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大家注意了!不要扔东西好吗?能听见吗?请不要扔东西了,好吗?拜托?请注意,拜托了,谢谢。”
斯科特·麦肯齐坐在吧台凳上,望着吧台对面的八个员工:年龄全部在二十五岁以下,穿白色牛仔裤,戴公司发的棒球帽,人人都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因为现在正是“洛克-卡连特”连锁餐厅的周日午餐时段。这家墨西哥餐厅位于肯特城路,无论食物还是氛围,都可以用三个词来形容:热辣、热辣、热辣。
“开始供应早午餐之前,请允许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今天的特色菜。我们的汤品是传统的甜玉米杂烩,主菜是非常美味多汁的鱼肉卷饼!”
斯科特呼了口气,等待哀叹抱怨和假装干呕的声音逐渐消退。他是个眼珠淡红的矮小男人,拥有拉夫堡大学的商务管理学位,一度立志成为商业巨头,幻想过自己在各大会议中心打高尔夫、大步登上私人飞机的小舷梯,而今天早晨他刚从厨房排水管里捞上来一块人头大小的黄色猪肥油,现在依然让他感觉手指间油腻腻的。他今年三十九岁,日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
“这道菜基本上属于标准的牛肉、鸡肉和猪肉馅的卷饼,不过还有‘美味多汁的大块鳕鱼和鲑鱼’,可能还加了一两只虾。”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吧台后的帕迪大声笑起来,他坐在那儿把柠檬切成小块,用来装饰啤酒瓶的瓶颈。
“给拉美菜加点北大西洋的料。”爱玛·莫利边说边系好女招待穿的围裙,她注意到斯科特身后出现了新面孔:一位高大结实的男性,金色卷发,圆柱形的大脑袋。新来的男招待。其他员工警惕地看着他,掂量着斤两,仿佛他是开飞船来的外星人。
“大家注意啦,”斯科特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成员,伊恩·怀特海德,他即将加入我们的高素质快乐团队。”伊恩把员工棒球帽倒转过来,往后脑勺上一扣。“哟,伙计们!”他用疑似美国口音向众人打招呼。
“‘哟,伙计们’?这些人都是斯科特从哪儿找来的?”帕迪在吧台后面吃吃地笑,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新来的听到。
斯科特拍了拍伊恩的肩膀,吓了他一跳,接着开口道:“那我就把你交给爱玛了,我们资历最老的员工!——”听到如此赞美,爱玛皱起眉头,随即抱歉地朝新来的笑笑,他也紧抿着嘴对她笑了笑——斯坦·劳莱式的微笑。
“——她会向你介绍基本情况,好了,就这样,各位。记住!鱼肉卷饼!现在,请打开音乐!”
帕迪按下柜台后面那部油腻腻的磁带机上的播放键,音乐声响起——整整四十五分钟的墨西哥街头风格电子乐,反复循环,令人难以忍受。开头的《古卡里夏》——“古卡里夏”的意思是“蟑螂”——勉强能听,不过每八小时就要播放十二遍。八小时轮一次班,十二遍音乐,每月二十四班,她已经干了七个月。爱玛低头看着手里的棒球帽,上面有餐厅的标志:一头戴着墨西哥宽檐帽的卡通驴,眼珠子从帽檐底下凸出来,呆滞地凝视着她,看起来像喝醉了,也可能是精神不正常。她戴上帽子,从吧台凳上滑下来,仿佛落进冰水里。新来的正满脸堆笑地等着她,手指头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笨拙地塞在崭新的白色牛仔裤口袋里,爱玛又一次出神地想:我现在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爱玛,爱玛,爱玛。你好吗,爱玛?你在干什么呢?孟买的时间比英国早六个小时,所以你大概还没起床,星期天的早晨当然要睡个懒觉,尤其是宿醉的情况下……不过现在该起了!醒醒吧!我是德克斯特!
我在孟买市中心的一家旅馆给你写这封信。房间里的床垫很恐怖,而且没有全天冷热水,导游手册上还说,这儿的一大特点是有啮齿类动物出没,好在我房间的窗户旁边有张塑料野餐桌。外面疯狂下雨,比爱丁堡的雨还大,简直像直接往下砸。爱姆,声音实在太吵,我几乎听不清你给我录的磁带了。顺便说一句,磁带的内容我很喜欢,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独立音乐,因为我可不是某些小女孩。复活节假期我试着读了你送的书,我要说的是,《霍华德庄园》节奏太慢了,一杯茶能喝两百页,我却一直眼巴巴地期待有人动刀子或者外星人入侵什么的,书里就没有这种事,对不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试图教育我?我猜大概永远不可能。
不知你能否从我优美的措辞和满篇的咆哮中看出来,我是喝醉了给你写信的,午餐时喝了啤酒!你也知道,我不像你那样擅长写信(你的上一封信太好玩了),但我必须得说,印度真是不可思议。事实证明,他们禁止我教英语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事(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了,品德欠佳?我?托芙那时都已经二十一岁了)。我不会引用那篇描写兴都库什山日出的散文来烦你,但那些老生常谈都是真的(贫困和饥饿什么的)。这里不仅拥有丰富的古代文明,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不用处方就能在药店里弄到某些东西……
所以我见了些惊人的事,虽然并不全都那么有趣,但也算是一种体验,我拍了几千张照片,回去以后慢慢慢慢地给你看,就算不喜欢,你至少也会假装感兴趣的,对吧?无论如何,上一次你跟我大谈特谈人头税骚乱的时候,我可是很捧场的。前几天我在火车上遇见一位电视节目制作人,是个女的(别想歪了,她都三十多了),我把一部分照片给她看了,她说我能成为专业摄影师。她来这边拍摄一个青年旅行节目,还把名片给了我,让我等八月份他们再来这里时给她打电话,所以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去搞搞研究,甚至拍拍片子呢。
你的工作如何了?在制作另一部戏吗?我真的真的喜欢你们的那个弗吉尼亚-伍尔夫-艾米丽-什么的戏,我在伦敦时去看了,就像我说的,我原以为这部戏绝对没有宣传的那么好,然而我错了。我认为你放弃演戏是对的,因为你明显讨厌表演。小糖挺不错,比你形容的好多了,替我问候她。你又策划新戏了吗?还住在那个储藏间吗?那套公寓是不是还有一股炒洋葱的味儿?蒂莉·基里克还是会把灰色的大胸罩泡在洗碗池里吗?你还在那家叫洛克什么的餐厅打工吗?你上一封信差点把我笑死,爱姆,可你还是应该离开那里,因为这样的经历虽然很适合充当笑料,但对你的灵魂绝对有害,不能只为了有趣就浪费好几年的生命。
这使我想到了写信给你的原因。准备好了吗?你也许该坐下来……
“好了,伊恩——欢迎来到雄心壮志的坟墓!”
爱玛推开员工休息室的门,碰倒了地上的一只啤酒杯,杯里是昨晚喝剩的啤酒和烟蒂。她领着他熟悉环境,狭小潮湿的员工休息室俯瞰肯特城路,路上满是去卡姆登市场买大毛绒帽子跟笑脸T恤衫的学生和游客。
“‘洛克’的意思是疯狂,‘卡连特’的意思是热,‘热’是因为空调坏了,‘疯狂’是因为无论在这儿吃东西还是工作,都会让人发疯,特别特别的‘洛克’。我带你去看存放个人物品的地方。”两人一路踢开散落在地的上周的报纸,来到一处破旧的办公隔间。“这是你的储物柜。没有锁。别想着把工作服留在这里过夜,会被人顺走的,天知道拿去干什么。你要是敢弄丢棒球帽,老板会把你的脑袋摁进盛烧烤酱的大缸里。”
伊恩笑起来,声音很大,却有点干巴巴的。爱玛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员工的餐桌,上面还摆着昨晚的脏盘子。“午餐时间二十分钟,菜单上的随便点,大虾除外,你会感谢我的,如果不想死的话,千万别碰那个虾,好比俄罗斯轮盘赌,完蛋的概率足有六分之一。”她开始收拾餐桌。
“啊,让我来——”伊恩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油乎乎的盘子。新来的——果然还很娇气,爱玛看着他想。他有一张令人愉悦的大脸盘,稻草色的头发蓬松卷曲,脸颊红润光滑,嘴唇自然地微微张开。算不上帅,不过,嗯,挺壮实的。不知怎么,比喻起来可能不那么恰当,他那张脸让她联想到拖拉机。
他的目光扫过来,一下子撞上她的视线,爱玛不由得脱口而出:“哦,伊恩,你为什么跑到墨西哥餐厅来上班?”
“哦,你知道,我得交房租啊。”
“不能干点别的?比如打零工,或者跟父母住什么的?”
“我需要待在伦敦,需要灵活的工作时间……”
“为什么,你还兼着什么?”
“还什么?”
“你的兼职。在这里干活的都有兼职,侍者兼艺术家,侍者兼演员。帕迪是酒保,他说自己还是模特,可我不相信。”
“好……吧,”伊恩说,她觉得他有点北方口音,“这么说我应该是喜剧演员了!”他张开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做了一个码头剧的挥手动作。
“挺好,看来我们都喜欢搞笑。你是说单口喜剧那样的表演吗?”
“主要是单口喜剧。你呢?”
“我?”
“你兼什么?你还干什么工作?”
她本想回答“编剧”,然而三个月前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饰演艾米丽·狄金森的那段痛苦经历依然烧灼着她的心,自称“编剧”恐怕和自称“宇航员”一样荒唐。“哦,我就是……”她揭掉一只陈玉米煎饼上的硬奶酪壳,“就是干这个的。”
“你喜欢这份工作?”
“喜欢?我爱它!我又不是木头人。”她拿用过的餐巾抹掉桌上干了一天的番茄酱,朝门口走去,“现在带你参观厕所,不要昏倒……”
从开始写信到现在,我又喝了两瓶啤酒(是不是两瓶来着?),所以我做好准备说正事了。开始了。嗯,我们已经认识五六年了,不过你明白的,我们做“朋友”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两年,但我自认为对你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你的问题所在。虽然我的人类学只考了2.2分,可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假如你不想知道我的看法,那就别往下读。
好了,是这样的。我认为你害怕快乐,爱玛。你似乎觉得阴沉、灰暗、冷酷才是生活的本色,因此你就应该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你住的地方,不去追求成就和金钱,不交男朋友(这里插一句,根据我的酌情决断,你总是妄自菲薄,嘲讽自己没有吸引力,这套说辞令人厌烦)。更进一步地说,我认为你甚至在失望和挫败中寻求快感,因为这样简单多了,对不对?失败和不开心对你来说更容易应付,因为你可以借机编个笑话,以此为乐。我说这些你不生气吧?我敢说你已经发火了,可我刚开了个头呢。
爱姆,我不愿意去想你坐在那间破公寓里闻着怪味,听着噪声,头顶的灯泡连个罩子都没有——或者坐在那家自助洗衣店里的样子,顺便说一句,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以你的年龄,不该在洗衣店里浪费时间,去那里一点都不酷,也不能表达政治诉求,只能让人更压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爱姆,你年轻有才华,却把人生浪费在自助洗衣上。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你聪明、幽默、善良(要我说你是善良过头了),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还有(我又喝了点儿——深呼吸),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而且(再喝点儿),没错,我是说你也很“性感”,虽然写下来有点肉麻,但我不会把它划掉,形容一个人“性感”尽管政治不正确,可这是事实——你光彩照人,简直有魔力。如果我一辈子只能送你一份礼物,那就送你这句话:自信起来吧。我会选择“自信”送给你,要么送你一支香薰蜡烛。
从你的来信和你上次的演出中可以看出,你对自己该做什么感到迷茫,就像缺少桨和舵,没有方向和目标,不过没关系,因为二十四岁就是这样的,我们这代人都这样。我读过一篇讲这个的文章,它说这是因为我们没打过仗、看了太多电视什么的,反正那些有桨有舵有目标的人往往特别无聊,都是些一板一眼的野心家,比方说蒂莉·基里尔那样的,还有翻新电脑的卡勒姆·奥尼尔。我当然没有什么大计划,也知道你觉得我胸有成竹,其实我心里根本没底,我也有自己的担忧,但不会去为救济金福利房和工党的未来操心,至于二十年后我的处境以及曼德拉先生出狱后怎么适应自由生活,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动笔写下一段之前,我得先歇会儿,因为我还没写多少呢,这封信会改变你的人生并且把它推向高潮,不知道你是否做好了准备。
员工厕所和厨房之间,伊恩·怀特海德不自觉地表演起了单口喜剧。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嗯,比如说在超市,你在‘六件以下商品快速结账通道’排队,站在你前面的那个老太太大概有……七件东西吧,你就在那里数数,越数越生气……”
“没错,特别讨厌!”爱玛气呼呼地嘟囔道,随即踹开厨房的弹簧门,两人立刻撞上一堵热气组成的墙壁,被它蒸得睁不开眼睛,墨西哥胡椒的辣味和温漂白水的刺鼻味道也跟着冲进鼻孔,破旧的收录音一体机里传出吵闹单调的迷幻打击乐,一个索马里人、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和一个巴西人在厨房里忙碌,不时掀动着白色塑料配餐桶的盖子。
“早上好,贝努瓦、凯末尔,你好,赫苏斯。”爱玛语气欢快地跟三人打招呼,他们也微笑点头,愉快地回应。爱玛和伊恩穿过房间,来到一块留言板前,她指着上面那块写着被食物噎住后的急救方法的告示牌说:“真的有可能。”牌子旁边钉着一大张边角破烂的羊皮纸,印着得克萨斯州与墨西哥边界的地图,爱玛拿手指头敲了敲它。
“这玩意儿看着像藏宝图对吧?可别想太多,因为它只是菜单。没有金子,伙计,只有四十八道菜,无非是五种基本的墨西哥风味配料的排列组合——牛肉末、豆子、奶酪、鸡肉和鳄梨酱。”她的手指划过地图,“自东向西,我们有奶酪鸡肉豆子、奶酪鸡肉鳄梨酱、鳄梨酱牛肉末鸡肉奶酪……”
“好,我明白了……”
“偶尔会变个花样,比如加点米饭或者一个生洋葱,最重要的是配料,跟小麦还是玉米有关。”
“小麦还是玉米,好的……”
“塔可是玉米饼,布里托是小麦饼,一般来说,能摔成小块而且烫手的是塔可,摔不碎又能把辣猪油漏到你胳膊上的是布里托。这儿就有——”她从五十张一包的半成品薄煎饼里扯过一张,像湿绒布一样揪在手里晃来晃去,“这是布里托,填上馅,油炸,把融化的奶酪浇上去,就成了墨西哥卷饼。托提尔填上馅就是塔可,顾客自己填馅的布里托是法吉塔。”
“那托斯塔达又是什么?”
“我会讲到的。还不会走路别急着跑。法吉塔要放在这种烧得又红又热的铁盘上。”她掂弄着一只油乎乎的条纹煎盘,仿佛它刚刚从铁匠铺里出炉,“摆弄这些东西的时候千万小心,不知有多少顾客被烫得连人带皮粘在上面,我们还得费劲巴拉地把他们揭下来,当然,这样一来,顾客就不用付小费啦。”伊恩这时候早已盯着她傻笑起来,她又指着脚边的一个桶说:“这里面的白东西叫酸奶油,不过它既不酸,也不是真的奶油,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氢化脂肪,炼完汽油剩下的,鞋跟掉下来了可以用这玩意儿粘回去,很方便,至于别的作用嘛……”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你下班以后有空吗?”
贝努瓦、赫苏斯和凯末尔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只见爱玛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你闲得没事干了吗,伊恩?”
他已经摘了帽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像舞台剧里的求婚者。“不是约会,也没有别的意思,而且你大概已经有男朋友了吧!”他沉默片刻,等待爱玛回应,可她毫不动容。“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有兴趣……”他用鼻音说道,“了解一下我表演的那种喜剧,它的风格挺独特。就这么简单。我要做一个……”他比出引号的手势,“‘现场表演’,今天晚上,在考克福斯特青蛙街和鹦鹉街交叉路口的哈哈剧场。”
“哈哈剧场?”
“就在三区的考克福斯特,那儿到了星期天晚上就像火星一样,即使我的水平差劲,你也能看到顶级喜剧演员的表演,有罗尼·布彻、斯蒂夫·希尔顿、神风敢死队双胞胎……”爱玛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悦耳的西部乡下口音,这是尚未被城市生活改变的地方,不过也让她再次想起了拖拉机。“今晚我会推出一个全新的段子,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毫无疑问,他这是打算跟她约会。她其实该去,毕竟这种机会并不常见,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儿的吃的也不错,都是些常见的,汉堡、春卷、炸薯条……”
“听起来很诱人,伊恩,炸薯条什么的,可是今晚不行,对不起。”
“真的?”
“七点钟有晚祷。”
“啊,真不凑巧。”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每天下班时都会累个半死,只想回家吃吃东西、哭一哭什么的,发泄压力,所以去不了,不好意思。”
“那就下次?周五我演贝特·巴纳纳,就在巴尔汉姆的柴郡猫剧场。”
爱玛发现厨师们躲在伊恩身后看热闹,贝努瓦捂着嘴笑。“也许下次吧。”她友好而坚决地说,随即试图转移话题。
“好了,这个是——”她拿脚尖点了点另外一个桶,“是莎莎酱,小心别沾到皮肤上,很辣。”
爱姆,我刚刚冒雨跑回了旅馆,这里的雨是暖的,有时甚至挺热,跟伦敦的雨不一样。我说过,我喝了不少,不知不觉想起了你。我想,爱姆不在这里,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这一切,多么可惜。这就是我突然想到的重点。
你应该跟我一起来的。来印度。
下面是我的大计划,可能非常疯狂,但我会在改变主意之前把这封信寄出去。你可以按照以下步骤来做。
第一,立刻辞掉这份糟糕的工作。往玉米饼上浇奶酪、一小时只给两英镑,这种活儿请他们找别人去做。顺一瓶龙舌兰酒塞进包里,走出门去。想想那会是怎样的感觉,爱姆。现在就走,想做就做。
第二,我还认为你该离开那套公寓。蒂莉占了你的便宜,就那么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竟然收你那么多租金,连储藏间都算不上,就是个储藏箱,你应该走人,让别人去替她拧干那些大号灰胸罩吧。等我回到所谓的现实世界,就去买套公寓,因为我就是那种享有无尽特权的黑心资本家,永远欢迎你过去小住,如果你愿意,长住也可以,因为我觉得咱们合得来,你觉得呢?我们可以做室友,前提是你不要对我色迷心窍,哈哈哈。假如你真的抵挡不住诱惑,晚上我会把你锁在你的房间里。好了,现在继续说正事——
第三,读完这封信,你就去托特纳姆法院路的学生旅行社预订一张往返德里的机票,抵达日期尽可能选在八月一日左右,还有两周时间,以防你忘记,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前一天晚上你坐火车到阿格拉,找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住下,第二天早点起,去泰姬陵。也许你听说过它,没错,就是那座白色的大建筑,借用了洛锡安路那家印度餐馆的名字。先在周围转转,中午十二点左右去穹顶中心等我,一只手拿朵红玫瑰,另一只手拿本《少爷返乡》,我会过去找你,爱姆。我会带一朵白玫瑰和我那本《霍华德庄园》过去,见了你就把书扔到你头上。
你还听说过比这更伟大的计划吗?
你可能会说:啊,德克斯特老这样,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钱!机票不会从树上长出来,我的社保和职业道德怎么办?好吧,别担心,钱我来出。我会把机票钱电汇给你(我一直想给人汇钱来着),等你来了,费用全包在我身上,够阔气吧?其实这是因为这儿的东西太便宜了。我们可以待上几个月,爱姆,就我和你,去喀拉拉邦或者泰国,参加月圆派对——整夜不睡,不是因为担心未来,而是玩乐。(还记得我们毕业后熬通宵的那次吗,爱姆?好了,继续往下说。)
只花三百镑别人的钱,就能改变你的生活,而且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坦率地说,我的钱是不劳而获,你工作那么辛苦却没有钱,所以这是一种社会主义的公平分配,对吗?
如果你真想把钱还我,完全可以等成为著名编剧、写诗赚了稿费什么的再说,何况只是三个月,我秋天必须回家。你知道我妈的身体不太好,她告诉我手术做得不错,可能是真的,又或是不想让我担心。无论如何,我最后总要回去的。(顺便说一句,我妈对我俩的关系有她自己的一套看法,如果你能来泰姬陵跟我见面,我就全都告诉你。)
我面前的墙上趴着只螳螂,举着胳膊像是在祈祷,似乎在说:闭嘴吧,求你了。所以我还是听它的吧。雨停了,我要去酒吧跟新朋友们喝两杯,其中有三个女生是阿姆斯特丹来学医的,她们什么都知道,也愿意说给你听。我会在路上找个邮箱,在改变主意之前把这封信寄出去,但不会是因为后悔邀请你过来——这是个非常棒的主意,你一定要来——而是我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假如这封信打扰到了你,在这里我先说一声对不起。最主要的是,我太想你了,仅此而已。德克斯和爱姆,爱姆和德克斯。也许我是多愁善感,但你是全世界我最想见到的人。
八月一日中午十二点,泰姬陵见。
我会找到你的!
爱你的D
……他伸了个懒腰,挠挠头皮,把剩下的啤酒灌进肚里,拿起信纸对折一下,郑重地摆在面前,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奋笔疾书了十一页纸,自从不用再写期末论文以来,他就没写过这么多字。他把两手举过头顶,伸展着胳膊,满足地想:这不是一封信,而是礼物。
他再次套上凉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了公共浴室。过去的两年里,他一直试图把自己晒黑,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一身棕亮的皮肤犹如浸涂过木焦油的栅栏,再加上街边师傅给剃的紧贴头皮的板寸和苗条了不少的身材,这副全新的形象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丛林探险归来的瘦削英雄,暗中颇为得意。为了追求完美,他还在脚踝上搞了个低调的文身:一个不伦不类的太极图,很可能一回到伦敦他就会后悔,但也无所谓,到时候它会被袜子挡住。
冷水淋浴帮他醒了酒。他回到小小的房间,在帆布包里找衣服,准备去见那几个荷兰医学生。他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出来闻,然后随手丢在破旧的棕榈地毯上,形成一个散发着潮气和霉味的衣服堆。终于,他选出一件美国牌子的高级短袖衬衫、一条七分牛仔裤,没穿内裤就套在腿上,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胆大妄为的英雄、勇敢无畏的冒险家。
接着他看到了那封信,六张蓝色信纸,正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盯着它看,带着清醒后生出的疑惑,仿佛那是不速之客闯进来留下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信,瞥了眼其中的一页便立刻移开视线,嘴巴抿得紧紧的。所有那些表示强调的大写字母、惊叹号和蹩脚的笑话……他竟然说她“性感”,还有“根据我的酌情决断”这种大言不惭、狗屁不通的措辞,简直像出自某个沉迷诗歌的中学生之手,与寸头文身、不穿内裤的冒险家丝毫扯不上关系。 我会找到你的,我一直在想你,德克斯和爱姆,爱姆和德克斯 ——他刚才是怎么想的?一个小时之前还迫不及待想要去做的事,现在却显得荒谬笨拙,甚至有些虚伪做作。墙上根本没有什么螳螂,他写信时也没在听她寄来的磁带,因为播放机在果阿被他给弄丢了。这封信显然会改变一切,可保持现状不好吗?他真的希望爱玛来印度,笑话他的文身,发表自作聪明的评论吗?他要在机场吻她吗?他们是不是得睡一张床?他真的有那么想见她吗?
是的,他确定。尽管这封信愚蠢至极,其中却饱含着真挚的感情,甚至不止如此,所以他当天晚上一定会把信寄出去。假如她反应过度,他可以说是喝醉了乱写的,至少不算假话。
他不再犹豫,把信装进航空信封,夹在那本《霍华德庄园》里爱玛写下赠言的那一页,然后前往酒吧,跟新认识的荷兰朋友见面。
那天晚上九点过后,德克斯特和蕾妮·冯·霍滕一起离开酒吧。蕾妮是鹿特丹来的实习药剂师,手上的指甲油已经褪色,口袋里揣了瓶羟基安定,后腰下方有个粗糙的“啄木鸟伍迪”文身。跌跌撞撞地穿过门口时,德克斯特发现那只鸟儿正朝他抛媚眼。
两人急不可耐地往外走,不期然撞到了化学工程系的海蒂·辛德勒,二十三岁的海蒂来自科隆,她骂了德克斯特一句,不过用的是德语,而且声音很低,没能传到他俩耳朵里。她穿过酒吧里拥挤的人群,耸耸肩膀,卸下巨大的背包,找了个可以休息的角落。海蒂的皮肤红彤彤的,五官圆润,就像一连串重叠的圆圈,她戴的那副圆框眼镜更是夸大了这个效果。酒吧里潮湿闷热,镜片上起了雾,再加上服用过让人嗜睡的止泻药,她现在头昏脑涨,由于刚刚被朋友们放了鸽子,心情也十分糟糕。她颓丧地跌坐在破旧的藤沙发上,摘下雾蒙蒙的眼镜,掀起T恤的一角擦了擦,向里挪了挪身子,突然觉得屁股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忍不住又低声骂了一句。
只见破烂的泡沫坐垫之间塞了本《霍华德庄园》,扉页部分还夹着一封信。尽管信是写给别人的,她还是非常想拆开那个有着红白相间边缘的航空信封,看看里面写了什么,于是她取出信瓤,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紧接着又读了一遍。
海蒂并不精通英文,信里的很多词她看不太懂,尤其像是“酌情决断”这种,但她能明白个大概,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性——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收到一封这样的信,不算是情书,可也差不多。想象着那个“爱姆”反复读信的样子,她有些恼火,但也有点高兴,想象着爱姆离开糟糕的住处和糟糕的工作,从此改变人生,想象着看起来像是海蒂·辛德勒的爱玛·莫利等候在泰姬陵时,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走过来,两人接下来肯定会接吻,想到这里,她觉得开心了一点,于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爱玛·莫利收到这封信。
然而信封上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这个“德克斯特”的地址,她在信中搜寻线索,有个餐厅的名字,也许是爱玛工作的地方,可惜没用处。她还去街对面那家旅馆的前台打听过,但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许多年后,海蒂·辛德勒已经四十一岁了,现在的名字是海蒂·克劳斯,跟丈夫和四个子女住在法兰克福市郊,日子过得挺幸福,起码比她二十三岁时设想的要快乐得多。那本平装版的《霍华德庄园》依然摆在客房的书架上,早已被人遗忘,封皮后方整齐地夹着那封信,紧贴着信封的扉页上,是赠书人郑重写下的题词:
赠亲爱的德克斯特。愿这本精彩的小说陪你度过精彩的旅途。一路顺风,平安归来,不要文身。希望你能好好的。啊,我会想你的。
全心爱你的好友 爱玛·莫利
伦敦克莱普顿,199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