的想象。这些古色斑斓胆气照人的名录,具体可握如历史的把手,作者逐条加上自己的按语,就像实地低回时心中起伏波动的意识流,虚实相激相荡,原是善作安排。及其高潮,下面的这段文字更是喷薄而出:

只为一声戍角,那些好男儿从稻田从麦田从高粱田,从商行,从药铺,从磨坊,从鱼行,从杂货铺,从酒坊一一走出来,就这样,走出一番新翠照眼的日月山川。不知为什么,越读那些土里土气的小地名,越觉有万千王师的气象,每翻一张扉页,竟觉得在腕底翻起的是飒飒然的八方风雨。

能写出这种节奏,这种气魄,这种胸襟的散文,张晓风不愧是第三代散文家里腕挟风雷的淋漓健笔,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在散文的批评里,梁实秋的风趣,思果的恬淡,陈之藩的颖悟,琦君的温馨,早经公认,赏析已多,但散文天地的广阔正如人生,淡有淡味,浓有浓情,怀旧的固然动人温情,探新的也能动人激情。说散文一定要像橄榄或清茶,由来已久,其实是画地为牢。谁规定散文不可以像哈密瓜像酒?韩潮苏海,是橄榄或清茶吗?散文的读者不妨拓展自己的视域,也来欣赏张晓风的豪秀,杨牧的雅丽。

张晓风既有天才,又有学力,更有可惊的精力与毅力,我热切希望她能尽展所长,少作秀,少编书,少写别人也会写的那些俏皮小品或应景文章,把她的大才用来创新并突破散文的华严世界。

1981年1月于厦门街 47mwUG/r0Vy7hnkT3q14xs6J6bm7VcH7fhiGPKcPA879/dv+9bgO1x8XTagPY/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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