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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请你不要再这样哭泣了。

一看到年轻人哭泣,我就会感到悲伤。特别是像你现在这样无声地哭泣的人,像你这样对一切都彻底绝望了一般、任凭眼泪不停地流淌的人……从刚才起我就一直看着在这里哭泣的你。你应该不是为了哭给别人看的,但倘若你是在电车或图书馆或医院里哭的话,哪怕是我,也不会这样不礼貌地盯着你看,或者跟你搭话的。只因为这里是很特殊的地方。这么寂静,这么昏暗,这扇门外面的人都已经熟睡了……除了我和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在这里了。

我感觉从大阪站出发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可是,看来离天亮还早着呢。

这把年纪了,真是难以启齿,我在自己的单间里眺望黑暗的窗外时,突然间担忧起来: 这趟列车到底会不会抵达下一站呢?东京站或许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过去了,列车也许会永远在这黑暗得没有尽头的铁路线上行驶下去吧?心里真是没底啊。如此说来,在月台上一起上车的乘客们,还有来检票的乘务员,都在我不认识的什么站下车了,就连驾驶室里都是空无一人……现在,这趟列车上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似的——是啊,在这种旅途上,不管是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最好是和某个人在一起。因为独自一人面对移动的风景,是一件令人颇为伤感的事情。不过,寂寞这家伙一向是这样不期而至,往往会突然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尽管如此,眼泪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有的眼泪会戛然而止,也有的如泉涌一般怎么也止不住。起初,是因为什么缘由而哭起来的,可是哭着哭着,那个缘由渐渐融化不见,变为仅仅是为了哭而哭;或是替某个比自己更加悲伤的人哭泣似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些烦人的眼泪,究竟是从我们身体的哪个器官里流出来的液体呢?把它装进小瓶子里,放置几十年后,那些液体是否还能保持原样,依然那么透明,一点儿也不减少呢?还是会由于瓶子里的空气的作用而变得微微浑浊,逐渐消失掉呢?现在我还后悔呢,应该像拍照片那样,把小时候哭泣时流下的眼泪保留下来。况且,我还是个特别爱哭鼻子的孩子……不瞒你说,我曾经真的收集过眼泪呢。小时候我觉得好玩,曾经在小拇指大小的瓶子里收集过眼泪。一个瓶子装满之后,又打开一个瓶子。这个瓶子满了之后,再换另一个瓶子。以至于害怕起来,这样下去,到自己死去的那天,会装满多少瓶眼泪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无法知道瓶子里的眼泪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实在是遗憾……

你还是止不住哭泣吧。没有关系。刚才我对你说不要这样哭泣,其实只说了一半。我并不想妨碍你流眼泪。因为能够这样任凭泪水流淌的机会,在人的一生里屈指可数。在我的人生里,能够这样尽情哭泣的日子估计不会再有了。一旦你停止哭泣,我说不定会立刻从这里消失,融化进窗外的暗夜之中去的。你可能会觉得我在信口胡说,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这样说,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我也像现在的你一样在这趟列车里独自一人哭泣过。恰好和你同样的年龄。就在这趟开往东京的夜班车里。因此,我是不可能把你和门外面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混同在一起,从而注意不到你在哭的。是啊,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种感觉,倘若我不理睬哭泣的你,走出这扇门,到那边去的话,就好像会和自己的过去永远错过。

你是回东京吧?我也是。而且我那时候也是回东京的。你现在是孤零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吧台椅子上,而我那时是坐在餐车里最靠边的座位上。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时候这趟夜班车上也有餐车的。我一个人去了餐车,不喝啤酒也不喝饮料,只要了三明治和别的什么小点心,却一直坐到餐车关门。一家人或恋人或穿西服的上班族轮番前来就餐,愉快地品尝热气腾腾的炖牛肉或油炸食品,直到喝完咖啡,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离开。有一个小孩子把橙汁弄洒了——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鲜艳的橙色液体一流到纯白色的桌布上,就立刻变成了灰色,然后一边描绘着旋涡贝的形状,一边往前流着。旋涡状的前端朝着我轻搭在餐桌边的手指流了过来,然而,在那甘甜的液体触到我的手指之前,一位穿着方领工作服的手脚麻利的女服务生就已经将桌布撤掉了。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同时,也没有一个人对我不友善。更换桌布的女服务生以及其他的女服务生们都没有拍我的肩膀让我离开。所以,我能够在那里慢慢地、特别慢地吃三明治。宛如在咀嚼时间一般,越是慢慢地吃,被组成时间的纤维便越是破绽百出,像是从任意一点都可以重新开始编织了似的……餐车的营业结束后,我也不回自己的卧铺车厢里去,而是坐在过道的抽出式硬椅子上,整夜望着窗外。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哭了。最初只是因为某个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为我的手触及不到的、远远超出一己之事的更为巨大的某些事情而哭了。

我觉得比起现在的我来,现在的你更接近那时候的我。我现在只能回忆迄今为止自己经历的所有感情了。感情一旦被封闭在记忆之膜里,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里面取出来,都感受不到当时的热度或感触了。那里只剩下遗骸或正在变成遗骸的东西了。回忆起来的往事,不过是某种虚无的模拟。然而无论它们是多么的虚无,我也不能不一再这样重复至今。而且,刚才我打开那扇门,看到你正在哭泣的背影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些被幽闭在记忆巢穴里的声音日益消失、身体日益衰弱的家伙们,以从未有过的急切声音喊叫“ 再回忆一次 ”。每当我开始回忆的时候,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再回忆一次”“再回忆一次”“再回忆一次”!我对那些声音一向很顺从。按说今天晚上我也会这样做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我这样静静地坐在你的身边,直到那个声音触及你的眼泪。

离天亮还早吧。

声音的主人不允许我固定于某种形态。我的轮廓由于那些细微的震动而变形,裂开口子,不停地阻止我停留在我的形态。即便是现在,我的轮廓由于一直被它们这样扩张而脱离了原来的形状,恐怕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可是它们仍然把我这个人无止无休地撑大,被撑得薄得透明,揉进从千疮百孔的细胞中不停滑落下来的时间里,直到形状消失不见,最终让我与时间合而为一。

再回忆一次!再回忆一次!

它们还在叫嚷呢,朝着我,也朝着你。

可是,咱们想要前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呢?真的是东京吗?或许是远在铁路尽头的前方那么遥远的地方吧。

我下面要向你讲述的事情,与那没有尽头的遥远相比,不过是车轮与铁轨之间弹起的一颗沙粒般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不强求你听。不过,我想你一定会听我讲述的吧?反正我是很想对你讲一讲的。

不管怎么说,离天亮还早着呢。 ajE6OujTul/11s23ukOAO/HvfDEKU7SQ/8btYZ1R88mOUiqB3lZ96cuwxAcq4+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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