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朝鲜朝廷收到朴泓的边报,才知悉日军大举入侵的消息,举朝震惊。朝鲜国王李昖赶紧起用一批将领南下抵御日军,他任命李镒为庆尚道巡边使,下中路;成应吉为庆尚道左防御使,下东路;赵儆为庆尚道右防御使,下西路;刘克良、边玑为庆尚道助防将,刘克良守庆尚道的竹岭,边玑守庆尚道的鸟岭。接着,李昖又褫夺了庆州府尹尹任涵的官职,起用江界府使边应星为庆州府尹。 (《惩毖录》)
四月二十日,李昖任命柳成龙为都体察使、金应南为副使,职责是监督诸将作战;同时任命申砬为都巡边使 ,作为朝鲜军的高级统帅与李镒等人的后援。在申砬率领8000人出发前,李昖召见了申砬,特意赐给他一把宝剑,授予他生杀大权:“李镒以下不用命者,皆斩之。”
另一方面,庆尚道巡边使李镒已奉李昖之命南下,他还不知道李昖已经把他的生死交付给了都巡边使申砬。当李镒领兵越过忠清道与庆尚道交界的鸟岭,进入庆尚道西北一隅的闻庆县时,才发现县城中已经空无一人,他只好从闻庆继续南下,经过咸昌,进至尚州。但尚州牧使金澥以迎候李镒为借口,逃入深山里避难,城里没有一兵一卒,只剩下一名判官,名叫权吉。
见到这种情形,李镒非常愤怒,将尚州没有兵力怪罪到权吉身上,想把他拽出庭外斩首。权吉向李镒苦苦哀求,说他会想办法征集兵力,于是李镒暂时放过了权吉。权吉经过一晚上的努力,搜遍了附近的村落,找到了数百人用来补充兵力,但这些人都是农民,没有经过训练。于是李镒在尚州开粮仓,吸引逃亡在外的百姓过来应征,又这般招来了山谷中避难的几百人。他把陆续招来的人编成军队,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打过仗。
四月二十四日,日军第一军团的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在仁同11.8公里外的某处地方渡河,到达尚州东南方向的善山。 (《西征日记》) 晚上,开宁县(在善山西南方向)的一个朝鲜人匆忙赶到尚州,向李镒报告日军已经进入善山的消息。但是李镒却认为这是个假情报,报信之人想要动摇军心,欲要把他斩首。报信人叫嚷着对李镒说,不如先囚禁他,如果第二天日军没有到来,再杀死他也不迟。于是李镒就把报信人收监了,但始终没有对这个情报重视起来。这天晚上,日军第一军团屯兵于尚州8公里外的长川,逐步逼近李镒所在的尚州。由于李镒军中没有斥候,所以日军来了也不知道。
四月二十五日早上,日军暂未出现在尚州附近,于是李镒让人把开宁来的报信人从监狱里拉出来斩首示众。但李镒还是心有不安,很快就率领6000人离开尚州,驻兵于尚州北面的山川边,依山结阵,阵中竖起大将旗,做出迎击日军的姿态。在大将旗下,李镒披着铠甲,骑在马上。从事官尹暹、朴萀与判官权吉、沙斤察访金宗武等,下马侍立在李镒坐骑后面。
不一会儿,有几个身份可疑之人从林间出来,徘徊眺望一番后就回去了。朝鲜军怀疑这些身份不明之人是日军的侦察兵,但是他们顾虑到开宁报信人的前车之鉴,所以不敢把这些想法跟李镒说。这些身份不明之人,正是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派出的斥候。
李镒离开尚州后,从长川过来的日军很快就将尚州占据了,城中几处地方冒起了浓烟。朝鲜军望见后,李镒才派出军官挺豪前去侦察动静。挺豪骑着马,由两名士兵牵着绳子缓缓而去。一些埋伏在林中的日军士兵,用铁炮射中挺豪,随后割下了他的首级。挺豪是有名的朝鲜勇士,位于后方的朝鲜军看到他的死状后大惧,为之落胆。不久日军大至,前来攻打李镒结阵的山川,对朝鲜军施放铁炮,中者即刻毙命。李镒大惊,仓促间命令朝鲜军对日军放箭,但是箭矢射出十余步就坠落在地,根本射不到日军。而日军分为左右两翼,持军旗绕到朝鲜军背后,将其围住,不断对着朝鲜军放铁炮,炮声鼎沸。李镒知道情况不妙,骑马逃走,朝鲜军队因此大乱,各自逃命。突然,李镒想起了什么,策马掉头,让从事官尹暹、朴萀跟着他一起逃走。但尹暹不肯离开,对李镒说:“将何面目归拜主上乎?男儿到此,为国死,足矣。”
不愿逃走的尹暹独自坐在原地等待着命运的仲裁,最终惨遭日军杀害。判官权吉也在此战中身亡。庆尚道助防将边玑惊慌失措地逃走了,边玑麾下一名叫李庆流的从事官,找不到边玑,便发愤突入日军阵中,格斗而死。
根据日本史料《西征日记》的记载,日军在尚州之战中一共斩得朝鲜军首级300余颗。 作为败军之将的李镒非常窘迫,他被日军追赶得很急,为了不让日军认出自己,竟然狼狈到弃马而逃。逃跑途中,李镒脱下衣服、披散头发,随行的只有从事官朴萀和一个奴仆。
李镒一路狂奔,先是逃到闻庆县,接着又越过鸟岭,逃回忠清道。随行的朴萀不愿再跟着李镒逃命,便进入了山谷中,他对人说:“吾十八登状元,受国厚恩,今日失军亡师,将何辞以见吾君?”说完,朴萀便自刎而死,时年22岁。
李镒在尚州战败的消息传到王京后,对朝鲜王室的打击非常大,朝廷震惧,产生了想要迁都的想法。
大约是在同一时间,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在尚州抓获了一名通晓日语,叫作景应舜的朝鲜翻译。这个时候,他们估计朝鲜已经被日军的武力所震慑,就试图通过景应舜送信于朝鲜朝廷,以劝降朝鲜。但景应舜在赶路途中被日军第二军团的加藤清正杀害,导致小西行长、宗义智发出的议和信号未能传递出去。 (《惩毖录》《汉阴文稿》)
四月二十七日,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率领日军第一军团从尚州继续北上,攻陷闻庆县,县中百姓逃散一空。闻庆县监申元吉骑上一匹马想要逃走,但是被日军追上。日军让申元吉投降,但是申元吉不肯,还不停地咒骂对方。这激起了日军的愤怒,他们用非常残酷的手段斩断了申元吉的四肢,杀死了他。 (《庆尚巡营录》《朝野佥载》)
此前一天,被朝鲜国王李昖委以重任的都巡边使申砬受命南下。经过龙仁(属京畿道)时,申砬听说日军兵力很多,便偷偷向朝鲜朝廷上奏,流露出了很不乐观的看法:“贼势甚盛,实难防御。今日之事,不胜闷迫。”
王京的士人、百姓将申砬视作救命稻草,听到他的这番表态后,非常慌乱,白天、晚上都有人从城中逃走,寻找地方避难。
申砬继续领兵南下。到达忠清道的忠州后,他将大军留在忠州南面的丹月驿,自己只带了几个人,骑马赶到忠清道与庆尚道交界的鸟岭,去查看地理形势。
随行的从事官金汝岉劝说申砬据守鸟岭这一险要之地:“彼众我寡,难以争锋。宜守此险厄,伏峡中。俟贼入谷,然后乘高,左右射之。”
忠州牧使李宗张也持同一意见,劝申砬扼守鸟岭:“今贼方乘胜,而我在散地。扼险为上,野战非利。莫若据岭厄,多张旗帜、烟火以疑贼心,然后方可出奇制胜也。”
但是申砬认为鸟岭这个地方不能施展骑兵,他想要把日军引诱到开阔的平原上,以骑兵歼灭日军步兵,所以没有听从金汝岉、李宗张的意见,掉头回了丹月驿。在回去的路上,申砬碰上了从尚州败退回来的庆尚道巡边使李镒。一见到申砬,李镒就跪在地上,做出一副忏悔的姿态,请求申砬将他处死。
申砬扶起李镒,向他询问日军的情况。李镒回答说:“此贼非庚午、乙卯之比,又不若北狄(女真)之易制。”
李镒说的“庚午”是指公元1570年,“乙卯”则是指公元1555年。在这两年中,朝鲜发生了大规模倭寇袭击事件,不过这些入侵之倭最后都被朝鲜驱赶走了。这在《乱中杂录》中有记载:
庚午之贼,仅陷熊川数邑而败。乙卯之贼,陷达梁,杀兵使元迪,连陷康津等官,至灵岩败。
李镒将壬辰倭乱与发生在朝鲜的两起倭寇事件做了对比,认为此次动乱规模远远超过前两次,又说这次来的日本人比女真人还要难打。听了李镒的报告,金汝岉认为难以在平原上抵挡住日军,又劝申砬占据高丘,逆击日军,不然就直接退守王京,保卫京师。李镒附和金汝岉,也跟着劝说申砬:“今既不能据险(鸟岭)遮截,若交锋广野,万无能当之理,宁退守京城!”
申砬听了后,气得直骂李镒:“尔既败军,又复惊动军卒,法当斩!”
申砬虽然放了狠话,但还是决定让李镒戴罪立功,任命他和从尚州逃回来的边玑作为先锋。同时,申砬坚持己见,想要在平原之地迎战日军,遂放弃鸟岭天险。
回到丹月驿后,申砬领兵移屯于忠州城北的弹琴台,背靠达川江结阵,意图在此迎战日军。事实上,申砬挑了一个很糟糕的地方。弹琴台后有大江,前有水田,水草交杂,不但无法让骑兵驰骋,而且还让朝鲜军失去了退路。
四月二十八日寅时(凌晨3时至凌晨5时),日军第一军团的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从庆尚道闻庆县出发,向忠清道进发。在经过鸟岭天险时,日军一度怀疑朝鲜军在山里设了埋伏,让人探视后,才知道空无一人,于是大摇大摆地向前挺进。当日午时(上午11正至下午1时),日军到达忠州,向申砬领兵布阵的弹琴台扑了过来。
申砬麾下有斥候将金孝元、安敏二人,他们侦察到敌情后,火速赶回来向申砬报告,称日军已经杀来了。朝鲜将士们知道后很是吃惊,士气大为动摇。申砬很生气,认为金孝元、安敏是在动摇军心,下令将二人斩首,但他心知必须做出应对,于是仓促间下令改变阵形迎战日军。结果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朝鲜军完全不敌日军,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日军挥刀对朝鲜军乱砍,宛如割草一般,得不到一点像样的反抗。由于失去退路,许多朝鲜士兵在日军的逼迫之下跳进了身后的江水中,结果纷纷被溺死。
申砬惊慌失措,屡次想骑马突围而走,都没有成功,只好退到江边。在江边,申砬碰上了金汝岉,试探性问他是否有投降的想法。金汝岉笑着说:“我岂惜死之人乎?”说完,金汝岉与申砬一同奔赴敌阵,在马上拉弓引弦,射杀数十名日军士兵。但终究无济于事,当时朝鲜军队已经大乱,尸体堆积如山。申砬有一个侄子跟在军中,他临阵想逃,申砬非常生气,痛骂了自己的侄子,并抓住他的头,和他一起跳江自杀了。金汝岉也一样跳江自杀了。而李镒和尚州之战败北时一样,又一次临阵逃走。李镒从小路逃进山里,碰到三名日本兵,他拉弓射杀了其中一人,把另两人吓走了,这才得以渡江逃走,抵达了暂时安全的地方。
对于这次弹琴台之战,朝鲜史料《乱中杂录》说朝鲜军一共有6万人马,加上之前的尚州之战,朝鲜精兵在尚州、弹琴台两战被全部歼灭。但这个说法过于夸大,根据《朝野会通 ·宣祖纪》《湖西左邑志》的记载,朝鲜军在弹琴台之战中的实际兵力只有8000人。又据日本史料《西征日记》记载,日军在弹琴台之战斩得朝鲜军首级3000余颗、俘虏数百人。 可见,损失并没有6万人那么夸张。
四月二十九日,朝鲜朝廷收到了弹琴台的败报,朝鲜国王李昖召集大臣紧急开会,称他想要放弃王京逃走。一些大臣附和李昖的意见,认为李昖可以暂时先往平壤避难,再向大明请兵,以图收复失土。也有些大臣提出了反对意见,掌令权悏主张坚守王京,并不支持避难。都体察使柳成龙认为权悏这番话虽然是一腔忠诚,但是时势如此,眼下不得不避难,他主张将临海君、顺和君两位王子分遣到咸镜、江原二道,去招募兵力勤王,世子光海君则跟随国王避难。
李昖同意了柳成龙的意见,仓促间命令临海君前往咸镜道,前左议政金贵荣、尹卓然随行;又命顺和君前往江原道,长溪府君黄庭彧、前承旨黄赫、同知李塈随行。此外,李昖又任命吏曹判书李元翼为平安道巡查使(又称“监司”,朝鲜分道的最高长官),坐镇平安道;同时任命崔兴源为黄海道、京畿都巡查使,坐镇黄海道。 (《宣祖昭敬大王修正实录》《壬辰日录》《国朝宝鉴》)
四月三十日,天刚一亮,朝鲜国王李昖一行人就出逃王京。在逃亡途中,李昖和世子光海君骑马,王后乘轿子。这一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王后和妃嫔们到达王京西大门外的弘济院时,因为雨下得太大,轿子不利急行,都换上了马。在后方,朝鲜官员们痛哭着,冒着大雨徒步逃命。窘迫之际,从行的朝鲜王族、文武官员、扈从人数加起来,还不到100人。
傍晚,李昖到达临津江,准备登船渡江,一路北逃。侍臣们跪在地上,痛哭很久,边上的人都流下了眼泪,不能够抬起头。当时天色昏黑,没有一根蜡烛能够照明。到了深夜,李昖乘坐的船只才渡过临津江,抵达对岸的东坡。为了避免被北上的日军追捕,李昖下令将船只沉到江底,又令近江的百姓迁移房舍。逃亡的百官饥饿交加,散乱地寄宿在百姓家里。这一天,有近一半人没有渡过江。更凄惨的是,朝鲜国王、百官从王京出逃前夕,一些朝鲜奸民竟然涌入内帑库争取宝物。国王、百官出逃以后,乱民大起,焚烧了掌隶院、刑曹,造成了大规模的破坏。 (《宣祖昭敬大王修正实录》)
五月一日,李昖召见承政院都承旨李恒福,向他询问接下来的对策。李恒福回答道:“可且驻驾义州,若势穷力屈,八路俱陷,则便可赴诉天朝。”他的意思是,让李昖一直逃到与大明交界的义州(属平安道),如果连义州都保不住,那就只能逃入大明境内了。
左议政尹斗寿反对内附大明,他主张退守咸镜道:“北道士马精强,咸兴、镜城,皆天险之恃,可逾岭北行。”
李昖又询问都体察使柳成龙,想知道他的想法。柳成龙也反对内附大明,他对李昖说:“不可,大驾离东土一步,则朝鲜非我有也。”
李昖听了柳成龙的发言后,表态说他的真实想法是内附大明,但柳成龙还是不认同。
主张内附大明的李恒福觉得柳成龙是在针对他,便与柳成龙争辩起来:“臣之所言,非直欲渡(鸭绿)江也,从十分穷极地说来也。”
柳成龙反驳李恒福道:“今东北诸道如故,湖南忠义之士不日蜂起,何可遽论此事?”他认为北方的咸镜等道安堵如故,还没发生变故,而南方的全罗道义兵将不日蜂起,因此反对内附大明。
争执一番后,两人都退了出去。柳成龙非常恼怒李恒福顶撞他,并提出了内附大明的言论,因此责备李恒福:“何为轻发弃国之论乎?君虽从死于道路,不过为妇寺之忠。此言一出,人心瓦解,谁能收拾?” (以上对话出自《宣祖昭敬大王修正实录》)
李恒福听了,只好向柳成龙道歉。此时朝鲜人心崩溃,百官们全都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