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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报声里

从台儿庄回来的第三天,我们在徐州的花园饭店前面的一家叫作致美楼的饭馆子楼上吃午饭。

淮北的春夏之交,自然日日是朗晴的天气,天上蓝得连一点儿云翳也没有。敌机日日来炸,十字路口的那一个警报钟楼,忙的像似圣诞节前夜的教堂里的悬钟。

一阵紧急警报声过去了,街面上就来一阵人跑车滚的声音,和店铺子上排门的声音,静默到五六分钟,飞机推进机的嗡嗡嗡的声音就来了,接着就是轰隆轰隆地连续的炸弹声,房屋地壳震动一下,嗡嗡嗡的机声再响一下,或则再轰隆隆地炸弹爆裂几下,一次的轰炸也就完了。静候上五分钟十分钟的时候,老百姓总不必等警报解除的钟声再响,就会从防空壕,疏散地走回来。被轰炸的次数愈多,逃飞机的经验也愈足,习以为常,就觉得敌机的施虐也并不足怕。

所以,那一天中午,我们仍在紧急警报声中继续吃我们的饭,谈我们的天。只是当炸弹连续在响的中间,话听不清楚了,大家就只能停止不说话。我们看见屋顶上震落了一串灰来,掉入了菜碗,一碗汤面起了细微圆致的波纹,几只碗因震动之故而互碰了几下。

那一天同我们吃饭的有一位是在孙仿鲁连仲总指挥麾下的池师长峰城,也就是那位在台儿庄打过一次大胜仗的英雄。他的喉咙是沙哑的,原因是从前在新疆边界打仗的时候,有一颗子弹伤了他的颈项,穿破了他的声带。

他的长方形面孔,不短不长的结实的身体,和他的稳重安详的沙喉咙正能够相配,在警报声里笑着谈着的他的态度,却很奇异地使我想起了扮演张飞的北平那位名伶郝寿臣。

他所告诉我们的,就是台儿庄的一役,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长官指挥的坚决,军民合作的不懈,就是这一次打胜仗的最大凭藉。

台儿庄,本来是只有二三百人家的一个在陇海支线上的小镇,南岸凭一条运河,东西北三面,是有矮矮的土城筑在那里的。火车站在庄的西面,路基离平地高约丈余,到了庄的北面,铁路支线也已到尽头了。村庄的土堡,是筑在铁路的东面的。

三四月的北方乡村,四面都是苍黄的小麦田,在麦浪头上,各处的小村子,或拥着一簇树林,或显着几垛黄里带白的墙头,只教登上稍高一点的地方,就用不着望远镜而都了了可见。台儿庄的东北两方面及西北方的几个村子,全已在前日被敌人于重炮火之下占据了去。那一天,台儿庄亦被占据了一半的晚上(四月二日),将近半夜的时候,池师长底下的两位团长,因为牺牲得太厉害,也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他们到师部来请教师长,说与其全部将血肉牺牲,还不如一时暂退,再图反攻的好。但池师长是已经受了总指挥的命的,总指挥说:“你们若在上峰没有退却命令之前而想退却的话,请先来把我杀死!”池师长当然也只能以这最后命令,同样地传给那几位团长。

团长回去了,重新配备了些补充的士兵和武器。同时又下了一道紧急命令,问军中有没有敢死的义勇兵士,能以手榴弹去向西绕道,而一冲敌人的右翼后方。

言下应募的志愿者,有四十七位之多。四十七位义士,于装置好手榴弹,轻机枪,迫击炮,大刀,手枪,换上草鞋轻装,渡过运河,沿铁道线向西北迂回出发之后,东面的运河边上,忽然寒水里爬上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乡下的农妇。

她的衣服是被河水浸透了,手上脸上,只在蒸发出因天寒水湿之故的热气。脸上一层像被涂了油似的汗水,汗水下分明现出了因兴奋而胀得红紫的血潮。两眼炯炯,泪珠亦干了,包的紧紧的一张嘴,显示出了她必死的决心。当她在黑暗里一步一跌被带到了有掩蔽物围着的师部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就连叫着说:“你们的炮打得不准,你们的炮打得不准。”

据她的报告,敌人已从东北面进到了庄的东头的泰山行宫东头庙里了,现在正在挖掘战壕。而我军的大炮,还在向早晨的敌人集中地点轰击,距离泰山行宫,约有大半里路的样子,炮的射程应该改近一点,就可以把敌人的弹药及集中部队打得他片甲不留。至于她自己呢?这几天日日的受了敌人的蹂躏,弄得两条腿都不便行走了,她自己想迟早总不免一死的,所以今晚才下了决心,偷渡过了运河,来报告一下敌人的虚实。池师长令救护队把她送上了后方去后,就依她的话,下令改短了大炮的射程。不出十几发的试射,果然爆炸声和火光将这农妇的报告证实了。

“这真是我们老圣女祥,大克了,我们要恭祝她的健康!”

我们同志中间的一位盛成先生,在飞机警报戒除的声里,就举起了他那只小小的高粱酒杯。

“还有那四十七位敢死的义士呢?”

我干喝了一口高粱酒后,急切的想知道知道他们几位的命运。

“他们么?”池师长又张着沙喉,镇定地说,“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这四十七位义士,于向西北复转向南,在麦田里绕道的中间,就解决了一小队敌人右翼的哨兵,敌人因为只注意着正面炮火的轰炸,所以,当我们四十七位义士接近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却是面向着东南的居多。等到一大半被解决以后,向前逃的有两个敌哨兵开放信号枪的时候,我们的熟悉地理的义士们已经分散成了两部。一部分赶向了南,接近了台儿庄西北面的土堡,一部分在向东向北的追赶,开放轻机枪和迫击炮;敌人们以为有大队的士兵,从西北抄到他们的右翼后面来了,一阵混乱,西北角竟起了绝大的动摇。同时在正面跟踪了我们大炮弹之后,补充来的生力军也已经冲到了台儿庄前运河的对面。

敌人在黎明之前,开始退却了,我军就在第二天早晨冲到了东岳行宫。

掩护敌人退却的残留部队,和我军对峙到了日暮,才一一就了擒和正了法。但是我们的四十七位义士,也牺牲了四十五位。还有两位负着重伤的义士,于那一日午后在被担架抬回来的路上,忽而清醒了一下。

他们问起了台儿庄的有没有被完全克服;问起了同道出发的其他的各位义士。没有经验的一位年轻的服务士兵,将实情一一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先发了一次胜利的欢呼,后来又忽而叫出了一声痛楚,随后就默默地不响了。但等到渡过运河,将要把他们从担架转移上救伤列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各伸出了手,互相紧捏着,而把身体向侧面空地里跳跃了下去。大家着了急,自然忙抢着仍复抬起了他们。但是太迟了,伤口各出了多量的血,他们俩都已经昏睡了过去。

其中的一位,在列车就殉了义;还有一位,列车送到了徐州战地医院,于清醒转来的时候,只流了几点泪说:“请你们快点把我杀死,我们出发的时候,就大家约好的是决定大家不再回来的。”他在延挨了三日痛楚之后,也就和其他的四十六位义士一道升天去了。

本来常带笑容的池师长,讲到了最后,面部也显出了一种阴戚的表情,那一口沙喉咙,似也低灭了些。

正在大家沉默了一下的当中,忽而十字路口的那一座警报钟又响起来了;我们大家就从座位里跳了起来。大家也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句愤怒的咒词,并且大声地说:

“我们一定要为义士们复仇!”

“复仇!”

“复仇!” mg3lIkeZcr+1G6AMNeTURdeacwXLEkd4fjqwt/iPJy+X1F8P2UD9OGmAB4cdNo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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