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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曾经生活过的妈妈的料亭八重,当时在九段的花街算得上小有名气。

虽说从外观上看八重不大起眼,以至让人猜不出是个什么店铺,但一到夜晚,就热闹起来,直到深夜一直客人不断。实际上也不是每天都顾客盈门,但妈妈总是显得非常忙碌,而我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听着从宴会厅里传来的三味线琴声和大人们的说笑声入睡的。

有客人的夜晚,我是被严厉禁止下楼的。想要去厕所的时候,就从二楼上垂下一条红带子,直到妈妈或女佣看到来接我去厕所之前,必须一直忍着。也就是说,在那些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看来,尤其是有家室的客人们看来,在目光所及之处,有我这么个小女孩走动的话,会立刻兴致全无的。因此我难得有机会看到来八重的客人们,而八重的艺伎姐姐们去宴席陪客之前点吃的东西时,会说些“前几天那个××老爷真受不了。一直绷着脸,和传说的根本就不一样……”“那也比××老爷那样的强多了。那个人倒是豪爽,可是什么也不会玩。”等等。我在旁边听着她们聊天,有时候还会听到就连小孩子也听说过的了不起的政治家的名字。比八重更加奢华的高级料亭在九段有好几个,在那种有名的夜店门外,总是停着涂黑漆的漂亮车子,而八重的门前绝对看不到这样的光景。我猜测,恐怕来我家的大人物,都是私底下悄悄来游乐,而非别人宴请的缘故吧。

后来,妈妈对料亭进行了大手笔的改建,还修缮了庭院。而我小时候的八重,除了大门旁边种的八重樱以外,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标志,实在是一家寒酸的料亭。一走进客人用的大门,左边是女佣居住的三帖屋,它的隔壁就是第一个宴席间。隔着狭窄的走廊,对面是另一个宴席间。走廊尽头就是楼梯,楼梯后面有个洗手间和客人用的浴池。我们每天吃饭的地方是在楼梯左边的一间四铺席屋子里。从檐廊上可以看到一个巴掌大的狭小庭院。祖母活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树枝插活了一棵柿子树,还有一个池子,里面没有水,代之以几块人脑袋大小的长满青苔的石头,也算是一景吧。除此之外,院子里就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了。另外,院子那边有一片不知是谁家的小竹林,夏天凉风一吹,沙沙作响,伏在代替书桌的矮桌上做作业的我,常常会听着听着打起盹来。

茶室沙壁上贴着年历和从药房拿来的宣传画。挂钟旁边挂着个月份牌,每天撕去一张日历是我这个小不点的活儿。早上一睁眼,我就下楼来,去上厕所之前先站在月份牌前面,用食指和拇指紧紧捏住,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再也不会回来的昨天这个日子的那张薄纸的左下角,猛地撕下来。对于我来说,昨天结束、今天开始正是这个瞬间。如果自己睡懒觉,不留神被妈妈或是别人撕去的话,那么自己度过的这一天应该叫作什么呢?昨天和今天之间到底有没有像候车室那样的地方呢?就算有,我也绝不想进去。因为我总觉得它们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到来,所谓的昨天或今天,并非像电车那样,只要耐心等待终究可以等来的。为此,我每天早上都不忘早早起床,以免其他人去碰那日历。

和撕日历并行,还有一件事是我每天早上必须做的——就是在撕日历之前,我会盯着它旁边贴着的一张照片看上一会儿。而且撕下日历之后,还要再次看一会儿那张照片。我在昨天这个日子的最后时刻和今天这个日子的最初时刻,都想要好好看看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在海边拍的照片。在朝着右边的大海方向缓缓倾斜下去的沙滩上,大约近百人朝着照相机微笑着。这些都是九段廿日会的人。爸爸、妈妈,还有芳乃姐都在里面。大家身后远远的小丘上,并排立着三棵高高的松树,枝丫都伸向大海。这是我们一起去长者崎的海滨浴场旅行时拍的纪念照。给我们拍照的是一位戴着皱皱巴巴帽子的高个子老人。每当他窥视镜头时,他头上的帽子就会在海风的吹拂下鼓动着,眼看就要被吹跑似的,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帽子停下浮动,回落在老人的头上。那帽子里会不会有什么机关呢?我在拍照的间隙,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的帽子。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我和父母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女孩子们中间,表情异常的严肃,瞪着眼睛似的死盯着镜头这个方向。还有就是最靠照片左下角的一个男孩子,穿着运动衣,蹲在沙滩上,给了镜头一个侧脸。他的白皮肤在灿烂阳光照射下已经晒成了斑驳的红色,看着很可怜,只是在这黑白照片里看不出来。少爷头在海风吹拂下,稍稍竖了起来。他的右手随意搭在身旁的救生圈上,左手隐没在沙堆里。他茫然地望着缓缓倾斜下去的方向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可能是远远海面上漂浮的汽艇,也可能是被冲到沙滩上来的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瓶子的碎片。

不过,我内心在祈祷。哲治看着的既不是汽艇也不是反光的玻璃碎片。

我祈祷哲治正在看

“一放暑假,咱们廿日会就会组织去海边玩儿,你也去吧。”妈妈对我说的时候,我心里闪过的是哲治的身影。

廿日会即是花街的储蓄金那样的组织,从大家一点点凑出来的基金里,轮流取出一些钱来,出去旅游几天。经营艺伎屋的哲治家肯定也会加入这个会的。

“大家都去吗?”

对于我脱口而出的问话,妈妈思索了一下回答:

“还没有问你爸爸呢。他明天肯定会回来,你问问他吧。”

妈妈似乎把我说的“大家”理解成我们全家了。我赶忙更正:“不是,我问的不是爸爸……我问的大家是其他店的人。”

“其他店的人?这我可不知道哇。不过,这是会长决定的事情,一般都是大家一起去的。你还没有去过海边吧,这不正好吗?”

“妈妈,那个鹤家也加入廿日会了吗?”

我做好了被妈妈嘲笑的准备,这样问道。妈妈却更紧地蹙起眉头,“鹤家?不知道啊。”说完,大概是突然想起什么要办的事,站起身朝厨房走去了。

剩下我一个人上了二楼,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由于耳根子底下有一只蝉开始鼓噪,我从窗户探出身子想要抓住它,却根本看不见它的身影。我放弃了,坐在窗户框上,倾听来自更远的地方,也就是检番那边传来的阿姐们弹奏三味线琴的声音。进而随着那乐声,舞动起胳膊来。由于天气很热,只是舞动胳膊,全身就冒出了汗珠。“小姐,一个人练习舞蹈呀。”突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话,吓了一跳,往下面的街道上一看,看见在料亭的玄关外面,箱屋的阿繁正嘿嘿地笑着,仰头瞧着我。“你要是站在那儿,我就告诉妈妈去!”我生气地嚷道。阿繁一边摆手,一边说着“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赶紧跑掉了。他的脚步声远去的同时,听到从靖国神社前通过的有轨电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慢慢驶下了九段坂。太阳还老高,家家屋顶都暴露在灼热的日头底下,只有房檐下或庭院的树荫下面像是潮湿了似的黑乎乎的。

讨厌的阿繁和有轨电车的声音远去后,又剩下我自己在空无一人的二楼上听蝉鸣和三味线琴声了,突然间我感到了莫名的无聊。我再次一边探身窗外寻找蝉,一边随着看不见的蝉们一起唱起“知了,知了知了……”来。谁知,好不容易渐渐合上了它们的节奏时,蝉们突然停止了歌唱,留下吱的一声顿音后,便不再发声了。“怎么这样啊。”我拿起手边的掸子,再一次探身窗外,胡乱拍打起窗户外面的墙壁来。“丫头,安静点。”楼下传来妈妈的呵斥。我把掸子扔到墙角,自己也跟着躺倒在榻榻米上。啊——,哲治现在在干什么呢?

自从知道了哲治这个人,跟他说了话,在浴池里吸进了他的热气后的那个冬日以来,我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哲治了。在教室里时,我用眼睛追逐着他的背影。课间,即使和千惠子、浪江在一起,我也悄悄地监视着他——他是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还是和其他男孩子去外面玩耍了。这样过了些日子后,即便不看他,我也立刻知道此时他在哪里了。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和哲治的眼睛对视过。并不是因为我躲避他的目光,只不过是他从来没有朝我这边看过一眼。我仍旧耐心地等待着。只要我坚持这样关注他的话,迟早有一天,当我偶然抬起头时,会遇上他正在瞧着我的目光的。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放暑假后,我就不可能在教室里看哲治了。然而,独自做作业时,和家人一起吃饭时,我只要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内心深处的话,就会碰到他的目光。那个冬日,他看我的眼神犹如性子暴躁的鱼一样,在我的胸脯里怦怦乱跳着,就像啃食着试图压抑它的我的手指上的肉一天天变得肥大起来,最后会把我一口吃掉似的。那个孩子在这个九段,到底一直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既然住得这么近,就算我没有注意他,他也不可能不注意我的,那么在他的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还有,那天在火炉跟前我俩四目相对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那块牛奶糖我一直没舍得吃。它不是我和千惠子她们一起收集的Kabaya牛奶糖,也不是男孩子们为了得到棒球选手的卡片或赠品而买的那种红梅奶糖。我把这块已经被磨去了四角的、和包装纸紧紧粘贴着的来历不明的奶糖包在自己最喜欢的手帕里,收藏在专给我放东西用的妈妈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而且一有时间,我就会拿出那块手帕,不厌其烦地一直盯着看上几个小时。由于一门心思都在哲治身上,渐渐地感觉自己都快要变成哲治了。究竟是什么缘故使自己对哲治如此上心呢?即便思考这个问题时,想着想着心思又回到哲治本人身上了。

对于恋爱这个词及其含义,我虽然还小,多少也是知道的。

在千惠子她们收集的童话书里,美丽的年轻女子和有钱的帅气男子一般都会陷入爱情,并结为夫妻。不过,对于自己和哲治的事情,我是打算尽可能和这些大人的故事分开来考虑的。因为我还是个八岁的孩子。那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遥远的将来的事。而且我一直认定,作为恋爱的对象,必须是像那些经常来料亭游乐的跟爸爸一样英俊而有钱的年轻绅士。所以,恋爱绝不是现在的事,对象也不可能是那个又瘦又小的哲治。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的人生中,如此倾心而单纯地思念一个人,只有那个时候对哲治了。那个时候我对哲治所抱的感情,是渴望接近他,渴望了解他的极其单纯而单方面的东西。这与接受对方的一切,不论优点或缺点都同样包容的那种宽容程度相去甚远。那是以更为野蛮而残酷的某种东西为栖身之地的危险的感情。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照幼年时的预想爱上了一个男人,但那时充满内心的情感与幼年时对哲治所抱的情感迥然不同。因此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恋爱。以为只有这思念和苦闷,只有终于被朝思暮想的爱人抱在怀里时的茫然自失才算是爱情。只是现在看来,除了将要融化的奶糖之外,毫无缘由地那样强烈地想念某个人,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心思考某个少年——倘若二十四小时都这样身体僵硬地呆坐的话,说不定会瞬间崩溃的——可以说是比现在世界上所有地方正在发生的各种形式的爱情都要更加可贵得多的某种东西……

得知哲治也可能会参加廿日会的小旅行的这一天,我一个人躺在榻榻米上,只觉得直到刚才为止的无处排遣的焦躁逐渐平息了。虽然外面蝉儿又开始叫了,可一旦哲治的事浮现在脑海里,那叫声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和哲治一起去海边!虽说如此,归根结底是基金会计划的为了大人去消遣的旅行。孩子们不过是跟着沾光罢了。我不指望发生缩短和哲治之间的距离那样的事情。然而,一想到有生以来头一次去看海的时候是和哲治在一起,我眼前就仿佛闪过一道强烈的亮光。因此我不能不对着那道刺眼的亮光中心,发自内心地祈祷起来——希望哲治一定来参加这次旅行。

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晚上,睡觉前,我都在被子里双手合十,进行了祈祷。我感觉仅仅这样还不够,从第三天开始,趁着家人还都在静静地熟睡的黎明时分,悄悄爬起来,去参拜二七街道上的不动明王了。由于睡在我旁边的妈妈每天都睡得很迟,多少一点动静是绝不会醒的。不过爸爸在房间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万一爸爸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我起来的话,只要小声说一句“去尿尿”,他就会立刻睡着的。阿姐们的房间和玄关旁边的女佣房间,即便把耳朵紧紧贴在隔扇上,也听不见里面的呼吸声的。从客人使用的正门进出是被禁止的,所以我轻轻打开厨房的后门,一个人偷偷溜出大人们沉沉熟睡之中的料亭。

天亮前的九段街道一向是非常安静的。我昨晚祈祷之后,进入梦乡之时,想必是四处回荡着三味线琴或阿姐们的歌声、客人的笑声,然而,此时路上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简直无法想象是同一个夜晚的继续。

彻底吐出嘴里积存的气息,拼命吸入夏日清晨的空气后,我就会感觉新呼出的气息里混杂了栀子的甘甜香味了似的。特别是雨后的早晨,屋檐紧密相接的艺伎屋和料亭都飘浮着难以形容的馥郁香气,从鼻子穿过喉咙,温柔地抚摸着仍然贴在体内的困意表皮之后,才再次逃到外面去。

在厨房门外这样反复深呼吸之后,我首先去的并不是不动明王,而是哲治正在睡觉的鹤家。鹤家位于八重面对的街道再往南的一条街上,从街角的外卖店铺拐过去,走到一条小胡同的尽头就是。那是一条昏暗的小路,周边没有料亭,都是很小的艺伎屋,一家挨着一家。因此,白天如果没有要办的事,是不能够无所顾忌地站在大门外窥视屋里的。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去,我借着昏暗的路灯,焦急地沿着这条路朝鹤家所在的方位跑去。由于担心穿木屐响声太大,所以我穿的是胶皮底鞋,但还是发出哒哒的脚步声,每次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听到会来抓我。不过,一次也没有发生我所担心的事。偶尔会遇到谁家的女佣——由于我对人的脚步声特别敏感,无论是多么轻的脚步声,都不可能逃过我的耳朵——一发觉到有人走来时,我就藏身到附近的什么东西后面,看到对方走远了以后,我才继续往前跑。

鹤家是个很小的艺伎屋。九段一带在空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房子都被烧毁了,所以当时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战后新盖的。不过,说到鹤家的房子,就像是用战后混乱时期找到的破木材将就盖成,而且至今也没有翻盖似的,看上去是个非常简陋而寒酸的住家。屋顶原来是瓦片,现在有的地方是凑合着用铝板覆盖着的。二楼上的窗户外面的栏杆,也有许多处折断了,犹如缝隙大的牙似的有很多不规则的空隙。既然在街灯下面看都这样难看的话,在白天的日光下看恐怕就更加不堪入目了。妈妈的料亭虽说算不上奢华,但仔细看的话,门上有着细细的雕刻,那棵树干纤细的八重樱要说别具风情也未尝不可,尽管朴素无华,却不会让人觉得自惭形秽。那么哲治对自己生活的艺伎屋是怎么想的呢……而且,我一走到鹤家的门外,就不能不想起“这里是那些 枕头阿姐 ……”。

来检番学艺的别人家阿姐们中,有的人喜欢跟姐妹们议论某些特定的阿姐,对于她们穿浴衣或跳舞的样子等品头论足,加以嘲笑。每当这种时候,从她们嘴里会说出“那个人是枕头嘛……”或是“枕头居然还……”的话来。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期我正四处打听哲治的情况,刚说出“鹤家”这个词,就有人皱着眉头说:“那家里有男孩子吗?真是够倒霉的,住在那种全都是枕头的地方……”还有一边人露骨地说:“大概是哪个睡觉觉的孩子吧。”一边窥视幼小的我的反应。所谓 枕头 或是 睡觉觉 的艺伎,是指出卖肉体,而非靠舞蹈唱曲卖艺的艺伎。花街的艺伎和青楼的妓女不一样,只以卖艺为生。当然对外是这么说,无论是其他地方还是九段,因艺伎的个人情况不同或某种交易,而存在着界限模糊的情况恐怕也是实情……虽说如此,这个时期,我对于 枕头 睡觉觉 等词语的含义还不可能明白。我只是从阿姐们的口气判断,那些被称作 枕头 的女人,大概是就像枕头一样臃肿、动作迟缓、礼仪不端,技艺也不太好的艺伎们吧。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们技艺不佳的话,为什么不好好练习呢。

在黎明前的暗色中,我伫立在鹤家的门外,揣测着睡在里面的哲治。他的睡相是什么样的呢?是什么姿势睡觉的,是平躺的还是侧着的呢?做了什么梦呢……“你一定要来。”我在心里这样叮嘱完,再次跑起来,这回才是去拜不动明王。每次都是跑得累了,途中改成走路了,好在鹤家附近就有个不动明王,小孩子走路也不过五分钟。寺院里比起周边来更黑了一些,我感觉一迈步进去,就仿佛会被不知底细的什么东西抓住脖子,再也回不了外面似的,所以我站在鸟居外面,怀着近似后悔的心情久久伫立不动。但是只有超越这种恐惧,人的愿望才能够实现。尤其是自己是个小孩子,如果不能战胜恐惧的话,是不会轻易得偿所愿的。我这样鞭策自己,微微睁开眼睛,憋着气,穿过鸟居,一口气跑到主殿。来到小小的赛钱箱 跟前,也不敢好好看大殿,就深深鞠个躬,双手合十,认真地祈祷“希望哲治去海边”。然后再次跑过黑暗的院内,沿着如果磨磨蹭蹭、天马上就会大亮的微明的街道飞奔回家。

刚才我对你说过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谁也不会碰到的吧。

虽说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值得提起的小事,但是不说一下的话,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逻辑。话是这么说,但这的确是不值一提的事,原本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件事有没有逻辑就令人质疑,假设是有逻辑的话,在这里不加入这次偶遇,继续往下说的话,会给后面的内容带来怎样的麻烦,是完全预见不到的……因此之故,我觉得不可不向你提及此事……其实我只有一次,在去参拜的途中遇见了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那是去长者崎旅行一个星期之前刚下过雨的早晨。我享受着雨后浓郁的清香——近来,我对于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已经完全习惯了,甚至想吹起口哨——我像往常那样来到鹤家门外,再从那里跑到不动明王,穿过鸟居进入寺内,合掌祈祷,在心里默默念着祈祷词,就在我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右肩膀感到了什么冰凉而沉重的东西,我“啊”地轻轻叫了一声,吓得快要晕倒了。我浑身无力地将要倒下去时,腰部又触到了冰凉的东西,我的肉和胯骨被人隔着浴衣抓住了。

“这不是小姐吗?”

在即将昏厥的朦胧意识中,我看到的是芳乃姐雪白的小脸。我吓得魂飞魄散,在这样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遇见她的。也就是说,我以为这一定是她的幽灵。无论多么喜欢芳乃姐,如果变成了幽灵的话,就必须尽快逃离她的手。我拼命地挣脱了不听使唤的手脚,想要往寺院外跑,可是她用冰凉的胳膊从我身后使劲抱住了我的身体,不让我跑掉。“放开我,放开我。”我一边死命挥舞手脚,一边因过于恐惧而不顾一切地扯着嗓子喊叫起来。突然,她松开了胳膊,惯性使一直挣扎的我打了一个滚,和她正面对视了。在揪打的过程中,我俩移动到了寺院的边上,从高高的树梢透进来的街灯照亮了她的脸。阿姐哭了。

“你怎么了,阿姐?”

我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问道。阿姐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流,摇摇头,对我勉强笑了一下。这还是我熟悉的那张温柔的笑脸。刚才的恐怖感觉骤然消失了。

“阿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不管我怎么问,她一句话也不说,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下来。我用手指拼命为她抹去眼泪,不知是因为从突如其来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而放了心,还是对哭泣的阿姐感到不知所措,我也跟着她哭了起来。

“把小姐都惹哭了……”

芳乃姐终于开了口,边说边担心地像我那样用手指肚给我抹眼泪。刚才被她抓住时,感觉如同河底的石头般冰凉的那只手,已变得很温暖了。不光是手,抱着我的胳膊,碰到我脸颊的乳房现在都变回了特别温暖的芳乃姐的身体。我不禁伤心起来,依偎在她的怀抱中哭了好一会儿。即便没有什么原因,眼泪依然止不住。仿佛无论哭多久,泪水也不会哭干,天也不会亮了似的。我感到了头顶上阿姐热乎乎的气息。

“你这么哭一定有你的理由,这件事就不要对别人说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我的脑袋深处传来的。我终于抬起头来,这才看见芳乃姐的浴衣胸襟已经被我的眼泪湿透了。我一边抽泣着,一边好容易说出了一句“我也不对任何人说”。

我俩紧紧挽着对方的胳膊,紧密得皮肤会溶化而粘连在一起的程度,一起回到了八重。那天下午见到她时,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妈妈和其他阿姐面前,也没有相互使眼色告诉对方今天早上只是我俩之间的秘密。由于芳乃姐表现得和平时没有两样,我甚至搞不清那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是半梦半醒时自己胡思乱想的了。

不过,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仍然会在放凉的咖啡,或冬天的早晨从被窝里取出的暖水袋,或突然下雨赶紧收进来的衣服上感受到 这些 。这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却又无处不在。因为我认为,只要我活在世上,不,即使我这个人从这个世上消失的那一刻到来,这些感觉——那时候阿姐的眼泪的温度、身体的温暖、被我的眼泪湿透的阿姐浴衣的湿气——会永远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存留下去的。

终于盼来了去旅行的那天早晨。我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比预定时间提前很多走出了家门。

不习惯早起的爸爸还赖在被窝里。妈妈说:“我和你爸拿着行李坐都电直接去饭田桥站,你和芳乃她们先走着去吧。”给我头上扣了一个草帽,把我们送出了门。大概是和我一样期待这次旅行吧,芳乃姐罕见地早早起来,和八重另外两个艺伎鞠枝姐和小梅姐,互相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地跟在我后面。

我们到了饭田桥站,看见廿日会的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陆续到了。大人们围成两三个圈子,聊得正热火。他们旁边小孩子们也围了几圈。我从这些大人孩子堆里寻找哲治时,隔着两条街的一个料亭的女孩三津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早上好。”我随口应了一句,眼睛仍旧四处搜索着。车站前除了廿日会的人们外,还有住在附近的大叔们在下围棋,或是在抽烟。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寻找哲治的身影。当我终于在离广场不远的轨道栅栏那儿发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时,不由得朝着不动明王所在的方向合掌致谢。可是,哲治到底是和谁一起来的呢?鹤家的妈妈(并不是他的亲生妈妈,而是老板娘的意思)或阿姐们我都不认识。他在鹤家里也有爸爸(当然也不是谁的亲生父亲的意思)吗?据我所知,在料亭或艺伎屋里,几乎都看不到爸爸的身影。不,或许有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无论是料亭或艺伎屋,在花街里面男人是难得见到的。看到哲治来了,我松了口气,这才回到三津子那儿去,能够平静地和她们聊天了。三津子家里好像也没有爸爸。

“该上车了。”有人大声喊道,开始发车票。等候的人们都陆续排成行,通过检票口,进了站台。芳乃姐她们,还有随后赶来的爸爸妈妈也在里面。我也打算和女孩子们结伴排队,可是铁栅栏那儿的哲治一直没有往我们这边看。这么说,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吧。难道他会连车票也拿不到,被扔在这里吗……我焦急万分,一个人在后面磨蹭着。“快点来呀!”在检票口,三津子朝我招手。我再次回头去看哲治,如果他仍旧一个人的话,我打算跑过去告诉他该上车了。

果然他仍然是一个人。就在我要朝他跑去的时候,穿透云霄般的汽笛声响起。从新宿方面开来的车缓缓进站了。那是一列开往饭田町的货车专用站的黑色蒸汽机车。机车发出无比悲伤的声音,烟囱里喷出高高的黑烟,从哲治站着的铁栅栏前驶过。在检票口旁边目睹了这一切,我恍然明白了哲治等候的不是通知出发的喊声,原来是这个蒸汽机车!刹那间,我因愤怒脑子一片空白。既然他这么想看,就一直看下去好了!我心里这样吼着,一气之下,插进队列里,通过了检票口。然而,当我到了站台,登上已经进站的电车后,却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哲治已经在车厢里了。在紧靠车门的座位上,哲治和一个花白头发的矮胖老妇人坐在一起。刚刚还独自一人入迷地看蒸汽机车的哲治,怎么会在这里呢?是不是我看错人了?那个孩子不是哲治吧?不,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将别人的背影看成是他的。我站着发呆的时候,电车开动了。我想从车窗确认那个男孩子到底是谁。如果他不是哲治的话,那他是谁呢?电车渐渐驶过了哲治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仍然站着一个少年,但穿的衣服和身高都和我刚才看到的少年完全不同。电车开始提速,少年转眼不见了。

在电车里,三津子在自己身边给我占了个座位。芳乃姐和鞠枝姐并排坐在狭窄通道那边的座位上,她们后面隔了一排坐着爸爸和妈妈。我伸着脖子冲着爸爸和妈妈做作地笑了笑,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爸爸和化着淡妆的妈妈对我露出有些近似的微笑。“丫头,乖乖的啊。”他们宛如年轻恋人般紧紧依偎在一起,对我投来关爱的视线,沐浴在父母这样的目光下,我高兴起来,刚才不可思议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了,因为爸爸妈妈一起出行,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很稀罕的事了。

原本就不喜欢住在料亭的爸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平日也几乎住在茗荷谷的祖父家了。周末虽然回家,但经常带着我马上返回祖父家。至少在表面上妈妈对此没有表露过不满。偶尔在没人的地方对我说,和爸爸出去好好玩玩,但要注意安全。听她的口气,就仿佛我们父女俩去游乐园玩一样,很爽快地把我们送出门。近来妈妈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说祖父的坏话了,而且也几乎看不到夫妻俩吵架了。我为自己父母双全,又如此恩爱感到自豪。不过,每当想到究竟根据什么认为他们是“恩爱的夫妻”,自己也常常说不清楚。如果夫妻关系好得不得了的话,他们为什么不每天住在一起呢?每当冒出这个疑问,我的心情就阴暗下来。因为即使要寻找原因,我脑子里也总是浮现出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因此,那天看到爸爸妈妈并排而坐,像一般夫妻那样平和地说话的时候,我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爸爸妈妈单独在一起时,是多么相亲相爱啊。即使没有我,他们看上去不是也非常愉快吗?说到底,我这个小孩子根本就没有必要瞎担心的……心情放松下来后,我的思绪又转向被我一度赶出脑海的哲治。我伸长脖子,窥视坐在对面的哲治和他旁边的老妇人。那个人就是鹤家的妈妈吧?我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感觉不太像。十有八九,她不是哲治的亲生妈妈吧。因为她的年纪差不多可以叫祖母了。他们后面坐了好几个穿浴衣的阿姐,她们就是鹤家的 枕头 阿姐……她们比我想象的——是的,我原来以为她们都像枕头那么臃肿——苗条多了,漂亮多了。这么说来,千惠子和浪江曾经说过阿哲家的阿姐们都很漂亮的。我怎么给忘了呢。下车后,一定要好好看看她们……我这样打定主意后,才朝三津子扭过头来。

长者崎的海面在七月的太阳照射下,闪烁着一片耀眼的蓝光。

来到沙滩上,第一次看到辽阔的大海,我惊呆了。万没想到,自己生活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啊!这片大海与自己生活的九段料亭竟然位于同一个地面上,简直难以置信。在这个大海的望不到尽头的那边,可能是说我不懂的语言的人们的国家。我想起了以前在祖父的树林里,爸爸曾经告诉过我,地球是圆的,所以沿着一条路一直往前走的话,早晚还会回到原地的。如果爸爸的话是正确的,那么从眼前这片大海一直往前去,穿过好几个外国人的国家,再继续横渡大海的话,就会回到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只是,如果地球真的是圆形的话,那么远方那条将大量海水与天空分割开的海平线,为什么会那么直呢?这就无法解释了。我觉得现在必须马上找到爸爸。三津子和其他女孩子早已换完泳衣,嬉笑打闹着,准备下海了,可我实在无法以她们那样喜悦的心情去面对大海。此刻根本不是玩闹的时候。我的表情非常凝重。“你们先去吧。”我甩开三津子的手,去大人堆里寻找爸爸。半路上遇到几个认识的阿姐,向她们打听爸爸在哪儿,都说没看见。又问了换上鲜艳的大红色泳衣走出更衣室的芳乃姐她们,她指着对面的茶棚说:

“你要是问你妈妈的话,我刚才看见她在那边的茶棚里坐着呢。”

我也顾不得对阿姐说声谢谢,就朝她指的方向跑去了。果然看见妈妈坐在茶屋的屋檐下呢。妈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换上泳衣,仍然穿着我觉得最适合妈妈穿的青色百合花浴衣,一只手往脸上扇着风。

“妈妈,爸爸呢?”

妈妈看见是我,微笑着回答:“不知道。”

“我在找他……”

“去那边了。”妈妈指着海面。

“那边,游过去的?”

“不清楚……”

“他自己一个人?”

“谁知道啊。”

妈妈说着,拿起身边的一罐汽水,咕嘟咕嘟喝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喝这种原本是孩子喝的汽水。妈妈不得要领的回答使我感到焦躁,“我也想喝。”我拿起妈妈放在身边的饮料瓶,已经空了。妈妈上身后仰,两手扶在草垫子上,仰着头说:

“你去和大家游泳吧。”

我把饮料瓶子扔在沙滩上,脱掉帆布鞋,朝妈妈指的方向跑去。我打算循着妈妈说的方向去找爸爸。我以为妈妈会赶紧追上来阻止我说“太危险,不要去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跑,也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结果,胆小的我越是接近大海,就越是害怕蕴藏着危险似的翻卷而来的白浪,没敢下海,只是踩到了海浪打湿的沙滩上。新一轮波浪一涌过来,我就退后一步,潮水一退下去,我就又跟着往前进。

我就这样在沙滩上进进退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的心如同扔在沙滩上的饮料瓶一样空落落的。想要寻找的爸爸、妈妈、三津子她们、哲治、 枕头 阿姐们,不知何时都忘得干干净净,在我空洞的脑子里,只有波涛声来来去去。

当一个更大的浪头涌来时,我感到脚底踩了个什么东西,随后听到咔嚓一声。紧接着感觉到了又干又尖的东西和黏糊糊的液体。我叫了一声,慌忙抬起脚来一看,脚底上沾着一只踩瘪了的小螃蟹。我不等下一拨海浪涌来,便走进海水里,在砂地上蹭起脚底板来,可是不管怎么蹭也蹭不掉碰到死掉的生物的触感。海水已经达到我的大腿根了,裙子完全湿透了,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心想反正已经湿透了,全湿了不也一样吗?干脆把脑袋埋进了水里。而且还想——不知为什么这么想——如果全身都没进水里的话,就这样闭着眼睛,憋着气死去不也是一样的吗?并且真的付诸行动了。我使劲张开嘴想要喝水,可是即便是小孩子也残留着求生的本能,比起肤浅幼稚的任性来,这种本能或许更加强有力吧……过了片刻,我一边被喝进去的盐水呛得直咳嗽,一边把头探出了水面。由于眼睛闭得过紧,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所有景物都在眼睛里一亮一亮地闪个不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东西,试图痛痛快快地寻死的尝试,以及没有能够抗拒生的诱惑而临阵脱逃的羞愧,在这些闪亮面前都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好不容易从海水里回到岸边,筋疲力尽地一下子躺在沙滩上。扭脸一看,刚才那只被我踩死的小螃蟹被退去的海水浸湿,破碎的甲壳亮晶晶的。我闭上了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死螃蟹跟前有一双什么人的脚。

“一旦进入海里,就会一辈子在海里生活的。”脚的主人说。

我躺着没动,抬眼望去。

站在那里的哲治脸上再次浮现出曾经教室里看到的那种畏缩的表情,看着那只死螃蟹,而不是在看我。

这孩子为什么总是这么一副丧气样呢?就好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样,就好像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就会死去的人一样,尽管说他想要寻死,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那个勇气去尝试。这孩子,这孩子,怎么长着这么一副阴暗得让人讨厌的脸啊!

散发着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愤怒的难闻气味的热气充满了我的内心。

为了实现和他一起去海水浴的愿望,那样不顾一切地在黎明前去参拜不动明王的我,就像是另一个人。

我坐起来说道:

“人在海里不可能生存。因为在海里无法呼吸的。所以都会死掉的。”

哲治什么也没有说,低头看着螃蟹的尸骸。他穿着运动衫,下身是深蓝色的小泳裤。我一瞬间为自己还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落汤鸡一般躺在沙滩上的模样感到羞耻起来。

“它已经死了。”

哲治终于指着踩碎的螃蟹说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得把它埋起来。”

他坐在我旁边,用地上的小棍子在沙地上挖起坑来。我也捡了根小棍儿,学着他的样子挖坑。

我俩花了很长时间,给死螃蟹挖坑。

其间我一直在想,倘若地球真是圆的话,这个坑一直挖下去,肯定会通向地球另一边的国家……然后把死螃蟹扔进这个洞里去的话,螃蟹就会一直坠落下去,以此速度必将坠落到宇宙中去……可是宇宙这种东西,不是远在头顶上的那片天空的上面的东西吗?

我又被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不可思议攫住,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

就拿这只螃蟹来说吧,在被我的脚底踩瘪之前,不是也和我有着同样的生命,活得好好的吗?我虽然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同样的生命”,但是若问谁的命更高贵、更重要的话,我一定会回答我的命更高贵、更重要吧。因为我是人,比螃蟹能做更多的事,活得更长久。尽管它们除了横着走以外什么也不会,尽管即便没有踩死它,用不了多久它也会死掉的,可是螃蟹的命难道就可以如此轻易的、不经过螃蟹的许可、也没有其他人热切渴求它的命,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单从这个角度来看,人和螃蟹或许没有多大的区别。比如我的祖母吧,没有人希望她死,也没有人说她应该死,恐怕祖母自己也没有一丝自己现在可以死的念头,却突然有一天死去了。而且,今天,无论是我,还是螃蟹,都没有一点想让对方死的念头,却由于我身体的一点重量,导致了螃蟹的死!

此时我第一次产生了暗淡的怀疑: 自己生存的世界其实并非那么温情,也并非那么单纯,这个世界不总是故意将各种事情搞得让人摸不到头脑吗?我觉得自己此时在沙滩上——在海里没有死成——给螃蟹挖掘坟墓这一现实就是最好的证明。恐怕自己今后漫长的一生,直到死去之前,都将活在想死也死不了的日子里了。想到这儿,在炎热的太阳照耀下,我竟然颤抖起来。这疑问令人不快而恐怖。我无意中抬起头看哲治,他也同样停下手,正直盯盯地看着我。

自那个冬雨的早晨以来,我俩第一次对视了。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和我内心刚刚产生的无比巨大的恐怖极其相似的某种东西。

我俩再次用各自手里的木棍儿挖起同一个沙坑来。 U7pHQlXEoqSQpyZ7K1/Mg9IN9Y5jPwMDcMMaVNMlg/yoKWkYVTArSkmuMlSxoj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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