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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明季北略》卷一一“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崇祯六年海盗刘香老犯长乐。甲戌四月,又寇海丰。乙亥四月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四尾远洋(寅恪按:“四”字疑当依《国榷》作“田”。俟考)。香势蹙,自焚溺死。

寅恪按:大云与芝龙同里,熊文灿督粤,令其摄海道,领粤兵共郑飞黄之闽兵合击刘香。平香之役,粤省上状,霖寰功居第一。后来之巡抚登莱,亦是同其前任之曾樱俱与郑氏兄弟关系密切之故(可参后论“牧斋贺孙朝让得子诗”条),当日明廷如此措施,自有理由,而牧斋之不得任登莱巡抚,乃势所必然者也。

至仲含与郑氏之关系,可参《明史》卷二七六《曾樱传》,其文略云:

曾樱字仲含,峡江人,崇祯元年以右参政分守漳南。母忧归,服阕,起故官,分守兴泉二郡。进按察使,分巡福宁。先是,红夷寇兴泉,樱请巡抚邹维琏用副总兵郑芝龙为军锋,果奏捷。及刘香寇广东,总督熊文灿欲得芝龙为援,维琏等以香与芝龙有旧,疑不遣。樱以百口保芝龙,遂讨灭香,芝龙感樱甚。十年冬,帝信东厂言,以樱行贿欲擢官,命械赴京。御史叶初春尝为樱属吏,知其廉,于他疏微白之。有诏诘问,因具言樱贤,然不知贿所从至。诏至闽,巡抚沈犹龙、巡按张肯堂阅厂檄有奸人黄四臣名,芝龙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樱恩,恐迁去,令从都下讯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犹龙肯堂以入告,力白冤,芝龙亦具疏请罪。削芝龙都督衔,而令樱以故官巡视海道。寻以衡永多寇,改樱湖广按察使,分守湖南。樱乃调芝龙剿贼,贼多降,一方遂安。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东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代徐人龙巡抚其地。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郎,乞假归。

据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斋之企图。但郑氏与二曾真正交谊密切,与牧斋之仅以文字酬应者,大有不同。假使牧斋果得任登莱巡抚,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挥郑氏之水军也。

一为南都与全局之关系。盖当时长江以北受困于李张及建州,已成糜烂之势。江左士大夫颇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为中心,聚兵力借图偏安之局。观石斋《与郑将军书》第二通云:“李大司马方今伟人,所号召豪杰立应,拟与南都诸绅击牛酾酒,以俟麾下”及《与张鲵渊书》云:“南都名贤所聚,熊坛老诸公提挈于内,刘良佐诸将匡襄于外。借漕捐资,尚支岁月”等语,是其明证。熊坛老即熊明遇,《明史》卷二五七《熊明遇传》略云:

熊明遇字良孺,进贤人,崇祯元年起兵部右侍郎。明年进左,迁南京刑部尚书,四年召拜兵部尚书,五年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荐起南京兵部尚书。

并参以上论侯方域代其父恂作书致左良玉,阻其拥兵至南京事,所引诸史料,足见崇祯十六年春间至初夏,熊氏亦在南京遥为牧斋共谋王室群公之一人也。

一为关于左良玉之为人,石斋致郑飞黄书中所论,与牧斋撰《李邦华神道碑》中所言,颇不相同。盖石斋深知良玉之为人不可信赖,故欲借郑氏军力以防制之也。夫左氏固不可信赖,郑氏亦略相似。石斋当日或亦有所感觉,但此时所以取郑而舍左者,其关键实在左氏军糈不能自筹,动以索饷要挟官吏,残害人民。前述其拥兵东下,欲寄帑南京之事,可为一例,不必多论。至若郑氏所统之兵,军饷既能自给,故纪律亦较严肃,此点尤为当时所罕见,非他军所可企及也。

《明季北略》卷一一“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初,芝龙为海盗,崇祯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龙降于巡抚熊文灿,授以游击,十三年八月加芝龙总兵。芝龙既俘刘香,海氛颇息。因以海利交通朝贵,浸以大显。

芝龙幼习海,知海情,凡海盗皆故盟,或出门下。自就抚后,海船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一船例入三千金,岁入年万计,芝龙以此富敌国。自筑城于安平海梢,直通卧内,可泊船径达海。其守城兵自给饷,不取于官。旗帜鲜明,戈甲坚利。凡贼遁入海者,檄付芝龙,取之如寄。

同书同卷《郑芝龙小传》略云:

海盗有十寨,寨各有主。飞黄之主有疾,疾且痼,九主为之宰牲疗祭。飞黄乃泣求其主:“明日祭后必会饮,乞众力为我放一洋,获之有无多寡,皆我之命,烦缓颊恳之。”主如其言,众各欣然。劫四艘,货物皆自暹逻来者,每艘约二十余万。九主重信义,尽畀飞黄,飞黄之富逾十寨矣。海中以富为尊,其主亦就殂,飞黄遂为十主中之一。时则通家耗,辇金还家。置苏杭细软,两京大内宝玩,兴贩琉球朝鲜真腊占城三佛齐等国,兼掠犯东粤潮惠广肇福游汀闽台绍等处,此天启初年事也。刘香既没,余皆跪拜投降,海上从此太平,往来各国皆飞黄旗号,沧海大洋如内地矣。抚按又为报功,因升漳潮两府副总兵。后至崇祯末年百计营求,欲得福闽全省正总兵,赍银十万至京师,大小司马手长胆怯,不敢也。至十七年三月,此银为流贼所得。

《小腆纪年》卷一三“顺治三年十一月丁已明郑芝龙降于我大清”条略云:

王师进逼安平镇,芝龙军容烜赫,炮声震天地。其子成功谏曰: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险设伏,收人心以固其本,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不难矣。芝龙拂袖起。成功出告鸿逵,逵壮之,入语芝龙曰:兄尚带甲数十万,舳舻塞海,粮饷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委身于人?

据上引史料观之,郑氏父子之兴起,非仅由武力,而经济方面,即当时中国与外洋通商贸易之关系有以致之。明南都倾覆,延平一系犹能继续朱氏之残余,几达四十年之久,绝非偶然。自飞黄大木父子之后,闽海东南之地,至今三百余年,虽累经人事之迁易,然实以一隅系全国之轻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变之所由,不可不于此点注意及之也。兹不避枝蔓之嫌,稍详论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斋《致张鲵渊书》所谓黎总戎延庆者,当是芝龙部下之将领。张鲵渊者,当日福建巡抚张肯堂之号(见黄宗羲《思旧录》“张肯堂”条),其事迹详见《明史》卷二七六《张肯堂传》。唯《明史传》书字不书号,今同治修《福建通志》卷一二九《张肯堂传》载其字鲵渊,实则鲵渊乃其号,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传》及《明诗综》卷五九《熊氏小传》皆言其字子良,光绪修《江西通志》卷一三八及《小腆纪传》卷五七《遗臣》卷二《熊氏传》,则谓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陈忠裕全集》卷一八《白云草·赠熊坛石大司马》五言排律,附考证,引《明史·熊明遇本传》以实之。又谈迁《北游录·纪闻类·上》“熊明遇”条云:“进贤故大司马熊坛石隐山中。”故知石斋所谓“坛老”,即明遇。《明史》诸传例仅书字,而不书号,实则名与字尚有相互关系,可以推寻。至于别号,则与其名之关系颇难揣测。如此节中所论黄李张熊诸人,苟仅就《明史》证之,殊不能得其联系。此亦读史者不可不知也。

牧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题中,所谓“辇下知己”者,当指郑三俊范景文冯元飙龚鼎孶等而言。此题第四首自注云“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为证。《明史》卷二五四《郑三俊传》云:“郑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称“建德公”。同书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吏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郑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云“冢宰”。范质公与牧斋之关系见前论《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诗。《明史》一二二《七卿年表》《工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范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职。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阁,三月殉难。至牧斋与冯元飏元飙兄弟关系尤密,见前论《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五,及《有学集》卷二八《慈溪冯公墓志铭》所述,牧斋因张汉儒告讦,被逮北行,时尔赓任苏松兵备参议,特加营护事。

《明史》卷二五七《冯元飙传》略云:

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郎,转左。元飙多智数,尚权谲,与兄元飏并好结纳,一时翕然称二冯。然故与冯铨通普谊,初在言路,诋周延儒。及为侍郎,延儒方再相,元飙因与善。延儒欲以振饥为铨功,复其冠带,惮众议,元飙令引吴甡入阁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议。熊开元欲尽发延儒罪,元飙沮止之,开元以是获重谴。兵部尚书陈新甲弃市,元飙署部事。一日帝召诸大臣游西苑,赐宴明德殿,因论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马缺久,无逾卿者。元飙以多病辞,乃用张国维。十六年五月国维下狱,遂以元飙为尚书。至八月,以病剧乞休,帝慰留之,请益坚,乃允其去。将归,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都城遂不守。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冯元飙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张缙彦十月任(寅恪按:谈迁《国榷·部院表·下·》《兵部尚书栏》:“崇祯癸未慈溪冯元飙五月任,十月罢。□□张缙彦十月任。”与《明史》略异。岂元飙久病,十月尚虚留原缺,缙彦代任职务,至十一月元飙始正式开去原缺,而缙彦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

又龚鼎孶《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类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还。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按: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按: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巷。见嘉庆修《江宁府志》卷九“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按: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宴,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按: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条,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卷一)。

寅恪按: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

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宋九青,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

及光绪修《孝感县志》卷一四《严正矩传》略云:

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兹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

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卷一四〇“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待言。《明史》卷二七六,《浙江通志》卷一六三、乾隆修《绍兴府志》卷五六、光绪修《余姚县志》卷二三、温睿临《南疆绎史》卷二二及《小腆纪传》卷四〇《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九《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唯《国榷》卷九九“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

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夑《明通鉴》卷八九“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

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

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

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卷七六《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卷一六三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卷一三〇《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唯《南疆绎史》卷一七《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卷四九《王道焜传》)略云: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

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兹续论此四律于下。

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按:此首乃谢绝中朝寝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卷八〇《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带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按: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唯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谷《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着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七、第八两句,自是用《汉书》卷六六《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

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

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卷一五《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

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

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日: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

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卷八〇《复阳羡相公书》云:

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

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按:此首之旨与第二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三“水道”门“尚湖”条云:

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

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六首第二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卷二“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卷五五《潘岳传》略云: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按:《晋书》卷三三《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

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时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已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按: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兹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卷二七六《熊汝霖传》云:

尝召对。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庶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卷八九“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赋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

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卷一《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卷一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误解也。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勾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按:“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有《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与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卷七。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卷五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卷三《庚寅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卷四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筋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凋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凋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兹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巳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乡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

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

《明史》卷二八八《张溥传》略云: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

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

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胐。

眉端有批语云:

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按:谈迁《国榷》卷九五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巳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卷二三《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卷二四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夑《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缺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称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

玄恭此题后第二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一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二首眉端有朱笔“丿”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二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二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卷一“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借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按:此题第七首前已移录,第八首结语亦征引论及。兹更录第五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论之于下。所以如是分并者,盖欲发河东君适牧斋后,曾一度留苏养疴未发之覆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云:

诗略。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其一云:

千林晃耀失藏鸦,萦席回帘拥钿车。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却笑词人多白战,腰间十韵手频叉。

其二云:

方璧玄珪密又纤,霜娥月姊斗清严。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铺作瑶台妆色界,结成玉箸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诗云:

诗略。

《辛巳除夕》云: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窗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寅恪按: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谓惠香与苏禾两地有关,又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五通时,亦言及河东君曾在嘉兴养病事,今细绎钱柳两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诗、牧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五首及《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并《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及《辛巳除夕》诗等,始恍然知河东君此次患病出游京口,因病转剧,遂留居苏州养病,而牧斋独自归常熟度岁也。

《京江舟中感怀》第五首,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读之,见第七第八连句,乃用杜牧之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卷四《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见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之典。“夜寒”二字与冬至后气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当,但不解何以此时忽有离别之感。后取《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及《辛巳除夕》诗,并次年壬午春间,与惠香有关诸诗,参合证之,方悟牧斋《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五首,实因河东君不随同归家度岁,独留苏养疴,牧斋遂赋此首惜别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读者自能得知。兹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两句。此言当时舆论共推己身应做宰相,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江左风流物论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松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一联,上句用潘安仁金谷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之典(见《晋书》卷五五《潘岳传》),下句用陆士衡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之典(见《文选》卷一六)。牧斋之意以为己身长于河东君三十六岁,自当先死,不敢有“白首同归”之望,但欲以死后未竟之志业,托之于河东君也。岂料后来牧斋为黄毓祺之案所牵累,河东君虽欲从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从死(见《有学集》卷一《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迨牧斋逝后三十四日,河东君卒自杀相殉(见钱孺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然则牧斋诗语,亦终成预谶矣。奇哉!悲哉!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诗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怀》诗后,《半塘雪中戏成》诗前,依排列次序言,似当作于牧斋此游未归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诗》乃牧斋极意经营之作,欲与东坡半山竞胜者,恐非一时所能完就,更须加以修改。岂此和苏两律之写定,实在归常熟得闻孙氏生子以后,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孙太守即常熟孙林之子朝让,牧斋与孙氏父子兄弟为乡里交好。《初学集》卷五六《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略云: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羁贯成童,爽朗玉立。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请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故不辞而为之铭。

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二五《孙朝肃传附弟朝让传》略云:

朝让字光甫,一号木芝,登崇祯四年进士,历官刑部郎,出知泉州府。内艰服阕,再补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晋按察使,转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终老,年九十而终。

故知牧斋赋贺孙太守得子诗,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时。《常昭合志稿》谓“内艰服阕,再补泉州”,但据《初学集·孙林墓志铭》,子乔卒于崇祯十年四月,光甫请铭在牧斋以张汉儒告讦被逮至北京,即崇祯十年闰四月廿五日入狱,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狱之间(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可证光甫第一次实因丁父忧解任,《常昭合志稿》传文中之“内艰”,恐是“外艰”之误也。

寅恪初视牧斋此贺得子诗,以为寻常酬应之作,但揆以牧斋此际公私交迫、忙碌至极之情况,岂肯费如许时间及心思,作此通常酬应之举?故疑其别有作用。检《有学集》卷五《绛云余烬集·下》,即钱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斋外集》卷一原删诗《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删余”),始知牧斋当时甚欲利用马进宝之兵力,以复明室,故不惮烦为此谄语。孙氏父子兄弟本是牧斋同里旧交,固与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为常事,何乃远道寄贺,谀词累牍,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际牧斋颇思借资郑芝龙鸿逵兄弟水军,以达其楼船征东之策。前论沈廷扬上书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及牧斋《调用闽帅议》时,已言及之。考谈孺木《国榷》卷九七载:“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辛酉曾樱为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同书卷九八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樱为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史》卷二七六《曾樱传》云:“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郎。”及吴廷夑《明督抚年表》卷六《明季增置巡抚栏》载:

巡抚登莱地方赞理军务。

十四年,徐人龙。

曾樱,《明史本传》: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登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山东志》:“代徐人龙。”

十五年,曾樱,万历丙辰进士题名:“曾樱,江西峡江民籍。”

曾化龙,《山中闻见录》:“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龙巡抚登莱。”

十六年,曾化龙,《山东志》:“晋江进士,代曾樱。”万历己未进士题名:“曾化龙,福建晋江军籍。”

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末赋诗贺孙朝让有子之时,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己身倘能继任,则郑氏兄弟之兵力,必须争取。孙氏与郑氏兄弟之关系如何,今难详考,但既为泉州知府,则应有借以交通之可能。岂知受之所觊觎之官,乃为与郑氏兄弟同里之曾霖寰所得。霖寰与郑氏关系自较牧斋直接,牧斋于此亦可谓不自量者欤?由是言之,牧斋平生赋诗,其中颇多为己身政治服务之作,读者不察其隐秘,往往以集中滥杂酬应之作相讥诮,亦未免过于肤浅,转为牧斋所笑矣。

关于《半塘雪诗》颇有可论者,检《牧斋外集》卷五《薛行屋诗序》略云:

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形神俱肖少陵复生者,在宋唯子瞻。

牧斋此序,本为敷衍薛所蕴而作,酬应之文,殊不足道,但牧斋赋诗,宗尚少陵,于杜诗著有专书,此文引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之语,可见受之于子瞻雪诗尤所用心。牧斋雪诗之工妙,固不敢谓胜于介甫,然必不逊于子由,可以断言也。至牧斋诗中诸问题,兹不能详论,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与河东君出游京口,归途至苏州,何以有此戏作雪诗一题?细绎诗后第二题为《辛巳除夕》七律,其结语云:“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并参以《雪诗》第一首第二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及第一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之指河东君等句,然后豁然通解牧斋半塘雪诗,实与惠香有关。因惠香寓苏州(此点可参前引牧斋《永遇乐·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并《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效欧阳詹玩月》诗“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等句),河东君或又曾在其嘉兴之寓所养疴,此寓所恐即是吴来之昌时鸳湖别业,所谓勺园者(见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此次京江之游病势已剧,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苏寓疗疾也。是时惠香究寓苏州何处?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处?今未能确悉。假使牧斋适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兴赋诗,则殊不成问题。若不然者,则河东君留苏州养疴之寓所,必与半塘有关。但惠香斯际是否寓半塘,又无以考知,此点尚须详检。 sBxgSbZGBnZ22lLHCHToMBe/yOKY8EvvOZJ0sdiMwFS7mN9DFIiGrr3EUQJhFe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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