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对马岛紧邻朝鲜,位于朝鲜、日本两国之间的朝鲜海峡中间,与朝鲜有很多贸易往来。对马岛与朝鲜的关系十分微妙:朝鲜看待对马岛,俨然当成自己的属国一般;对马岛的岛主在与朝鲜的外交往来中,也经常在书信中自称“臣”。
而丰臣秀吉也用同样的目光看待朝鲜,在他看来,朝鲜只不过是对马岛的属国。基于这样的错误认知,丰臣秀吉命令对马岛的宗义调、宗义智父子去和朝鲜交涉,要求朝鲜国王渡海到日本,前往京都(日本称为“上洛”),向日本表示臣服;如若不从,他就渡海攻打朝鲜,对朝鲜加以“诛伐”。 (《宗家文书》)
宗氏家族一方面不得不遵从关白丰臣秀吉的命令,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深知朝鲜是不可能轻易向日本表示臣服的。他们不想使用强硬的外交手段破坏和朝鲜之间的经贸关系,因为这是他们的重要经济来源,攸关其生死。于是,宗氏就想玩弄手段,欲向朝鲜传递假消息,将丰臣秀吉要求朝鲜国王渡海向日本臣服的意思,曲解成日本新立国王,想要同朝鲜建立外交关系,希望朝鲜能派出通信使到日本。等到朝鲜通信使渡海赴日,他们再向丰臣秀吉传递假消息,报告是朝鲜派出的臣服使者来了,试图以此蒙混过关。
万历十五年九月,宗氏家族派遣家臣橘康广携带一封伪造的国书出使朝鲜,与朝鲜进行交涉。在这封“国书”中,宗氏假以丰臣秀吉的口气,向朝鲜声称“天下归朕一握”,要求朝鲜派出通信使赴日。而朝鲜对日本的国情也有误解,当时在位的朝鲜国王是宣祖昭敬大王李昖(yán),他以为丰臣秀吉是弑杀了其君主后成为日本国王的。基于这一错误理解,李昖只愿接待日本来使,而不愿与其建立外交关系。朝鲜君臣经过商议后,推说水路辨识不清,拒绝向日本派出通信使。交涉失败的橘康广回到对马岛,将情况报告给了宗氏父子。收到消息的丰臣秀吉大怒,下令将橘康广处死,又将他的族人全部杀死。 (《惩毖录》)
之后,丰臣秀吉急于使朝鲜臣服的欲望突然停滞下来。直到近两年以后的万历十七年(日本天正十七年,1589年)三月二十八日,丰臣秀吉才在写给宗义智的信中,再一次对宗氏的外交成果表达了强烈不满,要求朝鲜国王在当年夏天速速至日本京都谒见,否则他将使家臣小西行长(同时也是宗义智的岳父)、加藤清正率领筑紫国之兵讨伐朝鲜。宗义智担心一旦出兵征伐朝鲜,会影响到对马岛与朝鲜的经贸往来,于是向丰臣秀吉请示,他先渡海到朝鲜,去劝说朝鲜国王渡海来日,让加藤清正、小西行长暂缓出兵。丰臣秀吉同意了宗义智的这一请求,于是宗义智招来博多圣福寺的僧人景辙玄苏、宗氏一族的家老柳川调信,以及博多的岛井宗室等25名商人,组成对马岛外交团队,渡海前往朝鲜进行交涉。 (《朝鲜阵记》)
六月,宗义智一行抵达朝鲜,朝鲜国王安排吏曹正郎李德馨为宣慰使,负责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了朝鲜的首都王京(今韩国首尔)。宗义智向朝鲜再次提出了派遣通信使赴日的要求,朝鲜君臣经过商议后,决定先看看日本的诚意。数年之前,倭寇(日本海盗)在“乷(shā)背同”等朝鲜奸民的带路下,侵略朝鲜全罗道的竹岛,杀死了边将李大源。这些朝鲜奸民流亡日本,未能被朝鲜捕获,朝鲜朝廷对此深以为恨。当宗义智提出向日本派遣通信使的要求以后,朝鲜朝廷便要求日本交还朝鲜奸民,并释放被俘虏的朝鲜人口,以此试探日本的诚意。
为了促使通信使来日,宗义智答应了朝鲜朝廷的要求,他派遣柳川调信回到对马岛,捕获十几个居住在日本的朝鲜奸民,送回朝鲜。除此之外,宗氏还抓捕了先前入侵朝鲜的倭寇头目“紧时要罗”“三甫要罗”“望古时罗”,一并送交朝鲜处置;又送还了先前被倭寇俘获到日本的116名朝鲜人,以表诚意。朝鲜国王李昖感到很有面子,他先是下令处死朝鲜奸民,之后赐给宗义智一匹内厩的好马,并亲自在别殿设宴招待宗义智一行人。同年十一月,李昖认为日本既已表示出诚意,便决定派遣三名使者渡海赴日,分别为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书状官许筬。 (《惩毖录》《汉阴文稿》《乱中杂录》《朝鲜阵记》) 事情敲定下来后,宗义智等人的使命终于完成,但他们向丰臣秀吉汇报时,却诡称朝鲜将派遣使节渡海,向日本表示臣服。
万历十八年(日本天正十八年,1590年)三月六日,宗义智带领朝鲜通信使渡海赴日。当时的交通条件并不便利,经过4个月的艰难跋涉,直到七月二十一日,一行人才到达日本京都,等候谒见丰臣秀吉。通信使一行人到达日本时,丰臣秀吉出兵20余万人,击败了割据关东的大名北条氏。而东北的伊达氏等大名,也顺应时势向秀吉表示了臣服。至此,经过丰臣秀吉的东征西伐,终于结束了日本战国时代,统一了日本三岛。
从本能寺之变后的山崎之战到统一日本,丰臣秀吉仅仅用了8年时间,无数的战国群雄向他臣服。出身社会底层的他,多年以来奋发砥砺,备尝艰辛,耍尽阴谋阳谋,终于登上关白之位。在日本历史上,鲜有这般从底层奋斗到如此地位的人物。后世的日本人因此非常仰慕丰臣秀吉,对他进行了极端夸张的吹捧。江户时期的汉文儒学者赖山阳,在他所著的历史小说《日本外史》 一书中,便针对丰臣秀吉的“雄才大略”如此吹捧道:
呜呼!使太阁生于女真、靺鞨间,而假之以年,则乌知覆朱明之国者不待觉罗氏哉?盖其为人酷肖秦皇汉武,而雄才大略远出其右。夫汉武乘丰富驭区宇,不论可也;秦皇挟六世之积威,蹶衰残之六国,孰与太阁之徒手奋起、制服群雄!
在赖山阳眼中,丰臣秀吉把秦始皇、汉武帝都给比了下去,认为他们都无法与丰臣秀吉相提并论。他还认为如果丰臣秀吉出生在女真部落,那么明朝的灭亡也不用等爱新觉罗家族出马了。与此论调类似者,还有明治时期日本山县祯所著的《国史纂论》。在此书当中,山县祯认为即便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也没有资格和丰臣秀吉相提并论:
而世有以其(丰臣秀吉)胆勇善战,起自匹夫,骤至霸业,比诸项王者,何耶?项羽气度狭隘,素无人君之度,何可与我丰关白同年而语哉?
日本人认为秦始皇、汉武帝、西楚霸王的功业,都不可与丰臣秀吉相比。这种见解,无疑是极端错误与狭隘的。其他不必言表,单讲秦始皇、汉武帝时的中国版图,东起大海,西迄流沙,北抵匈奴,南暨交州,疆域之广,可谓纵横万里。而战国时代的日本,其国土非常狭小,实际领土只有本州岛、九州岛、四国岛这三座岛屿,并不包括后世才被日本兼并的琉球、北海道,因此只是很小的一个国家。当时由三座岛屿组成的日本岛,又分为六十六国,但每个国的大小都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与战国时代的日本隔海相望的明朝对此有很深刻的认知,认为日本全国加起来也不过只有明朝一个省份大。如《经略御倭奏议》称:“日本六十六岛,至多不过抵中国之一省。”《万历三大征考》《皇明法传录》《昭代武功编》皆称:“倭虽六十六州,实止及中国一大省。”
也因为这样,有很多人对“日本战国”这一称呼持非议态度。例如美国学者玛丽 ·伊丽莎白 ·贝里,在其学术专著《丰臣秀吉》一书中,认为用“战国”这一词汇来形容日本地方小领主之间的内战,可以说是用词不当。通俗历史读物《明朝那些事儿》更是直言不讳地称:“日本历史中大书特书的所谓战国时代,也就是几十个县长(个别还是乡长)打来打去的历史。”
因此,丰臣秀吉虽说在名义上统一了日本六十六国,但实际上只相当于统一了六十六个县。正如学者李光涛在《朝鲜壬辰倭祸研究》中所言,即便是与秦汉时期的中国版图相比较,丰臣秀吉统一的日本国,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点黑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