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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对于批发这件事,魏伯的看法是,人家香粉大户岂会看上咱们的东西?晨香的看法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而大福的看法则是,世界第一就是世界第一,那些大户只要见过晨香的香粉,一定会自惭形秽,羡慕嫉妒,追着求着要批发,到时候卖给谁、不卖给谁,真是想想就伤脑筋啊!

苏州香粉店铺林立,对于先去哪家店铺推销,晨香认为要去就从苏州第一开始。

白墙黑瓦,乌漆木门,门上雕的格子花都比别处更雅致,抬头一块匾额十分质朴,只有“温家香粉”四个字,听起来却比那些雪肌香啊、玉脂堂啊莫名的顺耳多了。

晨香站在两扇对开的店门外,深深嗅吸里面茉莉、桂花、栀子、丁香的香味,还有月季、百合、牡丹、芍药的香味,还有麝香、当归、人参、珍珠的香味,还有许多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香味,那些香味浑然合为一体,徐徐地散发出来,让人觉得世界如此可爱,生活如此美好。

温家香粉,来苏州这两个月,她几乎每天都要顺路不顺路地走过这里,憧憬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一家这样的店铺。此刻她站在这里,暗想如果她的香粉能摆进去,就算分文不取她也是愿意的。

“这温家香粉开了有两百多年了,”大福羡慕地说,“据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身边妃子用的就是他们的香粉。”

“嗯。”

“还有慈禧太后,也是非他们家香粉不用。”

“嗯。”

“据说温家最好的香粉不叫香粉,叫宫粉。整个苏州城,温家香粉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晨香突然扭头,默默地看了大福一眼。

大福一愣,恍然大悟,赶紧说:“收!肯定收!别人不识货,苏州第一肯定识,但是价格上,咱也不能太让步……”

晨香拉了他一把:“我是想说,你挡了别人的路了。”

大福一回身,果然见一个穿素底红花衣服的姑娘,正在他身后羞红了脸,此刻一低头,匆匆走进了店里去。

大福铁骨柔情地伸长脖子:“抱歉啊姑娘,刚才我没注意到你,我要是注意到了你……唉?晨香?你进去怎么不等等我?”

店铺里十分宽敞,左右各有俩品字形柜台,里面陈列着纸的、瓷的、木的、漆的小盒,柜台上罩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罩。正里面是一架雕花鸟的木屏风,一个伙计从里面迎出来。

晨香穿一件蓝布印花上衣配黑色裙子,白皙的瓜子脸,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虽一看便知不是富贵人家小姐,倒也叫人赏心悦目。

伙计笑着招呼道:“姑娘买香粉?”

“呃……”

“宫粉、驱蚊粉、婴儿粉,你要哪样?”伙计殷勤地说,“姑娘气质灵秀,茉莉香的宫粉最适合你了。”

“我不买这些。”

伙计取香粉的手一顿,又笑着说:“梳头油、香膏和胭脂在楼上,姑娘楼上请?”

“我也不买那些。”晨香握紧篮子,终于说,“我是来卖香粉的。”

“卖香粉?”伙计重新打量她一番,笑容便收了回去,“出去出去,跑到这儿来卖香粉,脑子有病吧?”

“不是的,”晨香急切地解释,“我是把香粉寄卖在这里,等卖出去了再结账……”

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爱哪儿卖哪儿卖去。”

“可是我的香粉很好的,”晨香边说边打开一包,“不信你看看。”

大福一把按下她的手,说:“别跟他废话,他不要,多的是人要!”说罢拉着她就往外走。没出大门,又听另一边柜台里传出伙计的斥责声:“我看不是粉不好,是你买不起吧?要是没钱就直说!”

被斥责的正是之前被大福挡了路的姑娘,一个黑瘦的伙计正指着她鼻子发飙,姑娘只低头抹着眼泪。晨香本已被大福拽出门了,见此,憋下去的一口气呼地又涌上来,挣脱大福折回店里。

“自己的东西不好,还怪客人挑剔,你们温家就是这样店大欺客的吗?”

那伙计斜着眼睛把晨香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咱们店今天是穷鬼上身了吗?一个两个都来找事。”

“你说谁是穷鬼?”大福伸手就来揪伙计的衣领。

伙计吓得就要往柜台下面钻。晨香拦住大福,对那伙计说:“我们不是来找事的,是你先对客人大呼小叫,你应该给这位姑娘道歉!”

伙计确认安全了,这才从柜台下钻出来,哼道:“客人?你问问她,是来买香粉的吗?从贵到贱看了七八盒了,就是这个,”说着举起一个小盒子,“就是这一等宫粉,她都说香味太冲。可是满苏州城你找找,你要是能找着更好的,我就给她道歉!”

晨香回身看看那姑娘,姑娘赶紧冲她摇头:“我不买了。”

“不买了?”伙计鄙夷地说,“你买得起吗?一盒三十块钱,你一辈子也没见过三十块钱吧?”

姑娘蓄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又流出来,一双干瘦的手扯着衣襟,低头就要往外走。晨香一把拉住她。“等等!”说着吩咐伙计,“把那宫粉拿给我看看。”

伙计索性哼笑着递给她:“好好看看,看看鸡蛋里怎么挑骨头。”

那是个精致的黑漆小盒,盒身上绘着银色花鸟,打开,里面是一个藕粉色的蚕丝布袋。一股金桂花混合着茉莉的香味透过布袋飘出来,叫人想起夏日的傍晚,母亲坐在桂花树下哼唱摇篮曲。晨香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心中莫名酸涩,默默打开了布袋。

细白柔滑的粉质,仔细辨识,有珍珠粉的味道,还有醇厚的麝香、当归、沉香的香味,还有一种异常迷人的香气,她却无法辨识,难道是她一直无缘一见的龙涎香?

“挑出骨头来没有啊?”伙计斜着嘴角问。

店里客人都被吸引过来,心思各异地瞧着她。

晨香沉思片刻,抬起头说:“香粉的确不错,里面用了金桂花、牡丹和茉莉熏染,花是好花,也舍得用料,所以熏染出来的粉花香浓郁。”

伙计扬了扬下巴:“哦?”

“更难得的是,里面还添加了上好的当归和沉香,当归活血,沉香安神,常敷可以使皮肤气血畅通、面色红润。”

瞧热闹的客人纷纷点头,伙计得意地笑起来:“那苏州第一,当不当得呀?”

“可是美中不足,是花香与木香主次不分。”晨香翘起狡黠的嘴角,继续说,“花香与木香,是两类不同的味道,一主一辅可以相得益彰,但若主次不分,便会如山珍海味一锅炖,全无雅趣,也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材料。所以,这位姑娘说你的香粉味道太冲并没错,你应该向人家道歉。”

伙计刚刚还沉浸在苏州第一的美誉中,一下有点转不过弯来,当着看热闹的客人,更加不愿意低头,强辩道:“用足好料反倒是错了?我就是不道歉,你能把我怎样?”

大福快气炸了,吼着“你看我把你怎么样!”一记铁拳就要抡过去。

晨香拦住大福,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怎样,可是你别忘了,你们温家香粉经营两百年,靠的可不是店大欺客,更不是你这样的盛气凌人。你这样不把客人当回事,小心这老店毁在你手里!”

伙计还想还嘴,又怕大福再打他,指着她只是说“你你你”。

晨香转身拽过那位姑娘:“他的道歉不值钱,不要也罢。这种店有名无实,以后再也不要来!”说罢便往外走。

“姑娘请等一等。”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还挺好听的。晨香回过身,见一个身着西装马甲的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男子二十多岁,浓眉大眼高鼻梁,好看是挺好看,就是一身打扮洋里洋气,还拄着根西洋杖,就差胸前挂个牌子,写上:我留过洋,见过大世面。

先前跋扈的伙计见了他,立即低眉顺眼地叫了声少东家。晨香暗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气哼哼地瞧着他。

“上梁”和善地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是温家香粉的少东家温玉和,刚才伙计待客无礼,我代他向两位姑娘道歉了。”

真心道歉的话,何必等到现在?还不是看围观的人多了,怕影响你们家生意!

晨香眼中闪着“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的光芒,抬起下巴说:“少东家的道歉,我们可当不起。”

温玉和笑得更有诚意一些:“方才姑娘说,温家经营两百年,靠的不是店大欺客,更不是盛气凌人,温某深以为然,回头定会整肃店规,善待每一位客人。”

晨香敷衍地点点头:“行,那这里有这么多客人,你一个个好好善待吧。”

“姑娘请留步,”温玉和忙又叫住她,瞥一眼不长眼色的围观群众,露出想说又不好意思说、不说又不甘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的表情,“方才听伙计说,承蒙姑娘抬爱,有上好的香粉向我们出售,不知现在可否让温某一见?”

哼,我就说你不会平白无故出来道歉吧!晨香挑起眉梢:“想看?”

“想看。”

“行。”晨香从小筐里拿出一包递给他。

温玉和打开看看,闻闻,又看看,又闻闻,目光炯炯:“姑娘可否与令兄一起,随温某到内间详谈?”

“想买?”

“姑娘才华非凡,如果换一个更大的舞台,定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哦,想请我帮你做事啊?”

“姑娘的才华百年一遇,如能善加发挥,定会有惊人成就。”

“抱歉,我对你们温家没兴趣。我的香粉,是用来让人变美、给人以幸福感的。你们这种无良商家不配拥有它,我更不稀罕在你们这里做事!”晨香说罢回身,“大福哥,我们走!”

“过瘾!”回到街上,大福挥舞着胳膊大声说,“刚才真是太解气了!”

晨香鼓着嘴不说话,只是脚下呼呼生风。

大福又说:“你也不用这么生气,这种大店都名不副实的,就像那些细皮嫩肉的书生,并不见得会是好夫婿,倒不如我……们这种粗手粗脚的更会疼人。”

晨香只顾朝前走,大福又说:“留过洋又怎样?留过洋更阴险狡诈。晨香啊,你以后嫁人,一定要找个门户相当、知根知底,最好还会点功夫、能保护你的人。”

晨香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大福。

大福一愣,羞答答地就红了脸。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

“嗯?”

“余香斋!”

大福反应了一瞬,急忙跟上。“可余香斋不是和温家香粉齐名的吗?这苏州城里的香粉店这么多,你要不要把眼光稍微放低一些?”

“晚上的莲藕排骨汤不吃了。”

“……就去余香斋!让那个温家少东家瞧瞧,别人家是怎么争抢我们的香粉的!”

“要不要再加一壶花雕酒?”

“啊?”

“不要算了。”

“哎,别,咱爹爱喝。”

余香斋位于苏州最气派的同德街,门前常年车水马龙,如果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不要说进店,一般人就是连店门都不敢靠近。不过经刚刚那一气,晨香此刻已豪气干云,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了。

“卖香粉啊?”学徒模样的小伙计瞧瞧晨香,又瞧瞧大福,一肚子问号憋在嗓子眼,终究被二人的气势震慑,躬身说,“二位稍等,我这就去楼上禀告少东家。”

余香斋的店铺风格和温家迥异,店内陈列着一圈精致的檀木博古架,架上错落搭配着盆花、摆件与各式香粉盒。花香、粉香与檀木香融合,散发出悠远绵长又叫人心生沉静的味道,仿佛世上已千年,这里却仍是当初的模样。

晨香抬手触摸那檀木架,架子是有些年头的了,她触摸着它,心潮莫名就有点起伏。

“听伙计说,有人卖香粉卖到了我余香斋来,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晨香恍然回身,见一个身穿湖蓝色暗纹长衫的男子正走下楼梯。那男子方脸,肤色微黑,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叫人看不出他是想赶他们走呢,还是想先瞧瞧他们的货。

大福几大步走到他面前,把篮子呼地往前一递:“是不是开玩笑,你看看就知道了。”

那男子却连眼都不垂:“先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收你们的货?”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货好!”在温家店里受的气还未消,大福瞪着眼睛说,“你爱收不收,反正苏州城里有的是铺子排队要。”

男子被逗笑了:“那么第二个问题,苏州这么多铺子,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卖?”

“你这人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收就收,不收就……”

“因为只有苏州第一的铺子,才配得上我的香粉。”

“哦?”男子看向晨香,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觉得很顺眼,笑容便好看了些,“那么第三,苏州第一也不止我一家,温家不是也很不错吗?”

晨香忽然觉得,这些富家阔少别的不行,触人霉头的本事倒是一个赛一个。你讨厌谁,他偏要提谁。

“因为我讨厌温家,这辈子都不想和他们做生意,这样可以吗?”

“哈哈哈!”男子笑得更畅快了,“意气用事,可不是做生意之道啊。”

“这不是意气用事,”晨香气鼓鼓地说,“温家上下蛮不讲理,惺惺作态,香粉也名不副实,真不知道这苏州第一的名声是怎么骗来的!”

“哈哈哈哈哈!”男子拍着手大笑起来,“姑娘好直率的性格,这脾气我喜欢。好!把你的香粉拿给我看看。”

晨香仍叉着腰生气,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啊?哦,好,给你看。”

余耀宗接过一包,打开看看,又嗅了嗅,再仔细看看,不由眼里放出光来:“姑娘的脾气好,香粉果然也不错。这些我都要了,以后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是认真的?”

“我叫余耀宗,是余家的少东家,”男子说着转向小伙计,“把香粉收了,去按这位……”

“晨香!”

“按晨香姑娘开的价钱,去账房支钱。晨香姑娘,以后合作愉快。” yc1omO27NWdySZOzuzBs7QyLjRGoBRji6FnE/RCdd8hrnlZIY4zu2T4L185gIJ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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