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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你看来,我像是大妈还是老太婆呢……其实五十岁或七十岁都差不到哪儿去吧,真是难为你了。在年轻人看来,往往以为上岁数的人从很早以前就是这么老的呢。

战争结束那年,我出生在静冈,长在东京的九段 。你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去千鸟渊划过船吗?对,就是那个位于皇宫北面,一到春天,赏花的人们就蜂拥而至的千鸟渊……我家就紧挨着千鸟渊,从现在的地铁九段下站一出来,往左拐,过了千鸟渊,走一段上坡路就到了。就是靖国神社正南面的一个地区。我小时候,那一带是三业地,你这样的年轻人,恐怕不明白什么是三业地吧?所谓三业地即是料亭 ——战前叫做“待合”、饭馆、艺伎屋聚集的地方,也就是男人们跟艺伎们寻欢作乐的花街。如今已经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写字楼街,但是,更早以前,追溯到江户时代的话,那一带是旗本和御家人的宅邸聚集的豪宅街。在这样的地段形成花柳街是明治初期的事。其开端是维新之后,财政陷入困境的旗本和御家人开始出售房产,或是自己经营“待合”。听说学习技艺,成为艺伎的女子有很多是这样人家出身的小姐,她们以到靖国神社来参拜的军人为服务对象,大正初期这种料亭一度是相当繁荣的。把这些很早以前的事情告诉我的,是我的祖母。虽说是祖母,并非我的亲祖母,关于这件事后面再讲吧。

进入昭和,迎来战败的时候,据说九段的花街因空袭而变为一片废墟,但战后不久,大部分便恢复重建了。我记得从我记事起到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那段时间九段相当繁荣。虽说如此,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前,我离开了九段,所以只记得那之前的九段的样子……不过,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时期,九段也有着不亚于新桥和赤坂的盛况。有名的政治家、歌舞伎表演者、相扑力士、作家先生……各界名流常常前来消遣。从白天开始,艺伎阿姐们——只要是进入艺伎这个行当,无论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都叫“阿姐”——弹奏三味线的声音便不绝于耳。晚风里总是夹杂着艺伎们涂抹的白粉味儿。那时候倒不觉得什么,只知道今日街景的人们会觉得有些奇妙吧。街道这种地方就是这样变化无穷的。它只对当时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展露风情。对于离开那里的人,是绝对不会像过去那样热情相待的。

我的母亲是其中一家名叫“八重”的中等规模料亭的老板娘。对了,我家那时候就是开料亭的。说是料亭,战前被叫作“待合”,可能与你想象中的料亭有些不同吧。三业地的料亭,并不是做饭菜给客人吃的餐馆意义上的料亭,而是客人招艺伎来吃饭喝酒的地方。概括说来,就是那种夜晚冶游之所,客人到了这里,都是从饭馆订餐,通过叫做“检番”的统管三业地的类似事务所的地方,从艺伎屋招艺伎来。

那么,乍一听艺伎这个词,你会怎样想象呢?多半会想象她们穿着漂亮的和服,梳着日式发髻,给客人唱歌跳舞……大概是这样的吧?以现代人的感觉,似乎是个多少有些超脱俗世的世界吧。但实际上,并非如你想象的是那样浮华奢靡的世界。至少我所知道的那些阿姐们,几乎都是热爱技艺、每天刻苦磨炼基本功的女人。加上战后情况变化了,有不少艺伎由于家境贫寒,为了生活而作为借债的人质抵押给艺伎屋而进入这个世界。直到成为正式艺伎,还清借债的本钱之前,她们是不许离开艺伎屋的。从艺伎屋的角度说,必须收回借贷的本钱,因此,对于抵押来的雏伎,从技艺到礼仪举止全都悉心教授。即便该女子成为正式艺伎之后,从客人那里得到的赏钱也必须上交艺伎屋管理。而且,从服饰到学艺,她们都必须靠自己赚钱来支付费用,因此,即便成为独自撑得起台面的艺伎,如果不是很卖座,艺伎手里基本剩不下几个钱。还清了债后,新年度一开始,有的艺伎屋要求再为它义务服务一年左右,然后,艺伎们终于从艺伎屋解放出来。之后干什么的都有,有的继续艺伎营生,有的自己挂招牌成立艺伎屋,有的找个合适的有钱男人当小妾,也有的回了乡下。

八重原本是妈妈的伯母开办的料亭。严格说来,这位伯母是母亲的远房亲戚,并非亲伯母。我刚才说过的祖母就是这个人。实际上对我来说,她就相当于祖母,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祖母”,总是叫她“大妈妈”。只是在你面前继续使用这个称呼有点可笑,所以在这里就叫她祖母吧。祖母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世了。她有着居住在那一带的旗本宅邸的武家血统,因而自视甚高,对自己对他人都要求极其严格。妈妈出生于岩手的乡村。妈妈两岁的时候,被祖母收为养女,从尚未及笄时,祖母便开始严格地教妈妈学艺了。本来艺伎不附属于料亭,而是属于艺伎屋的。可是,祖母大概觉得料亭如果有自己的艺伎,急需陪客的时候,就不必通过检番去请,非常方便。再说,倘若该艺伎走红,还可以让她去其他料亭陪客,从而获得相应的收益,祖母打的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吧。所以,祖母从小收养了聪明乖巧、人见人爱的妈妈,作为八重内部的艺伎进行培养,看看能不能培养出来吧。

总之,经过严格学艺的妈妈,十五岁时成为半玉 ,登上了八重的宴会座席。客人给艺伎支付的报酬,叫做玉代,半玉即是玉代 的一半,就是说,妈妈还是相当于见习艺伎的身份。尽管如此,两年后,妈妈便成为“一本 ”,即正式艺伎了。据说从前是按照一炷香的时间来计算支付艺伎的玉代,因而有此说法。正如刚才我说过的那样,成为正式艺伎之后,从服装到学习技艺都必须靠自己赚钱来支付,因此,若是没有出资的老爷的话,艺伎的经济负担就会很大。不过,妈妈的情况有所不同,依照祖母的既定方针,不找靠山老爷,祖母自己就起到了出资人的作用。也就是说,祖母既是妈妈的雇主,也是出资人。妈妈在祖母的倾力打造下,技压群芳,而且据说妈妈自知是养女身份,从小就是个会讨大人欢心、说话很老成的孩子。在那一带是个很有人气的艺伎,相当的叫座。

为了某个应酬,我的爸爸来到八重,对才貌双全的妈妈几乎是一见钟情,背着祖母拼命地追求妈妈,终于俘获了美人心。妈妈也很快被风流倜傥的爸爸迷住了。于是乎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二人便早早订下了婚约。凡事都非常投入的妈妈,将艺伎事业和祖母的恩情全都置于脑后,铁了心要嫁到爸爸家去。得知此事之后,祖母勃然大怒。然而当她知道了对方是做钢材生意的暴发户家的长公子,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妈妈的热恋推波助澜了。而爸爸家里的态度却是正相反。因为当时的爸爸是个纨绔子弟,反正迟早要继承家业,所以毕业后一直也不工作,靠着每月家里给的零花钱优哉游哉地过日子,故而家里对于他与艺伎私下订立的婚约,只不过看作是司空见惯的玩女人而付之一笑。

将幼年时从父母那里听来的片段拼凑起来的话,那就是我的祖父出身于贫穷的农家,是一个凭借强烈的成功欲望与刻苦学习积累了财富的人。因此,对于门第的问题或许比常人有着更多的自卑。即便是为了使家族成员成为更加有品位的高雅之士,他也是不可能允许迎娶一个不知根底的出身艺伎的女人的。妈妈对于当时所受到的如同野狗般的对待,一直耿耿于怀,只要一提到祖父,便是一副轻蔑的口吻,说什么“那个人的品格连你祖母的千分之一都没有”,什么“跟这种爱虚荣的暴发户在一起,实在让人无法忍受”等等。但是和这样的妈妈比起来,爸爸对于祖父的感情却好像复杂得多。

说实在地,即便是现在,我早已超过当年爸爸的年龄,仍然搞不清楚他对祖父究竟怀着的是爱还是恨。

后面我会讲到的,爸爸和祖父的关系中有着不允许天真的小孩子涉足的极端的排他性。那是强烈拒绝任何人介入或偷窥的、在暗室里相互吸吮一个壶里的有毒之蜜般奇妙而紧密的关系。但是,祖父的存在和与生俱来的巨大财富没能将爸爸变成像妈妈那样充满自信、争强好胜的人,反而把他推向了与之相反的方向。虽然这不过是我回顾与爸爸一起度过的有限的生活得出的推测,但是我说不好爸爸的性格是由来于降生在衣食无忧的富裕环境呢,还是打出生以前就已经具备了呢?我总感觉爸爸身上有种自我毁灭的欲求。成功企业家的长子,却不理家业,甘当一个小料亭的上门女婿,似乎是主动想要成为一个被人耻笑的人。不过,我觉得爸爸并非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我揣测爸爸是想要从嘲笑者变身为被嘲笑者的缘故。深爱妈妈且少不更事的爸爸,跟家里吵翻之后,离开了祖父的家,几乎就等于断绝了父子关系。至于具体是怎样激烈争吵的,或是附加了什么条件,无论爸爸还是妈妈,就连爱说话的祖母都不太想对我说。

和爸爸结婚以后,妈妈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的艺伎生活。祖母和爸爸都支持,最主要的是妈妈自己非常坚持。妈妈很喜欢技艺。热衷于舞蹈和唱曲。对于被料亭收养的妈妈来说,技艺就相当于活下去的护身符。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是为了活得有自尊而需要技艺。这也是我的臆测,如果妈妈不是从别的地方领养来的,而是像我一样出生在料亭的话,恐怕就不会对技艺那么热衷了吧。之所以说妈妈是幸运的,就在于她并非单纯为了护身符而习得技艺,是发自内心地喜爱学习技艺这一点。技艺对于妈妈这种人而言,犹如空气和水一样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据说放学后,她每天都要去检番,自己的练习结束后,还继续观摩阿姐们跳舞。所谓检番,我前面也提到过,就是类似统管三业地的事务所的地方。检番的二楼,也是艺伎们弹奏三味线和跳舞的练习所。艺伎们要在三业地卖艺,就必须在当地的检番登录在册。料亭招伎的时候,也不是直接联系艺伎屋,而是要通过检番去联系。由检番给艺伎屋打电话,或者是派人跑去通知,这样来介绍艺伎的。

在检番一楼的墙壁上,排列着登录在册的艺伎们的名牌。已被宴席招去的艺伎的名牌是翻过去的,所以,如果谁是闲着的——就是没有应召去陪客,在艺伎屋等候客人的意思——一目了然。运送三味线等乐器的时候,也是由这里叫作“箱屋”的男人们跟在阿姐的后面抬到料亭去。据说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还有大夫在坐班,多半是为患了妇科病或花柳病的艺伎看病的……总之,小时候的妈妈,不满足于只是在这个检番里学艺。只要没有睡觉,她总是在跳舞。妈妈告诉我: 说是跳舞,并非随时随地地跳个不停,而是身体的一部分在跳舞,或心里在跳舞。不过,这和全身在跳舞几乎是一样的。越是练习越是喜爱,技艺就成为妈妈这个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妈妈仿佛以一点点找回原本自己体内就具备的记忆一般的亲密方式在刻苦修炼,而不是在学习舞蹈。

“自己也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呢。”妈妈很久以前对我这样说过,“检番的先生来教授技艺。自己的学习结束后,我也不想回家,全神贯注地看着阿姐们排练跳舞。我虽然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却看着阿姐们。我有时候甚至能猜出阿姐们下面会做什么动作呢。不对,不是猜的,也不是一直就知道。而是: 啊,然后应该是这个动作,我想起来了。我是这么想的。这并不是说我也跳得和阿姐们一样好。只不过是确认自己想起来了,下面会这样跳罢了。”

由于妈妈对学艺如此酷爱,所以尽管结了婚,但退出艺道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和爸爸刚刚相识的时候,妈妈还说过要抛弃一切,跟他在一起,但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我并不知道。无论怎么说,妈妈那时还不到二十岁,作为艺伎是最好的时期。在宴席上,妈妈的艺名叫雪贞。在祖母叮嘱下,雪贞已为人妻的事只限于料亭内的人知道。大概是因为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的话,客人自然会失望的。可是无论怎样隐瞒,圈子这么小,秘密也必定会泄露出去的。听说了传言的客人,常常跟妈妈开玩笑,或暗示打探,妈妈都含糊其辞地给岔开了。可是,结婚还没到一年,妈妈就怀孕了。肚子渐渐大了以后,实在无法表演技艺或待客了。妈妈不情愿地暂时歇了业,只能每天在料亭的二楼上听着检番或其他艺伎屋传来的弹奏三味线的乐声。有一次,特别喜欢妈妈的几位客人,想要确认雪贞是不是结婚了,还有怀孕是否属实,一齐闯进料亭来,非要上二楼去查看不可。其中一个年轻人,和拼命阻止他们的祖母激烈争吵起来,最后从怀里掏出刀子说,如果不让他和妈妈见面,就抹脖子,闹得不可开交。不知妈妈听到楼下这么大的动静,做何感想。作为女儿,我觉得妈妈并不是个会被这种阵势吓到的女人。妈妈是一个热情开朗、精力充沛的人,但有时会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冷酷一面。妈妈时时都在梳理什么对自己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即便那个男人在楼下叫嚷,见不到她的面就死在这里,妈妈耳朵里听到的恐怕也只是三味线的琴声吧。

不久后,妈妈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知是怎么谈妥的——或许是祖父对爸爸和妈妈的婚姻附加的条件吧——那个男孩子,也即是我的哥哥被送到爸爸老家当养子了。谁知,这孩子一岁生日刚过,就被奶妈传染上肠炎死了。照看孩子的奶奶没过多久也死于同样的疾病。那时战争刚刚开始。九段四周散布着很多军队设施。现在市谷的防卫省所在地,当时是陆军大本营。现在的北之丸公园一带,那时曾经驻扎着近卫师团的司令部和步兵团的支队。九段的花柳街,那个时期因许多军人前来消遣而热闹非凡。据说八重的两个宴席也是每天灯火通明,直到深夜。复归艺伎本行的妈妈,根本没有余力好好哀悼儿子的死。但是妈妈并没有立刻摘除此时萌芽的怀疑。也就是说,妈妈认为儿子的死很可能是憎恨自己的某某人有意造成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这真是太可怕了——纵然因此而失去多年的伴侣,对于那个人来说,恐怕比不过针扎那么点的疼痛。

到了战争结束前一年,八重接到当局的决战非常措施纲要,不能继续营业了。不光是八重,东京的所有花柳街都作为战时不必要的买卖而不得不停止营业。没有客人的艺伎们在当局的命令下,都在检番里组装起无线电和配电盘了。不久前还曾经三味线琴声缭绕,阿姐们轻舞飞扬的这个场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灰色的无机制的小工厂。妈妈也不例外,成了女工,每天去那个工厂干活。再怎么说妈妈已经二十三岁了,想必已失去了艺伎最辉煌时期的、犹如灿烂盛开的花朵般水灵灵的美貌了。然而她对于技艺的热情是不会消失的。妈妈取得了艺名资格证后,还专程拜访了住在东京西部的先生家,悄悄地继续学习技艺。过不多久,当局发布命令,九段的几个料亭作为军队的住所被征用了。八重虽然算不上是能够接待将校军官的高级料亭,也住进了一位去市谷的陆军部上班的军官。二楼上的两个房间原来是年轻夫妇和祖母的卧室,于是祖母搬到了一楼的三帖屋,军官住进了祖母的卧室。

幸好那位军官和以前那些常来店里的大声吵嚷的粗野军人们不同,“一点也不蛮横,是个不苟言笑的很好打交道的人”,祖母每次给我这个小孩子讲述以前的事情的时候,绝对会大大夸赞他一番。还说他每天训练回来后,只是让人把饭菜送到自己房间,之后便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再出来。妈妈仍然每天去组装配电盘度日。不久发现又怀孕了。由于三年前失去儿子的事情,妈妈这次下决心不把孩子交给公公。是的,那个婴儿就是我。也许是因为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每天都听工具摩擦声或是来巡视的军人的皮靴声吧,我现在对人的走路声仍然特别敏感。

随着战局的恶化,连九段一带,疏散来的人都明显在增多。妈妈发现自己怀孕后,祖母也开始考虑举家疏散的事了。不巧祖母的亲戚和妈妈的娘家都远在东北地方,路途遥远,怀有身孕的妈妈恐怕受不了旅途颠簸,爸爸回家恳求家人帮忙,才得以介绍了个疏散的去处。那位老实本分的军官早已出发去了九州,准备出征去南方。祖母和爸爸、肚子里怀着我的妈妈,离开九段去了静冈,成了某个农家的食客。东京大空袭就发生在一家人离开的几周之后。同年的九月,妈妈生下了我。

还没到新年,祖母就一个人先一步回了九段。听说八重已经彻底毁于火灾,但生性不服输的祖母多方托人,四处借贷,终于重新盖起了房子,再度开门营业。几年后,爸爸和妈妈带着我回来的时候,借债已经还了一半,还多了两个以前没有的自家艺伎。

妈妈此时彻底退出了艺伎职业,作为少夫人协助祖母管理料亭。

听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我总是一味地讲妈妈的事吧。你一定会产生疑问,当妈妈专注于技艺精进、两度生育、组装配电盘的时候,我的爸爸到底在干什么呢?

当时爸爸每天在干什么,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那就是爸爸几乎不在家。尽管爸爸这个上门女婿差不多是被赶出家门的,然而,战后回到九段后不久,爸爸就再次出入茗荷谷的祖父家了。也不知是后悔断绝关系的祖父感到寂寞,叫爸爸回去的呢,还是在女人众多的料亭里没有立足之地的爸爸主动回家的。爸爸回茗荷谷的理由是协助祖父的事业。但是每周有一半时间不回料亭,常常是去了之后就在祖父家过夜了。我至今认为,爸爸不是一个对名誉或权威之类的东西抱有野心的人。因为爸爸是个能够满足于家有美丽的艺伎妻子,干不干工作都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的人,完全没有想要出人头地之类的欲望。真是个没干劲的人——也许会让你见笑,但爸爸只是个追求安乐的人。而且,他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是很清楚,爸爸战时没有被征兵。曾经听说是因为得了肺病,或是由于伤了神经,一条腿麻痹而幸免的,实情不得而知……在那种非常时期,却一直不能为国家效力,不知爸爸对此是怎么想的,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我总感觉很可能是祖父通过某种路子这样安排的,尽管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好几次否定这一推测。

祖父对爸爸极其宠爱,极端顺从儿子的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相比之下,对我这个孙女却很冷淡,从小时候起,我就多次感到自己受到非常无理地对待。有时我跟着爸爸回祖父家——妈妈带些讥讽意味地称之为“豪宅”——去玩,总是穿着笔挺西装的祖父,每次都拄着拐杖,满面笑容地迎接我们。战后,有的华族 或有钱人家的高级宅邸被接收,成了占领军的设施,祖父家却不知什么缘故免遭接收的厄运。这也令我怀疑是祖父私底下和当局之间做了某种交易……祖父是个狡猾的人。在黑暗中,大家都在寻找出口的时候,他若是发现一个小小的洞穴,会自己一个人逃出去的。没有这样的胆识,在都市里无依无靠的祖父,何以获得如此巨大的家产呢。当然,这些或许只是我出于偏见的臆测罢了。除去幼年时发生的几件奇妙的事情和与其相关的印象之外,祖父或许称得上是一位非常善良的颇受运气青睐的富有绅士呢。

尽管如此,祖父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个身上充满粗野氛围的人,与他穿着的考究完全相反。那一头浓密的白发犹如刚刚被龙卷风扫过一般,鬈曲得一塌糊涂。在他那乱糟糟的一绺绺毛发上,有着将所有不顺眼的东西卷起、即刻绞杀般的妖怪之气。在祖父家时,祖父似乎认为小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话,只是和爸爸说话,根本不搭理我。爸爸因为什么缘故离开房间只剩下我们祖孙俩时,祖父会恨恨地拍手叫来女佣,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放进女佣拿来的小福袋子里,就像喂狗似的默不作声地放在桌子上。每当这时,我就会觉得自己好可怜。我总是想,尽管自己表现得很听话乖巧,可说不定脸上流露出很想要的神色呢……时常有穿军服的年轻美国人来宅邸做客。当时,日本还在美军占领下,驻扎在九段的军官的交际场所偕行社,以及女演员或当时声名显赫的人的小妾们居住的摩登的野野宫公寓,也都被征收为进驻军及其家属的宿舍了。所以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一带,看到GI 并非很稀罕的事。长胳膊长腿的军人们总是穿着帅气的军服,挺着宽厚的胸脯走路,看上去十分威武。在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我并不觉得害怕,然而在祖父的宅子里和他们坐在同一间屋子里时,我就会本能地感到危险,老是躲藏在爸爸身后。祖父虽说是自学成才,却说着一口相当流畅的英语和他们谈笑风生。记得祖父管他们叫“Friends”。Friends一般都是周末来,在前院晒日光浴,或是玩纸牌,有时候也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由于他们来做客的时候,祖父没有工夫陪爸爸,我便得以独占爸爸。我当然很高兴,也感觉到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的爸爸有些可怜。

Friends在宅邸做客期间,我总是和爸爸牵着手在后院散步。有时,我央求爸爸骑肩膀时,爸爸就会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抱起我说:“丫头,想爬到高处的都是傻瓜哟。”“爸爸,丫头是傻瓜吗?”“是啊,是个可爱的傻瓜哦!”我一拍打爸爸的脑袋,爸爸就拍我的屁股,每当两个人这样一边疯闹,一边在树林里散步时,我都不由得想要向宅子里的祖父使劲挥胳膊。我想对他说:“你快看哪,爸爸对祖父就不会这样吧?能和爸爸这样亲昵的只有我吧?”……是的,我实在太想看看祖父嫉妒的表情了。

祖父宅邸的后面有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庭园。不知是祖父的爱好,还仅仅是园艺师个人的喜好,那个后院宛如某个遥远异国的植物园一般。有我这个小孩子根本看不到树梢的高大树木,还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目光的盛开着色彩斑斓花朵的低矮灌木,它们一年到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层层缠绕着笔直的大树的白色寄生树干上有好多深深的凹坑。那些凹坑里面充塞着好多浅茶色的乱糟糟的东西。甚至还有漂浮着睡莲的小池子,一旦接近池子,便感觉水面异常快速地移动起来似的。仔细一看,其实是被我的脚步声惊动的青蛙们突然跳进水里的身影。当我走在土路上,像大人使用的团扇那么大的叶子轻轻抚弄着两臂时,会偶尔遇见像一条大蛇似的躺在树干上的园艺师大叔,把我吓得跳起来。那时候,每当踏进后院里,我都会感觉树木们在一点点改变着它们的位置。无论是隔周去,还是每天去,那里的树木没有一棵保持着原来的形态。不,其实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都是些什么树,它们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即便我坐在树墩上,盯着一棵树看,只要被珍奇的鸟叫声或汽笛声吓一大跳,瞬间移开视线的话,就再也找不到那棵树了。大正大震灾的时候,或战争末期的时候,街坊四邻的房子大多被烧毁了,只有祖父的宅子,包括这个花园在内,连一块铺席大的地方也没有被烧毁。祖父解释说,是因为宅邸的围墙里埋着用于军队装甲车的特需钢材的缘故,但我总是觉得这个后院的不会说话的植物们发挥了某种能力,给整个房屋构成了与火焰对抗的禁区。

祖父和爸爸都习惯地叫这个后院“树林”。

他们在客厅里聊天或下棋时,只要我发出轻微声响——往皮沙发里移动屁股,或稍微移动一下放在餐桌上的汽水瓶子,也就是这个程度的声音——爸爸听到后,就会回过头来说:“你去树林里看蝴蝶吧。你还没有拜见过那只火红的翅膀上有着金色斑点的蝴蝶女王殿下吧。”我怎么可能让爸爸和祖父两个人单独在这里,自己去树林呢!我固执地坐着不动。两个大人已经忘记了我这个小孩子的存在,专注于游戏,我用幼稚的语言对他们表示“我对蝴蝶女王没有兴趣”之类的意思后,便闭上眼睛,表现出陶醉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的样子。其实我不过是害怕一个人去树林而已。当然了,祖父招待Friends时,我和爸爸两个人去树林另当别论。树林越是茂密,我就越是能够离开那个偏执的祖父,享受单独和爸爸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想要拜见那只火红的翅膀上有着金色斑点的蝴蝶女王殿下。因为我想要和爸爸两个人共享那近乎秘密的瞬间。我觉得这个瞬间仿佛就是祖母与妈妈所说的“俗物”般的时光,是讨厌我的祖父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参与也不可能理解的、确保我和爸爸之间的结实纽带。虽说如此,由于平时我在爸爸和祖父面前表现出对蝴蝶女王不感兴趣的态度,所以即便有机会和爸爸两个人去树林时,我也不好意思说出这个想法。

可是,一个星期日,爸爸带着我去祖父家时,祖父恰好有急事刚刚出门了。梳着女佣发式的阿浜说,祖父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们只好打道回府。可是刚走到大门口,爸爸突然鬼使神差地说,这样回去太没意思了,便带着我去了树林。那时我暗暗下了决心。仅仅是祖父不在宅邸里这一点,便使我勇气倍增。“爸爸,去哪儿能见到蝴蝶女王啊?”我问牵着我的手走着的爸爸。爸爸是个美男子。“什么?”爸爸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抬头仰望树梢形成的天井。我也抬头往上看,从树梢的缝隙间看见了天空。树木的绿色与天空的蓝色均达到了色彩的极限,刺激着我那未成熟的视神经,完全分不清到底是哪种颜色离地面更近了——我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动听的鸟鸣,仿佛弹奏在我的晃得睁不开的双眸深处一般。“蝴蝶女王在哪里?”我又一次问道。爸爸稍稍歪着头思考着,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眼前的巨大南天树说:“去问祖父吧。”

这回答让我多么失望啊!无论那个祖父在多么远的地方,都会打扰到爸爸和女儿单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在树林里飘散着的嫩叶的清香中,我仿佛闻到了总是刺激得我流眼泪的祖父的烟袋锅发出的烟叶味儿。我觉得这气味是对于这些保护祖父的财产免受震灾和空袭火焰的令人敬畏的树木们,以及我和爸爸的神圣时间的致命侮辱。年幼的我并不懂得“侮辱”之类词语的意思,但此时感受到的只有侮辱,而非其他。我为了不让爸爸察觉到我的失望,就松开爸爸的手,蹲了下来,装着被脚下开着的一朵小白花吸引似的。那朵花要说可爱的确可爱,但并非只有在这个树林里才能看到的那么可爱,是那种在路边,在井台旁边,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平凡的花。然而,当时我却觉得还是那小白花比爸爸更加爱我。“蝴蝶女王就是——”,爸爸在我身后说起来,我却站起身跑了起来。“喂,你去哪儿?”就像逃避爸爸的声音似的,我一个人朝着葱郁的树林深处跑去。原本林中就没有什么路,我突然间发现自己跑在一片泥泞的地上。及膝的长袜一半已经沾满了污泥,漂亮的漆皮鞋也变成了沉重的褐色泥块。更严重的是,我竟然踩到了逮兔子的夹子上。那个树林压根就不会有什么野兔子出没,即便有,逮住它们又打算干什么呢?可是我的沾满污泥的右脚脖子却被木箱里飞出来的齿形东西牢牢抓住了。雪白的布袜子已经被污泥浸透,无法吸收流出来的血。刚才那个瞬间的令我忘却一切的剧痛,却没有能够以与之相应的这个世上任何人都知道的形态出现,使我恼怒。爸爸不到十秒钟就出现在茂密的树丛中,而且爸爸的身后还站着祖父——就是留着女佣头的阿浜现出一副非常抱歉的神情告诉我们晚上才能回来的那个祖父。

祖父身着泛着光泽的麻灰色西服套装,右手拄着龟甲色的手杖,头上戴着冒险家派头的巴拿马帽。由于一头蓬松鬈曲的白发,帽子看上去像是浮在脑袋上。祖父把拿着的手杖交给爸爸,手伸进西服内兜里掏出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然后走近被夹子夹住的我,给我打开了夹子。

据说除了我爸爸外,祖父还有一个比我爸爸小两岁的女儿。

由于爸爸和妈妈结婚,祖父断绝了父子关系后,立刻把这个女儿远嫁到已经订了婚约的人家去了,可是,不到一年,我的哥哥和祖母的死——对,我不愿相信妈妈的臆测——或许成为祖父对爸爸百依百顺的原因。

尽管如此,祖父盯着爸爸看时那直勾勾的眼神,和意识到这眼神的爸爸困窘地垂下眼帘的动作,即便是幼小的我看来也感觉不舒服。虽然爸爸在我这个女儿面前以此来拒绝祖父,但是和祖父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的,每当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时,我都会冒出这样没有根据的判断,令我心情不悦。祖父为了不让我和爸爸回到妈妈那里去,也许已经给那漂亮的大门上了锁,这个房间说不定也被一个女佣给锁上了……我每次都是这样提心吊胆的。祖父每次都把我们留到很晚,说什么“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或是“你回那个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呀”。有时喝多了酒,还说过“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豁出老命阻止你啊”,等等。现在我自然明白祖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当时虽说我还很小,多少也知道祖父对妈妈,还有妈妈的娘家没有好感。祖父恐怕是觉得,由于自己一时的恼怒,把儿子轻易地交给了不正经的女人,而这不合算的代价导致了自己现在这般孤独吧。很可能就连我也属于这一不合算的代价之一。因为我在祖父的目光面前,比在Friends面前更切身地感觉到危险。每当此时,我就会立刻听到妈妈那压抑着满腔憎恨的熟悉的声音。 那个人杀死了你的哥哥 。——不在这里的妈妈的声音与祖父的视线交织在一起,愈加令我胆寒。可是无论多么害怕,我也绝不会可怜兮兮地躲避祖父的目光,往别处看的,也不寻找能守护我的爸爸。因为我实在不想输给这个祖父。祖父恐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与祖父之间一直充斥着的这样紧张的气氛,绝不属于我幼年时的天真幻想的一部分。不过,我绝非不幸的孩子。因为只要在祖母的料亭里,谁都不敢欺负我。正如我前面所说,爸爸总是寻找各种理由回祖父家,但是在家里的时候,尽管有些懒散,对我和妈妈却是温柔的爸爸和丈夫。他一般都是待在二楼的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在纸上专心地写什么,或是躺在榻榻米上抽烟,而妈妈对这样的爸爸从来没有怨言。只要不提及祖父,妈妈和爸爸老是嘻嘻哈哈地互相开玩笑。妈妈管爸爸叫“阿冠”,爸爸叫妈妈“由美”。虽然爸爸身材偏瘦,脸色也不怎么好,但眉目轮廓鲜明,自己嘀嘀咕咕的时候,也像给小孩子讲童话故事的时候那样声音非常动听。妈妈是个眼睛大大的面容俊秀白皙的美人。虽然因为穿着和服一般看不出来,但和服里面的胸部和臀部都雪白而肉感,异常丰腴,我常常羡慕不已。这样美丽的两个人是因为自然产生的爱情而走到一起的。在我这个做女儿的看来,开朗而精力充沛的妈妈和孩子般散漫而纯真、容易驾驭的爸爸之间的关系,倘若没有障碍的话,应该会永久持续下去的。当然,他们毕竟是人,也曾有过多次小小的争吵或冷战状态。不过,一旦进入僵持,祖母就会圆滑地加以调解,让双方都不觉得丢面子。

对妈妈很严厉的祖母就不用说了,无论是八重的艺伎们,还是女佣或听差的大哥们,对我都宠爱有加。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料亭八重的小老板娘来逢迎。而我也是这样自以为的。成为人们常说的像妈妈那样的受追捧的美丽艺伎,将来继承这个八重,是我最大的梦想。从我懂事开始,就每天去检番勤奋学习舞蹈和唱歌。祖母甚至还请来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先生教我写字和插花。因此,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以和别的孩子们不同的方式,忠实于自己被赋予的未来了。

我对这件事不抱丝毫疑问。与周围人的吹捧无关,坚信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个未来,在自己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因为我认为绝不可能存在除此之外的路。

哲治的出现就是那个时候。

而且自从认识他之后,我在已经迈向的那条唯一的路上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慢慢侵蚀着原本与其并行的几千条路。 eH3CT3JraRRsiEIywrBQwelBV7/DEYLPlRE4Cz5nyyKkCB4pgVCAkGXduxtN7w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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