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其实很不擅长面对新的环境,认识新的朋友,总有点手足无措,我和燕妮抱怨如果人和人之间能跳过寒暄的尴尬直奔主题然后欢欢乐乐在一起能有多好,燕妮说:“你该吃药了!这是病得治,叫社交恐惧症,你属于安提社交,英文Anti-social。”
燕妮至今仍对我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的经历叹为观止,她原话是这么说的:“向暖,如果你要是没有来南京投奔我,你一定会在明安那个小破镇子养着八十只流浪猫抱着张小娴的书孤独终老。”
靠,我居然无从辩驳!
介于我最近倒霉的运势,我在查了五遍某度地图提前一小时出门的情况下,比原计划提前了半小时报到我的新单位(迟到的半小时归功于南京CBD万恶的早交通)。
我看着某度地图,再一次确定自己站的地方是全南京城最高档的写字楼德美广场,转到服务台被告知EL Boutique在十楼。
不确定地登上电梯,门一打开看见黑底烫金字的大牌EL Boutique,推门一看H形的办公室,左排是全玻璃的一个个小OFFICE,右排是一水的办公桌,开放的空间,桌上除了电脑、打印机、扫描仪,再没放任何多余东西(后来才知道公司无纸办公,大老板是洋派作风,对整洁的要求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红白格调的简洁装修,桌上摆着几盆白色的兰花,正对着的墙上挂着COCO CHANEL的侧影画,题语:“Fashion changes,but style endures.——Coco Chanel”(时尚更替,风格永存——香奈儿。)
我突然怀念明安银行里的小格子间,桌上铺的零食茶包小可爱的工作环境。简直是大相径庭!在这一刻我才真实地觉得是把自己流放到一个完全不知的行业和职位。一面的自己跳着草裙舞暗自给自己打气:向暖啊向暖,你也太牛叉了,二十八岁第一次做的人生决定绝对是对的!另一面的自己又戴着三角眼镜数落:果然是冲动的水瓶座,后悔了吧?想逃了吧!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坚强,直到有一天你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Hello,你是向暖吧,我是Rosy,EL Boutique的接待,老板去米兰时尚周了,我带你熟悉下环境吧……”前台Rosy是个有小虎牙的高挑长发美女,声音甜人更甜,“这是咱们的美女会计阿MAY苏眉,采购总监Mark老马,市场部……”Rosy说话极快,边走边说,走起路来裹臀的一步裙款款生姿。
我无意中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其实我和Rosy一样高,可是我从小长大就被说是个高个子,弄得有点含胸。
立即挺胸微笑默记,记脸和人名着实是一件麻烦事。
唉,找工作难,找到工作也难。谁和我说每每遇到这种新环境就热血沸腾,长袖善舞来着?抽他!
Rosy说:“德美广场有一半的牌子都是我们代理的呢!”
德美广场是城中第一奢侈品商铺,所有大牌都能在这找到。我不由咂舌,其实很想问你确定真的雇我了吗?
托这大半年丧心病狂的大面积撒网的福,我实在不记得自己到底投了哪家,弄到每每收到对方的联系电话都会紧张,还硬要装出一副“我是不是你的唯一没有关系,但你一定是我的唯一”的恶心样。说说都是一把伤心老泪。
不知是不是我疑惑的表情,Rosy见了亲密地挽着我的膀子问:“亲爱的,听说你的简历是我们老板亲自拿过来的,你和老板原来认识?”眼神充满打量。
我再一遍感叹于人家嘴甜自来熟,一面问:“老板叫什么名字啊?”
Rosy答:“你不知道吗?公司名就是老板的名字啊,EL Boutique,Boutique是精品店的意思,EL是老板的名字啊,Elena,中文名彦艺宁。你不认识吗?我们老板和很多明星还有不少的富豪都有关系呢!”
我突然想起昨天车祸的精英美女,隔壁的帅哥似乎是喊她Elena的,但又不确定,只好胡乱点头笑笑。
Rosy看我笑而不答又转话题:“亲爱的,你皮肤真好,你哪人?肯定是咱们江南人吧。”
我答:“我是明安人。”又觉得自己这样初来乍到还是热情点好,问,“你呢?”
Rosy说:“我是江苏这一带的。”具体哪个城市不再说。
我便笑笑只问:“那我具体的工作是什么?”
Rosy答:“这个Mark会告诉你的。”又热情地说,“亲爱的,中午一起吃饭。”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Rosy让我想起上一份工作,银行里帮派分明,初去就被一个同龄却早入行的姑娘祖宗八代问了个遍,我那时候大学毕业骨子里还是有股学生气,有问必答,末了反问人家,人家却答:“哎哟,你好爱问哦。”从此渐渐有了保护意识,不知道怎么答怎么做的时候就微笑。
人都是在跌爬中长大,只是过程有点心酸。
采购总监Mark老马是个四十多岁的中美混血,身材保持得宜,说话半中半洋,但对我这个英语系毕业的不成问题。通过他的描述,我知道我的工作是全方位的综合性的,就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刻要用我我都要立即支援。怎么样?听起来很不错吧。其实一句话:传说中的万能补丁,那里需要贴哪里。听过职业经理人吗?我就是职业助理!
所有一切归零重新开始,好在我这人有一点优点也是缺点:做人太死,南京话叫“碍”,认准的东西就死磕到底。
从银行职员到奢侈品店小小行政,什么杂活都得学都得干,一个月下来脱了层皮,好在渐渐掌握其中窍门。和周围的人员也算打成一片,最熟悉的就是采购总监Mark老马和高级会计May苏眉还有前台Rosy。
老马是我看过的最像中国人的美国人,市侩抠门,还时不时爱和公司的众美女调笑一通,如果不看他的蓝眼睛和棕色头发,我简直以为他就是地道的中国猥琐大叔!忘记说了,他是个不婚主义者。
会计苏眉是个古典美人,皮肤白皙身材娇小,因为工作的严谨性很少和大家一起说笑,感觉是个严肃的冷美人,但是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开头几次,我的数据做错了给她,她都会默默帮我改好。
前台Rosy的中文名不知,她是个甜姐,我想起来燕妮形容过他人的一句话放在她身上同等适用:“这张嘴长在她身上真是没有白长。”
但奇怪的是,我对苏眉的印象反而比Rosy好很多。Rosy让我想起去东北玩时商店里的大妈,开口就喊顾客:女儿、儿子,我绝对不会骗你!
比起这种一开始不知从何而来的热络我反而欣赏那种顺从本心的真实,从不熟到熟的一种交心的过程。
一转眼四月初春春意浓,这一天还没进门我就在空气里嗅到女性荷尔蒙萌动的味道,一推开门好几个门店的店长都在,这些做奢侈品销售的店长们天生貌美又深谙妆点之道,今日似乎格外精心,拿货单时我偷偷问老马:“姑娘们今天是怎么了。不是一号才开过会吗?今天怎么又集会了?”
老马给我解惑:“非也,非也,今天是咱们老板和股东们过来开会谈融资的日子。”
虽然Elena还没出差回来,但我基本确定她就是车祸的美女,我隐约听说EL Boutique虽是Elena也就是彦艺宁创立,却是她弟弟和合伙人公司注资。小老板彦艺宁华裔出生家底雄厚加上眼光虽好,却是除了签品牌下单其他杂事一概不爱管,都是她弟弟和另一个合伙人管法务和融资的,这两人有自家的公司,IT房产都涉足,据说连整个德美广场都是他们的,公司里叫他们大老板和二老板。奢侈品行业到底是有钱人的玩意儿。
老马抱着杯子悠悠喝了口铁观音,狡黠地眨眨他的蓝眼睛:“咱们的这些头牌们都是High maintenance(维护性高),眼光高得很,旁人是绝对看不上的,就不知道今天她们抽中的是几等奖。”我虽然疑惑,还是努力压下八卦的心回去做事。
到了十点的时候,才看到门口走进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我赶紧进茶水间帮忙,一出来看到各个店长都眉开眼笑却又装作万分矜持,补妆的补妆,说话的说话,拿杂志的拿杂志。老马朝我挤眉弄眼比口形说:“头奖。”
比画间Rosy已经端着泡好的茶走了进去,我伸得脖子都快断了只在门推开的时候看到了个侧影,似曾相识。
Rosy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和众店长比了个V的手势:“耶,男神驾临!”
众女又开始骚动,我暗想这年头女人好色起来真的是不比男人差的。老马又吸了口茶:“啊,春天,真是个交配的季节。”
会到了一半,Rosy要出去办事,万分不舍又似乎给了我天大好处一样地交代我继续她的工作,耳提面命我快到中午的时候要提前电话去楼下酒店订餐:“你才来不熟悉,这份是常来客户的名单,哪个喝咖啡哪个喝茶,哪个喝咖啡加奶,哪个喝咖啡不加糖,哪个吃饭吃素,哪个吃饭吃鱼……哪个什么菜过敏都在上面,你一定要看仔细,里面的人可是一个都不能得罪的!”
我这个人有点不好,就是关键时刻总掉链子。
基于我最近掉链子的频率,我捧着“圣旨”很是惶恐,很想不要这个“天大的好处”,最终还是站在茶水间里研究手里的单子,一串的人名,后面都贴着不同的小贴花,咖啡的贴红花,茶的贴绿花,不加奶的贴蓝花,不加糖的贴紫花,不吃肉的贴粉花,不吃蘑菇的贴黑花,不吃花菜的贴黄花……
正好古典美人苏眉进来倒茶,我立即扑上去对她闪动小狗般的眼神:救救我。
在美人耐心的讲解下,我总算搞清楚谁是谁了,突然发现这个名单上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一个名字:谢南枝。后面跟了三个星号,然后,天哪,一连串的五颜六色的贴花,简直可以去评选小红花代表了!
我指着这个“谢南枝”和苏眉抱怨:“这个谢南枝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喝咖啡不喝茶,不加奶加豆奶还不加糖,不吃肉不吃花菜吃鱼……这么挑剔,还是地球人吗?干脆不吃不喝,喝空气好了!”
苏眉刚想开口就被手指敲击的叩门声打断,回头一看,我差点自戳双目!时隔一个月,就当我以为霉运去光的时候,我的芳邻先生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一手插在西装裤口袋一手五指随意扣着一个不锈钢锃亮的星巴克咖啡杯闲散地靠在门框上,就当我认为他这副画面完全可以被雇去拍星巴克广告并且能够一炮而红的时候,他只是极其冰冷地吐出四个字:“咖啡没了。”后飘然离去,留下在春暖花开的四月突然感到冷飕飕的我,我边疑惑苏眉的自求多福的眼神边手忙脚乱地开咖啡机。
中途,我拿着影印好的中英文两式合同给里面的大人物一个一个签字。其实我在老远处的时候已经接收到了芳邻先生时不时飘来的冷刀子,当我最终哆嗦地走近他的时候,我看到他微微皱眉接过文件,他拿笔的手指修长,微垂下眼阅读的时候睫毛像把浓密的扇子在眼睛下扑下阴影,他肩线平滑却有力,站在我的45度角正好看到他完美的侧脸,一粒扣铁灰色的西装配白色衬衫法式铂金袖扣和银色领带,西装上衣露出白色亚麻口袋巾的边角,我在这时又不由想起我那迷恋韩剧的老妈说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长得帅又会穿衣服的男人最可怕!
就当我在走神的时候,我看到芳龄先生的万宝龙笔动了,他大笔潇洒一挥在Surname下签下个隶书的“谢”字,真是好看有风骨,我想。
然后他又在Given Name下签下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好像是“南枝”,嗯,有个性,我想。
嗯?谢南枝。
啊!谢南枝。
一瞬间,我醍醐灌顶般脑海中破译了苏眉那原来是“你要倒大霉”的眼神。
他不是叫小明的吗?
他不是叫小明的吗?
我抓狂地看着曾经施舍我青岛啤酒的“小明”同学,他像是了解一样地看着我脸红成熟虾子,然后嘴角慢慢扬起一丝玩味的讥笑。
我接过他的合同,如行尸走肉般晃出会议室。
当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晃到了座位的时候,我那平日门可罗雀的职业助理位置突然被很多的美女包围住,店长A吐气如兰地问我:“谢总来了吧,快给我看看签名!”店长B使劲地晃我:“谢总今天穿什么衣服打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市场部的美女总监拿过合同,高举过头顶,充满赞叹饱含仰慕地说:“愿及南枝谢,早随北雁翩。咱们大老板写字都写得那么漂亮,唉,这么完美的人叫人怎么办是好啊!”
我抢过合同,仔细地看了那谢某人签名上的备注:“chairman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董事会主席)。
Too bad,so sad!我顿时觉得我的英文要被玩坏了!
最终,Rosy在午餐前赶回来救我于水火,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觉得她是如此的可爱到让我感激涕零的地步。我在员工餐厅吃完菠菜吃花菜吃完花菜吃茄子,吃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回来,总算逃过了和恶魔的再次相遇,我在吃饭时无数次的自我检讨和自我讨伐,终于我总结出我如此的倒霉还是从我和那倒霉前男友分手开始,看来我得加快步伐相亲认识新人抛除霉运。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很大方积极地通知身边的所有远亲近友帮我物色相亲,作为一个被逼急了的大龄女青年,要积极面对自己的问题,只有面对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不顾脸面,发动世界,积极相亲!我深以为然。
晚上的时候燕妮打着关心我的生活的旗号来我这行蹭饭之实,其实我并不是个不会做菜的人,只是在外面被操得像一条狗一样,回来还要折腾一个小时弄得一头油烟只为了一桌自己还吃不完的菜,实在不是我的风骨。
我决定招呼燕妮吃韩国料理和我多个月的收集珍藏——各种口味的乐事。
于是就变成了燕妮和我一人抱着一碗辛拉面,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啃着薯片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局面。
我放下面碗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满足!”
燕妮用她才做完精美指甲的手夹了薯片丢进嘴里:“你知道方便面在胃里三天也消化不了,薯片全都是添加剂防腐剂,你就拿方便面加薯片招待我,就不怕我吃了变木乃伊?”
我喝了口可乐鄙视她:“得了,你现在是非常满足好不好,终于趁你男人不在,你吃泡面的时候眼睛都放绿光好不好!”她的男朋友是个向佛的生意人,彻头彻尾的健康主义者,最要命的是只吃素。
燕妮说:“那你应该放对M记的鸡翅在我面前试试看,我现在的嘴巴都淡出鸟了,你没看到他看我吃肉时候的眼神,居然和我说:你的肚子像个火葬场,每天往里面投放各种动物尸体,多脏啊!我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老娘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看到豆腐就想撞墙,再下去别等升仙我就快圆寂了!”
我拿脚踹她:“走,趁你男人出差姐带你吃肉去!”
燕妮夺过我的可乐喝出二锅头的气势猛灌:“没力气了,你这很好,不用化妆打扮……”我看着她穿着我好几年前去迪士尼买的维尼熊的大T和高中时代的肥大校服运动裤,塑料夹子夹着她刚花了上千大洋烫的大波浪,刘海还用黑色的塑料粘粘起来露出个大脑门,简直难以让我联想到她刚在机场送走男友,进门时一身黑色蕾丝连衣裙高跟鞋香奈儿包的样子。
当然我也无法否认我现在的状况能比她好多少,因为我俩是一模一样的行头,大T肥裤,夹着头发露个脑门,一人捧一听可乐光着大脚丫窝在沙发上。
两个女人在周五的晚上只能如此蓬头垢面地看肥皂剧实属凄凉。
“喂,看点电影?”她踹我。
“随便,自己点。”我懒得动。
“《断背山》?”她扒拉着我的收藏碟。
“你好这口?不看,太伤感!”
“《肖申克的救赎》?”
“不看,太杀脑细胞!”
她摔碟子怒:“这不都是你收藏的?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玩耍了?”
“能啊,这些并不代表我现在要看啊,找点轻松愉快的。”
燕妮说:“喂,曾经我认识的那个有深度的文艺女青年到哪里去了?”
我笑她:“你当我是你,大作家,现在让我看《指环王》我都能看睡着。”没错,燕妮是一个作家,虽然她自己说她是个美女作家,我承认她是美女,但作家?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嘴毒的文化女流氓。
燕妮吐槽:“你老了!衰老症状第一条,已经没有办法去享受电影了。”
我对她举举可乐致敬:“嘘,小心我杀人灭口。”
她这个影后立马捂嘴:“杀谁?杀我?还是杀我告诉的人?”
“……”
我小的时候总是不懂妈妈为什么喜欢看肥皂剧,那么恶俗的剧情,而且她还能边看边在沙发上睡着了。尔后,我懂。
不是我们的父母太俗,太平凡,而是她们不得不被生活折磨低头,渐渐地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那些。她们也曾不甘愿平凡却有太多无奈。
我们曾经都是自以为是的少男少女,以为有着不俗的品位,以为能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落尘世。然后发现,无论飞得有多高,却,还是世间的微尘里的一粒。
渐渐,落地,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