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就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并受它的支配。
人应当监视它,约束它,抑制它,必须是到了最后才服从它。在那样的服从里,也还可以有过失;但那样犯下的过失是可蒙赦宥的……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第一卷第四章
水下的感觉妙极了。
深深吸一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湿漉漉的空气,扎进水中,放松四肢,尽可能朝水底沉去。下潜,下沉,离水面上的嘈杂世界越来越远。波光闪闪的水流从她的身体下方涌过,轻柔地将她托起,像巨型水母的许多只触手。她缓缓地吐出一串不均匀的气泡,翻了个身,透过泳镜上的水雾望着水中自己变形的肢体。她感觉好笑极了,于是浮了上来,在水面上仰泳。露天泳池上方的雾气正在傍晚的凉风中缓缓散去,露出了远处黛色的群山。她摘下泳镜,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辨别出了不远处上官澄美的红色泳衣。
澄美也看见了她,朝这边游了过来。
“看吧,还是你在水下待的时间长!”
“别提了。技术上你比我强多了。我可不会蝶泳!”
她不会提起,自己此前就连最简单的蛙泳和仰泳,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的。对于任何旁人眼中轻而易举的体育项目,几乎都是如此。
“嗨,游泳不过是逃生技能,会那么多花样也没什么用,自己开心就好。你看,今天我们不就玩得挺开心吗?要不是你,我都没注意到这个露天游泳池!”
“嗯,当然。——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好的!等我再游个两千米就走!”
澄美丢给她一个黠笑便游开了。芷衡默默注视着她像鱼儿一样上下摆动的灵巧的双腿,和身后那一小串雪白的浪花。她的自由泳姿态标准,迅捷而优雅,不像某些人总像是可以掀起海底火山爆发般的滔天巨浪。她继续浮在水上,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挂钟,五点半了,湿润的青灰色的云缭绕在山间。大概要下雨了,芷衡想。她是多么羡慕上官澄美啊——她在自己的身体里如此灵活,舒坦,活动自如,而不像她……
Never comfortable in her skin.永远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得其位,流离失所。这是她和澄美——她和大多数人最大的区别。
对澄美的褒奖绝非溢美之词。从外表看去,这两个女孩有着类似的身板,但澄美属于更为娇小圆润的小骨架型,长一张有两个梨涡的圆脸,看去小巧柔弱,却是天生的运动好手——爬山、跑步、游泳、羽毛球、体操,甚至篮球和排球都相当不赖。她不喜欢缺乏速度的运动,比如瑜伽或普拉提。而芷衡天生没有体育细胞,几乎不擅长任何需要技巧的运动。直到七八岁,她还学不会系鞋带,不会跳绳,不会骑车,不会玩最简单的躲避球游戏——只要参加,必定第一个被砸中下场。别人热爱的体育课,对她就是公开处刑。
三年级之前的生活基本上都是处刑。因为体育太差,她成了整个班级的笑话,没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在中午吃饭的“小饭桌”上外班同学欺凌。一次她被人推倒,膝盖受伤,哭着回家时却遭到母亲质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肯定是你做得不好,你自己太软弱。——告老师?没用的,那是弱者的行径。为什么你不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强一些?
是啊……是我自己不够好。是我的错。 这一思维方式从此在芷衡心里扎下了根。
如果你在这方面没办法做好,母亲又说,那就在其他方面超过他们!让他们嫉妒——比如,学习。
她不懈地练习跳绳和跑步,终于取得了些许进展,但也是勉强不落后于平均水平罢了。三年级时,母亲带她到儿童医院,填了无数表格,做了各种测试。诊断结果出来时,医生看着她们,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小脑不发达,天生协调能力和平衡能力都差。
“智力没问题。但小脑功能差是无法弥补的……只能通过后天多多练习,训练平衡能力来补救。很遗憾,她在这方面的分数,基本是儿童‘正常’范围的最下限了。”
为了“矫正”这一悲剧的体育白痴倾向,母亲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辛辛苦苦送她去游泳、舞蹈、滑冰。跳舞没有坚持下来,游泳和滑冰则只是勉强学会了——所谓“勉强”,仅仅是达到不会淹死或摔死的程度,姿势绝无优美可言。母亲虽然泄气,但看女儿不至于有彻底“瘸腿”的科目,也就随她去了。谁说只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才受人歧视的?落后就要挨打。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恶意更残酷了。
落后就要挨打,弱者活该受欺负, 她打小就明白这一点。只是靠着成绩尚可,模样乖巧,老师才有了庇佑她的理由(当然也少不了母亲的各种送礼和打点),之后的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她进了奥数小班,当了数学课代表,有了作文被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的经历,甚至有了一两个朋友。她记得她们是怎么交换小浣熊游戏卡,用带香味的漂亮的印花信纸写信,然后塞到对方的桌斗里。然而小学生活仍无法与无忧无虑的快乐画等号——她也记得被同在奥数班的四个男孩子堵在门口索要答案的时刻;戴牙套那一年被女同学们低声嘲笑的时刻;同学们组队游戏,从没有一个人愿意带她。她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想偷偷溜走。体育老师是个五大三粗但心地善良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问她怎么了。我牙疼,她说。下一次,胃疼。再下一次,感冒。老师同情地点点头,注意休息。
初中生活总算有了一丝光亮。她有了一些朋友,更多公开念自己作文的机会,甚至还考虑偷偷报名参加高中组的作文竞赛。那正是新概念作文风靡一时的年代,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偷偷扫荡了初中甚至高中的图书馆,记得在“非典”假期开始在家长的电脑上写第二部长篇小说。体育课的不幸暂时被忘记了。大多数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以至于忘了是怎么考过中考体育的800米的——她练习了多少次,跑了多久?那时她喜欢上Nirvana、Radiohead、绿日一类被今人觉得“烂大街”的摇滚乐队,跑步时偷偷用MP3放他们的歌,总是感到很幸福。后来的一年,她喜欢上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然后是《猫》《悲惨世界》……
因为音乐和文学的存在,体育和人际关系勉强变得可以忍受。她拼死练习了一个学期,由于在楼梯上反复跳来跳去又缺少拉伸,整个小腿粗了一圈。考场在中学对面的露天体育场,似乎刚粉刷完,强烈的石灰味儿让她跑过的时候几乎晕过去。跑到赛道最末一百米时,肺里那种火烧火燎的痛她依然记得。但成绩?她不愿意记起。打分其实很松,全年级乃至全北京市也罕见几个不是满分的人。在成绩单上,她看见自己格外突兀的分数和名字,低下头去。她感到大家只是出于礼貌,才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父母倒是无所谓。大概因为她已经进了某座重点高中的特招名单,中考只要过了录取线便可。但她还是因紧张过度病了一场。眼看考期临近,母亲着起了急。
经验证明,陶芷衡在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只要到考试那天,她就会神清气爽地从床上跳起来,抓起书包上考场去。像一架永不出错的完美的考试机器。
她如愿进了那所在升学方面有着传奇名声的重点高中,但之后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她进了实验班,却并不是作为“奥赛重点培养对象”的实验班。这是一个转折点,意味着她从此离开了被称为“奥赛圈子”的特权群落。在这里,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是,只有前两个实验班的人才有资格作为“偏才”或怪人而被容忍,毕竟他们只要竞赛拿奖就够了,而靠后的四个实验班则被寄予了不同的期望——“高考”和“全面发展”。
这意味着她失去了拿学习作体育课挡箭牌的那一套特权。更恐怖的是,她的身体也开始反抗了。
中考后,她跟家长去了九寨沟和西藏,在强烈的紫外线下晒得黑如焦炭。度假回来,她对着镜子惊恐地发现:皮肤因为过敏而脱皮,烂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在吃得如此之差的情况下,她竟然比上一年胖了10斤,身高却一点都没有长。
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世上最可恶的一种不公即是青春期的遭遇。15岁对很多人来说是美好年华的象征,对另一些人则是一切噩梦的根源。芷衡不幸地属于后者。她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进了不快乐的高中生活,一起到来的还有糟糕的皮肤状况和糟糕的体重。即使她在学校食堂很少碰那些油腻的饭菜,晚上回家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母亲变着花样塞下美味可口的食物,理由当然是“长身体”和“学习用脑”。她的身高停留在一米五七左右,体重却停在了49—52千克的区间,无论她中午如何节食,也没有轻下去的迹象。
太悲惨了,芷衡伤心地想。发育期开始前她至少还算得上“瘦小清秀”,体育课上的笨拙还可以被好心的体育老师原谅,现在则是没有借口了!她的身体膨胀起来,变得如此粗笨可笑,矮、壮,脂肪集中在大腿和臀部,上半身穿S码的她有时却要买M甚至L码的裤子,简直是奇耻大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算是个平胸,脸上也依然挂不住肉,裹在宽大的校服里,只露出手腕的话,还是一副80斤的瓜子脸。也正因为此,高中三年除了校服和运动服,她几乎不穿也不买别的衣服。只看穿校服的样子,没人会相信她有一百来斤。
但这套校服也意味着无法回避的学业压力。在学校里被人看重的要素后来推敲起来也与典型的美式高中无二——学习成绩、美貌、体育、家庭背景,如果各方面都不够好的话,基本意味着食物链底层的位置。她自知体育差劲,才智平平,家长也只是普通人,如今外表这一指标又遭遇前所未有之大浩劫,更令她陷入绝望之中。
当然还有体育课——令人绝望的,永恒浩劫一般的体育课。
澄美游完了她的两千米,转了回来。她望着对方矫健的泳姿,心情复杂地想起了Y。
“好像要下雨了,”澄美说,“咱们往回走?”
她“嗯”了一声,含糊地指了指山间的云。太阳开始下沉,雨点似乎就要随着凉风一起吹下来了。
全世界的游泳池更衣室规格似乎都一样。一排排编好号的样式陈旧的锁柜,因为湿气而略微生锈的锁孔,水汽弥漫的浴室,哗哗的水声夹杂着各种语言的闲谈:广东话、普通话、英语、西班牙语、不知名的东欧语言。在这些嘈杂的背景音里,芷衡小心地剥去沉重地黏在身上的泳衣,闭上眼睛冲洗头发。杂乱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令人感到放松和安心。她的记忆重新切回到高中时的游泳池畔,一场弥漫着漂白粉味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进行。
她记起了那次考试——她的最后一次游泳课。
芷衡的高中是全市极少数有自己的游泳池,并将游泳课作为常规授课项目的学校。高二开课时,班上其他人都早学会了蛙泳,她则因为“姿势不标准”需要重新学。当她好容易学会了正确的游泳姿势,其他人都已经学会了自由泳。
她坐着,双脚伸在水里,用余光瞄着其他女生的背影。第一节课起,她便敏锐地意识到,游泳课实际上是女孩子们比拼身材的竞技场。褪去肥大丑陋的校服,那些裸露出来的光滑紧实的大腿、白皙的臂膀、纤细的腰肢令她震惊。之前她从未如此真切地面临过这种竞争,似乎班级的权力秩序只是靠成绩和家庭背景来排列的。这一下新的秩序凸显出来了。几个最纤长、最白皙的女孩子站在池边,说说笑笑,不经意地吸引着在泳池另一边上课的男生们的目光。这时她还不十分理解,但已能领会那种骄傲——拥有修长双腿的骄傲,其实并不低于期末考试排名第一的骄傲。而她只能穿着最保守、最不出众的深色连体泳衣,默默坐着,企图用老气横秋的式样掩饰自己的身材。
她早就知道这具身体生来就是给她丢脸的。更可怕的是,虽然看上去是结实的运动型,却毫无体育才能可言。她对这种表里不一的配置深感耻辱。为什么那些看似纤弱,整天喊肚子疼请假的娇弱女孩一考试却总能轻松取得好成绩,一个个都精通跳舞、滑冰、游泳?她也努力学过啊。为什么别人可以轻轻松松得到的东西,对她来说却如此艰难?
平庸已经够令人难过了。更可怕的是,连被认为平庸的资格,都要花别人获得优秀的代价来争取。这就是她降生十六年以来身体带给她的重负,她的原罪。
现在她完全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了,芷衡想。他们是那些传播小道八卦消息的人,他们是那些背后议论女生身材与内衣尺码来满足诡异的青春期幻想的人,他们是那些凝视、评判并认为自己有权力评判的人,他们是话语权的主宰者,社会主流,未来的群众基础。对他们的存在,芷衡又恨又怕。那时她还没读过福柯,也不懂“男性凝视”一类的女性主义用语,她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任何人的眼光都可能对她是一种羞辱。
她想起一次悲惨的经历:某次排球课,因为天热而脱下了校服外套,露出了浅色罩衫。之后,她被同桌——一个热爱八卦但心眼不坏的男孩子拉到一边,告诉她他们的评价是她原来比想象中粗壮,“但却是纯平的”。
然而,你不该也不能责怪他们的真实,也只能回头怪自己的身体——它确实粗壮,也确实是“纯平的”,而且似乎只要是女性,无论发育与否,发育程度如何,都可能为由此造成的谈资而感到羞愧。芷衡感到她的灵魂在透过这一具粗蠢不堪的肉体在被注视,被审视,便难过得喘不上气。在她的噩梦里,体育考试比任何其他科目都更经常地与窒息感联系在一起。她向下看了看自己与“修长笔直”四个字截然无缘的双腿,叹了口气。
一只湿漉漉的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芷衡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是她目前最不想看见的Y。
“下一个是你吧?”Y露出一口白牙和十分美式的微笑,“我去考了。黄老师叫你准备。”
她光着脚,轻松地朝泳池另一端走去,留给芷衡一个流线型的窈窕背影——肌肉紧实的背,匀称的腰身,晒黑的结实的大腿。或许她知道,芷衡会一直看着的。
芷衡和Y的关系一直很微妙。Y的学号就在她前面一位,考试成绩也跟她相差无几,但她们却是大相径庭的两类人。除了体育全能之外,Y比她高10厘米,体重目测在52—55千克,修长,健美,视力绝佳,物理比她好,永远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而芷衡戴一副老气横秋的玳瑁框眼镜,显得呆头呆脑,多愁善感,爱音乐但会唱的歌都十分“远离流行”,因而不受青睐。还有,Y永远是看上去不特别努力而学习更好的那一个。在芷衡看来,这才是最值得羡慕的。大多数天分不够的人,比如她自己,都是表面上装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暗地里却拼命用功。Y却不是这样。她有足够多的智商、情商和不知道哪里来的快乐细胞,可以轻松地获得每个人的喜爱。而她自己恰恰相反——没有什么天赋,还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平庸或是中上游的成绩。
这就是命运吧。Y的存在似乎永远在提醒着她,像一个声音萦绕在她脑中:她不是被垂青的那一个。
一声尖锐的哨响,提醒她预备。她站起身来,看着Y走到岸边,伸展着四肢。她叹了口气。她也想那么单纯那么骄傲地长大,但她永远做不到。进入高中以来,除了好学生的光环和硬撑着的骄傲之外,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体育老师——这个四十多岁,形貌有些吓人的粗壮中年女性站在池边,不耐烦地冲她招了招手。
“陶芷衡,看Y再给你示范一遍!”体育老师用半是责备(对她的)半是爱怜(对Y的)的口吻自顾自地说。
哨声响了。Y跃入水中,像一道橙色闪电分开蓝色的池水。芷衡从未见过她游过自由泳,但那一瞬间她明白了“模范”的含义——Y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为模范而生的,她从未见过那么笔直、有力的手臂动作,那么整齐的打水,那么轻盈的前进,如一艘快艇乘风破浪。相比之下,芷衡倍加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一架老旧的,笨重的沉船,理应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到水底,而不是被打捞起来丢人现眼。
她的脸颊发烧,眼睛滚烫,死死地咬着嘴唇。Y已经游完了第二圈的一半,折返回来。
戒急用忍。一个词语忽然跳入她的脑海,这是康熙写给雍正的朱批。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有一天我可以像你一样。我会比你更好,因为我经历过一无所有的苦涩,我知道什么代价是必须付出的,而且,因为这种付出,我一定会加倍珍惜我的成果。因为这是我某一天必将得到的东西。
“好,真棒,太完美了!”体育老师高声吼道,推了芷衡一把,“下一个你,加油!”
是时候了,芷衡默默地想。 我宁愿自己淹死在这里或者哭着跑回家去,然而我不能。退缩是懦夫的表现。 她看见Y在泳池另一端钻上来,抬起戴着橙色泳帽的脑袋,除下泳镜,朝她微笑。她不太能确定那一笑的含义,然而她已经决定了该如何做。她跳入冰冷的水中,埋下脸,在哨声响起前洗去了泳镜上的雾气和滚烫的眼泪。
“合格。”老师终于说。
她知道自己没有合格,只是再一次被宽容了。
Y已经消失不见了。
最后那堂游泳课似乎是个转折点。从那时起,她对高中生活的全部记忆便开始一分为二了:一半是秋季的澄澈的天,铺满绚烂的法国梧桐的金色落叶的大道,晚自习后被露水润湿的空气,机房里的静电声,读答题卡的机器有规律的嗒嗒声,布谷鸟的欢叫,清晨踩着铃声冲上五层时,大脑瞬间醒来的对崭新一日的预感;另一半则是属于她自己的道路,它如此神秘莫测,如此忠实地隐于黑暗之中。她看不出这条路通向何方,但它的存在赋予她一种不切实际的热望——在她那渺小可怜的生活中,内心深处她仍希望相信自己是 特别的 ,她不会注定平庸。倘若平庸,不如一死。将她和Y之流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区别开来的是什么呢?不是一两次月考的排名,不是高考成绩,而是对于虚无的认知。世界观?她压根没想过谁给了她这样的世界观。或许是基因里自带的虚无主义病毒,潜伏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里,时刻焦灼地等待时机,等待着给它的宿主以致命一击。
高二后半的日子像按了快进键一样过。时间飞逝,她和Y依旧没有多少交集,除了偶尔在排名榜上见到对方的名字。她摊开书做题,在草稿纸上画小猫,画没见过的风景,涂一两句忽然浮现在眼前的歌词。有时她停下来,看着自己因为写字用力过度而变形的手指,想象一年后的自己——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叼着烟,或是躺在草地上读书,任阳光从纸间的缝隙里飘洒下来。她想要自由,想过一种无视他们眼光的生活,那种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为什么要那样用力?为什么不能慢一点,从容一点,像那些被赐予天赋的人一样?那是她永远无法做到的。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拥有“漫不经心”的权利——包括展示才学的权利,以及展示身体的权利。
总有一天,这具不完美的身体要接受她的诘难,她的规训和惩罚,芷衡愤愤地想。 我要使它服从于我,成为我灵魂的展示面,而不是灵魂的障碍。
那时她还不懂,但她总有一天会懂得这样做的代价。只是,那代价如此高昂,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陶芷衡和上官澄美面对面坐在位于校园一隅的日式面馆里。澄美点了一碗大虾天妇罗乌冬面,几乎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汤水。芷衡点了一碗鳗鱼茶泡饭,却只吃掉了四分之三的鳗鱼,饭没动几口。
“你游完泳不饿?”澄美忍不住问,“上次咱俩可都饿坏了。”
芷衡“嗯”了一声。正常情况下,她俩都能把南方分量的“一大碗主食”轻松搞定。只是这天她心不在焉,心思浮游在游泳池畔的那个时刻,那个发觉自己的平庸、局限性,发誓要身体付出代价的时刻,以及其后奔向高考的一年半时间。在她的噩梦里,她总是坐在游泳池旁,不由自主地注视水中自己的面孔。
“这不是我。”她深感痛苦,哭泣着醒来——摸到身旁的日历,发觉时间早已过了2007年。而她也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成为平庸的大一学生。 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她安慰自己。
会考后班里调换了几次座位,每一次都是根据成绩。芷衡和一个喜欢Nirvana和物理的男孩子成了同桌。她偶然读到对方写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的一篇文章,被吸引住了,于是见缝插针地去借了书,从存在主义一直读到现象学和克尔凯郭尔。为了赶走高三课业的疲惫,她经常彻夜不睡地阅读,像不需要睡眠的机器人。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对哲学充满了初恋般的朦胧感情,但家长不可能允许她报哲学(或者中文、历史)——她已经选择了理科,就算将来调剂到文科,也只能是经济学、社会学一类吧。
她总是想着决定论的事,也想到死。人的各项“参数”是可以被决定的吗?倘若如此,人的命运也近乎被决定了。就像她天生是体育白痴而Y是运动天才一样。就像她学不好解析几何却违心选择了理科班一样。就像她所期望的自己从来不是真实的自己。在她的理想中,“陶芷衡”可以有两种版本:要么是甜美版——深褐色卷发,五官精致,纤巧,穿粉色系的日系连衣裙或有甜点印花的洛丽塔裙子,裸粉色口红;要么是成熟高冷版——短发,瘦高,苍白,不苟言笑,有《龙文身的女孩》女主或者凯特·布兰切特大魔王般的气质。而现实中16岁的陶芷衡,只是一个矮,黑,长痘痘,梨形身材,挂着黑眼圈,戴着不合适的眼镜,扎着幼稚的马尾的尴尬角色,既没有前者的甜美迷人,也没有后者的清冷和自信。作为如此尴尬的存在,她只能默默地做她最擅长的事——目前似乎只有学习和写作。而她的身体仅仅是这些理想形象的负担,它没有一刻、一处合宜,也并不好好听从指令。她的身体,连同她的性别特征,已是某种最为尴尬的存在,是横亘在她和未来梦想生活之间的活生生的阻碍。
她在饭桌上变得越来越沉默。而母亲为了弥补她的劳累和忧郁,总是变着花样把她爱吃的菜做给她——红烧鱼头、水煮鱼、烧茄子、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甚至也鼓励她吃炸鸡、汉堡包、比萨、冰激凌。那时她喜欢吃辣,喜欢吃海鲜,喜欢重油的菜。她还没有饭量的概念,不清楚中餐里酱汁的热量,也不知道油炸食品会刺激皮肤,加重青春痘。总之,与美相关的一切常识,她都一无所知。减肥?那可是个禁忌字眼,母亲把她的碗塞得满满当当的,每当她试穿一条裤子,嫌弃自己胖时母亲都安慰她: 那只是婴儿肥,上大学自然就会瘦了。 她也默默地吃着,心安理得地一边胖着,一边幻想高考后的生活。
高考后的那个六月异常炎热。她的记忆里有聒噪的蝉鸣,有放学后与好友一起路过的旧书店,有冬日街上飘来的烤红薯的香甜气味,有黄昏降临时城市上方的苍白余晖。她记得去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穿着老式的黑色筒裙、黑西装,唯一一套学校的正式礼服。她记得和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然后分手,拐进她和母亲暂住的高层公寓的小路,一层层爬上楼梯。11层。她本来是该坐电梯的。汗湿的手指捏着信封,发霉老旧的水泥气味。她透过升高的楼梯扶手间的空隙向下望去,一圈圈深色扶手勾出的令人眩晕的螺线形模糊了视野。
她发挥失常,没有去成第一志愿——本应稳中靶心的第一志愿。完美的考试机器陶芷衡出了差错。这下可糟了!他们没有说什么,但事实上都在盯着她看——她又一次偏离了正确的路,无法像Y和其他好学生那样。他们顺理成章地被理想中的学校录取,顺理成章地毕业,顺理成章地找到好工作,顺理成章地结婚,顺理成章地养育和他们一样优秀的后代,顺理成章地到死之前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永远踩在时代的节拍上,像做广播操一样,一、二、三、四。
只有她,只有她是那个异类,一个惧怕体制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寻求体制接纳的异类。或许那是唯一的办法,因为没有好学生的光环,失去了保护伞,她便怀疑自己活不下去。
可惜命运再一次证明,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失败者。
“再等等,还是有转机的。”母亲叹着气说。他们责怪她为了她的第一志愿放弃浙大的自主招生。她想学物理,而且一定是某校的物理系。他们却开始悄悄打听去英国和澳大利亚的事情了。
但数日之后,她竟然收到了香港几所大学的面试通知,并不怀信心地准备了一阵。最大的难点却是挑选服装。芷衡在高中三年不爱装扮,也不怎么逛街,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私服。为了这些面试场合,她不得不去购物,除了一些昂贵而愚蠢的迪士尼和小熊牌T恤及阔脚牛仔裤外,她想不到买什么好。母亲于是让她的学生陪芷衡一起去,买了些稍微正式的女装,包括一条长及脚踝,微微收腰,像朵大红喇叭花一样的无袖连衣裙。芷衡觉得这能掩饰她身材的缺点,于是买下了——当然,她还是只能穿下中码。回来试穿时,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又觉得难以忍受。“难看的不是这裙子,是我。”她想。
她面试时还是穿去了。
考场很讽刺地设在她的第一志愿那所大学的演讲厅里,那曾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路线之一。那天下着细雨,父亲把车子停在校园外不远,她穿着浅色凉鞋,撑着伞,微微提起裙子,艰难地走过积水的小径。面试官是个笑眯眯的英国老教授,给人以亲切幽默的印象,一直鼓励她多说自己的意见。而她,在搞砸了上一个面试后,也没有做太多额外的准备,几乎一切纯凭直觉作答。
面试结束时,她走出房间,扫了一眼水汽迷蒙的窗上的倒影。 我并不适合红色 ,她自嘲地想, 而且手臂太粗了 。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凝神听窗外的雨声。直觉告诉她这一次是成功的。
录取通知传来时,父母松了一口气。除了学费,去香港还比去英国省下了不少他们去看她时花在路上的时间。形形色色的人来家里道贺的时候,她只出来应酬一下,便钻回房间里,看书,整理旧文件。政治学是什么?母亲说了,这个口径宽,之后读研找工作都容易,而且还有认识的X教授照应。母亲是希望她进学术界的,至于所学为何术并不重要。学位是块敲门砖。一个人上大学起就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母亲送给她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必备书籍,从高效生活习惯到个人管理。她全都接过,塞在床底,夜晚继续读《跳房子》和《卡里古拉》。还没来得及品尝大学生活的自由滋味,她就已经对它淡漠了。
她过起黑白颠倒的生活。戴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声,在房间里光脚跳舞。有人敲门的时候,她就假装还没睡醒。父母又变得宽容起来,大概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
暑假里她瘦了3千克,或许因为炎热、沮丧或黑白颠倒。大概是唯一的好事。
又过了两个月,她像袋鼠宝宝一样蜷缩在毯子里,故作不屑却又好奇地望着舷窗外越来越近的灯火辉煌的都市。它在墨紫的天幕下缓缓张开,像一只巨人的眼朝她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