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腰带属于法国,剑是属于我的!”——第一次系上佩剑时,他这样想。当时他十六岁,刚刚成为少尉。在后来的生涯中,他只有寥寥几次脱下军服。他是在巴黎军官学校获得这一军衔的。在这里学习的一年中,他像在布里埃纳时那样如饥似渴地阅读。学校里那些法国高等贵族的礼仪,令这位斯巴达人般俭朴刻苦的少年感到格格不入和反感。然而,他天生比别人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因此很快地从逆境中总结出一条规则。他在一份报告中阐述说,富裕的生活不利于培养未来的战士。他不喜欢负债,因为他太了解家里的贫穷。父亲去世后,这个意大利人对家庭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从现在起,几乎还是个孩子的他开始省钱接济母亲。
他以不好不坏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在成绩单上获得如下评语:“他内向、勤奋,不爱娱乐,喜欢各种类型的钻研,喜欢优秀的作家……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比较情绪化,高傲,十分自私。回答问题时,他总是简洁有力;参加辩论时,他表现得机智敏捷、胸有成竹。他很自我,在各方面都争强好胜。”
这个矮小的少尉穿着新军服,奉命前往驻扎在瓦朗斯的某团。因为经济拮据,他有一半的路程是步行的。一路上,他感到年轻的心中有三个志向:蔑视和利用那些大多没有思想却狂妄自大的人;摆脱贫穷;多多学习以便统治别人。这条道路的手段和目标则是:在科西嘉的战斗中成为领袖,然后成为海岛的主人。
驻地的生活多么无聊啊!他必须学习跳舞,参加有趣的社交活动。他做了这方面的尝试,但很快又放弃了,因为像他这般骄傲的人总要掩饰自己的贫穷。如果跟普通市民交往,与律师和商人打交道,却可以听到巴黎那些青年贵族似乎毫不知晓的新鲜事。是真的吗?伏尔泰、孟德斯鸠和雷纳尔著作中的思想已经传播到外省的小人物?这些预言家们呼唤的运动就要来临,我们真的面临着一场革命?
各种书籍都在发出呐喊。阅读就像呼吸一样不必付钱。在读完了租书店里的书后 ,他还可以偶尔用省下的两个法郎买本新书。虽然隔壁房间打台球的声音很烦人,因为他住在一家咖啡馆里,但搬家比这更烦人。在生活习惯方面他比较保守,不喜欢变化。
他的情感方面怎样呢?可想而知。因为他与同时代所有其他青年一样,没有什么比国家和社会更能令他激动的了。他孤独地坐在台球室的隔壁,面色苍白,沉浸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同事们在结束短暂的执勤后纷纷外出寻欢作乐,有的去赌场,有的找女人,这个贫穷的少尉却坐在陋室里,凭着坚定的直觉研读并且只研读那些将来对他有用的东西:炮兵的原理和历史,攻坚战的法则,柏拉图的理想国,波斯、雅典和斯巴达人的宪法,英国历史,腓特烈大帝 的征战,法国的财政,鞑靼人和土耳其人的国家与风俗,埃及和迦太基的历史,印度概况,英国人关于当代法国的报告,米拉波 、布丰和马基雅维利,瑞士的历史与宪法,中国、印度和印加帝国的历史与宪法,贵族的历史,贵族的罪行,天文、地理和气象学,繁殖规律,死亡率统计……
对这些书籍及其他许多资料,他并非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而是深入研读,并用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在笔记本里做了详细的摘录,其中仅后来在报刊上登载的就达四百页。这些笔记的内容有英国七个撒克逊王国的完整手绘地图及三个中世纪的各位国王,古代克里特岛的赛跑形式,古希腊在小亚细亚的要塞一览,以及二十七个哈里发的基本资料,如他们的骑兵数量及嫔妃们的恶行。
最多的摘录是关于埃及和印度的,其中包括大金字塔的尺寸和婆罗门的各个教派。例如他曾摘抄了雷纳尔的一段话:“看到埃及的地理位置在两海之间,名副其实地位于东西方交界处,亚历山大大帝 产生了一个计划,要把其世界帝国的首都放到埃及,使之成为世界贸易的中心。这位最开明的征服者意识到,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把他所有的占领地联合为一个国家,那么这只可能是埃及,它能把亚非两洲与欧洲连接在一起。”三十年后,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话。可见他读了不知多少遍。
同时,他自己也开始动笔,在几年内写了十几篇文章和提纲,内容涉及大炮的架设、自杀、王权和人类的不平等,其中最主要的是科西嘉。他那客观和现实的笔触,令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家卢梭相形见绌。在摘录卢梭关于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观点时,他不时地插入自己的评语:“所有这些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在接下来的几页纸上,他阐述了相反的看法。他认为:“人类最初并非过着孤独的游牧式生活,而是幸福地散居着,因为当时他们为数不多,不必紧挨在一起居住。随着人口的增多,想象从长期禁锢它的洞穴里钻了出来,自信、激情和骄傲应运而生。脸色苍白、胸怀大志的人们也来了,他们抢占各种事务,把那些衣着光鲜、成天泡在女人堆里的好色之徒踩在脚下。”
我们是否已经听到,他在囚禁他和他那非凡想象的黑暗洞穴里,咣当咣当地试图挣脱锁链?我们是否看到他一脸苍白,以仇恨的目光瞪着军中那些春风得意的好色之徒?
离这些人远点,他们是法国人!科西嘉才是他一直注视的目标,并且他已把新的国家观应用于此。他写道:“宣称不得反抗篡权者的压迫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何等的荒谬!照此说来,每一个弑君篡位者都能立刻受到上帝保佑,而事实上他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因此,民众有充分的理由推翻入侵的统治者。这一点岂不是很适合科西嘉人?……所以,我们可以挣脱法国的枷锁,就像以前挣脱热那亚的枷锁一样。阿门。”
年轻的心灵想要感受自己的存在。在仇恨法国的情绪支配下,他开始创作以科西嘉为题材的一部长篇和几部中篇小说,但均没有完成。与此同时,受贫穷、激情和“有想象才能统治世界,但只有大炮才能把想象变成现实”这一认识的激励,他在职业方面也不断学习。“除了工作,我没有别的慰藉。我每周才换一次衣服,卧病在床以来一直睡得很少……我每天只吃一顿饭。”
他研究大炮和弹药,思绪总是围绕着数字,以至大家都说他是个数学天才。现在,除了那些别出心裁的文章提纲,他还在科西嘉地图上标了很多点:哪儿架设大炮,哪儿挖战壕,哪儿驻扎部队等等。要是他大权在握该多好!除了给科西嘉披上一张文学想象之网,他还在地图上布下了第二张网,上面用十字符号表示大炮。地图,地图!在喧闹的咖啡馆隔壁,他又重新研究一切可以计算的东西,抄录英国国会的完整演说词,把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都做了扼要的记述。他最后一本笔记的结尾是:“圣赫勒拿(St. Helena),大西洋中的一个小岛。英国殖民地。”
这时,母亲从家乡来信了。信中说,他们强有力的保护神、科西嘉的元帅不幸去世,家里随之失去了一大靠山,约瑟夫没有工作,她也被桑园辞退,只好向次子求助。拿破仑马上告假,坐船返回那寄托了他的梦想和计划的海岛。他是作为一个不为人知的胜利者衣锦还乡的吗?请看他的日记: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孤单,身边有人时也是如此。我之所以回家,是为了能够沉浸于孤独的梦幻和忧郁。今天这种忧郁通向何方呢?是死亡。但我明明站在生命的门口,能够期望长命百岁。离开祖国六七年,现在很快就能见到家人,这是件多么高兴的事啊……那么,是什么魔鬼驱使我自我毁灭呢?……既然除了不幸还是不幸,没有什么令我高兴,为什么我还要忍受这种一败涂地的生活?……家乡是怎样一番景象啊!同胞们带着锁链,亲吻着那只毒打他们的手……他们曾经充满骄傲和自信,过着幸福的生活,白天为国家工作,夜晚躺在爱妻的怀抱里——大自然和柔情把他们的夜晚变得如同仙境。失去自由后,这些幸福的时光也如美梦般一去不复返了。法国人啊,你们夺走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现在还在败坏我们的风气!眼看着祖国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还不得不赞美所憎恨的一切,这难道不是逃离这个世界的充分理由吗?……如果只需杀死一人便可获得解放,我会立刻采取行动!……生命于我已是一种负担,我没有任何享受,只感觉到痛苦……并且,由于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切都令我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