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记载河东君事迹者甚众,寅恪亦获读其大半矣。总括言之,可别为两类:第一类为于河东君具同情者,如顾云美苓之《河东君传》等属之;第二类为于河东君怀恶意者,如王胜时(沄)之《虞山柳枝词》等属之。其他辗转抄袭、讹谬脱漏者,更不足道。然第一类虽具同情,颇有隐讳;第二类因怀恶意,遂多诬枉。今欲考河东君平生事迹,其隐讳者表出之,其诬枉者驳正之。不漏不谬,始终完善,则典籍禁毁阙佚之后,精力老病残废之余,势所不能,此生无望者也。故唯有姑就搜寻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综贯解释,汇合辑录,略具首尾,聊复成文。虽极知无所阐发,等于钞胥,必见笑于当世及后来之博识通人,亦所不顾及矣。
就所见文籍中记载河东君事迹者言之,要推顾云美所撰《河东君传》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独以其人之能文,实因其人于河东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顾氏为牧翁晚年门生,虽及见河东君,而关于河东君早岁事迹,或欲有所讳饰,或以生年较晚,关于河东君早岁身世,其隐秘微妙者,有所未详也。兹先略述云美之事迹,然后移写顾氏所撰《河东君传》中有关早岁之一节,参以他种史料,解释论证之。
《牧斋外集》卷一六《明经顾云美妻陆氏墓志铭》略云:
留守相国瞿稼轩既殉国,其幼子玄镜奉其骨归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顾苓云美来吊。玄镜从其兄拥杖出拜。云美问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长西南,今九年矣。”云美出谓其表弟严武伯曰:“子为我语瞿氏,以我女字玄镜。”瞿氏诺之。云美告余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谓我何?”余曰:“有是哉?”后六年己亥四月十日,云美之妻陆氏卒。越七日,云美之父处士君卒。云美居丧守礼,不置姬侍,躬保护其女。服除,而玄镜孤贫无倚。云美收为赘婿。壬寅吉安施伟长见玄镜于云美之侧,喜而告余。及秋,余过虎丘塔影园,云美出玄镜拜床下,抠衣奉手,目光射人。归而贻书云美曰:“忠贞之后,仅存一线,今得端人正士以尊亲为师保,稼轩忠魂亦稍慰于九京矣。”
同治修《苏州府志》卷八八《顾苓传》略云:
顾苓字云美。少笃学,晚居虎丘山塘,萧然敝庐,中悬思陵御书,时肃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脱于祸,人尤高之(寅恪按:《初学集》卷七四“先太淑人述”云:“孙爱之议婚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结婚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则云美亦与牧斋为间接之姻戚。但云美以其女妻稼轩之子,时间甚晚,远在钱瞿两氏议婚之后矣)。
寅恪按:顾氏为明末遗老,不忘故国旧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见,不仅以文学艺术见称也。清代初年东南诸眷恋故国之遗民,亦大有党派及意见之分别,未可笼统视之。牧斋早为东林党魁,晚乃附和马阮,降顺清朝,坐此为时人,尤为东南旧朝党社中人所诟毁。斯问题于此姑置不论。倘取顾氏《塔影园集》卷一《东涧遗老传》读之,则知云美对于牧翁平生前后异趣之见解,与当日吴越胜流之持论,有所不同,而与瞿稼轩所怀者,正复相类也。观全谢山祖望《鲒埼亭外集》卷三一《浩气吟跋》略云:
稼轩先生少年连染于牧斋之习气,自丙戌以后,牧斋生平扫地矣,而先生《浩气吟》中,犹惓惓焉,至形之梦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斋颜甲千重,犹敢为《浩气吟》作序乎?一笑也。
可知钱瞿二人关系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论固正,但于河东君阴助牧斋复兴明室之活动,似尚有未尽窥见者,关于此点,俟于第五章论之。所可注意者,即与稼轩特厚之人,不独宽谅牧斋之晚节,而尤推重河东君。就其所以然之故,当与钱柳同心复明一端有关。如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第三首“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句,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考牧斋所谓“夷陵文相国”者,即《明史》卷二七九有传之文安之,其人之为大学士,由瞿式耜所推荐,可知文瞿两人交谊实为密切。云美以女妻稼轩之子,则其于稼轩与文氏有同一之观感及关系,又可推之。文氏既遗书牧斋,称道河东君若是,宜乎云美为河东君作传,其尊重之意溢于言表也。后来有“超达道人苇江氏”者,题云美此传后,谓其于河东君“别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则殊未明钱瞿之交谊、钱柳之关系,与夫君国兴亡、恩纪绸缪、死生不渝之大义,所以借是发幽光而励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无复忌惮,诚可鄙可恶,更不足置辨矣。
复次,关于思陵御书一事,详见杜(于皇)濬《变雅堂文集》卷七“松风宝墨记”,兹不移录。寅恪昔年曾于完白山人后裔家,见崇祯帝所书“松风水月”四字,始知于皇此文中“端劲轩翥”之评,非寻常颂圣例语。邓氏家之思陵御书,自与云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国家民族大悲剧之主人翁,何以喜作“松风”二字之故,后检杨留垞《钟义雪桥诗话续集》卷一云:
顾云美庐阊门外,半潭绕屋,引水自隔。庄烈帝御书“松风”二大字,云美得之某司香,遂揭于斋中。顾黄公为赋诗四首,卒章有云:“奇峰名淑景,御坐正当中。五粒皆银鬣,双珠倚玉童。”谓万岁山淑景峰有石刻御坐,二白松覆焉。
然则世上留传崇祯帝“松风”手迹不止一本者,殆与景山石刻御坐有关耶?俟考。
顾氏《河东君传》,寅恪所得见者,节略之本不计外,共有四本,即罗刖存振玉殷礼在斯堂丛书《塔影园集》本(第一卷),范声山锴《华笑庼杂笔》本(第一卷),缪筱珊荃孙《秦淮广记》本(第二之四),及葛雍吾昌楣《蘼芜纪闻》本(卷上)。四本中以范本为最善,兹悉依此本移录,其他诸本与范本异者,皆不一一标出也。复次,罗振玉《贞松老人外集》卷三《顾云美书河东君传册跋》略云:
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像真迹,乙巳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携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他记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光绪丁未三月将取付影印,以贻海内好事者,俾益永其传,并缀辞于后。上虞罗振玉刖存父。
寅恪按:刖存先生以“云间孝廉”为陈卧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语,可谓特识。但其于河东君适牧斋后,尚称之为“蘼芜”,又言其携重贿入都,俾牧斋得脱黄毓祺之案及癸卯岁年四十六下发等事,皆不免差误。详见有关各节所论,兹不辨及。
顾传云: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塔影园集》卷一《河东君传》“婉媚绝伦”作“风气奕奕”)。顾倜倘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
寅恪按:云美此传于河东君之本来姓氏籍贯及在“适云间孝廉为妾”以前之事迹,不道及一字,当有所隐讳,未必绝不能获知其一二也。职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补此间隙。但此段时间,材料极少,又多为不可信者。故今仅择其材料直接出于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者,以之为主,而参取后来间接传闻者,以补充之。其间若有诬枉或不可信者,则稍加驳正。固不敢谓尽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远于事实也。兹引王沄虞山《柳枝词》之前,先略述胜时之事迹,盖王氏乃最反对河东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尽信,然诬枉之辞外,亦有一二真实语,实因其人与陈子龙及其家属关系密切,所知河东君早岁事迹,必较多于顾云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见,不欲质直言之耳。
乾隆修《娄县志》卷二五《王沄传》略云:
王沄字胜时,幼为陈子龙弟子,处师生患难时,卓然有东汉节义风。以诸生贡入成均,不得志。著有《辋川稿》。
李叔虎《桓耆献类征初编》卷四四四《顾汝则传》,下附王沄事迹,引《章有谟笔记》略云:
陈黄门子龙殉难后,夫人张氏与其子妇丁氏居于乡,两世守节,贫不能给。王胜时明经沄常周恤之。
及《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岁在癸酉仲春之吉,孺人命从侄倬来,知予子栘有女孙同岁生,请问名。予额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闻命矣。乃告于先祠,以女孙字世贵焉(寅恪按:世贵乃陈子龙之曾孙)。
寅恪按:王胜时文章行谊卓然可称,然其人憎恶河东君,轻薄刻毒丑诋之辞,见诸赋咏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论,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门户之见最深,不独国政为然,即朋友往来,家庭琐屑亦莫不划一鸿沟,互相排挤,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读其著述,尤应博考而慎取者也。胜时孙女之字卧子曾孙,结为姻亲,时间固甚晚,然其与陈氏家庭往来,在卧子生存时已然,卧子死后,胜时周恤其家备至,即就卧子夫人张氏欲与胜时之家结为姻亲一事观之,可以推知矣。
据《陈忠裕全集》所载《陈子龙自撰年谱·上》“崇祯二年己巳”条云:
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谢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静,不任事,乃以管钥属予妇,予始有晨昏之累矣。
及《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略云:
孺人通诗礼史传,皆能举其大义,以及书算女红之属,无不精娴,三党奉为女师。有弟五人,庄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
则知大樽之妻张氏为一精明强干,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陈氏之门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称其能通书史大义之语,非出阿私,然绝不能如河东君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酬和者,自不待论。倘若张氏转移其待诸弟之威严以临其夫,则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又观其为大樽选纳良家女沈氏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张氏欲操选择之权,更以良家子为其意中之对象。如取以与牧斋夫人陈氏相较,则牧斋用匹嫡之礼待河东君,而陈夫人亦无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诚大不侔矣。复观牧斋之子孺饴(孙爱)所辑《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中《柳夫人遗嘱》云: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按:“汝”字指其女,即赵管妻),从不曾受人之气。
呜呼!假使河东君即仅在陈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气,尤不能不受张氏之气,而张氏更不能如牧斋夫人之受河东君之气,可以断言无疑也。河东君之与大樽,其关系虽不善终,但两方之情感则皆未改变,而大樽尤缱绻不忘旧欢,屡屡形之吟咏。然则其割爱忍痛,任河东君之离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仅由河东君之个性放诞使然,亦实因大樽妻张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东君之气,如牧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河东君所以不能见容于大樽家庭之事实及理由,王胜时必从张氏方面得知其详。三百年前陈氏家庭夫妇妻妾之间,其恩怨是非固非吾人今日所能确知,既非负古代家属委员会之责者,自不必于其间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点亦不须详考。但应注意者,则胜时为大樽嫡妻张氏之党,故其所言者,皆张氏一面之辞,王氏既不能不为其尊者,即大樽讳,又不能不为其亲者,即张氏讳,于是遂隐没其师及张氏与河东君之关系,而转其笔锋集矢于河东君矣。苟知此意,则王氏所述河东君之事迹,不可尽信,止能供作参考或谈助,而不必悉为实录,亦甚明也。
王氏之后,复有钱钝夫肇鳌著《质直谈耳》一书,亦述河东君早岁轶事,其言颇有与王氏类似者。然据此书钱大昕序云:
吾弟钝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见闻,可喜可愕,足资惩劝者,汇为一编,名之曰《质直谈耳》。
又光绪修《嘉定县志》卷二八“艺文别集”门载:
巢云诗草。钱肇鳌著。
诗规摹盛唐。
则是钝夫生年甚晚,其书所述河东君事,自得之辗转间接之传闻。《巢云诗草》不知尚存否?兹取王钱两氏所言河东君最初轶事,参以陈子龙及宋徵璧(即与河东君直接有关之人)所作诗篇,考辨论证之如下。
王沄《辋川诗抄》卷四《虞山柳枝词》第一首云:
章台十五唤卿卿,素影争怜飞絮轻(“影”及“怜”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莲随意住,淡云微月最含情(“云”字可注意)。
自注云:
姬少为吴中大家婢,流落北里。杨氏,小字影怜,后自更姓柳,名是。一时有盛名,从吴越间诸名士游。
钱肇鳌《质直谈耳》卷七“柳如之轶事”条(寅恪按: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误,下文同。参仲虎腾《盛湖志补》卷四“杂识”门及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云:
如之幼养于吴江周氏为宠姬,年最稚,明慧无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以是为群妾忌。独周母喜其善趋承,爱怜之。然性纵荡不羁,寻与周仆通,为群妾所觉,谮于主人,欲杀之。以周母故,得鬻为娼。其家姓杨,乃以柳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鸨母曰鸨,父曰龟。
综合王钱两氏所述,河东君最初果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并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间耶?兹据与河东君直接有关者之所传述以考定之。
宋徵璧《含真堂诗稿》卷五《秋塘曲(并序)》云:
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风雨避易,则子美渼陂之游也。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且出其所寿陈徴壁君诗,有“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之句焉(寅恪按:陈眉公严栖幽事载其《清平乐》下半阕云: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可与河东君“大隐号先生”之句相印证)。陈子酒酣,命予于席上走笔作歌。
江皋萧索起秋风,秋风吹落江枫红。楼船箫鼓互容与,登山涉水秋如许。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香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不辞风雨常避易,鲤鱼跃浪秋江碧。长鲸泄酒殊未醉,今夕不知为何夕。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日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我侪闻之感太息,春花秋叶天公力。多卿感叹当盛年,风雨秋塘浩难极。
寅恪按:让木此诗乃今日吾人所知河东君早期事迹最重要材料之一。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云:
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倡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
卧子原作《秋潭曲》载《陈李唱和集》中,即在崇祯六年秋间所作,第二章已略引之矣。同为此游四人之内,河东君不论外,尚有彭燕又宾一人,其人亦当有诗纪此游,惜今未能得见,亦可不论。秋潭或秋塘者,据《陈忠裕全集》卷一〇《秋潭曲》题下附考证引《松江府志》略云:
白龙潭在府城谷阳门外。花晨月夕,箫鼓画船,岁时不绝(寅恪按:《陈忠裕全集》为嘉庆八年所刻,今取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卷九《山川志》校之,其文悉与此条相同。然则嘉庆二十四年修《松江府志》,当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志,而此诗考证乃录自康熙志也)。
故知宋让木于崇祯六年秋间,在松江府谷阳门外白龙潭舟中,亲从河东君得闻其所述自身之事迹,实为最直接之史料。今依据宋氏之所传述,取与王钱两氏所言者参证之,则第一问题,即“吴江故相”果为何人乎?依让木所谓“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语,则此“故相”之时间条件为上距崇祯六年不久之宰辅,其地理条件为吴江县籍贯之人。依此两条件以求之,先检崇祯朝宰相之籍贯,唯有周道登一人适合也。陈盟《崇祯内阁行略·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号念西,吴江人。(天启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瓯之卜,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崇祯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晋文渊阁。己巳正月引疾去。归而著书自乐,不问户外。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斋本曹洁躬溶《崇祯五十宰相传(初稿)·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邦(?),吴江人。丁卯十二月由太子宾客礼部右侍郎起升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己巳正月闲住。癸酉年卒(寅恪按:“癸酉”二字知服斋本如此,与胡氏问影楼本及宣统三年辛亥铅印本曹书此传,俱作“壬申”即崇祯五年者不同。但知服斋本曹氏此书《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于“五年壬申”,岂曹书此传初稿作“癸酉”,后来乃改为“壬申”耶?抑或后人据《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传》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卷二三五《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道登者,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先后交劾之,遂放归。居五年卒。
《明史》卷二五一《李标传附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吴江人。崇祯初与李标等同入阁。御史田时震等交劾之,乃罢归。阅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吴江县志》卷二八“人物”门《周道登传》略云:
周道登字文岸。七年冬庄烈帝立,首重阁臣之选,上自祝天,取会推诸臣姓名置金甁中卜之,得钱龙锡□六人,道登与焉。召为东阁大学士。崇祯二年春御史任赞化等交章论列,上遂勒令致仕。归就道,复疏言蓟门重地,兵额不宜过汰。家居一年卒。值温体仁当国,赐祭葬咸杀礼。
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周道登”条云:
吴江周相国性木强,不好矜饰。一日侍朝默笑,先帝见之,诘其故。不对,亦不谢。既出,华亭钱相国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浸疏。讣闻,仅祭一坛,予半葬。典礼虽薄,犹同官斡护之。
寅恪按:周道登之卒年虽有问题,然据陈盟曹溶两书,其卒当在崇祯五年。《明史稿》“放归,居五年卒”之语,其所谓“五年”者,即从崇祯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过谓道登卒于崇祯六年而已。若《明史》谓“罢归,阅五年而卒”则殊有语病矣。至乾隆修《吴江县志》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误字也。考潘力田柽章《松陵文献》卷六有《周道登传》,柽章弟耒作此书后序云:
乙丑春,归自都门,有言新志全用亡兄之书者,索而观之,信然。
稼堂所谓“新志”,即康熙间叶星期燮所修之《吴江志》,而乾隆间沈冠云彤所修之《吴江县志》乃承用叶志之旧文。今观潘氏《松陵文献》中《周道登传》,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志亦缺而不载。乾隆沈志所书道登卒年,殆取他书移补旧志之缺耳。然则潘氏与周氏为姻戚(见第二章所引《松陵文献》),乃缺书道登之卒岁,可知柽章作传时已不能详矣。但力田所作《道登传》末云:
道登事兄如父。无子,以兄子振孙为后。
数语,与兹所考证者有关。其他如道登人品学术之记载,于此姑置不论。总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则在崇祯五年壬申,迟则在崇祯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实在五年,而京师恤典之发表乃在六年,致有卒于“癸酉”之记载耶?寅恪以为道登之卒,在崇祯五年,或崇祯六年,固未敢确定,但河东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则当为崇祯四年辛未,可于卧子几社稿中崇祯五年绮怀诸作及《癸酉长安除夕》诗考之(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卷一〇《属玉堂集》所论),复参以陈卧子崇祯五年所赋《柳枝词》“妖鬟十五倚身轻”(见《陈忠裕全集》卷一九《几社稿·柳枝词》四首之四)。及王胜时虞山《柳枝词》“章台十五唤卿卿”诗句,尤足证河东君于崇祯四年辛未十四岁时,出自周家,流落人间。其始遇卧子,实在五年,其年龄正为十五岁。或疑让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之“新”字,其界说如何?鄙意欲决定此字意义,不必旁征,即可于卧子诗中求得例证。如《陈忠裕全集》卷六《陈李唱和集·酬万年少》五古二首,其一云:
与君“新”结交,意气来相凭。帝京共游戏,江表观徽绳。
其二云:
秋英粲林麓,扬舲大江湄。
考万寿祺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与卧子为乡试同年,卧子之得交年少,应在崇祯三年秋南京乡试时。榜后,陈万两人并与诸名士会饮于秦淮舟中(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上》“崇祯六年癸酉”条附考证,并《隰西草堂集》附刻李辅中编《万年少先生年谱》“崇祯三年庚午”条)。自陈万两人结交之日起,下距卧子崇祯六年秋作此二诗时止,其间已有三年之久。卧子于距离三年之时间,既可云“新”,则让木于崇祯六年秋作《秋塘曲》时,上溯至四年,更得谓之“新”。然则陈宋辈之作诗文,其用“新”字之界说,亦不必泥执为数旬数月之义,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时日。由此言之,河东君在崇祯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间,让木仍可谓之“新”也。
又让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辞,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诸男子,如其兄或振孙等,皆不足以当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东君其初必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词》谓河东君为“吴中大家婢”,则婢妾之界线本难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则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乃“吴中周氏宠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祯四年时尚有母在,固为可能之事,但无证据,未敢确定。或者此端乃是传闻之误,亦未可知也。
让木诗中所言河东君事迹,辞语不甚明显,但以其关系重要,未可忽视。故姑就鄙见,推测解释之于下。
诗云: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琭琭。
寅恪按:“校书婵娟年十六”句,“婵娟”不仅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辞,疑亦兼寓河东君原名“云娟”中之“娟”字,此点已详第二章所论,兹不复赘。“年十六”则正是河东君纪年实录,盖崇祯六年河东君之年岁如此。以若是之妙龄女子,而能造诣超绝,与几社胜流相比并,固不必同于世俗之女性,往往自隐讳其真实年龄也。“雨雨风风能痛哭”句,初读之,颇不能解,后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并取卧子集中有关之篇什参互证之,始恍然知让木此句实指崇祯六年春季河东君所赋风雨诸篇什而言。如《游龙潭精舍登楼作,时大风,和韵》云: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缥缈香消动鱼钥,玲珑枝短结甃红。同时蝶梦银河里,并浦鸾湖玉镜中。历乱愁思天外去,可怜容易等春蓬。
《伤歌》(寅恪按:《乐府诗集》卷六二《伤歌行》古辞云:“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河东君盖自比春鸟,赋此伤春之辞也)云:
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弃时。揽衣眷高翮,义大难为持。沙棠亦已实,乌椑亦已侈。渌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厉飙忽若截,洞志讵有私。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诚恐不悟此,一日沦无期。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一言违至道,谅为达士嗤。
又《寒食夜雨十绝句》其五云:
房栊云黑暮来迟,小语花香冥冥时。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寅恪按:《全唐诗》第二函《乔知之》《绿珠》篇有“此时可喜得人情”“常将歌舞借人看”及“一旦红颜为君尽”等语。河东君诗句,盖即用乔氏诗语也)。
今取《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之诗,其作成时间确知为崇祯六年癸酉春季者,如《花朝大风》《寒食雨郊行》七古二首(见《陈忠裕全集》卷一〇《陈李唱和集》)及《清明》四首之三(见《陈忠裕全集》卷一九《陈李唱和集》)云:
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
河东君之“画舫珠帘半避风”“可怜容易等春蓬”“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偶,春雨积成丝”,即让木所谓“雨雨风风能痛哭”者,而“想到窈娘能舞处”与卧子“伤心独上窈娘坟”同用一典,其相互关系,自不待言。又李舒章所谓“春令之作,始于辕文者”(详见下论),当亦指此时而言。盖崇祯六年春季特多风雨,而辕文与河东君此际关系甚密,宜有春闺风雨之作也。
抑更有可论者,据钱肇鳌《质直谈耳》卷七“柳如之轶事”(寅恪按:“之”当作“是”。下同)条载宋辕文因受责于其母,遂与河东君踪迹稍疏事(详见下引),推计其时间,约略相当于河东君赋《伤歌》之际。此歌云“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岂河东君以徴舆踪迹稍疏,出此怨语耶?后来终与辕文决绝,而转向卧子,其端倪盖已微见于此诗矣。
诗云:
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可怜家住横塘路,门前大道临官渡。曲径低安宛转桥,飞花暗舞相思树。
似谓河东君最初所居之地也。其地虽难确定,若依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云“听其音,禾中人也”之语,应是指河东君原籍之嘉兴而言。但鄙意此点不必过泥,颇疑宋诗之“横塘”,即谓吴江县盛泽镇之归家院。陈卧子为河东君而作之《上巳行》云:“重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见《陈忠裕全集》卷一一《平露堂集》)陈诗之“古渡”,即宋诗之“官渡”,陈诗之“寒塘路”,即宋诗之“横塘路”。卧子赋此诗时,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乙亥秋深离松江往居盛泽归家院。虽其间去来吴越“行云无定所”(此句见《太平广记》卷四八八《莺莺传续会真诗》),然其经常住处,当仍为归家院,故可以取归家院地域形势以统属河东君。据此陈宋两诗可以互相证明也。余参后论陈卧子《上巳行》节。更考“横塘”地名之出处,时代较早,且为词章家所习用者,恐当推《文选》卷五左太冲《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其地实在江宁。后来在吴越间以“横塘”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参合赋咏。即就让木同时人之诗言之,如吴梅村《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之“横塘”,依靳介人注,则在苏州(见靳荣藩《吴诗集览》卷七上,并参第五章《论圆圆曲》节)。钱牧斋《茸城惜别》诗“绣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之“横塘”,依钱遵王注,则在嘉兴(见钱曾《牧斋有学集诗注》卷七),此皆其例证。由是言之,让木诗中之“横塘”,虽与嘉兴之环境符合,然吴越水乡本甚相似,故亦能适合吴江盛泽镇归家院之地,不必限于禾中一隅也。仲廷机《盛湖志》卷一〇“列女名妓”门略云:
徐佛原名翿,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
同书卷四“街里”门略云:
市北自西荡口北岸至东,以巷名者,曰归家院,东市口曰梭子归家,百嘉桥之北,曰石敢当。
同书同卷“桥梁”门“百嘉桥”条下注云:
俗称柏家,旧名终慕。
同书卷五“古迹”门云:
归家院在终慕桥北堍,地名十间楼。明才媛柳是故居。
下注引王鲲《十间楼诗》云:
柳荫深处十间楼,玉管金樽春复秋。只有可人杨爱爱(寅恪按:前所论苏子美《杨爱爱传》,王氏未必得见,此不过用昔人李师师之例,以“爱爱”为称耳),家家团扇写风流。
及卷末“杂识”门云:
十间楼者,柏家桥北一带是也,即《觚剩》所云归家院。
寅恪按:《盛湖志》所记徐佛所居之归家院,亦可与让木诗语相合,岂河东君最初亦居盛泽归家院近旁耶?让木诗“绣纹学刺两鸳鸯,吹箫欲招双凤凰”者,谓河东君少小待字闺中也。“横塘”“官渡”“宛转桥”“相思树”等四句,乃指禾中盛泽之地,谓河东君即居其处也。
诗云:
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青鸟乍传三岛意,紫烟便入五侯家。
似谓河东君初入徐佛家为婢,后复由徐氏转入周道登家。河东君与徐佛本同乡里,云翾收取为婢,自极寻常。至周家之收购,则必经一度之访觅也。后来河东君被逐于周氏,流落人间,辗转数年,短期与卧子同居,又离去卧子,复返盛泽,居云翾寓所,与诸女伴如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等同在一地耳(参乾隆刊《盛湖志·上》“形胜”门《仲时镕凌巷寻芳诗序》,及仲廷机辑《盛湖志》卷一〇“列女名妓”门《徐佛传》末所附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事迹。又梁道钊事迹详见邹枢《十美词纪》“梁昭”条及徐树丕《识小录·梁姬传》)。又据第二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崇祯九年丙子张溥往盛泽镇访徐佛,佛已适人,因得见其婢杨爱事(参陈琰辑《艺苑丛话》卷九“柳如是曾在苏属盛泽镇徐家作婢”条),可知河东君在崇祯九年云翾未适周金甫以前,尚与之同寓一处。或者徐既适人后,始独立门户耶?至钱肇鳌云“得鬻为娼”,其实乃是河东君之再度流落。前引沈虬之文谓河东君为云翾之婢,如指未入周家以前,则近事实。若言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丙子尚在徐家为婢,则时限太晚,殊为不合也。然据《牧斋遗事》中“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记张溥访徐佛事,作“养女杨爱”。钮玉樵(琇)《觚剩》卷三《吴觚》“河东君”条亦纪此事,作“其弟子曰杨爱”,则颇近事实。唯此等材料之作成,皆在沈氏之后,岂亦知沈氏所言不合情理,遂改易之耶?寅恪初读让木“初将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狭邪”之句,以为“平康”“狭邪”出自唐人《李娃传》,非不易解之故实。至“玉指”“流霞”之句,则难通其义。“流霞”之语,虽与《李义山诗集》中《花下醉》七绝“寻芳不觉醉流霞”句有关,然疑尚不能尽宋氏之旨意,当必更有其他出典。因检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一七下《草部》“凤仙”条云:
时珍曰,其花头翅足具备,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叶包染指甲。其实状如小桃,老则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诸名。宋光宗李后讳凤,宫中呼为好女儿花。张宛丘呼为菊婢(寅恪按:“菊婢”之名,可参张耒《柯山集》卷八“自淮阴被命守宣城,复过楚,雨中过孚,因同诵楚词,为书此以足楚词”。五言古诗云:“秋庭新过雨,佳菊独秀先。含芳良未展,风气已清妍。金凤汝妾婢,红紫徒相鲜”等句)。韦后呼为羽客(余详赵恕轩《凤仙谱》)。
始悟让木实有取于张文潜目此花为“菊婢”之意,暗寓河东君初在徐佛家为婢事,其辞微而显,婉而成章,可谓深得春秋之旨矣。又河东君性情激烈,以“急性子”方之,亦颇适切。又卧子词有云“小桃纤甲印流霞”(见《陈忠裕全集》卷二〇《诗余·天仙子》),可取与让木此句参证也。“紫烟便入五侯家”句,合用吴王夫差女小玉,即紫玉,化烟事,并韩君平《寒食》诗“轻烟散入五侯家”之语,易“轻烟”为“紫烟”,与“青鸟”为对文耳。此固易晓,不待多论。至“青鸟乍传三岛意”句,则青鸟为西王母之使者,亦常用典故,无取赘释。“青鸟”与“三岛”连用,自出《李义山诗集·上·无题》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语,又不待言也。所可注意者,据钱氏所述周文岸之母以河东君善于趋承,爱怜之,后又因周母之故,免于被杀,得鬻为娼。似河东君与周母之间,原有特别关系。或者河东君之入周家,本由周母命人觅购婢女以侍奉己身,故河东君初时实为周母房中之侍婢。宋氏用青鸟之典,以西王母比周母,即指此而言。文岸之以河东君为妾,殆从周母处乞得之者。此类事例,乃旧日社会家庭中所恒见。若作如此假设,关于河东君所以因周母而得免于死之故,更可明了矣。
诗云:
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
似谓河东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间之由,即钱肇鳌所云,河东君为周氏群妾所忌,谮于主人,谓其与仆通,因被放逐之事。据诗意,即河东君所自述,乃周仆不解事,与己身无干也。让木诗此节第一第二两句,言周文岸素以风流著称,姬妾甚多也。“十二云屏坐玉人”者,用杨国忠故事(见苏鹗《杜阳杂编·上》“元载末年,造芸辉堂于私第。其屏风本杨国忠之宝也”条及《太真外传·上》“忆有一屏风”节下注文),与下“鹦鹉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卷一《丽人行》诗“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杨国忠者,相照应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卷五《酬思黯戏赠,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自注云:
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来诗谑予羸老,故戏答之。
盖乐天借用《玉台新咏》卷九《歌词二首》之二“头上金钗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众多,与“歌词”之原旨并不适合。但其后文人袭用,“十二金钗”遂成习见之俗语矣(可参《全唐诗》第七函《白居易》卷三三《酬思黯戏赠》,并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山诗后集》卷一五此题及汪氏案语引朱翌猗《觉寮杂记》云:“乐天诗,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妓之多,盖用古乐词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一人头插十二钗耳,非声妓之多,十二重行也”)。让木诗“常将烟月号平津”句,“烟月”者,烟花风月之义(可参陶谷《清异录》卷一“人事”类“蜂窠巷陌”条),“平津”者,用公孙弘故事(见《汉书》卷五八《本传》)。当时党社中人如让木辈门户之见颇深,其诋斥周氏如此,固不足异。可参潘柽章《松陵文献》卷六《周道登传论》,及乾隆修《吴江县志》卷二八《周道登传》后附朱鹤龄语。并朱氏《愚庵小集》卷一四《书阁学周公事》云:“李可灼进红丸,大宗伯孙公议当加首辅以弑君之诛。公独不附其说,且曰,果律以春秋之义,某与诸公同在朝,亦当引罪。及居政府,依傍东林者,遂极口排诋,不久去位。然公言实为平论,后世必有能辨之者。钱虞山有言,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援春秋则迂矣。□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决处死,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例当之可也。当国之臣,则有穆宗贬皇甫镈之法在,不此之求,而远求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义之过也。吁!虞山公东林党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则公之不附孙宗伯,可不谓宰相之识哉?”朱氏之论,颇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笔记·附识·上》,述牧斋阁讼始末,即“钱少宗伯谦益声气宿望虚誉隆赫”条云:“体仁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对钱千秋之事。谦益等又欲攻去周辅道登,故道登亦从中主持。”夫牧斋在当时俨然为东林党社之宗主,文岸乃与乌程阳羨合流,而为钱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让木有此不满于念西之辞也。长孺之论,岂为亲者讳耶?是非如何,兹可不论。但可注意者,即让木赋此诗后七年,即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所作“向来烟月是愁端”之语(见《东山酬和集》卷一《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与宋诗此句不无关涉也。此点俟后详论之。
“将军”一辞,出辛延年《羽林郎》诗(见《玉台新咏》卷一),以冯子都比周仆。“鹦鹉”乃河东君取以自比之辞,即卧子崇祯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谓“已惊妖梦疑鹦鹉”者(见《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皆用唐天宝宫中白鹦鹉梦为鸷鸟所搏,后果毙于鹰之故典(见《杨太真外传·下》并《事文类聚后集》卷四〇及《六帖》卷九四所引《明皇杂录》),盖指在周家为群妾所谮,几被杀之事而言,但不免过于刻薄耳。
诗云:
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夕重教看。乘槎拟入碧霞宫,因梦向愁红锦段。
让木此诗序言,河东君在白龙潭舟中,出示寿陈眉公继儒诗。又卧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可知河东君此时必将其诗稿出示同舟之陈宋彭诸人,让木此四句诗似述卧子河东君两人今夕之因缘也。卧子有先于苏州与河东君相遇并在陈眉公处得见河东君之可能,见下文所考,兹暂置不论。“湘帘此夕亲闻唤,香奁此夕重教看”即谓此次集会之事,“乘槎拟入碧霞宫”者,自是指泛舟白龙潭而言。但《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云“碧城十二曲栏干”,注家相传以为“碧城”即碧霞之城(见朱鹤龄注引道源语)。义山此题之二,其首句云“对影闻声已可怜”,宋氏用以指河东君当时“影怜”之名。又《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三、第四两句“难谐紫府仙人梦,近好华阳处士风”自注云:
予七八岁时,梦天阙榜名,题云:“乘槎入北海,紫府录清虚。”余近好读真诰,故有“华阳”之句。
则让木亦取卧子所梦之意入诗,此梦必为卧子平日或当日舟中与宋氏并其他友朋谈及者。古典今事融会为一,甚为精妙。然今日读此诗,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见也。河东君平生学问受卧子影响颇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见者,亦有明著真诰之名,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七通云“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之类,即是例证。卧子作《自慨》诗与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杨姬馆中》诗,皆在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此时间卧子与河东君情意甚密,又为卧子好读《真诰》之时,故疑河东君之与《真诰》发生关系,实在此际。盖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年仅十六岁,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赏华阳处士之书也。后来牧斋即取《真诰》之语,以绛云为楼名,暗寓河东君之原名(已详第二章),然则河东君与陶隐居殊有文字因缘,而陈杨关系未能善终,岂“难谐紫府仙人梦”之句,乃其诗谶欤?“因梦向愁红锦段”者,用温飞卿诗“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语(《温庭筠诗集》卷七《偶题》),此句言今则两人同舟共载,不必如向时之赋诗寄怀矣(可参下论卧子《吴阊口号》第十首“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等句)。
诗云:
陈王宋玉相经过,流商激楚扬清歌。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
似即让木此诗序中所谓“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据此可想见河东君当时及平日气概之一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