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次,据《陈眉公集》卷首载其子梦莲所作年谱,崇祯六年眉公年七十六岁,其生日为十一月初七日,则《宋诗》序中所引《河东君寿眉公》诗,自不能作于崇祯六年。此寿诗之作成,疑在崇祯四年冬或五年冬,眉公七十四或七十五岁生日相近之时耶?又河东君“李卫学书称弟子”之句,李卫者,李矩妻卫铄之谓,盖以卫夫人自比。此虽是用旧辞,然其自负不凡,亦可想见矣。更观此句,似河东君亦尝如同时名姝王修微辈之“问字”于眉公之门者(参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卷二《绮咏》载陈继儒序云:“又有二三女校书,如修微天素,才类转丸,笔能扛鼎,清言无对,诗画绝伦。”同卷有“山中问眉公先生疾,时修微期同往,不果”诗,又有《王修微以冬日讯眉公先生诗见寄。有云,何时重问字,相对最高峰。余初冬曾过先生山居,赋此答之》五律。并赵郡西园老人即李延《南吴旧话录》卷二四“闺彦”门“王修微”条所记:“王修微将至匡山,问法憨山德清大师,诣东佘别陈徵君。适有貎者王生在山中,遂写草衣道人话别图”事)。以常情测之,当不过虚名而已。
今资益馆本眉公《晚香堂小品》卷五有《赠杨姬》诗云:
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
暗寓对“影”不自怜,而自妒之意,盖以河东君之名为戏也。此诗后接以《登摄山》五绝(此集分体编辑,故全卷皆是五绝),摄山在南京近旁,或疑此杨姬亦与南京有关。但检《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卷六(此卷亦全是五绝)有《赠金陵妓》及《马姬画兰》两首,似亦与南京有关,唯未载《赠杨姬》及《登摄山》两诗,不解何故。考陈梦莲编《陈眉公集》附梦莲撰《眉公年谱》,六十岁以后并不载其往游金陵事。《眉公集》十种本之《眉公诗钞》及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其诗编纂往往不依年月先后,甚难确定此《赠杨姬》诗之年月,亦不知其与《登摄山》诗究有无地理上之关系也。兹因《赠杨姬》诗,依其内容有“对影自怜”之意,暗藏“影怜”名字,姑假定此乃为河东君而作者,与《登摄山》诗并无关系也。至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卷四《端午日白龙潭同杨校书侍儿青绡廿一首》(《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卷五亦载此题,但少第十七《往往来来客似潮》一首,共止廿首),其第十二首云:“别后双鱼书一纸,秦淮江上正通潮。”及第十三首云:“白门红板渐平潮,侬比垂杨侬更妖。”“醉后思家留不住,倩谁同挽紫罗绡。”则此杨校书及其侍儿青绡居处在金陵,必非河东君可知。《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卷五,此廿首之后,即接以《赠妓》一题(资益馆本《晚香堂小品》中无此诗)。其诗首句云:“翰墨姻缘岂有私,旧知毕竟胜新知。”故知此妓当是青绡之主人杨校书。眉公因过誉其侍儿之故,遂别作一诗稍慰其意耳。此诗又云“团扇挥毫字字奇”,明是一能书之人。考《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白石樵真稿》卷一七载有《题杨媛书》一文,中有“止生复购永兴禊帖,归作道师。此后散花卷上,不待言矣”,是此“杨媛”即茅元仪妾杨宛。《列朝诗集·闰集》卷四及《明诗综》卷九八《杨宛小传》,俱载其为金陵妓,善草书。然则上引《眉公集》十种本中之《眉公诗钞》卷五所谓“杨校书”及“赠妓”之“妓”,乃指杨宛叔而言,与河东君无涉也。
又卧子《秋潭曲》言及书法一端,则当日河东君在同辈诸名姝中,特以书法著称。兹暂不广征,即据第二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七诗,已足证知。云美之传及其他记载,皆称河东君之能书,自非虚誉。寅恪所见河东君流传至今之手迹,既甚不多,复不知其真伪,固未敢妄论。然据翁叔平(同龢)《甁庐诗稿》卷七《客以河东君画见示,伪迹也。题尤不伦。戏临四叶,漫题》云:
铁腕拓银钩,曾将妙迹收(自注:“在京师曾见河东君狂草楹帖,奇气满纸”)。可怜花外路,不是绛云楼。
翁氏乃近世之赏鉴家,尤以能书名,其言如此,则河东君之书为同时人所心折,要非无因,而“狂草”“奇气”,更足想见其为人矣。
抑更有可论者。卧子《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两诗,皆明著杨姬之名,其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但有一疑问,尚须略加解释,即卧子平生狭邪之游、文酒之会,多与李舒章、宋辕文相偕,何以崇祯六年癸酉秋季白龙潭舟中及集杨姬馆中,与卧子同游会者,仅彭宾、宋徵璧二人,而不见李雯、宋徵舆之踪迹耶?考光绪修《华亭县志》卷一二《选举·上·举人表》云:
宋徵璧,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
宋存楠改名徵璧,见进士。按:《宋府志》作青浦学。今因进士题名录补。
及嘉庆修《松江府志》卷四五《选举》卷二《明举人表》云:
彭宾,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
然则卧子崇祯六年秋季作此两诗时,与燕又让木皆是举人。舒章、辕文二人,尚未中式乡试。崇祯六年秋季适届乡试之期,舒章之应试,自无问题。又假定辕文虽年十六亦得有应试资格,此两人谅必离去松江。陈彭宋三人则已是举人,因留本籍,以待往北京应次年春间之会试耳。此两次游会,所以无李宋二人之参预者,殆职是之故欤?
河东君自为吴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间,至松江与云间胜流往来交好。前引李舒章《蓼斋集》卷二六《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所谓“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正谓此时河东君出自念西之家,而以杨影怜为称也。
又钱肇鳌《质直谈耳》卷七《柳如之轶事》云:
扁舟一叶放浪湖山间,与高才名辈相游处。其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时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与鸨母求一见。徐蠢人也,一见即致语云:“久慕芳姿,幸得一见。”如之不觉失笑。又云:“一笑倾城。”如之乃大笑。又云:“再笑倾国。”如之怒而入,呼鸨母,问:“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见我。”知金已用尽,乃剪发一缕,付之云:“以此偿金可也。”又徐三公子为文贞之后,挥金奉如之,求与往来。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游赏之费。如是者累月,三君意不安,劝如之稍假颜色,尝夙愿。如之笑曰:“当自有期耳。”迟之又久,始与约曰:“腊月三十日当来。”及期果至。如之设宴款之,饮尽欢,曰:“吾约君除夕,意谓君不至。君果来,诚有情人也。但节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无乃不近情乎?”遂令持灯送公子归。徐无奈别去。至上元,始定情焉。因勖徐曰:“君不读书,少文气。吾与诸名士游,君厕其间,殊不雅。曷不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差可款接耳。”徐颔之。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乱中死于炮。其情痴卒为如之葬送,亦可悯也。初,辕文之未与柳遇也,如之约泊舟白龙潭相会。辕文早赴约,如之未起,令人传语:“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时天寒,如之急令篙师持之,挟入床上,拥怀中煦妪之,由是情好遂密。辕文惑于如之,为太夫人所怒,跪而责之。辕文曰:“渠不费儿财。”太夫人曰:“财亦何妨。渠不要汝财,正要汝命耳。”辕文由是稍疏。未几,为郡守所驱,如之请辕文商决。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之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
寅恪按:河东君与宋李陈三人之关系,其史料或甚简略残缺,或甚隐晦改易,今日皆难考证翔实。姑先论李宋,后及陈氏。至钱氏所言“徐三公子”乃文贞之后,文贞者,明宰相华亭徐阶之谥。阶事迹见《明史》卷二一三《本传》,兹不征引。以时代考之,此徐三公子当是阶之曾孙辈,观几社胜流钓璜堂集主徐暗公孚远,乃阶弟陟之曾孙,可以推知也。据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五四《徐阶孙继溥传附弟肇美事》略云:
肇美字章夫,以锦衣卫武生仕本卫百户。亦以不屑谒崔魏告归,终身放于诗酒。
然则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盖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习所致,后因承袭父荫,以武弁出身,否则河东君恐无缘以“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东君除夕之约,乃一种爱情考验,其考验徐三公子之方法与其考验宋辕文者,虽各互异,而两人结果皆能及格,则实相同,可称河东君门下文武两状元矣。河东君所以遣人持灯送徐三公子归家者,盖恐其不归徐宅,别宿他娼所耳。名为遣人护送,其实乃监督侦察之,于此愈足见河东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陈李宋三人何至间接从河东君之手受之,以供游赏?钱氏所言,殆传闻过甚之辞,未必可尽信也。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载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阶、徐陟之亲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当距佘山不远,或亦阶陟之宗族耶?又据《陈忠裕全集》卷一二《焚余草·饮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后附按语略云:
徐景曾字文在,华亭人,文贞公阶曾孙,居文贞公别业西佘山庄。
则佘山近旁有徐氏产业,可以证知。河东君既居佘山,其与近旁大族往来,自为当然之事,故此“蠢人”极有为徐阶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虽是阶之曾孙,但颇能诗,宋辕文曾序其集,则必非钱氏所谓“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弟辈欤?更有可笑者,今观此“蠢人”与河东君之语,乃杂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长恨歌》二者组织而成者,是一曾间接受班孟坚、白乐天之影响,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然因此触河东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换得一缕发,可谓非“一发千钧”,乃“一发千金”。但李太白《白纻词》云“美人一笑千黄金”(见《全唐诗》卷三《李白》第三),后来谢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诗集,钱牧斋垂死时《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见《有学集》卷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则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岂得目之为蠢哉?
兹更有可论者,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云“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见下引全文及所论),可知卧子等实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参预河东君在内之花丛欢宴(第二章所引李舒章《分赠诸妓》诗,或即作于是夕,亦未可知),肇鳌所言徐三公子欲于腊月三十日,即岁除日,宿河东君家,当即指崇祯五年除夕而言。检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崇祯五年六年七年,十二月皆小尽,唯四年八年,十二月大尽。肇鳌是否未曾详稽当时所用之官历,遂以五年除夕为腊月三十日。抑或肇鳌所言无误,而近人所推算之明历,不合实际,如第四章所引牧斋《二月十二日横山晚归作》诗,“最是花朝并春半”句,可证牧斋当日所依据之官历,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为春分节,但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则崇祯十四年春分节在二月十日,相差两日。吾人今日因未得见明代官历,不能决定其是非,故此问题,可置不论。今谓徐三公子欲于除夕宿河东君馆中,似应在崇祯五年除夕,盖四年为时太早,河东君尚在苏州,此年除夕未必即移居松江,六年除夕卧子固在北京,而肇鳌谓陈李宋三人劝河东君“稍假颜色”,是徐杨会晤之日卧子等当必与徐三公子同在松江,故可决定必非六年除夕。且据卧子崇祯六年秋所赋《秋塘曲》及《集杨姬馆中》诗,知陈杨两人关系已甚密切,徐三公子自不敢作与河东君共度除夕之事。七年除夕陈杨两人将同居于徐武静别墅,徐三公子更无希望同宿之理。至于八年除夕,河东君已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徐杨两人应无遇见之可能。然则肇鳌所言之除夕,非五年之除夕不可。既为五年之除夕,则河东君以道学先生之严肃口吻,拒绝徐三公子者,恐由此夕与卧子已有成约在先,遂借口节日家人应团聚之语,押送徐三公子归家。斯为勾栏中人玩弄花招,不令两情人觌面之伎俩,其情可原,其事常见,殊不足论。所可怪者,此年除夕,卧子普照寺西宅中,尚有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嫡妻张孺人、妾蔡氏及女颀,并适诸氏妹等骨肉在焉(见《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自撰年谱》及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竟漠然置之,弗与团聚,岂不内愧徐三公子耶?于此可见河东君之魔力及卧子之情痴矣。
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第六首云:
尚书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绮席开。闪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郎”来。
自注云:
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甲申南都,钱为大宗伯,一日宴客,陇西君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
寅恪按:“问郎”者,华亭李存我待问也。胜时讳其名字,仅称“陇西君”,以其与河东君有旧约为可耻,遂为贤者讳耶?殊可笑也。
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五五《李待问传》略云: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寅恪按:据同书卷四五《选举表·二·明举人表》,李待问、彭宾、陈子龙均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授中书舍人,工文章,精书法。沈犹龙事起,待问守城东门,城破,引绳自缢,气未绝,而追者至,遂遇害。
查伊璜继佐《国寿录》卷二《进士李待问传》云:
李待问字存我,江南松江人,工书法。董玄宰尝泛滥于古帖,然气骨殊减,自绳头及大额而外,便不令人嘉赏。待问傲然为独步,与玄宰争云间,然位不及,交游寡,其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处有过董家者。
徐暗公孚远《钓璜堂存稿》卷一六《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陈卧子何悫人皆席研友。勒卣独前没,四子俱蒙难。流落余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韵以志不忘。如得归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三首《李存我》云:
李子多高韵,豁然尘世姿。兰风殊蕴藉,鹤步有威仪。不饮看人醉,能书任我痴。笑谈真绝倒,爽气入心脾。观国宁嫌早,释巾稍觉迟。螭头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将母方如意,滔天事岂知。凭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数年长,依人万事悲。几时旋梓里,应得为刊碑。
王东漵应奎《柳南续笔》卷三“李存我书”条云: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寅恪按:董玄宰所题衙宇寺院匾额亦曾被人焚毁殆尽。见曹千里《家驹说梦》卷二“黑白传”条)。
又钱楚日肃润《南忠记》“中书李公”条云:
李待问号存我,崇祯癸未进士,守城力战被杀待问善法书,有石刻九歌,仿佛晋唐人笔意。妾张氏,亦善书,人欲娶之,不从(可参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图并小楷,余亦以隶书九歌索题》七律)。
寅恪按: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至王东所言,董玄宰购焚李书之事,未必可信。据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云:
坦水桥南李中翰待问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书。
是存我亦请香光题己宅之堂额,其钦服董书可为一证。又《胜时志》中所记如李耆卿之海闾堂、董景傅宅之筑野堂、胜时先人宅之与书堂、李延亮宅之栖云馆、宋存标之四志堂等之堂额,及董尊闻宅内张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书,可见李书之存于崇祯末年松江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声望及艺术远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气量褊狭,畏忌乡里后辈如是耶?东欲推崇存我之书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说,重诬两贤,过矣!但东之言,即就流俗之说,亦可推知当日存我书法享有盛名,迥非云间诸社友所能及也。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借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
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其初情感最为密好,终乃破裂不可挽回,宋氏怀其悔恨之心,转而集矢于牧斋。论其致此之由,不过褊狭妒嫉之意耳,其人品度量,殊为可笑可鄙,较之卧子存我殊不侔矣。兹先节录关于宋氏事迹之材料,略加考释。后引宋氏诋諆牧斋之文并附朱长孺之驳正宋氏之语,以存公允之论焉。
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五六《宋徵舆传》略云:
宋徵舆字辕文,华亭人。顺治四年进士,左副都御史。卒年五十。
吴骏公伟业《梅村家藏稿》卷四七《宋幼清墓志铭》略云:
崇祯十有三年,吾友云间宋辕生、辕文兄弟葬其先君幼清公偕配杨孺人施孺人于黄歇浦之鹤泾。公讳懋澄,字幼清。同年白公正蒙精数学,能前知。尝为公言,我两人将先后亡,不出两岁,具刻时日。公初娶杨孺人,继娶施孺人。杨孺人之殁也,公在京师,不及见,为其留侍张太孺人也。张太孺人殁,公免丧后,复远游,所至必与施孺人偕。
同书卷二九《宋辕生诗·序》云:
吾友宋子辕生,世为云间人。膏梁世族,风流藉甚,而能折节读书。
同书卷二八《宋直方林屋诗草·序》云:
往余在京师,与陈大樽游,休沐之暇,相与论诗,大樽必取直方为称首,且索余言为之序。当是时大樽已成进士,负盛名,凡海内骚坛主盟,大樽睥睨其间无所让,而独推重直方,不惜以身下之。余乃以知直方之才,而大樽友道为不可及也已。于是言诗者辄首云间,而直方与大樽舒章齐名,或曰陈李,或曰陈宋,盖不敢有所轩轾也。
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卷二二“宋孝廉数学”条云:
云间宋孝廉幼清,直方父也,精数学。直方生时,预书一纸,缄付夫人曰:“是子中进士后,乃启视之。”至顺治丁亥捷南宫,开前缄,有字云:“此儿三十年后当事新朝,官至三品,寿止五十。”后果于康熙丙午迁副宪,至三品。明年卒官,年正五十也。
寅恪按:《梅村集》中关于宋氏父子兄弟之材料颇多,今不悉引。即就上所录者观之,亦可略见宋氏为当日云间名门,而辕文之特以年少美材著称,尤为同辈所不能企及也。渔洋所记宋懋澄预知其子徵舆之官品及卒年事,甚为荒诞,自不必辨,当是由梅村幼青墓志中,白正蒙预知幼青卒年一事,辗转附会成此物语耳。但辕文卒于何年,志乘未载,据此物语乃可补其缺遗,亦可谓废物利用矣。依渔洋所言,辕文卒于康熙六年丁未,年五十岁,然则辕文当崇祯四、五、六、七年之时其年仅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岁,实与河东君同庚,而大樽则十年以长,其他当日几社名士,年岁更较辕文长大。即此一端,可知河东君之于辕文,最所属意,其初情好或较甚于存我大樽,自非无因也。唯吾人今日广稽史料,尚未发现直接根据,足以证实钱肇鳌之说,然于间接材料中,得有线索,可以知辕文在此时期,实有为河东君而作之文字。此作品今已亡佚,但亦足明钱氏所言之非诬。
据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云:
黄九烟曰,兰陵邹祗谟董以宁辈分赋十六艳等词,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遁浦沈雄亦合殳丹生汪枚张赤共仿玉台杂体。余数往来吴淞,间过之,欲作一法曲弁言而未竟,殊为欠事。
寅恪按:今检邹祗谟《丽农词·上》小令《惜分飞》第二体,《本意,庚寅夏作》十六首,皆为艳体(中华书局《四部备要》孙默编《十五家词·丽农词》本将此词所附诸家评语及邹氏原序删去。可参孙默编《十五家词》卷二七王士祯《衍波词·上》《惜分飞》第二体“程村感事作惜分飞词五十阕,为殿一章”),后附王士祯评语云:
阮亭云: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才人嫁厮养,自昔同怜。程村《惜分飞》词凡四十余阕,无不缠绵断绝,动魄惊心,事既必传,人斯不朽,正使续新咏于玉台,不必贮阿娇于金屋也。今录其最合作者十六首如右,俾方来览观者,虽复太上忘情,亦未免我见犹怜之叹尔。
又序略云:
仆本恨人,偶逢娇女。斯人也,四姓良家,三吴稚质。霍王小女,母号净持(阮亭评《惜分飞》第二首《却怪净持原老妪,生得霍王小女》云:“霍王小女,引喻极切”)。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
同集同卷中调《簇水·问侍儿月上花梢几许》附评语云:
阮亭云:邹董诸子分赋十六艳诸词,率皆镂肠鉥胃之作。花间草堂后,正不可少此一种。
寅恪按:邹氏序中“四姓”“三吴”及“霍王小女”之语,知其情人为朱姓吴人,殆故明之宗室耶?今无暇详考,但必与河东君无关,可以决言。又观孙氏编《十五家词》卷二九董以宁《蓉渡词》,其中艳体触目皆是,尚未见有与邹氏《惜分飞》(十六首)相应者。然据阮亭“邹、董诸子分赋十六艳诸词”之言,由董氏必有十六艳之作无疑也。殳丹生词,则王昶明《词综》卷八所选录者,仅一首,殊难有所论证。沈雄词兹见于王氏《国朝词综》卷一四者,亦止《浣溪沙》《梨花》两首,第一章末已移录论及之。至汪枚、张赤两人之词,则以未见,不敢置言。所可注意者,《陈忠裕全集·诗余》中有关涉春闺题目之词,虽前后分列,而其数亦不少,不能不疑其即是为河东君而作之《春令》。斯问题俟后详论,兹暂不涉及。今所欲论者,即关涉河东君与辕文之公案也。
李雯《蓼斋集》卷三五《与卧子书》第二通略云:
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俳耳。我兄身在云端,昂首奋臆。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计日握手,不烦远怀。
寅恪按:舒章书云“我兄身在云端”,又云“太夫人病体殊减,兄之荣旋亦近”。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年乙丑”条略云:
榜发,予与彝仲俱得隽,而廷对则予与彝仲俱在丙科,当就外吏。予观政刑部,季夏就选人,得惠州司李。抵瀛州,闻先妣唐宜人之讣。
然则舒章此书作于崇祯十年卧子选得惠州推官之后,唐宜人未卒以前也。舒章所谓“春令”,当即卧子《诗余》中有关春闺艳词。舒章既言“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则卧子此等艳词,疑是与舒章同和辕文之作。今《辕文集》不可得见,《蓼斋集》中又少痕迹可寻,恐经删改。辕文既为《春令》之原作者,则此原始之《春令》当作于辕文与河东君情好关系最密之时,即自辕文白龙潭爱情考验以后,至河东君持刀斫琴以前之时。后来与辕文连类之友人,直接与河东君有关系之卧子及间接与河东君有关之舒章,皆仿辕文原始之作品,继续赋咏,而辕文亦复相与酬和也(今检顾贞观成德同选《今词初集》宋辕文、李舒章两人之词,取河东君《戊寅草》及《众香集》所载并《陈忠裕全集》中同调或同题或同意者相参校,则宋李词中似有为河东君而作者。但未有明证,不敢确言。姑列举可注意之词于下,以俟更考。此等词如辕文之《菩萨蛮》《忆秦娥·柳絮》《画堂春·秋柳》《柳梢青》《醉花荫》《虞美人》《青玉案》《千秋岁》,陈有;《南乡子》《江神子》,陈柳俱有;舒章之《阮郎归》即《醉桃源》第一阕,《南歌子》即《南柯子》《虞美人》《临江仙·春潮》《蝶恋花》第一阕《落叶》及第二阕《苏幕遮》《枕》两阕,陈有;《少年游》第一阕或第二阕《江神子》即《江城子》,陈柳俱有。上述等等,皆是其例)。至黄氏所言邹董沈殳诸人中,今唯考得董氏生于崇祯二年己巳,卒于康熙八年己酉,年四十一(见张维骧毗陵《名人疑年录》卷一),其余诸人之生年及籍贯,与陈宋李三人,虽皆不远(如邹氏《丽农词·上》《苏幕遮》第二体《丙戌过南曲作》。“丙戌”即顺治三年,可见程村在此年所作已斐然可观矣),然年龄资格究有距离,自不能参预卧子、舒章、辕文等文酒狭邪之游会。况据邹氏《惜分飞词·序》所指之人,明是别一女性,与河东君无关涉也。故邹董等所赋艳词,与陈李宋之《春令》,乃是两事。黄氏之意,本有分别。读者不可以其同为玉台之体,遂致牵混,目为一事。因特附辨之于此。
复次,辕文经白龙潭寒水浴之一度爱情考验以后,本可中选,意当日辕文尚未娶妻,其母施孺人不欲其子与河东君交好,乃事理所必然,而辕文年尚幼少,又未列名乡贡,在经济上亦必不能自立门户,故受母责怒,即与河东君稍疏也。钱肇鳌所言驱逐河东君之郡守,据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三六《职官表》载:
方岳贡,谷城人,进士。崇祯元年至十四年,松江府知府。
同书卷四二《方岳贡传》略云:
方岳贡,字四长,谷城人。
同治修《谷城县志》卷五“耆旧”门《方岳贡传》云:
方岳贡,字禹修,号四长,谷城人。
又《陈忠裕全集》卷首《自撰年谱》“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时相国谷城禹修方公守郡,有重名,称好士。试诸生,拔予为第一。
考之,知是方岳贡。方氏在崇祯六年七年间,虽已极赏大樽,然未必深知辕文。河东君于此时已才艳噪于郡会,自必颇涉招摇,故禹修欲驱之出境。此驱逐流妓之事,亦为当日地方名宦所常行者,不足怪也。河东君之请辕文商决,其意当是欲与辕文结婚,若果成事实,则既为郡邑缙绅家属,自无被驱出境之理,否则亦欲辕文疏通郡守,为之缓颊,取消驱逐出境之令。殊不知辕文当时不能违反母意,迎置河东君于家中,又不敢冒昧进言于不甚相知之郡守,于是遂不得不以“姑避其锋”之空言相搪塞,而第二度爱情之考验,辕文竟无法通过矣。以河东君之机敏,岂不知辕文此时处境之难?然爱之深者,望之切,望断而恨生,更鄙辕文之怯懦不肯牺牲,出此激烈决绝之举,亦事理所必至。辕文当时盖未能料及,因骇愕不知所措也。此事之发生,其可能之时间殊难确定,虽至早亦可在崇祯五年壬申,然此年之可能性不多,故可不计。就常情论,疑在崇祯六年癸酉,或七年甲戌。依上文所推测,河东君出自周家,流落松江,至早或在崇祯四年辛未,而最可能则在五年壬申,白龙潭寒水浴之考验,亦最可能在五年冬季举行。但辕文因第一次之考验及格,遂与河东君交好,自此时起至其母施孺人怒责,因而稍疏之时止,其间当有将及一年,或一年以上之时日,在此两时限之间,方四长必尚无驱逐河东君出境之令,故四长出令至早当在崇祯六年之秋,至迟则在崇祯七年也。若在崇祯六年秋间,恐与《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中《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者,皆有微病,不能饮也》七律二首之二云“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有关。此两句诗意盖谓河东君在周家已如杨玉环之鹦鹉,几被杀而放逐,今则又不可如杜鹃之啼“不如归去”,而驱逐出松江之境,归去原籍吴江盛泽镇也。若禹修出令在崇祯七年,则或更与《大樽集》中崇祯八年春间及首夏为河东所作诸诗词有关。此端俟下文考河东君与陈氏之关系时再详论之。至于方氏此令是否执行,今虽无以确知,然除上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言,崇祯九年丙子河东君实居吴江盛泽镇外,其他时间,就所确知者,如崇祯七年甲戌及九年丙子曾游嘉定,十二年己卯春间至十三年庚辰春间,曾在杭州,是年又曾养疴嘉兴,复于冬间至十四年辛巳春间居常熟,则俱为短期旅行或暂时访问之性质,而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春间至仲夏六月七日与牧斋结缡以前,固住在松江,其时任松江知府者,仍是方岳贡。职此之故,颇疑驱逐之令未成事实,当由倩人为之缓颊所致,而其间必有待发之覆,自无疑义也。
辕文自失爱于河东君后,终明之世,未能以科名仕进,致身通显。明季南都倾覆,即中式乡会试,改事新朝,颇称得志。而河东君则已久归牧翁,《东山酬和集》之刊布,绛云楼之风流韵事,更流播区宇,遐迩俱闻矣。时移世改,事变至多,辕文居燕京,位列新朝之卿贰,牧斋隐琴水,乃故国之遗民,志趣殊途,绝无干涉。然辕文不自忏悔其少时失爱于河东君之由,反痛诋牧斋,以泄旧恨,可鄙可笑,无过于此。兹节录《痛史》第二十种《国变难臣钞·纪牧斋遗事附宋徵舆·上·钱牧斋书》略云:
侧闻先生泛轻舠,驾华轩,惠然贲于敝邑。唯敝邑之二三子及不佞徵舆在远闻之,以为先生有岁时之事,信宿而已。日复一日,骊驹不歌。且闻诸从者曰,虽返,将数至焉。呜呼!以先生之密迩,曾不闻敝邑之病乎?敝邑狭小,有明之末,困于烦赋,顺治二年大兵攻焉,宿而守之,为之将者,若李若吴,皆叛帅也。其为郡守者,若张若卢,皆残吏也(寅恪按:嘉庆修《松江府志》卷三六《职官表·武职》载:“李成栋,顺治二年,松江提督。吴胜兆,顺治三年,松江提督。马进宝,顺治十四年至十五年止,松江提督。”及同书卷三七《职官表·府秩》载:“张铫,偃师人,举人,顺治二年,松江知府。卢士俊,锦州人,监生,顺治五年至六年,知府。李正华,献县人,拔贡,有传,顺治十年至十三年,知府。郭起凤,锦州卫人,拔贡,顺治十四年,知府。祖承勋,汉军正黄旗人,贡生,顺治十四年至十六年,知府。”又同书卷四三《名宦传·李正华传》略云:“李正华,字茂先,献县人,精明强干,奸弊一清。提督马进宝威悍莫与抗,独心惮正华。去之日,儿童妇女竞以束蔬尺布投其舟几满”)。视民如仇,而慑之以军。十年以来,无岁不灾,无家不役。今郭以内,皆列伍也。郭以外,百金之家可籍而计也。江南诸郡,松难深矣。邀天之幸,获一廉守,鸠我残黎,而又以法去(寅恪按:董含《莼乡赘笔》卷二略云:“吏兹土者,往往不能廉洁。有李正华者,小有才,矫廉饰诈。下车之日,行李萧然。及其归也,方舟不能载。”董氏所言与辕文书及《松江府志》违异,俟考)。今亦唯是新帅之纪律,新守之惠义,若时雨焉(寅恪按:“新帅”指马进宝,“新守”指郭起凤或祖承勋)。小人闵闵皇皇耕其五谷,织其卉麻,以庶几供旦晚之命,如是而已,而何足以淹从者?且先生少怙隽才,壮而通显,所事者,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及弘光帝,以至今朝廷,历六君矣。自庚戌通籍,至于丁酉,四十八年矣,所变亦已广矣,所取亦已侈矣。丑于记而给于辨,游人文吏亦内服矣。宜乎动为人师,言为人则,而乃不能割帷薄之爱,负难受之声,忘其蘧蒢,而仿其谑浪。是以谤言流传,达于行路,使我三吴之荐绅,言及变色无以应四方之长者。先生虽不自爱,其若虞山之水何?呜呼!鬼神不吊,延先生以年,其将益其疾,而降之大罚耶?抑使先生自播其行,以戒我吴人耶?未可知也。然如先生者,可以归矣!可以休矣!南使之便,敬布腹心,唯先生加意焉!
寅恪按:《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高会堂酒阑杂咏序》云,“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序末云:“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可知牧斋实于顺治十三年丙申冬季在松江。辕文作此书在顺治十四年丁酉任职北京时,故云“不佞徵舆,在远闻之”“自庚戌通籍,至于丁酉,四十八年矣”及“南使之便,敬布腹心”也(《松江府志》载马进宝于顺治十四年始任松江提督,有误。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据《江南通志》载马进宝于顺治十三年升苏松提督,移镇松江,因定牧斋顺治十三年丙申游松江,甚确)。其实牧斋自顺治三年丙戌辞官自燕京南归后,即暗中继续不断进行复明之活动。是以频岁作吴越之游,往往借游览湖山,或访问朋旧为名,故意流播其赏玩景物、移情声乐之篇什,盖所以放布此烟幕弹耳。辕文方仕新朝,沾沾自喜。其痛诋牧斋,出于私意,与吴越旧时党社胜流之不忘故国旧君者,不可同日而语。观其书中“不能割帷薄之爱”一语,如见其肺肝。噫!自顺治十四年丁酉,辕文作此书之时,上溯至崇祯七年壬申,或六年癸酉,辕文与河东君决裂之时,其间已历二十五六年之久,何尚未忘情耶?夫辕文因己身与河东君之故,痛诋牧斋,固已可鄙,似犹有说,而王胜时以其师与河东君之故,复附和辕文,集矢钱柳(或疑《纪钱牧斋遗事》为王沄辈所作,俟考),则殊可笑,实更无谓也。辕文书中又云“且闻诸从者曰,虽返,将数至焉”,盖牧斋之至松江,实阴说提督马进宝,即辕文书中所谓“新帅”,以响应国姓进攻崇明南都。此为牧斋复明活动之一端,俟后第五章详论之。或谓辕文于此中秘密似有所知,而尚未得确证,故未告诸清廷,捕杀牧斋,以报其私怨也。鄙意此时清廷尚欲利用马进宝,揆之清初驾驭汉奸之常例,即使辕文言之于清廷,恐清廷不但不接受其告密,转而因此得罪。斯又怯懦之辕文所以虽知牧斋有所活动,而终不敢为告密之举欤?
又蔡练江澄《鸡窗丛话》“古来文人失节修史”条,附录《宋辕文杂记》云:
娄东王冏伯,弇州长子也。家有一书,编辑先朝名公卿碑志表传,如《焦氏献征录》之类。而益以野史,搜讨精备,卷帙甚富。冏伯殁,牧斋购得之,攘为己有。乃更益以新碑及闻见所记,附会其中。喜述名贤隐过,每得一事,必为旁引曲证,如酷吏锻炼,使成狱而后已。以是捃摭十余年,漫题卷上曰秽史。书成之夕,其所居绛云楼灾,即编纂之地也。所谓秽史者,遂不可复见。乃取程孟阳所撰《列朝诗选》,于人名爵里下各立小传,就其烬余所有,及其记忆而得,差次成之。小传中将复及人隐过,或以鬼神事戒之,乃惧不敢。然笔端稍滥,则不能自禁。
吾邑张雪窗云,牧斋诗人小传,人多称之,而意见偏谬,则有如辕文所言者。近日顾芝严序吾邑史氏《致身录》云,王褚下流,变乱黑白,不能自即于正,每力排正气,以为容身之地。呜呼!其不能逃于公论如此。人品如斯,何怪乎诗学之谬也。
寅恪按:辕文所记甚谬,朱长孺鹤龄尝辞而辟之矣。兹附录其《愚庵小稿》卷一〇《与吴梅村祭酒书》于后。至吴氏有无复书,今不可知。以意揣之,骏公与钱宋两人交情俱极深厚,必难措词,当是置之不答也。
朱书云:
忆先生昔年枉顾荒庐,每谈虞山公著作之盛,推重諈诿,不啻义山之叹韩碑。乃客有从云间来者,传示宋君新刻,于虞山公极口诟詈,且云,其所选明诗,出于书佣程孟阳之手(寅恪按:燕京重印本朱鹤龄《愚庵小集》“书”作“笔”。非)。所成秽史,乃掩取太仓王氏之书,愚阅之不觉喷饭。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夐乎卓绝一时矣。身居馆职,志在编摹,金匮之藏,名山之业,无不穷搜逖览。乱后悯默,乃取而部分之,自附唐韦述元危素之义。未及告成,熸于劫火,秽史之名何自而兴?夫古之撰文者,自司马迁班固而下,如《新唐书》之修,因于刘煦,《五代史》之修,因于薛居正,凡载笔之家,莫不缀缉旧闻,增华加丽(燕京本“丽”作“厉”。非)。弇州藏史未定有无,即使果出前贤,采为蓝本,排缵成书,亦复何害?宋君乃用此为譊譊耶?鹊巢鸠居,厚诬宗匠,不足当识者之一粲。而愚敢斥言之于先生者,以其文援先生为口实也。先生夙重虞山公文章著作,岂有以郭象庄解、齐丘化书,轻致訾謷者?愚以知先生之必无是言也。先生诚无是言,当出一语自明,以间执谗慝之口。如其默默而已,恐此语荧惑见闻,好事之徒将遂以先生为口实。
又同书卷一三《书王右丞集后》云:
王右丞为子美前辈,子美赠王中允诗,何等推重,且深为湔雪其陷贼之故,而右丞集中从无一诗及之,何也?岂有之而集中偶佚耶?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说者以王给事即王右丞,未免有不足之意。然此语亦惜之,非讥之也。右丞与郑虔同污禄山伪命,乃子美诗皆无刺语,可见古人用心忠厚,非独以全交情也。今人于才名轧己者,必欲发其瘢垢,掊击不啻讐仇。解之者则曰,文士相倾,自古而然。呜呼!使诚为文士也,岂有相倾者耶?
可知朱氏自比少陵,不以王郑受污禄山伪命,而与之绝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