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并无笛声,唯有夏夜的鸣虫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云卿望着头顶的鲛绡纱帐,心内却没来由地焦躁不安,到了半夜却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卧于软榻的楚瞻仍是精神奕奕,侧耳听着屏风那边某人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朦胧中,听见耳边有人轻泣,伴着由窗而入的夜风,越发的凄清激越。他凝神静气再听,却戛然而止,屏风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须臾便归于沉静。
“大概是魇着了!”想到平日桀骜难驯的沐大小姐也有软弱的一面,楚瞻不由轻笑,支起身子向里面张望了片刻才躺了下来。
由梦中惊醒的云卿静坐于床上,已然汗湿重衣,回想着刚才梦境,周身起了阵阵凉意。多年未见的父亲一身白袍,将年幼的她架于左肩,游走于流光溢彩的花灯之中,忽然跳出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额头嚷道:“你这不世孽障,还不快快受死!”
云卿不敢再想,翻身睡下后,仍是辗转难眠,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她瞪着两眼,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随手拽过素裳穿好,准备开门外出。
“你这是去哪?”一玄色身影倏然挡在她面前,低声怒吼。
“让我出去!”云卿眸中寒意逼人,淡淡地扫过他英武的面庞,忿忿地吐出四个字。
“不成!”楚瞻抱肩立于门前,冷然拒绝。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卿一咬贝齿,掌风凌厉地擦过他的侧脸。
楚瞻倏然一愣,险险地避过她的攻击,刚要开口,又见她由腰间玉带中抽出软剑,直直指向他眉心。
“得罪了,可我必须得去一趟!”趁他愣神之际,云卿利落地收剑,侧身开门奔了出去。
她飞身而去的那一瞬,楚瞻也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竟见她冰冷的容颜上,有一滴水飞落。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她如此焦躁,甚至拔剑相向?
在漱玉斋陪着平儿用了早膳,果见她面色略显憔悴,殷勤侍候之余,却显精神恍惚。他好言劝慰了几句,这才稍稍好些。
二人你侬我侬之时,却见随侍的小太监飞奔而来,一进门便直直地跪了下来:“王爷,不好了……”
轿子于沐府门前落下时,里面已经一片缟素,偌大的院落寂静异常,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低泣,院中的修竹却是笔直挺立、青翠欲滴。
楚瞻缓缓踏入殿中,见一瘦削身影直直跪在正堂,粹白的日光照在身上,仿佛随时会化作轻烟渺然而去。他心中蓦地一痛,刚要上前搀扶,便见眼前闪过一道身影,倏然立于云卿旁边。
“云卿……”杨天青闻讯赶来,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几日笛声相约,却未见她现身,令他颇为担忧。今日一早在王府徘徊,却听闻沐夫人已逝的噩耗。
跪于灵柩前的云卿已是神思缥缈,纵然府内嘈杂,却也充耳不闻。她虽有心理准备,却未料到如此之快,至少,也得等到见她最后一面!
“夫人生前已在城郊的柯园置下阴宅,位于老爷之墓的正后方,她说,以后便可远远地望着老爷了。”
月娘的低哑的声音不断地萦绕在她耳边,为何母亲会做出如此决定,为何她不肯与父亲合葬?幼时见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好似蜜里调油,为什么母亲却独断地做下这个决定?
“云卿……”直到有人紧紧捏到左肩未曾痊愈的伤口,云卿这才回过神来。
“师兄!”云卿被他轻柔搀起,话音刚落,便被他揉入怀中。
一旁的楚瞻见了,不由一怔,说不清是怒意还是醋意,瞬间在胸口翻涌沸腾,怀中的她,明明是自己的王妃。
他这厢怒气狂飙,猛然眼前蹿出个毛茸茸的黑团,瞪着一双褐色眼睛,冲着他低吼不止。
“牙,不可造次!”云卿推开杨天青,转身冲着眼前的庞然大犬招了招手。那只狗儿听见声音,乖巧地蹲坐主人身边,不时地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袍角。
她声音虽轻,一旁的楚瞻犹如被雷击中,这声音,竟与当年那清悦女声好像。
“涯……莫非这狗便是当年的……”
“李管家,府中来往的贵人们,可要托你照应了!”云卿瞟了瞻王一眼,撇下杨天青等人,径自往里间去了。
外殿虽是一片日光,内室却阴凉暗沉,月香面无表情地立于窗侧,直到云卿走近这才略微欠身:“小姐!”
“月娘,母亲的决定真是如此吗?”
月香看着眼前貌美如仙的小姐,眸中泛着慈爱的光芒,向她微微点头,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这便是夫人生前所书,让我转交于你!”
云卿迫不及待地拆封一看,娟秀飘逸的字迹立即呈现于眼前。
“她为何要做此打算?明明二人生前恩爱得令人艳羡,逝后却偏不能葬在一起?”细细地看完母亲手书,云卿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跟随了夫人这些年,既然她已经去了,那我也该告老还乡了!”月娘不顾她陷入深思,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语气近乎哀求。
云卿闻言,纤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仔细观之,竟然上面挂着几粒水珠:“这些年,让你们都跟着受了不少苦,事后,这个家也该散了,都散了吧!”
她拉长了声音,似是感慨,语意悠悠竟透着无尽的轻松,撑了这么些年,她也累了,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必等到事后了,离家路途遥远,我今日午后就启程。夫人一生待我不薄,我总不忍看着她的……”月香说到这里,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哽咽之下,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小姐,你可要好好保重!”她语调低沉,字字敲在云卿心间。恍惚中,手中暖意消散,一抬眼,却见她已掀了帘子缓缓地走了。
月娘的背挺得笔直,日光透着殿门将她浓重的身影投在眼前的湘竹帘上,瞧上去冷意森森,又隐约透着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