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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论述河东君与李存我、宋辕文之关系既竟,兹请言河东君与陈大樽之关系。杨陈两人关系之史料,今日通常流布者,乃违反真相,绝不可信,究其所以致此之故,恐因有人故意撰造虚伪之材料,以乱真实,而卧子又以殉明死节之故,稽考胜国之遗闻,颇为新朝所忌恶也。今先略引通行以讹传讹之伪史料,然后详征杨陈关系之真史料,以纠正旧日虚伪之传说,并附论杨陈二人情好始终不渝之事实,但移录原文稍繁,亦有所不得已也。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条云: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竟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寅恪按:钮玉樵琇《觚剩》卷三《吴觚》“河东君”条,当是取材《牧斋遗事》此条,但删节河东君登卧子门相詈之语,而稍加润色。玉樵之文较佳,世人喜观之,故卧子严拒河东君之物语,遂流传于今日,莫有悟其与事实相违反者也。读者若检后列卧子所作诗词,自可知其虚伪,兹暂不辨证。又古学汇刊本《牧斋遗事》及香艳丛书中《绛云楼俊语》(即《牧斋遗事》一书之改名),其校者将此条“女弟”二字易作“女弟子”三字,殆由浅人习闻袁枚陈文述广收女弟子之事,因认陈大樽为随园碧城仙馆主一流人物。此端颇为可笑,而又不能不为之辨明。盖师弟尊卑殊等,旧日礼教不能有婚姻之关系,是以简斋云伯搜罗当日闺阁才媛,列诸门墙,不以为嫌。观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冬自常熟致汪然明书,尚自称为“弟”(《柳如是尺牍》逆数第二札),考其时河东君年二十三,汪然明年六十四(据牧斋《有学集》卷三二《新安汪然明合葬墓志铭》,然明生于万历丁丑即万历五年,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其年为六十四岁),两人年龄相差逾四十岁,而河东君乃以兄弟平辈为称谓者,以歌筵酒坐,酬酢往还,若尊卑殊等,则于礼数不便,更无论男女情好,或至发生婚姻之关系也。兹先录卧子集中明显为河东君而作之诗,略加释证,然后再就其他最为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择录少数,稍为引申。若诗词中可疑为河东君作,而不能确定者,则择其重要者,列具篇目,以供参考,不复详论焉。

前已引《秋潭曲》及《集杨姬馆中》诗句,今再录其全文于下,以其明著河东君之姓,无复致辨之余地者也。

《陈忠裕全集》卷一〇《陈李唱和集·秋潭曲》(原注:“偕燕又让木杨姬集西潭舟中作”)云:

鳞鳞西潭吹素波,明云识夜红纹多。凉雨牵丝向空绿,湖光颓澹寒青蛾。暝香泾度楼船暮,拟入圆蟾泛烟雾。银灯照水龙欲愁,倾杯不洒人间路。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一幅五铢弄平碧,赤鲤拨刺芙蓉东。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瑶瑟湘娥镜里声,同心夜夜巢莲子。

同书卷一五《秋夕沉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皆有微病,不能饮也》七律二首云: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冷蛩啼雨停声后,寒蕊浮香见影初。有药未能仙弄玉,无情何得病相如。人间愁绪知多少,偏入秋来遣示余。

两处伤心一种怜,满城风雨妒婵娟。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泪玉田田。无愁情尽陈王赋,曾到西陵泣翠钿。

寅恪按:此两题皆卧子在崇祯六年秋为河东君而作者,前已略论之矣。但检《陈忠裕全集》卷一五《几社稿》,崇祯庚午辛未壬申三年之间所作七律中,有《中秋风雨怀人》一题,其辞旨与《集杨姬馆中》二律颇相类似,诗中复包含“怜”“影”“云”“婵娟”等河东君之名字,尤为可疑。初见此诗后第四题为《卧子六月一日廿五岁生日偶成》诗,以为此中秋乃崇祯四年之中秋,细绎之,此《中秋风雨怀人》诗之前第六题为《伤春》,中有“海滨烽迫鲁王宫”之句,据所附考证为“指山东孔有德事”。依《明史》卷二三《庄烈帝本纪》所云:“崇祯四年十一月丁卯孔有德率师援辽,次吴桥反。五年春正月辛丑孔有德陷登州。”则《伤春》一题明是崇祯五年春季之作,故《中秋风雨怀人》一诗,亦不必定为崇祯五年所赋。盖诸诗排列先后,未可拘泥也。或者此“中秋”乃五年中秋,甚至六年中秋,殊未可知。《卧子全集》中尚多类是者,详后所论。兹姑录此诗于后,以俟更考。

《中秋风雨怀人》七律云:

谁将幽怨度华年,河汉濛濛月可怜。落叶黄飞妖梦后,轻绡红冷恨情边。青鸾泾路萧声歇,白蝶迷魂带影妍。惆怅卢家人定后,九秋云雨泣婵娟。

复次,据李雯《蓼斋集》卷三五《与卧子书》云:

孟冬分手,弟羁武林,兄便北上,已作骊歌,无由追送。弟薄岁除始返舍,即询知老年伯母尊体日佳。开春以来,见子服兄弟,益审动定。我兄可纵心场屋,了此区区,以慰弟辈之凉落矣。辕文言,兄出门时,意气谐畅,颇滑稽为乐。张三作侠,中间乃大有合离。某某在云雾之中,怅怅不休。何物篱落间人,乃尔颠倒人意。弟辈正坐无聊,借此一鼓掌耳。今里巷之间,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寅恪按:李雯《蓼斋集》卷二二《除夕咏怀兼寄卧子》诗云:“闻君念窈娘。”舒章此诗作于崇祯六年癸酉除夕,正卧子在北京留待会试时。考窈娘事见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窈娘为乔知之家婢,艺色为当时第一,固适切河东君身份。又据《河东君戊寅草·寒食雨夜十绝句》其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及《陈忠裕全集》卷一九《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雨中独上窈娘坟”等语,故知舒章所言之“窈娘”,即是阿云无疑矣),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溪。兄正木强人,何意得尔馨颓荡。乃知才士易为口实,天下讹言若此,正复不恶。故弟为兄道之,千里之外,与让木燕又一笑。若彝仲,不可闻此语也。

舒章书中所谓“孟冬分手”者,当是崇祯六年孟冬,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六年癸酉”条略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唱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是岁纳妾蔡氏于家。

《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留别舒章并酬见赠之作二首》其第一首结句云“秋深碣石有飞鸿”,附录李雯《送卧子计偕北上》诗原作,其第一首云“北极云平秋气屯”,其第二首云“翻然仗剑历秋城”等,可证卧子此次别舒章为深秋初冬之时。若卧子崇祯九年由松江赴北京会试,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

复当计偕,以先妣唐宜人久疾,予意不欲往,先妣以义勉之,冬尽始克行。

则卧子崇祯九年北行在年杪,必非所言之“孟冬”明矣。然则卧子与河东君相遇岂即在崇祯六年耶?鄙意在此年之前,亦有可能。何以言之?据《陈忠裕全集》卷一〇《属玉堂集·癸酉长安除夕》诗云:

岁云徂矣心内伤,我将击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处,令人引领道路长。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可参同书卷一三《几社稿·除夕》五律,此“除夕”即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也)。梅花彻夜香云开,柳条欲系青丝缠。曾随侠少凤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今年此夕长安中,拔剑起舞难为雄。汉家宫阙暖如雾,独有客子知凄风。椒盘兽炭皆异物,梦魂不来万里空。吾家江东倍惆怅,天下干戈日南向。鹤驭曾无缑岭游,虎头不见云台上。且酌旨洒银筝前,汝曹富贵无愚贤。明朝曈曈报日出,我与公等俱壮年。

此诗题即是《癸酉长安除夕》,而诗中又有“去年此夕旧乡县”及“今年此夕长安中”等句,则此“红妆绮袖灯前见”之人,必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与卧子相遇。此人虽未明著其为谁,但检《卧子集》中与此诗前后时间距离不甚久所作《绮怀》诸篇观之,则此人非河东君莫属。故卧子于崇祯五年壬申冬季即遇见河东君,殊为可能。更据《陈眉公集》首载其子梦莲所撰《年谱》“天启七年七十岁”条云:

是冬(寅恪按:眉公生辰十一月初七日),远近介觞者,纨绮映带,竹肉韵生,此亦凤皇山未有之事也。

及《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四年辛未”条略云:

试春官罢归,四月抵里门,即从事古文词,间以诗酒自娱。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徵君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

于此两“年谱”可得两结论:一为陈眉公生日之时,祝寿客中料必不少当日名姝如王修微辈。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所述河东君寿眉公生日诗句,可为例证也。二为卧子会试不中式,牢骚愤慨,弃置八股时文,从事古文词,又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但同时复以诗酒自娱,此“诗酒”即放情声色之义。前代相传俗语云:“秀才家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正卧子此时之谓也。检《陈忠裕全集》卷一三《几社稿》即崇祯五年壬申所作五律,其《除夕》诗之前,载《偕万年少李舒章宿陈眉公先生山房(二首)》,其第二首有“冰霜月起时”之句,是卧子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相近之时,曾谒眉公并宿于其山房,并同集卷一九《几社稿》有《吴阊口号》七绝十首,亦为崇祯五年冬季所作。依下文寅恪所考证,其中三首乃为河东君而赋者。由此言之,卧子至迟于崇祯五年眉公生日不久以前,在苏州已得见河东君,或又返松江追踪河东君至佘山,于眉公生日时,复相遇于祝寿宾客之中也。更取《几社稿》中其他绮怀诸作,如崇祯五年春季所作《柳枝词》之类参之,则河东君卧子两人初次相遇,在崇祯五年春季,或竟早在四年冬季,亦未可知也。至于“曾随侠少凤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之句,“凤城”依通常解释,自指京师而言。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略云:“予幸登贤书,冬月偕计吏如京师。”及“崇祯四年辛未”条云:“试春官,罢归。”似亦可指崇祯三年庚午冬卧子第一次会试在京时事。然依诗中文气语意,此两句明是述崇祯五年除夕在松江情况。据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七《山川志》有“凤凰山”,前引陈梦莲撰其父《继儒年谱》亦有“凤凰山”之语,似松江府城,亦可称“凤城”。若不然者,则卧子乃用典故,如《文选》卷二八所载陆士衡《长安有狭邪行》之类(可参《陈忠裕全集》卷四《陈李唱和集·长安有狭邪行》)。唯易“长安”为“凤城”耳。可参《陈忠裕全集》卷一三《几社稿·行乐词》十首,此词即崇祯五年所作也。舒章书中所言之“子服兄弟”,当即指卧子妻张孺人之五弟中张子服宽及子退密(参《陈忠裕全集》王沄《续卧子年谱·下》及后附胜时撰《三世苦节传》与《越游记》。并同书卷八《平露堂集》“送子服之维阳,兼讯子退,期以八月会淮南”诗题下按语,又光绪修《金山县志》卷一九《张履端传及弟轨端附子宽传》等)。若张孺人之幼弟子函,则在顺治四年子龙被逮时,清吏见其年稚,诱以利害,使之尽言子龙亲知,遂以此被释(见《卧子年谱·下·后王沄附录》)。以此点推之,则其在崇祯七年舒章作书时即使已生,当亦不过数岁(张孺人之父轨端卒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二月。见《陈忠裕全集》卷二九《张邵阳诔》),舒章所指,必非此人无疑。又张孺人别有弟处中,其名为宫,明代贡生(可参《陈忠裕全集》卷九《焚余草·同惠郎处中胜时分赋高士传》诗所附按语并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及《松江府志》卷四六《选举表》)。张氏兄弟既为子龙至亲,故舒章得从其处探悉子龙家中动定。又书中所述宋辕文之言,可与《陈忠裕全集》卷一〇《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诗参证,俟后论之。至所言“张三作狭”之“张三”,未敢确定其为何人,然必非张孺人之诸弟张宽、张密等。因子服兄弟向畏惮其姊之尊严,自不敢参预张门快婿陈孝廉纳宠之事也。或疑此“张三”即张昂之,斯说殊有理由。据《陈忠裕全集》卷一五《属玉堂集·送张冷石太守之任阆中》七律题下附按语云:“张昂之号冷石。”又据光绪修《金山县志》卷一九《张昂之传》略云:

张昂之字匪激,天启二年进士。令庐陵时,魏珰禁伪学,檄毁天下书院。附阉者欲就建珰祠,昂之力持不可,卒坐夺职。崇祯初,起知保宁府,以功进川东道。寻告归,寄居郡北息庵。又尝筑圃佘山,自称六头头陀云。

及王沄《续卧子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略云:

是岁所与往来者,故人唯张冷石先生而已。

又“顺治四年丁亥”条略云:

五月十六日往载尸。十七日到张冷石先生斋,于其邻贳得一棺。张冷石先生,则先生之挚友且姻也。

故从社会气类亲友情谊言之,舒章书中作狭之“张三”,已有为张昂之之可能。又冷石此时,以闲居好事之身,筑圃佘山,此山适为河东君卜居之地,其可能性更复增大也。但昂之是否行三,尚未发现有何证据,姑识所疑于此,以俟详考。

至河东君所以卜居佘山之故,要与陈眉公继儒、施子野绍莘诸名士直接或间接不无关系。其直接关于眉公者,前已论及之矣。至于子野,则亦有间接之关系。兹请略言之。或疑前所引李雯《蓼斋集》卷三五《与卧子书》中“张三作狭”之张三即施子野。所谓“张三”者,非排行次第之义,而是“张三影”(宋张子野先)之简称,实指施绍莘而言也。检施绍莘《花影集》卷四《乐府·南商调·二郎神》及《春云卷·舟次赠云儿》。同书同卷《乐府小令·南商调·玉胞(抱)肚·赠杨姬和彥容作二首》、同书卷五《诗余·菩萨蛮·和彦容留别云姬》及《代云答》。然则此“云儿”“杨姬”“云姬”岂即河东君耶?

又考《青浦诗传》卷一二《施绍莘小传》略云:

施绍莘字子野,少为华亭县学生。负隽才,跌宕不羁。初筑丙舍于西佘之北,复构别业于南泖之西,自号峰泖浪仙。好声伎,与华亭沈友夔龙善,世称施沈。时陈继儒居东佘,诗场酒座常与招邀来往。工乐府,著《花影集》行世。早夭,无子。时共惜之。

及王昶《明词综》卷五《施绍莘小传》引《青浦诗传》略云:

子野作别业于泖上,又营精舍于西佘。时陈眉公居东佘,管弦书画,兼以名童妙妓,来往嬉游,故自号浪仙。亦慕宋张三影所作乐府,著《花影集》行世(可参《花影集》首颜彥容乃大序云:“冉冉月来云破,不负张郎中之后身。”及顾石萍《胤光》序云:“云破月来之句,不负自许张三影后身。”又同书卷一《泖上新居》,后附彥容跋云:“斋曰三影。”同书卷三《西佘山居记》云:“有斋两楹曰三影。予字子野,好为小词,故眉公先生以此名之”)。

则以施子野之为人及其所居之地言之,更似与河东君直接有关涉者。但东海黄公所辑《瑶台片玉甲种·下》载子野《舟次赠云儿》《决绝词》《有怀》等套曲。其《决绝词》自跋云:“庚申月夕秋水庵重题。”“庚申”为万历四十八年。又《花影集》卷五《菩萨蛮·代云答》词后第五首同调《雨中忆张冲如》词,序中有“天启改元正月五日得冲如靖州家报”之语,可知子野词中之“云”,时代太早,与河东君居佘山之年月不合,而舒章书中所言崇祯六年癸酉之“张三”其非施子野亦甚明矣。然据《陈眉公集》所载年谱“万历三十五年丁未”条略云:

府君五十岁,得新壤于东佘。二月开土筑寿域,随告成。四月章工部公觐先生,割童山四亩相赠,遂构高斋,广植松杉。屋右移古梅百株,皆名种。后若徐若董,园圃相续。向有施公祠,亦一时效灵,而郡邑之礼香祭赛,并士女之游冶者,不之诸峰,而之东佘矣。

并子野《花影集》卷一《乐府·山园自述·自跋》云:

余别业在西佘之阴,迩来倩女如云,绣弓窄窄。冶游儿乌帽黄衫,担花负酒,每至达旦酣歌,并日而醉。

及同书卷三《西佘山居记》云:

每值春时,为名姬闺秀斗草拾翠之地。

是佘山一隅乃文士名姝游赏之盛地。后来河东君又卜居其处,要非无因也。总之,舒章书中之“张三”,甚难确指为施子野。但以子野与佘山有关,即间接与河东君卜居其地亦有关,故略论及之,以备一重公案云尔。

又舒章此书所言诸点,今难详知,然至少与卧子纳妾蔡氏一事,必有关系。因卧子于《自撰年谱》此年言“文史之暇,流连声酒”,观其此年《绮怀》诸作,可以证其不虚。李舒章《蓼斋集》卷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余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一首,此诗后又载《怀卧子》诗一首,有句云“可怜一别青霜后”,则知蔡氏非卧子满意之人,故“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也。卧子既不满意蔡氏,则纳以为妾,必出其妻张孺人之意,盖所以欲借此杜绝其夫在外“流连声酒”之行动,用心虽苦,终不生效,虽甚可笑,亦颇可怜。舒章所谓“使人妇家勃溪”乃事理所必至,自无足怪。“阿云”乃指河东君,详见第二章所考证。由此言之,凡《陈李唱和集》之大半及《属玉堂集》之一部分,所有《绮怀》诸诗,皆可认为与河东君有关,虽不中,亦不远也。

《秋潭曲》结句“同心夜夜巢莲子”之语,盖出《古今乐录·杨叛儿》第五首云: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卧子取河东君之姓氏与此歌名相结合,盖“杨叛儿”本亦作“杨伴儿”,歌之词意亦更相关联,颇为适切,“同心”二字尤情见乎辞矣(参《乐府诗集》卷四九《杨叛儿》题)。王胜时有《和董含拂水山庄吊河东君二绝句》(见董含《三冈识略》卷六“拂水山庄”条)其二云:

河畔青青尚几枝,迎风弄影碧参差。叛儿一去啼乌散,赢得诗人绝妙辞。

亦用此歌第二首“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之句,而胜时诗意复与此歌第六首云:

杨叛西随曲,柳花经东阴。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

之句相关,殊为轻薄刻毒,大异于其师也。

复次,《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四《乐府·杨叛儿》云: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寅恪按:河东君后来易“杨”姓为“柳”,“影怜”名为“隐”,或即受太白诗之影响耶?据沈虬《河东君传》所云:“余于舟中见之(指杨爱),听其音,禾中人也。”然则河东君之乡音,固是“疑”“泥”两母难辨者,其以音近之故,易“影怜”之“影”为隐遁之隐,亦无足怪矣。至若隐遁之义,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故治史者,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不可以其琐屑而忽视之也。

详绎卧子《集杨姬馆中》诗题之意,似陈彭宋三人之集于河东君寓所,本欲置酒痛饮,以遣其愁恨,三人皆以微病不能饮酒,而河东君亦然,据此河东君平日之善饮可以推见也。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朝云诗》七律八首,此诗亦为河东君而作者,其第二首云:

拣得露芽纤手瀹,悬知爱酒不嫌茶。

则河东君之善饮足以为证。

又《有学集》卷九《红豆诗初集·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并序略云:

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戏作采花酿酒歌一首,以诗代谱。其文烦,其辞错,将以贻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是人也,则莫与知而好,好而解焉。

长干盛生贻片纸,上请仙客枕膝传(遵王注本“请”作“清”)。老夫捧持逾拱璧,快如渴羌得酒泉。归来夜发枕中秘,山妻按谱重注笺。却从古方出新意,溲和齐量频节宣。东风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间(“得其甘露”遵王注本作“得甘露灭”)。

《有学集》卷八《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继乙未(丙申?)春留题之作》其第二十首云:

面似桃花盛茂开,隐囊画笥日徘徊。郎君会造逡巡酒,数笔云山酒一杯(自注云:“盛叟字茂开,子丹亦善画,常酿百花仙酒以养叟”)。

同书卷二〇《小山堂诗引》云:

比游钟山,遇异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酿酒,不用曲蘖,自然盎溢。

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卷一四《盛鸾传附宗人盛胤昌传》云:

宗人胤昌字茂开,工画。持身高洁,年几九十,行步如少壮时。胤昌子丹,字伯含,山水法黄筌,尝作《秋山萧山图》,与弟琳《空山冒雨图》称二妙。琳字玉林,每当春日,酿花酒以养亲,胤昌顾而乐之。

《有学集》卷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略云:

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翻《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各有能事,归子玄恭俨然造焉。余好佛,玄恭不好佛。余不好酒,而玄恭好酒,两人若不相为谋者。玄恭作《普头陀传》,高自称许。把其本向长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剑外,每过武侯祠屋,叹卧龙无首,用耿邓自比。归玄恭身长七尺,面白如月,作《普头陀传》,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惊倒世上人耶(寅恪按:同书卷五《绛云余烬集·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和归玄恭》七律一首,后四句云:“何处青蛾俱乞食,几多红袖解怜才。后堂丝竹知无分,绛帐还应为尔开。”附自注云:“是日女郎欲至,戏以玄恭道学辞之。来诗以腐儒自解,故有斯答。”牧斋此诗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阳月二十八日,《恒轩集·序》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闰五月,故序有“杜二腐儒”之语,乃指甲午冬假我堂文宴时事也)。

《牧斋外集》卷二五《题邓肯堂劝酒歌》(寅恪按:邓林梓字肯堂,常熟人。事迹见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及六“有关邓肯堂等”条)云:

东坡自言饮酒终日,不过五合,而谓天下之好饮,无在予上者(可参《初学集》卷四《田诗集·下·谢于润甫送酒》诗“我饮不五合,颇知酒中味”之句)。后人掇拾《东坡全集》,以王无功《醉乡记》掺入其中,岂非以东坡慨慕东皋,庶几友其人为于千载,其妙于酒德有相似者欤?予酒户略似东坡,顷又以病耳戒酒,读肯堂诗,浩浩然,落落然,如与刘伶毕卓辈执杯持耳,拍浮酒池中也。他时有编余诗者,将此首编入集中,余方醉眼模糊,仰天一笑,安知其非余作也。

《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四通之二(寅恪按:侯性事迹见《小腆纪传》卷三六《本传》及《牧斋尺牍·上·与侯月鹭》诸札)云:

秋间欲得洞庭葡萄酿酒,苦不能得其熟候。彼时得多饷,以酬润笔,知不厌其贪也。内子辱深念,并此驰谢。

然则河东君不仅善饮,更复善酿。河东君之“有仙才”,自不待言,至于“具天福”,则殊难言。据上引《题邓肯堂劝酒歌》《恒轩集·序》及《后侯月鹭札》,是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河东君之“具天福”,或可言具此善饮之“天福”耶?若牧斋者,虽不具此善饮之“天福”,但能与具此善饮之“天福”者,相对终老,殆亦可谓具艳福之人矣。

复次,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卷三三《钱尚书牧斋手迹跋》略云:

尚书手迹共十幅,在冯研祥家,皆与冯氏群彥往还者。第十幅云:“春宵一刻,先令细君满引一杯,以助千金之兴。”细君指柳氏也。予闻之周鄮山谓牧斋年六十四(寅恪按:当作“六十”,此误),柳氏年二十四归之。客有访之者,柳氏出侑酒,依然旧日风流。观此笺并前索酒札,知柳氏固酒徒。黄忠烈公见诸弟子有与女校书诗者,辄戒之。牧斋跌荡乃至于此,宜其有“浪子燕青”之诮。

寅恪按:冯研祥者,冯开之梦祯孙文昌之子。冯氏一家与牧斋交谊深厚,研祥又为牧斋弟子,故其关系尤为密切(见《牧斋初学集》卷五一《南京国子监冯公墓志铭》,并可参《牧斋尺牍》卷一《与冯秋水札》云:“西浙俊髦,无如冯范。研祥落落竹箭,文白亭亭明玕。”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七年庚寅条”云:“同行有冯范研祥。”误以“冯范”为一人,殊不知“冯”固为文昌之姓,“范”则指浙江海宁范骧字文白号默庵之人而言也。文白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卷一四五《范骧传》、杜登春《社事本末》、吴修昭代《名人尺牍小传》卷七及震钧《国朝书人辑略》卷一等)。

《有学集》卷四六《跋酒经》云:

酒经一册,乃绛云楼未焚之书。五车四部书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受遵王,令勿远求罗浮铁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将以法传之遵王。此经又似余杭老媪家油囊俗谱矣。

《有学集》卷一〇《红豆二集·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祥》云:

老夫老大嗟龙钟(遵王注本“大”作“夫”),绿章促数笺天公。天公怜我扶我老,酒经一㢧捜取修罗宫。山妻按谱自溲和,甁盎泛溢回东风。世人酺糟啜醨百不解,南邻酒伴谁与同。昔年尝酒别劲正,南薫独数松圆翁(“薫”误。注本作“董”是)。此翁骑鲸捉月去我久,懵瞢四顾折简呼小冯。(下略)

此跋作于顺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以后,此诗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可与上引前一年,即顺治十五年戊戌所赋之《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诗相参证。据此,颇疑冯研祥家牧斋手迹《索酒札》即此第十幅,乃顺治十六年己亥所作也。周鄮山即周容,事迹见《鲒埼亭外集》卷六《周征君墓志铭》。其人与牧斋往来颇密,可参《有学集》卷四四《叹誉赠俞次寅》(寅恪按:牧斋此文作“周茂山”)及鄮山所著《春酒堂诗话》关涉牧斋诸条。夫河东君之善饮,不独其天性使然,其环境实有以致之,盖歌筵绮席,酬酢周旋,若不善饮,岂能成欢?此乃事非得已,情尤可伤,而谢山转执闺门礼法之条,以相绳责,殆未免失之过泥矣。黄忠烈公即黄道周,“忠烈”者,明唐王所予谥也(见《黄漳浦集》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及文明夫人行状》。清乾隆四十一年追谥道周为“忠端”,陈子龙则追谥“忠裕”,皆是专谥。若李待问则谥为通谥之“忠节”。谢山卒于乾隆二十年,自不及知“忠端”之谥。然揆以明代殉国诸人之心理,岂能甘受清廷之谥号?谢山称之为忠烈,甚合漳浦平生志业。至王兰泉编《卧子全集》,其取今名者,盖所以避忌讳,免嫌疑,亦有不得已也)。卧子会试中式,实出石斋之门(见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丁丑”条),卧子平生之诗为女校书如河东君而作者,亦甚不少,安能不为其师所戒乎?由此言之,卧子应与牧斋同科,谢山举此以讥牧斋,又未免失之过偏矣。

今日吾人幸得窥见河东君《戊寅草》,因取他种材料参证,遂得约略推定其中篇什作成之年月,并相与有关之人。复更取《陈忠裕全集》中几社稿《陈李唱和集》《属玉堂集》《平露堂集》《白云草》《湘真阁稿》及《诗余》等,综合推计之,则论陈杨两人之关系,其同在苏州及松江者,最早约自崇祯五年壬申起,最迟至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止,约可分为三时期。第一期自崇祯五年至崇祯七年冬,此期卧子与河东君情感虽甚挚,似尚未达到成熟程度。第二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此期两人实已同居。第三期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不与卧子同居后,仍寓松江之时,至是年秋深离去松江,移居盛泽止。盖陈杨两人在此时期内,虽不同居,关系依旧密切。凡卧子在崇祯八年首夏后、秋深前所作诸篇,皆是与河东君同在松江往还酬和之作。若在此年秋深以后所作,可别视为一时期,虽皆眷恋旧情,丝连藕断,但今不复计入此三期之内也。兹选录陈杨两人此三时期中最有关之作品原文,互相证发。其他最有关诸作,则仅录其题,以供参考。至《秋潭曲》《集杨姬馆中》二首,《霜月行》第三首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载其全文,不复移录焉。

复次,王氏编辑《陈忠裕全集·凡例》第二则略云:

诗文次序先后关乎生平梗概。如《采山堂几社稿》之作于庚午辛未壬申,《陈李唱和集》之作于癸酉甲戌,《平露堂集》之作于乙亥丙子,《白云草湘真阁稿》之作于丑寅卯辰,《焚余草》即《丙戌遗草》之作于乙酉丁亥。按之年谱,了如指掌。至各集原本古今体诗,或分或不分。今汇为全集,概行分体,而仍标各集之名,以存其旧。虽其中次序,间有淆乱,然亦不甚悬隔也。

及第四则云:

公词有《湘真阁》《江篱槛》两种。国朝王阮亭邹程村诸先生极为推许。又曾选入《棣萼香词》《幽兰草四家词》,俱未之见。今录公高弟王胜时沄所辑《焚余草》,益以散见别本者数阕,汇成一卷,并略采前人评语附之,俾读者知公乐府亦为填词家正宗,如宋广平赋梅花,不碍铁石心肠也。

寅恪按:王氏虽明知“诗文次序先后,关乎平生梗概”,但其“汇为全集,概行分体”,则不免“其中次序,间有淆乱”,故今据每篇题目及篇中词旨,以推计时日,则王氏所云某集作于某年者,虽“不甚悬隔”,然今日欲考河东君与大樽之关系,于此区区时日之间隔,实为重要。兹录下列诸诗,大体固依王氏原编次序,若发现题目或词旨有未安者,亦以鄙意改定,不尽同于王氏原编次序也。详绎王氏所编全集中诗文,其次序先后,实如其所言“不甚悬隔”,独《诗余》一类,则兰泉因未见原本,仅从王沄所辑《焚余草》,略附散见别本之数阕,编成一卷。《焚余草》中之词,虽是乙酉至丁亥(即顺治二年乙酉至四年丁亥)三年中所作,其间当无与河东君有关者,但散见他本之词,则必应有涉及河东君之作。盖大樽《诗余》,摹拟《花间集·淮海词》,缘情托意,绮丽缠绵。观兰泉辑本,其中故国故君之思见于语句者不计外,尚有不少艳情绮怀之作。然则此类《诗余》似不止兰泉所言“散见别本者数阕”而已,岂胜时所辑之《焚余草》,其中亦掺入其师乙酉以前之旧作,而稍稍窜改,使人不觉其为河东君而作者耶?今日大樽词原作本不得窥见,若仅就兰泉聚集残余之本,以考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实为不易也。又绎兰泉所编《卧子诗余》,其先后次序之排列,悉依字数多少而定,与作成时代绝无关系。如《二郎神》《唐多令》为卧子绝笔(据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条云:“三月会葬夏考功,赋诗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词,先生绝笔也”),今王氏辑本《二郎神》其次序为倒数第二首,至《唐多令》则为倒数第二十四首,即是例证。职此之故,兹所选录《卧子诗余》,其编列先后,乃依据河东君《戊寅草》所载诸篇什作成时间,参以鄙意考定,不若所录卧子之诗其排列时代之先后,尚是约略依据王氏辑本也。

周铭《林下词选·柳隐小传》云:

柳隐字如是。归虞山钱宗伯牧斋。所著有《戊寅草》,云间陈大樽为之序。

徐树敏、钱岳《众香词·书集·云队·柳是小传》略云:

初为云间陈大樽赏识,序其词问世。虞山(钱牧斋)百计纳为小星,称河东夫人。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

寅恪按:周氏谓陈大樽为河东君《戊寅草》作序,徐钱两氏谓大樽序河东君词,当即指《鸳鸯楼词》。今日得见河东君《戊寅草》钞本,其中有诗词赋三类,首载陈子龙序,序中所言者为诗,而不及词。不知是否别有《鸳鸯楼词》刊本,而大樽为之序,未敢断定,尚待详考。然取《林下词选》与《众香词》对勘,则徐钱两氏所选六首,较周选多《垂杨碧》一阕,其排列次序亦有不同,而文字更有差异。今取河东君《戊寅草》参校,则周选排列次第及文字皆与《戊寅草》符合,而《戊寅草》亦无《垂阳碧》一阕,可证周氏实选自《戊寅草》。徐钱两氏之选本不同于《戊寅草》及周选者,其所依据,或即《鸳鸯楼》之单刊本耶?至《垂阳碧》一阕,其出处尚待考索,不能确言。其词云:

空回首,筠管榴笺依旧。裂却紫箫愁最陡,颠倒鸾钗久。

羡杀枝头豆蔻,闷杀风前杨柳。一夜金沟催叶走,细腰空自守。

今绎其词意,与《金明池·咏寒柳》词略同,恐是河东君离去卧子以后所赋,似非《鸳鸯楼词》中原有之作,殆为徐钱两氏从他本补入者。

总而言之,无论《鸳鸯楼词》是否别有刊本,兹可推定者,《戊寅草》中所收之词,必包括《鸳鸯楼词》全部,或绝大部分在内,因《戊寅草》中诸词,皆是与卧子关系密切时所作。卧子于崇祯八年所赋诸诗,目为《属玉堂集》,河东君之以鸳鸯楼名其词,正是两人此时情景之反映也。

复次,考卧子平生文学,本属李王一派,故深鄙宋诗,但于词则宗尚五代北宋。兹不欲辨其是非,仅择录其有关论词之文,略见梗概。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卷二《三子诗余·序》云:

诗余始于唐宋,而婉畅秾逸,极于北宋。然斯时也,并律诗亦亡。是则诗余者,非独壮士之所当疾,抑亦风人之所宜戒也。然亦有不可废者。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代有新声,而想穷拟议,于是以温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写哀而宣志也。思极于追琢,而纤刻之辞来。情深于柔靡,而婉娈之趣合。志溺于燕惰,而妍绮之境出。态趋于荡逸,而流畅之调生。是以镂裁至巧,而若出自然。警露已深,而意含未尽。虽曰小道,工之实难。不然,何以世之才人,每濡首而不辞也。

同书同卷《王介人诗余·序》(寅恪按:王翃字介人。见《明诗综》卷二及《明词综小传》卷九。此序可参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品·上》“原起”门所引陈大樽语)云: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嬛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调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借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唯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同书卷三《幽兰草词·序》云: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元滥填辞,兹无论已。

寅恪按:所可注意者,一为卧子言“北宋律诗亦亡”及“终宋之世无诗焉”,可见其鄙薄北宋之诗,至于此极。二为《幽兰草》乃集录李舒章、宋辕文及卧子三人唱和之词,颇疑几社诸名士为河东君而作之小令,即载是集中,惜今日未得见也。

又今检《陈忠裕全集》及陈卧子《安雅堂稿》,不见有《戊寅草·序》,或《鸳鸯楼词·序》。此殆为收辑卧子著作之人,如王沄辈早已删弃不录,遂使此两书皆未载。若今日吾人不得见《戊寅草》者,则卧子此序天壤间竟致失传矣。故全录之。

卧子《戊寅草·序》云:

余览诗上自汉魏,放乎六季,下猎三唐。其间铭烟萝士之奇,湖雁芙蓉之藻,固已人人殊,而其翼丘以造景,缘情以趋质,则未尝不叹神明之均也。故读石城京岘采菱秋散之篇,与宁墅麻源富春之咏,是致莫长于鲍谢矣。观白马浮萍瑟调怨歌之作,是情莫深于陈思矣。至巉岩骏发,波动云委,有君父之思,具黯怨之志,是文莫盛于杜矣。后之作者,或短于言情之绮靡,或浅于咏物之窅昧,唯其惑于形似也。故外易而内伤,唯其务于侈靡也。故貌丽而神竭,此无论唐山班蔡之所不逮,即河朔汉南之才,雕思而多蒙密之失,深谋而益拟议之病,亦罕有兼者焉。故有媛远之略,而失在于整栗,此其流逸之患矣。有割曳之姿,而失在于壮溟,此其轻脱之患矣。夫言必诡以肆,气必傲以骋,文必奔腾而涌流,义必澄泓而取寂,此皆非其至也。然可语于学士大夫之作,不可论于闺襟之什焉。乃今柳子之诗(寅恪按:影宋本《白氏文集》卷三五及《全唐诗》第七函《白居易》卷三五《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云:“春随樊子一时归。”卧子称河东君为“柳子”,盖本于此。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卷三八“朝云诗引”亦作“樊子”。其他白集或他书所引,有作“樊素”者,误也),抑何其凌清而瞷远,宏达而微恣欤?夫柳子非有雄妙窅丽之观,修灵浩荡之事,可以发其超旷冥搜之好者也。其所见不过草木之华,眺望亦不出百里之内,若鱼鸟之冲照,驳霞之明瑟,严花肃月之绣染,与夫凌波盘涡,轻岚昼日,蒹葭菰米,冻浦岩庵烟火之袅袅,此则柳子居山之所得者耳。然余读其诸诗,远而恻荣枯之变,悼萧壮之势,则有旻(曼)衍漓槭之思,细而饰情于潴者蜿者,林木之芜荡,山雪之修阻,则有寒澹高凉之趣,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盖余自髫年,即好作诗,其所见于天下之变亦多矣,要皆屑屑,未必有远旨也。至若北地创其室,济南诸君子入其奧,温雅之义盛,而入神之制始作,然未有放情暄妍,即房帷亦能之矣。迨至我地,人不逾数家,而作者或取要眇,柳子遂一起青琐之中(寅恪按:《世说新语·惑溺》篇“韩寿美姿容”条云:“贾女于青楼中看见寿。”卧子以“青琐”代“青楼”,借以掩饰河东君之社会地位。遣辞巧妙,用心良苦,特标出之,以告读者。余详第四章《论有美诗节引〈戊寅草〉序》文中鄙注),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是岂非难哉?是岂非难哉?因是而欲以水竹之渺濛,庭阶之荟翳,遂可以伏匿其声援,而震怵其义气,此实非矣。庶几石林淙舍之寂,桂栋药房之艳,天姥玉女,海上诸神山之侈以巨,使柳子游而不出焉者可也。夫灵骄绝世之人,非有以束之,固不可。苟天下有以束之,亦非处子最高之致也。则意者挟沧溟之奇,而坚孤栖之气乎?夫道之不兼,斯遇之不两得者也。故舍飙驰而就淡漠,亦取其善者而已。使由是焉,寰中之趣,其亦可眇然而不睹也夫。陈子龙题。

寅恪按:卧子推重河东君之诗,举北地济南诸家为说,引之以为同调,可知河东君之诗,其初本属明代前后七子之宗派,应亦同于卧子深鄙宋代之诗者。但后来赋《寒柳》词,实用东坡七律之语,至其与《汪然明尺牍》,亦引用苏诗,皆属北宋之范围,更无论矣。据此推之,足证河东君虽先深受卧子之影响,后来亦渐能脱离其宗派教条主义也。 gs5Hh9qONBwf2YFf2S3XPLMjzXeLmHw9lUiESX2EZn/LdG19+vjs2xCur7c0PW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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