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八年九月一日,丰臣秀吉从关东归阵,回到京都。两个月后的十一月七日,朝鲜通信使一行人在京都的聚乐第谒见丰臣秀吉,奉上朝鲜国书。丰臣秀吉认为朝鲜使者是来表示臣服的,因此态度非常傲慢,接待朝鲜使者的仪式十分潦草,连宴席专用的器具都没有准备,只用浊酒和大饼招待对方。
宴会开始没多久,丰臣秀吉忽然走入内厅,换了一身便服,抱着他一岁的儿子丰臣鹤松出来,然后在接见朝鲜使者的大厅中悠闲散步,旁若无人。在座的日本人一动都不敢动,只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鹤松突然尿在了丰臣秀吉的身上。秀吉这年已50多岁,他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异常宠爱。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招来侍女给鹤松换尿布,一点都不在乎使者的感受。 (《惩毖录》)
宴会结束后,朝鲜使者告退,一行人到达和泉的堺港等待丰臣秀吉答复朝鲜国王的国书。丰臣秀吉由于宗氏的伪报,认为朝鲜此次来京都,是来向日本低头臣服的,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号令朝鲜了。因此,丰臣秀吉在答复朝鲜的国书中,强调自己是太阳之子,有一统天下的天命,同时表示他有意征服大明,在日本、朝鲜、大明三国留下芳名,并要求朝鲜作为日本征讨大明的急先锋。十一月中旬,丰臣秀吉的这封国书送交到了在堺港待命的朝鲜使者处,只见上面写着: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
雁书薰诵,卷舒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国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激,三四年之间,伐叛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窃案予事迹,微陋小臣也。虽然,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相士曰:“日光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八表闻仁风,四海蒙威名者。其何疑乎?”
依有此奇异,作敌心者自然摧灭,战则无不胜,攻则无不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怜愍孤独。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本朝开辟以来,朝廷盛事,洛阳壮丽,莫如此日也。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年焉。郁郁久居此?予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风俗于四百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
贵国先驱而入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许容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不宣。 (《江云随笔》)
丰臣秀吉在答书中,露骨地写下“易吾朝风俗于(大明)四百州”,侵吞大明的野心昭然若揭。朝鲜使者看到这封国书以后,认为十分不妥。正使黄允吉等人与负责接待他们的日本僧人景辙玄苏进行交涉,要求改掉国书当中的“阁下”(指丰臣秀吉对朝鲜国王的蔑称)、“方物”(指丰臣秀吉对朝鲜所赠礼币的蔑称)、“入朝”(指丰臣秀吉认为朝鲜派遣使者来日本朝见)三词。
景辙玄苏写了一封信向朝鲜使者道歉,推托是撰写这封国书的人用词失误,他同意将“阁下”改为“殿下”,“方物”改成“礼币”,但不同意改掉“入朝”等词。景辙玄苏解释说,“入朝”是“入朝大明”的意思,没有其他特殊含义。副使金诚一认为景辙玄苏这么说是在糊弄人,便屡次致信景辙玄苏,要求改变这一文辞,但景辙玄苏坚持不肯改写。正使黄允吉、书状官许筬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景辙玄苏说“入朝”是“入朝大明”的意思,那么本意应该就是如此,让金诚一不要再争论了。 (《隐峰野史别录》《宣祖昭敬大王修正实录》) 于是,对丰臣秀吉这封国书的争论就停了下来。
万历十九年(日本天正十九年,1591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景辙玄苏、柳川调信的护送下,朝鲜通信使从对马岛渡海回到朝鲜釜山浦。但等朝鲜通信使回国之后,宗氏一族就图穷匕见,不再对丰臣秀吉的本意进行掩饰。宗氏致信朝鲜,提出日本借道朝鲜南边进犯大明,并要求朝鲜作为日军的向导,与日军一起行动。而当时的大明,是朝鲜的宗主国。因为这一层关系,面对日本提出的要求,朝鲜表示拒绝,认为日本虽然是“友邦”,但大明是“君父”,朝鲜身为“堂堂礼义之邦”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 (《朝鲜通交大纪》)
但是另一方面,朝鲜朝廷也为是否将倭情奏报给明廷而感到烦恼和不安,他们担心明廷会怀疑日本与朝鲜是有预谋地联合在一起的。朝鲜政府内部的东人党和西人党围绕这一议题争论不休。
同年六月,宗义智再次自对马岛渡海到釜山浦,他告诉朝鲜戍边将领:“关白欲攻大明,贵国地方当骚扰。贵国若能报明国,使讲和通好,可以免患。 ”(《朝鲜军记》《宽政重修谱》)
宗义智这番话,明显是在提醒朝鲜,丰臣秀吉将要起兵攻打大明,并且会波及朝鲜。但他同时又想用外交手段避免战争发生,于是就想让朝鲜传话给大明,让大明向日本乞和,这样就可以免除兵祸。宗义智这么做,主要原因恐怕是对马岛十分依赖与朝鲜的贸易,并不愿卷入战争。
不过,大明显然不可能对日本做出请和姿态,而朝鲜朝廷也没有对宗义智做出答复。在釜山浦停留十余天之后,宗义智知道朝鲜无意妥协,既不愿作为日军入侵大明的马前卒,也不愿通报大明向日本乞和。于是,他只好渡海回到对马岛,并火速赶去京都,将朝鲜的态度报告给丰臣秀吉,又献上朝鲜地图。丰臣秀吉听了宗义智的报告以后,觉得有必要先对朝鲜动武。 (《朝鲜阵记》) 此后,宗义智逐渐安排人手撤出住在朝鲜釜山浦的日本侨民,以免他们卷入战争。
两个月后的八月五日,丰臣秀吉的爱儿鹤松夭折,这给秀吉带来了很大的心理打击。为摆脱失落的情绪,让自己从悲伤中尽快走出来,丰臣秀吉加快了对外侵略的步伐。第二天,他招来相国寺的僧人西笑承兑,表明了自己要征讨大明的意志,计划次年三月出兵。 (《鹿苑日录》)
同时,丰臣秀吉又让西笑承兑和另外一名僧人惟杏永哲起草文书,要求明白告知明朝,日本将要对其用兵。丰臣秀吉的属下们都劝说丰臣秀吉在纸上写好话,以麻痹明朝,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但丰臣秀吉认为这种手段非常下作,与砍断正在睡觉之人的头颅没有什么区别,他坚持将出兵大明的意图写明白,让明朝事先做好警备,堂堂正正地与其一决胜负。 (《看羊录》)
一名叫许仪后的福建人,当时定居在九州岛的萨摩,是岛津家的御用医师。他听到丰臣秀吉将要出兵入侵大明的风声后,就将他知道的情报详细写在信上,准备托人报告给明朝。许仪后的邻居也是个华人,但他对祖国没有许仪后这样深的感情,知道许仪后的动作以后,就偷出信件交给了丰臣政权五奉行之首的浅野长政。浅野长政随后又报告给了丰臣秀吉,于是许仪后便被抓捕到了秀吉面前。左右皆劝丰臣秀吉立刻杀了许仪后,但是丰臣秀吉却表现得十分大度,对众人说:“彼是大明人,为大明告日本事,理无不可。且出人不意,实非吾心。使大明豫为之图,未为不可。况自古帝王,尽起草昧,使大明知吾素贱,亦非害事。”
做出这番姿态后,丰臣秀吉就释放了许仪后,对他置之不理。而对举报许仪后的那名华人,他则怒斥道:“汝亦大明人而敢诉大明人,汝乃凶人也。” (《看羊录》)
之后,许仪后顺利托来日贸易的华人海商将信件送到了福建地方政府,通报了丰臣秀吉有意用兵的情报,使明朝开始有所戒备。 (《全浙兵制考》)
在了解到丰臣秀吉决心对大明用兵以后,被丰臣秀吉当作子嗣养大的肥后国大名加藤清正非常兴奋。他写信给自己的家臣加藤喜左卫门,表示准备从大明拜领20个“国”,指示加藤喜左卫门要充分准备好铁炮、弹丸、长刀、长枪,加紧造船。 (《涩泽荣一氏所藏文书》) 肥前国大名锅岛直茂同样希望从大明获取领土,他积极调度战争资源,向领地内的商人购买了6600斤烟硝 。(《锅岛直茂谱考补》)
丰臣秀吉感于自己年事已高,可能不会再有子嗣,为了巩固政权,延续统治,便在八月二十三日将关白之职让给了外甥丰臣秀次。之后,他被日本人称为“太阁”,但是朝鲜人、明朝人仍然称呼丰臣秀吉为关白。
九月二十四日,丰臣秀吉下达了出兵朝鲜、进攻大明的军令:
朝鲜既遣使归服,师至,勿掳掠。若或改图,岂敢抗前行?至于汉土,文弱成习,不能当我武必矣。加藤清正、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等以九州之兵为先锋,毛利辉元与同族及四国将士为次队,其余逐次航海。而本州使尾张中纳言、会津少将留守,以护帝都,建伽蓝。夫龙虎之将,熊罴之士,飚击而进,电掣而过,战胜攻取,前歌后舞,四百余州,可措顾而定矣。然事有次序,先从朝鲜进兵,建行营于名护屋。大斾亲临,指挥军事,以垂无前之伟绩于万世,岂不快哉? (《旧记杂录后编》)
这份军令表明,丰臣秀吉的主要目标是征讨大明,并没有下死命令攻打朝鲜,只是让日军经由朝鲜入侵大明,并让日军登陆朝鲜以后不要进行掳掠。丰臣秀吉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多少还是受惑于对马岛宗氏此前搞出的外交伪报,认为朝鲜已经遣使表示臣服,所以仍给朝鲜留了一定余地。但同时,丰臣秀吉也采取了灵活手段应对突发情况,他表示如果朝鲜不转变为臣属日本的立场,那就先打朝鲜,再从朝鲜进兵攻打大明。
万历二十年(日本天正二十年,1592年)一月五日,经过一番战前总动员,丰臣秀吉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肥前的名护屋,开始部署征明日军。
对于此次动员的具体兵力,有《松浦丛书》《前关白秀吉公御检地帐》《太阁记》《天正记》等多种不同版本的记载,具体如下表所示:
留守日本兵力部署
(单位:人)
① 仙石秀久在《松浦丛书》《前关白秀吉公御检地帐》《太阁记》中皆属于“名护屋在阵众”,但在《天正记》中却属于“御前备众”。
② 木下延俊在《松浦丛书》《前关白秀吉公御检地帐》《太阁记》中皆属于“名护屋在阵众”,但在《天正记》中却属于“御前备众”。
渡海侵朝兵力部署
(单位:人)
① 池内宏的《 文禄庆长之役·正编第一 》抄错《天正记》,误作20000人。
① 池内宏的《 文禄庆长之役·正编第一 》抄错《天正记》,误作300人。
② 池内宏的《 文禄庆长之役·正编第一 》抄错《天正记》,误作3000人。
日军兵力合计
(单位:人)
无论哪一份记载最接近事实,我们都可以明确地知道丰臣秀吉计划留守日本的兵力约为10万人,用来外征的兵力约为20万人,全部兵力加在一起有30万人之多。这样的动员规模,在日本战国时代可谓空前绝后。也就是说,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以后,孤注一掷地将全部实力拿到国际上去搏命。30万的兵力,承载的是丰臣秀吉巨大无比的野心。
在部署外征兵力的同时,丰臣秀吉为保证日本国内的稳定不会因外征受到影响,下达了如下几条命令,要求日军将士遵守:
一、但凡从军者,即便是船手,也应给予 6 个月的军粮。 (《严岛文书》)
二、在军者,不得在日本侵犯、掠夺他人。就算是偷了一文钱,也要处以斩刑。 (《加藤文书》)
三、不得强买,不得争斗。 (《萩藩阀阅录》《太阁记》)
四、如有士兵恶意纵火,就将其抓捕,移交给官吏。如其逃走,就问责其主。 (《加藤文书》)
五、在渡口巡逻的士兵,如果要借用民屋,必须给予雇金。名护屋到大坂之间,每一里就设两名飞脚( 传信的使者)传命。 (《太阁记》)
六、沿途的农民、商人,营生如同平日,违者有罚。 (《萩藩阀阅录》)
对于日军在朝鲜的行为,丰臣秀吉也下达了军令进行约束,据《加藤文书》记载:
一、任何人等,都不得有侵犯、掠夺之事,违者处斩。
二、禁止纵火,违者处斩。
三、不得对百姓做非分之事,违者处斩。
丰臣秀吉之所以下达看似对朝鲜仁慈的军令,并不是因为他宅心仁厚,而是延续了当时的习惯而已。战国时代的日本还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一国大名出兵侵略他国时,如甲斐国大名武田信玄入侵信浓国时,他手底下的士兵通常将信浓居民当成外国人看待,经常会发生抢劫烧杀的暴行,进而影响征服行动本身的成败与成功后在当地的施政。为了缓解这一问题,抱有征服目的的日本战国大名有时会在外征前制定军令,严格约束士兵们的行为,让他们不得肆意妄为。除非是战国大名纯粹想在其侵略之国进行破坏,才会以下令的形式允许这种行为存在。
举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嘉靖四十五年(日本永禄九年,1566年)二月,越后国大名上杉谦信出兵侵略常陆国,他抱着纯粹破坏敌国的目的,允许士兵们大肆破坏,掳掠贩卖对方的人口。 (《别本和光院和汉合运》) 但到了三月,上杉谦信抱着征服的目的出兵下总国时,就一改前态,特地制定军令约束士兵,要求不得在下总制造暴行。 (《舟桥乡大神宫文书》)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战国大名约束军队在外的行为,也是为了凝聚军队的战斗力,使精力不分散在破坏上,本质上还是在为侵略行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