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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治究竟是什么时候,怎样来到九段的,详细的情况我不太清楚。

我曾经问过他本人好几次,可不管怎么问,都没有得到过一次明确的回答。看样子并非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来历,而是连哲治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哲治在一个名叫“鹤家”的艺伎屋生活,我却从来没有在那里见到过他的爸爸和妈妈。认识他后不久才知道,一直以来照料他的是一位上年纪的艺伎屋的妈妈桑。哲治和她的关系也不清楚。

刚刚认识哲治的时候,我为了尽快了解这个人的特点,打算首先摸清楚他的亲属关系。想要了解某个人的话,只有搞清楚他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是如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并对这些清晰的个人史产生同感——恐怕需要些感同身受的情绪——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我一向喜欢像阅读历史教科书一般去了解某个人的经历。然而,对于哲治进行的这一尝试很快就遇到了挫折。哲治简直就是一张白纸。或者说是一本完全缺页的教科书,只剩下了薄薄的封面,一翻页,就会从指肚与指肚间无声地消失不见。哲治只给我个虚无地揉搓两个手指的动作,却一次也没有给我可以直接抄写在作业本里的像样的履历表。我一有机会就向认识的艺伎或出入妈妈料亭的听差大哥们打听哲治的来历,没想到不管问谁,都会露出就像是鬼魂附体似的表情,惊讶地反问:“真的有这么个男孩吗?”不知在当时的九段料亭和艺伎屋里生活的人们中,有几个人知道真实的情况。

那时候我生活的九段花街,占据了与靖国神社一路之隔的路南一带。狭窄的路边料亭和艺伎屋密密麻麻的,一家挨着一家。因此谁家的某某和客人私奔了,或是谁和谁为了争夺老爷在宴席上揪打起来了等,传言总是少不了的。花街的男孩子原本就惹人注目,更何况来历不明的男孩子在艺伎屋里生活,自然应该立刻成为花街的传闻。可是关于哲治,人们却诡异地表现出漠不关心。要说我收集到的有关他的消息中最具体的内容,也只能举出鹤家斜对面的名叫“荻本”的艺伎屋的一个半玉艺伎说的话。我佯装随便问问:“你知道鹤家那个男孩子是从什么时候住在那里的吗?”她嘻嘻地笑着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小呢。差不多刚刚会走的样子吧。那家的姐姐们都把小哲治当小狗似的宠着,散步都喜欢带着他呢。你没有见过吗?”

她那厚厚的嘴唇里露出大龅牙怪笑的时候,我想不出该说什么。听话音,她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对这种事这么上心呢,令我感受到她流露出的就像糖稀一样黏黏糊糊的好奇心。我一想象这个饶舌的女人在九段四处宣扬“八重的女儿对艺伎屋的男孩子感兴趣”,就不寒而栗。

这番对话是在检番学习舞蹈的休息时间的事,可是开始跳舞后,我仍然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觉得想要了解某个人的想法本身就是严肃的禁忌似的——这些话绝对不能说第二次,我坚决地警告自己。谁和谁好了,或是分手了,如果是这些司空见惯的好奇心的话,即便伸到人们各自的小伎俩旋转着的那个鄙俗的糖稀跟前,被缠绕在那糖丝上,松开手也没关系,然而,倘若苦苦渴望了解某个人的话,这个愿望是绝对不可以让它触到那些糖丝的。真正的好奇心必须是纯而又纯的!在跳舞期间,尽管是出于小孩子极其单纯的直觉,却在我清澈明晰的心灵深处悟到了这一点。暗自发誓再也不去打听哲治了,绝不可将这宝贵的心情糟践到被卷入糖稀旋涡里去的地步。这一天,虽然是练习很简单的甩袖子,我竟然做错了好几次,每回都受到先生严厉的呵斥。

知道有哲治这么个人是上小学将近两年后的事。尽管这么长时间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我却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我们小学所在的街区,完全不同于饭馆、艺伎屋鳞次栉比的地带。实际上,只不过隔了一条马路,但小学所在的地区与马路这边杂乱的街景截然不同,是大学和官吏们的公馆街。听说小学校舍早在我们出生以前,因为大正年间的大地震被烧毁,但后来用钢筋混凝土重建的新校舍竟然经受住了战时的空袭,直到今天想必还保留着当时的风貌。因为该校舍在当时来说是座洋式建筑,而被冠上了“大正时代的著名建筑”之称。三楼教室镶嵌的拱形窗户非常具有欧式美感。在屋顶上还有个配备了折叠躺椅的阳光房。因此,每当看到其他学校那平庸的校舍时,我心里都会暗暗地为我的母校感到自豪。一个班大约有五十个孩子,其中大部分来自那一带的店家或是花街。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那种工薪家庭的孩子。我总觉得那些家庭的部分家长以这所学校有花柳街的孩子为由,特地把自家孩子送到别的学区去上学。

我作为料亭老板娘的女儿,不必说,正是那种出身于花柳街的孩子的典型。我自小就被人捧着,人们都夸赞我像蝶儿呀花儿呀那么美,上小学时,我就开始投入到艺事和礼仪的学习中。可是我做梦都想不到会被一些人这般的排斥。所幸的是,教室里并没有用那种眼光看我们的同学。就算有,我内心里所具有的小小尊严也让我觉察不到它。这小小的尊严不可小觑,因为它有时虽然会借着钝感的外衣来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却可以保护我们免受世间无处不在的恐怖暗枪的伤害。

班上除了我这样的花柳街的孩子外,好像还有开澡堂的、梳头店的、点心铺的、鱼铺、酒铺、药铺的孩子,什么店铺的都有。由于是买卖人的孩子,都特别能说会道、个性爽朗,男孩子们时常孩子气地小小打斗或比试一番,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因被人欺负而躲在教室角落里哭泣。谁家里做什么买卖根本不是问题,同学之间抱有非常纯真朴实的温暖情谊。一听是花柳街的,大多会给人以女里女气的感觉,可实际上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相当的洒脱。

那时候,和我特别要好的是千惠子和浪江这两个女孩子。

从记事起,我们三人就总是在一起玩耍。对独生女的我来说,她们俩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从各自的零花钱中拿出一部分来凑在一起,合买那些有一堆附录的少女杂志或是零食小吃一块儿分享。我们尤其热衷于河马屋的牛奶糖,因为如果把装在红盒子里的奖券收集起来寄给牛奶糖公司,就能从他们那儿收到赠品故事书。这些通过三人合力收集奖券而获得的故事书,我们都万分爱护。不能在校园里玩耍的下雨天,放学后,我们就钻进家里黑暗的壁橱里点上蜡烛,三个人躺着轮流朗读那书里的故事。每当此时,我还懵懂地想过,将来有没有可能和我的这两个朋友结婚呢——而且是和她们两个同时结婚。

千惠子是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女孩子,家里是开梳头店的。浪江是位于市谷那边的一家五金店的孩子,是个典型的店家女孩儿,性格开朗、心直口快、无忧无虑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浪江说些叫人吃惊的话来。我时常把她的话当真,有时发现她原来在戏弄我而生起气来,在旁边看热闹的千惠子一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俩都会忍不住一齐笑出声来。

那一带一年到头庙会不断,比如一年两次的靖国神社庙会、当地的神祇筑土神社和日枝神社的庙会等。一到庙会,我们仨就异常兴奋地转各个摆摊、看节目。其中离我们最近的要数二七山不动院的庙会了。在靖国路南边,与其平行走向的那条马路上,有个叫二七山不动院的小小的不动明王。一到有二和七的日子,就会沿着那条路摆出一排小摊儿。庙会那天,住在那附近的大部分孩子们都会结伴去逛庙会。卖糖的、卖爆米花的、炒年糕的、抽纸签的、卖气球的,尽管每回都是这些小摊儿,但无论去多少次,我们都没有厌烦的时候。一旦非常稀罕地摆出新摊儿,马上就会围上黑压压的人群,所以一望便知。一发现黑压压的人群,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由于净是些淘气的孩子,难免会被他们用胳膊肘杵或是踩到脚,但我们总是紧紧地互相拉着手,冒着有可能被人掐伤的危险,想方设法确保在最前排占据三个人的位置,坐在那里听那口若悬河的大叔吆喝。

千惠子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不管是折纸还是编针织线绳,班里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千惠子有时候从家里开的梳头店偷偷拿来一些形状奇特的发夹和消毒水气味的发蜡,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我的长发盘成日本艺伎的发型。浪江的头发自然鬈,但是只要一到千惠子手里,就会被改造成光亮顺溜的美丽发髻,犹如时装模特头上戴的假发一般。而浪江手也很巧,但她与千惠子的手巧完全不同,她很喜欢钟表。尤其喜欢收集指针停走的钟表,并把它们拆解、重装,她能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浪江将此爱好名之为“分解仪式”,常常邀请我和千惠子观摩她的庄重仪式。

店铺二楼上的浪江房间里摆满了从座钟到手表等各种坏了的表,全然不像小学女生的房间。四方形钟表、圆形钟表、等边三角形钟表,没见过的文字一层层在文字盘上画圆的钟表、5和8之间被黑色污渍覆盖了的钟表、没有文字盘也没有指针的钟表、不知是否可以被叫作钟表的钟表……千奇百怪的钟表在浪江的房间里一应俱全。每一个钟表都彻底放弃了作为肩负着刻出有生命者的时间的使命的自豪,它们那疲惫不堪的、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人而存在于该处的身体上布满了铁锈和手垢。仔细观察,尽管她的房间里摆放着一般女孩子都喜欢玩的裸体赛璐珞娃娃和钢琴,但这些不过是坏表们的别样的展示台而已。浪江从这些庞大的展品中拿起一只表,说:“现在就把它给你们分解看看。”她说话总是这样充满自信和魅力,“没有窍门也没有做手脚。”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在浪江的分解式里没有窍门也没有做手脚,我们只是看着她把钟表大卸八块,按照复杂的顺序,一边稍加思索着,逐一恢复原状。浪江准备了好几种镊子,把分解的零件一一小心地摆放在我们面前。无论多么小的钟表里面,都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很多零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拆卸时,我感受着因坐在榻榻米上而开始慢慢吸收灯芯草的纤细编织图案的腿肚子的细胞、不停地揪着裙边的手指尖的细胞,以及自己身体里所有细胞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同时,不知怎么搞的,尽管没有一丝风,祖父家的后院里繁茂的数百种植物们,却哗啦哗啦摇晃起来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

浪江的分解式常常是不了了之。分解是很容易的,复原可是个问题。看着用镊子夹着芝麻粒那么小的零部件,茫然不知安在哪里的浪江,是不允许我们多嘴的。浪江仿佛成了自己收集的钟表之一似的,一动不动的,不知她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或许她只是在分解曾经在那里的“时间”本身,一、二、三……就这样在数这些零件呢。此时的浪江,就像高高君临于这些被废弃的钟表之上的女王一般。我和千惠子的一呼一吸,这流逝的每一秒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尽管这样,一到了某个阶段,浪江就会突然中断分解。此时她既不懊恼也不难为情,只说一句“就算复原了也没法使用啊”,然后把那般小心翼翼地拆解下来的零部件一股脑划拉进塑料袋里,放到我俩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分解很简单,复原可真不容易啊”,一次,当她经过格外长久的思考而中断分解之后,我怀着安慰的心情对浪江这样说道。浪江突然露出吃惊的表情,就像我完全丧失了正常的心态,说出了最不适合在某个场合说的粗野而庸俗的话似的。浪江哼了一声,直直地盯着我,犹如试图捏出我的眼眸深处仅存的正常神经的微粒一般,以审慎的语气回答:

“你要是认真地看我怎么做的话,就应该明白的呀。”她非常严肃,“恢复原状是很容易的。真正需要用心,需要专心致志的,其实是准确地分解呀……”

“对不起。”我道了歉。千惠子咯咯咯笑起来。浪江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拍了我的肩膀两下。

从朝西的方窗里射进几缕光线,照亮了刚才摆过钟表零件的榻榻米。

我能够意识到哲治的存在,还是拜这两位可爱的朋友所赐呢。

进入二年级后过了半年多,快要迎来冬天了,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在教室角落里注视着男同学们打闹的脸色苍白的同学的存在。尽管只有他留着少爷头,在其他留寸头的男孩子中应该很显眼,可不知什么缘故,他绝对不会引起我的关注。尽管偶尔也看到过其他男孩子招呼他“阿哲也来呀”,他才慢吞吞地加入进去,但这不过就和留在窗户玻璃上的指纹或是沾在椅子腿上的尘埃一样,它们在我的视野里是不构成任何意义的。对于我来说,那一天——两只耳朵旁垂下来的发辫梢湿漉漉的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季的雨天——之前的哲治一直是“某个人”,与作为固有名词的独立存在相去甚远。九段街的人们对哲治这个孩子可以说是熟视无睹,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吧。他内心埋藏的什么特别的东西,使得人们不关注他的姓名和个性,如同扔在房檐下面的空瓶子或划过的火柴棍那样,让他逐渐变身为即便被人们看到,也永远不会进入人们内心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吧。

总之,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头天晚上开始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的雨。第一节课的课间,千惠子和浪江闹着玩,互相揪扯着来到我的课桌边,突然在我耳边说:“阿哲家的那些姐姐们,都是美人啊!”到底她俩想说什么呀?我一边捏弄着上学时被雨打湿了的发辫梢,一边问道:

“阿哲是谁?”

“就是那个孩子呀。”

千惠子指着坐在教室前排座位上的瘦小背影说道。

“那个孩子有姐姐吗?几年级的?”

我问道,这回浪江回答:“不是他的姐姐,是那些漂亮的阿姐们。”

“什么漂亮的阿姐们?”

“你家里不是也有吗?就是那些漂亮的阿姐们呗。”

我被她这句非常随意又叫人不明所以的话完全搞糊涂了。大概是注意到我发愣,千惠子告诉我,阿哲家就是叫作鹤家的艺伎屋,而且那家艺伎屋就和你家相隔一条街,跑着去都用不了一分钟。听到这儿,我反而放下心来,能够挺起胸脯说: 这根本不可能。

“你瞎说。在我家附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你才瞎说呢。阿哲不是早就住在那儿了吗?”

千惠子管那个孩子叫“阿哲”,就像两小无猜的玩伴一般,叫得特别自然,这让我愈加惊讶了。

“他那个少爷头,还是老早以前我妈给他理的呢。而且在澡堂子里,还经常见到他呢。一个男孩子居然还和他家的阿姐们进女澡堂。”

千惠子嘻嘻地笑着。我对她说的话还是无法相信,“瞎说……”我嘟哝着,下意识地攥住了手边的橡皮。

“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跟他确认一下吧。”

在旁边听我们对话的浪江突然拽着我的毛衣袖口,往教室前面走去。越是走近那个正中央有着黑色横条的绿毛衣后背,我越发莫名地觉得自己就像花了很长时间扫了自己的颜面,且再无法挽回一般,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小学的教室很小,距离他的座位恐怕连十米都不到。然而此时的我,却感觉沿着课桌间隙走到哲治后背的不到十米的一段路,犹如灼热的沙漠里的一条路那样热气腾腾的。每走一步,厚厚的毛袜子包裹的脚就像一点点被埋进滚烫的沙子里一般。我想去抓住浪江的手腕,拉她返回去,可是她拽着我左袖口的胳膊竟难以置信般遥远,看上去晃晃悠悠模模糊糊的。

“嗨”,浪江用食指一戳那个后背,哲治身子吓得抖了一下,立刻回过头来。他的脸被他前面的煤油炉子的热气烤得红彤彤的,半张的嘴角歪斜着,很短的眼睫毛似乎在微微颤动,露出既像是吃惊,又像是无奈的表情……窗外一直在下雨。天空仿佛涂了一层铅似的灰蒙蒙的。

“你家是开艺伎屋的吧?”

对于浪江的问话,哲治只是点了下头,但他这一动作与刚才的表情迥然不同,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纯真。

“那你知道这个孩子吗?”

浪江双手从后面抓住站着发呆的我的肩膀,往哲治跟前猛地一推。失去重心的我一只手扶在哲治的课桌上撑住身体,但桌上放着打开的课本,承受了体重的白纸被弄出了好多斜褶。虽然我立刻移开了手,但由于事出突然,忘了说对不起。浪江对低着头的哲治再次叮问道:“哎,你知道她吧?”我因强烈的羞耻而低着头,但视野的一角还是看到哲治瞥了我的脸一眼。哲治再次点了点头。

“怎么样,知道吧。”

浪江心满意足地挤了下眼睛,一个人快步回到千惠子身边去了。我想要赶紧跟着她走,但哲治的视线使我挪不动脚步。

对,就是从这个时候,我和哲治开始了多年的交往。

我和哲治此时第一次对视了。

而且,此时哲治不但第一次 进入了 我的眼睛,还 进入了 我的内心。

哲治的脸上只是清晰地浮现出惧怕的表情,从中读取更为复杂的感情的头绪已然消失不见。与其说是惧怕,更像是极其悲伤而愤怒的表情……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于是看见了他打开着的铅笔盒。在铅笔和橡皮之间夹着半透明的纸包裹着的扁平的小方块。是牛奶糖!我吃了一惊,再次抬起头看着哲治。他注视着我的神色,就像已经看透了我会不礼貌地拿起那块牛奶糖,胡乱咀嚼之后也不咽下去,就一口吐在地板上的全过程似的。糟了,我低下了头。当然我并没有拿走他的牛奶糖,也不觉得在精神上折磨了他。不过,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难道是发现了牛奶糖?还是和浪江一起没头脑地打破了他这短暂的课间休息呢?抑或是让他承认了自己是生长于艺伎屋的事?不然就是在同一个教室里共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我却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应该默默地走开。如果换做是别的男孩子,如果浪江站在我身后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可是,此时我不知是怎么想的,坦然地对他说出:

“其实我也很清楚你的情况!”

回到千惠子和浪江身边的时候,我的左手是紧紧握着的。我一边和她俩若无其事地聊天,一边感受着左手心里那八个角扎着皮肤的感觉,以及自己手心的热度使得那些角变得圆滑了几分,逐渐与皮肤柔和地融为一体的感觉。

上课的钟声响了,她们俩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仿佛打开在任何图鉴上都看不到的未知的花蕾一般,从大拇指开始逐一伸开了左手的五个手指。

在我的手掌上有一块微微润湿的白纸包裹的牛奶糖。

就这样,哲治来到了我的身边。

尽管在教室里见过多次面,但我今天是第一次遇见他。

人与人的邂逅真是不可思议啊。往往会由于非常偶然的机遇与人相识或错过,并且会由于那一瞬间的偶然而改变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此生我到底曾经抓住了多少次偶然,这样坐在你面前呢?还是错过了多少次偶然,因而没有遇见应该邂逅的人,就这样活到今天的呢?我越想越感觉可怕。或许这些想法全都是人们杞人忧天,因为我们的命运恐怕从一降生就被大致定下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对于人生的热情不是会丧失大半吗?说起来,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命运早已确定。我认为这个世界的所有偶然犹如成熟的果实,人们是闭着眼睛在结满果实的森林里摸索着生活的。尽管如此,也会由于某种偶然的机缘,人们不得不陷入自己的命运是由老天决定的、自己无力改变的感觉。因为这些偶然的确是微不足道的。差点儿踩空楼梯的瞬间,看到自己穿着凉鞋的脚背上的三个黑痣等距离排列着的时候;在咖啡店里发现送咖啡来的女招待的耳垂和我一样缺少钝角的时候;在初次乘坐的飞机上俯看的白云,觉得它们宛如二七山不动院的庙会时经常吃的棉花糖的形状一样的时候——滋润干燥大地的大自然的恩宠怎么可能与小孩子的零食如此相似,而深感愕然——这些时候,我就会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命运从始至终早已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了。坐在这趟深夜行驶的电车里打开那扇车门,看到坐在这里的你的背影时也是如此。我和哲治的邂逅也是命定的吧?抑或是我在森林里偶然抓到的一个果实?无论是哪种,事到如今都是一样的。因为纵然世间万物具有人的智慧无法企及的神秘而庄严的理由,到头来能够允许我们做出解释的也不过是那短暂的结局。

总之,这样与哲治相遇的我,从那以后,就不能不意识到他的存在了。

那天回家后,我打算问问妈妈是不是知道鹤家的这个名叫哲治的少年,一进门就喊了一声“妈妈”,从里面传来一声“什么事”。妈妈在厨房旁边的三帖屋里呢。只要思考有关金钱或是什么重要事情,或者和客人谈事的时候,她都会在那里。我从隔扇缝隙往里一看,看到了妈妈穿着和服,外套一件旧短外褂,伸着手一边烤火炉,一边盯着账本的严肃的侧脸。她的身后是漂亮的佛龛,祖母的遗像盯视着妈妈以及从隔扇缝隙窥视的我,像是不愿放过任何可能造成亏损的细节。祖母因脑溢血去世是在我刚刚八岁的时候。“你这样不善经营,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啊。还不如培养这个小丫头有用呢。”每当妈妈做错了什么事的时候,祖母便这样严厉地训斥一顿,不过,她死得却出乎意料的干脆。祖母对女儿虽然严厉,对外孙女却分外温柔,所以葬礼过后多日,我仍然以泪洗面,觉得失去了强大的后盾似的。每当我给祖母表演在检番刚学来的“那小子”和“梅花开了吗”的时候,祖母都眯起眼睛,拍着手夸奖我说“小丫头悟性就是好”。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像模像样地给欣赏我的祖母表演才艺了,我就伤心极了。让我不理解的是,连我都这样伤心,和祖母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妈妈却没怎么哭。

这一天,我稍稍拉开一点隔扇,再次喊了声“妈妈”。妈妈抬起头,绷着脸说:“妈妈现在很忙。一会儿要去检番了,回头让阿芳带你去澡堂吧。”妈妈只说了这么一句,又埋头算账了。虽说有些失望,但妈妈说很忙的话,就一定很忙。不过,澡堂这个词让我满心欢喜起来,就马上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说是自己的房间,其实是父母和我睡觉的四帖半卧室。因为爸爸基本上住在茗荷谷的祖父家,不在家睡觉,而妈妈也由于经营料亭,晚上几乎一直在楼下,所以说成是我的屋子谁也不会有异议的。料亭包养的三个艺伎都住在隔壁的六帖房间。

回到房间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妈妈说的“澡堂”以及这个词引起的一连串联想。千惠子在教室里不是说了嘛:“在澡堂子里还经常见到他呢。一个男孩子居然还和他家的姐姐们进女澡堂。”

果如千惠子所说的那样,哲治一直和他家的阿姐们进女澡堂的话,那可就是个大问题了。这就是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哲治窥见过我的裸体。按理说,七八岁的男孩子自己的事情基本上可以自己做了,居然还跟着他家的阿姐们进女澡堂,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那个穿着磨破的短外褂看报纸的和善的收费大叔,至少也该提醒她们一下的啊。要不然就是看她们大模大样的,也就没太留意,默许了吧。昭和二十年代时,那一带家里有浴室的人家极少,绝大多数人还是去澡堂洗澡。妈妈的料亭的楼梯口后面有一个很小的浴池,但这是客人专用的,我和阿姐们都被严格禁止使用,所以没有任何理由接近那里。但在没有客人的傍晚,我会背着妈妈和女佣,一个人走进那个昏暗的浴池。是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浴池的样子。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两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场所呢?我的秘密场所就是这个浴池。那个昏暗的场所,那个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只有我一个人……小小泡沫一般的故事生生不息的场所。

浴池和脱衣处由半透明的玻璃门隔开。一拉开玻璃门,就是一个墙壁贴着木板的狭窄的洗浴室和一个很小的深深的四方形浴池,男人们想必很费力地蜷着身体才能泡进去吧。虽然是洗澡的地方,看上去却很干燥。作为当时的家庭设施,这个浴池可以说是相当奢侈了。在夕阳中浮现出来的浴池和浴桶,墙上贴的瓷砖和小小的白炽灯,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为家庭浴室准备的,现在看来犹如毫无用处的被忘却的过去的遗物一般。每当站在玻璃门前,我都会想起和千惠子她们用收集的奶糖券得到的书里所描写的大客轮。仿佛很早以前因触礁而在沙滩上搁浅的那个客轮的一部分,由于什么缘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扇玻璃门里悄然再现了似的,只觉得胸口咚咚乱跳。因而我无法抗拒那来自黑暗的兴奋的感召,忍不住定期打开那扇玻璃门,偷窥浴室里的样子。

这小小的冒险,有着必须严格遵守的顺序。首先在脱衣处的洗手池认真洗干净手,深呼吸一下,站在玻璃门前。然后对背后的世界轻声说三次“晚安”。之后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轻轻拉开玻璃门,假装自己变成了书中所描写的客船上的一个船员,眺望着浴室里的每一样物品。那个水桶外侧缺了一小块鱼糕形状的地方,是因为船长拼命指挥也无济于事,最终轮船进了水。我为了把海水舀出去,拿水桶时用劲儿太大了,碰到甲板上磕出来的……从最里面数第十四块,从下面数第二十二块瓷砖与其他地方不同,就像是打磨过了似的闪闪发亮,那是我的一位褐色皮肤的朋友将打算送给永远的恋人的祖母绿,瞒着所有人溶化进那里才变成那样的……我悄无声息地跨进空空的浴池里,坐在里面。啊,那个时候是多么愉快啊!这样自言自语时,心里立刻因捏造出来的伤感而热血沸腾,我想象着自己和其他船员们克服的种种困难。那真是幸运地捡了一条命。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值夜班的这个南亚人吹笛子的话,我们一船人都将葬身海底,就连那个美丽的贵族姑娘,也差点儿没能和船长的儿子成就世纪大恋爱,就了此一生。不过,我可以发誓,最先发现她的美貌的,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每当想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总是心情激荡,以至于泪水几近夺眶而出,深切怀念起了往昔。幼年时的想象力犹如刮倒一切现实的飓风一般所向披靡。不过,我一次也没有想象过最后的瞬间。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一次也没有丢掉性命。我作为勇闯七个海洋的船员,与九段某料亭的女孩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划分想象与现实世界的不愉快的分界线的。每次按照顺序回顾完漫长的历史之后,我为了重新收集被我忘记的事情的头绪,在浴池里仔细打量起四周来。首先是浴缸旁边配备的形状复杂的管子——那条管子戳进墙里直通外面的烧火口,女佣阿国在那里调节火势。是阿国啊!我想起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总是阴沉沉的,不禁有些扫兴,但我还是想设法把她也编入轮船的历史故事里。——当时她在船上是干什么的呢?做饭的?还是那个肥胖皮货商的婆娘?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够成功编入。阿国实在是太勤快了,要想把她封闭在像没有接缝的柔软的窗帘一样无限广阔的历史故事里,难上加难。比起移动的东西来,我更喜欢看不动的东西。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站在烧火口旁边,看她那稳稳当当蹲在火苗前的大屁股,而不是她那时不时地测量温度,挥洒汗水的跃动的上半身。倘若不从在浴池里看到的管子去联想那阿国烧火的样子,我已经无法继续想象波澜壮阔的探险故事了。

现实至极的阿国的面庞,对于把我的心从触礁的客船拽回到傍晚昏暗的浴池来,具有太充足的效力了。

对不起,我跑题了。说了半天有关从前家里浴池的回忆,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好的,就说到这儿吧。

这个冬天的午后,“小姐,咱们去洗澡吧。”芳乃姐从隔扇门探进头来时,我正为“哲治也许在浴池呢”这一期待和忐忑而兴奋得不行。见我没有打开课本和绘画册,只是呆坐在房间里,也许是觉得小孩这样子很怪吧,穿着短外褂的芳乃姐,走进屋来,蹲在我的面前说:

“你妈妈说,在晚饭前让我带小姐去洗澡呢。”

“阿姐,家里的浴池绝对不可以使用吗?”

我这么一问,芳乃姐吃惊地反问:

“家里的浴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在家里洗澡。”

“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当然不行啦……那是给客人用的呀。”

“可是,远藤家的阿吉和荞麦店的阿辰不是来泡过澡吗?”

话一说出,我自己也意识到说错了。因为当时九段的花街上,让男孩子来家里的浴池泡头澡,对于买卖兴隆具有不可思议的灵验。妈妈也遵循这个习俗,每个月请附近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来家里的浴池泡几次头澡。几乎都是我熟悉的男孩子,但也有偶尔来这边的妈妈的老友或有买卖关系的人家的孩子。不过,我偏偏不记得哲治被邀请来我家泡过澡。

“别说傻话了。好了,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芳乃姐个头很矮,白皙的脸和柔柔的声音让我很喜欢她。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大多是这位芳乃姐照顾我。我被她牵着手去了浴池。途中遇到洗澡回来的别家的艺伎们,芳乃姐就微微低头问候一句“当下好”,这是那时候花街的问候语。我也学着她在她身边小声说一句“当下好”。

我记得当时那一带有两三家浴池。我们常去的浴池位于八重所在的那条街往南一拐的一条小岔道的尽头。高大的樱花树是那家浴池的标志。那一带的料亭或艺伎屋的人几乎都去那家浴池洗澡。梳头师傅家的千惠子当然也去那里。掀开门帘一走进去,就是一排休息用的长椅,无论是从长椅子中间穿过时,还是从收银台旁边走进女更衣室的时候,我都一直神经兮兮地扫视着四周,高度警惕着哲治会突然出现。脱衣处有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而我一心寻找的是那个蜷缩在那件青色毛衣里的少年的身体。已经脱光了衣服的芳乃姐给我脱衣服的时候,我的身子由于兴奋和紧张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小姐?觉得冷吗?是不是发烧了?”

芳乃姐停下手,瞅着我的脸。两个雪白的大奶子,在我的下巴底下颤悠了一下。

“要不还是回去吧?”

在芳乃姐的盯视下,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好,脸刷地红了。她的手按在我肩膀上,肩膀下面心脏急剧收缩起来,寻找逃路似的从里面侵犯着胸口……说不定我真的发烧了。我好容易才说了句“不是的……”,芳乃姐抓住我的手,使劲握住,蹲了下来,和我的视线在一个高度。然后担心地问道:“不是什么呀,说说看。”

我向后退了一步,突然发觉芳乃姐的美丽容颜就像画得很难看的水彩画般模糊起来,失去了生动的色彩。

因为我的两只眼睛宛如精密度很高的镜头般聚焦到了她身后高高架子上摆着的一排脱衣筐中的一个筐旁边的白纸片。

我感到身体里的水分都被瞬间熬干了。我挣脱了芳乃姐的手,一把抓住了那纸片,想要把它从世界中夺回来似的。这是我曾经见过的有折痕的半透明的白纸……我颤抖着将那张纸片轻轻地拿到鼻子下面闻起来。

紧接着,我脱掉衬裙,也不拿手巾就直奔浴池,猛地拉开了门。腾腾热气的那边能看见高大的富士山,洗澡处有五个人,浴池里泡着四个人,全都是成年女人。

我这时候已经明白了。

哲治刚才的确在这个浴池里,浑身包裹在肥皂泡里,泡在那个冒着热气的池子里!我晚了一步。尽管哲治已经不在这里了,尽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哲治的裸体,但只是这样站在刚刚触摸过那张苍白的脸和身体的这些热气之中,就仿佛将自己瘦巴巴的裸体暴露在他眼前似的。我仿佛再度看到了被热气包裹的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胆怯的表情。

我差一点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手里拿着的纸片一接触浴池里的热气,眼看着就在手指肚之间变软了。

被包在那里面的奶糖早已在哲治的嘴里融化了,它应该已经与唾液混在一起,留下微微的酸味,转化为他用于思考或走路的一点点热能了。 CYqFHNbyojcYVF4Y8XZy2DkVgHp6y6XoUt0yY3tYgd/oMd4CxdnzhAxgDoTJ6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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