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晨八点的南京城，让我有想弃车逃跑的冲动。我想念家乡明安，闲适的早晨，流水的小河，卖油条和豆浆的小街。

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早知道就不要逞能答应燕妮帮她送车去市中心。

今天有家理想公司的面试，燕妮同学在外地一听面试的地点就拜托我把她的车子送去附近，也正好帮我省点赶路的时间。

唉，其实早上的点还不如搭地铁的，但燕妮这么拜托又帮忙的样子，就只有答应。

打开镜子戳一戳脸，里面的人小圆脸大圆眼二十八岁还是憨憨的模样，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干练的人呢？但从学生时代起拜托我帮忙的人就不少。难道就长着一副传说中“不容易SAY NO”的脸？

事实好像也的确如此。我摸摸鼻子打开收音机，到处都是堵车的报道：长江路出现小摩擦……其实很久没开车了，有点抖，一遍一遍地默念很好很好，下面打左转灯……起步……

才这么念叨，只听“砰”一声，一个激灵一踩刹车，又“砰”一声……撞上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感觉副座和后面哐哐来了两下，“嘭”一声安全气囊也就跳出来了，还好脸是靠后的没有碰着，但顿时一股子焦味，看不到什么情况，我以为车子要爆炸了，赶紧跳下车来，腿是软的，浑身打战。

下来匆忙一看，对面直行的车子撞了正要左转的我的车，后面又被一台SUV追了尾。四面八方的喇叭响了一片，还有一群围观的大妈大爷，已经来不及想骂人了，我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想了想拨了电话给燕妮，哪知道这妮子居然关键时候掉链子不接电话，有点傻眼，瞪着手机，这时候突然不知道打给谁了。打给父母？二老都在明安，再说不是白操心？

打给好朋友何佳，人家还在上班，再说也不在南京。

近的怕担心，远的又怕打扰。

我无语望天，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春意正浓，难得天上有点点白云，街上那么热闹，车水马龙。

那么多的人，那么好的世界，现在出了事，却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凉。还有止不住的害怕，那么暖和的天，竟像刚在冰窖里捞上来，上下牙直打架。

“哎，我说，妈的，你左转不看啊！长不长眼睛啊……”对面的车主跳下车就拉开嗓子奔过来，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指上戴个金戒指都快戳我脸上了。

分明是对面的车闯了红灯，现在还嚷嚷着赔钱。

我一向主张息事宁人，就是传说中的别人打你左脸，你最好默默走开，再不济就伸个右脸。

可我现在一个把钱借给前男友的大龄待业女青年，山穷水尽，脸可以不要，钱不能没有！好不容易去面个试还碰上这么个倒霉的事情，人被逼急了自然小宇宙全开：“我看得很清楚才走的，分明是你闯的红灯，你的全责！别恶人先告状！”

“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我走的时候明明是黄灯！”

“我哪只眼睛都看得清楚！不信你问这些行人！”随手一指，早上的高峰期，又这么多围观的人，就不信没人看到。

偏偏看热闹的人有，被这么一指又都缩了头，没人愿意花时间找麻烦。

披金戴银的车主有些得意：“找啊，你看看谁看到的！”真是要被他的嚣张气死！

“我看到你闯的红灯。”只听得一个干脆的女声说道。

我回头一看，一位气质干练的美女拿着手机走过来，约是那SUV的主人。

我这才得机会乍一看追尾的SUV还好不是特别严重，前面的灯破了，挡板耷拉下来，这么安慰自己。

再一看有点想哭，才发现这是路虎，还不是LAND ROVER而是高配的RANGE ROVER路虎揽胜！

正五雷轰顶地琢磨着要算了我的责任怎么办，那美女已经走到旁边，白西装白西裤，里面黑色低胸V领，V得恰到好处，只见蜜色肌肤却不露沟，黑色尖头高跟鞋黑色公文包都在阳光下泛着亚光。整个人就灼灼的写着两个大字：Business Women！

只听女郎斩钉截铁地说：“你闯的红灯，我们俩的车子你付全责。报警吧。”说完已开始拨电话。她也不和人吵，也不说“可能”“应该”，说话快而准，估计是个常发号施令的，利落得很。对方反而愣了。我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暗自又打量了她一眼，短发到耳下三寸，轮廓突出，高鼻高颧骨，蜜色肌肤紧实。不是传统的美女，整个人却十分有存在感。暗自猜测她的年龄三十出头，再一次希望自己三十多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气魄。

那男的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凭什么你的车我也付啊？明明是你俩的事情！”

尔后就是等警察来，那男的还继续在骂，那女郎却是眼神都不给一个，倒是接了个电话说：“喂，小明啊。”“嗯，撞车了。”“没事，在鼓楼这……”

我有点好笑，从这么个御姐嘴里叫出个小明，像恶俗的广告里秃顶男人回答电话：“喂，小丽啊。”效果是一样的。

真不知道这个小明长啥样。摇摇头想自己真是个二百五，这关头还笑得出来，赶紧叫了拖车，关键时刻只有我的车是开不了了。

等拖车来，警察来，安顿了大概，看看表都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误了面试就得不偿失，我对那美女说：“我叫向暖，不好意思，我有面试，要现在走……”那男的一听开始嚷：“不许走，你想溜啊！”

我懒得理他只对干练美女说：“如果真是我的责任，我愿意负担后果！”想给她电话又怕对方以为我不靠谱，身上又没有名片，想了想，掏出了张简历，双手递过去。

对方开始微讶，扫了眼纸眼里带了点笑意。

我收到了她的笑意复又觉得自己傻气，但不想留个坏印象，而且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责任就是怎样都逃不了，还不如大方的好。只是看看燕妮瘫痪了的马路杀手小捷达，再看看对方雪白锃亮的路虎，心是凉飕飕的。

又看看表，不好，看来赔了车子不算，还得赔上面试，正准备火速劈开人群狂奔，突然看人群里排山倒海般走出个人来。

他一走出来，我就想骂坑爹啊，这不是昨天的那位芳邻先生吗？下意识看看表——欲哭无泪，这还不到24小时，我就在两次人生最惨烈的时候遇见他，到底是上辈子多么誓死不休的折磨此人才能得来这辈子如此丧心病狂的遇见啊？

我这边创作剧本了半天，他人却像没看见一样喊了声：“Elena”，果然这世界上所有的美人和有钱人都是有“贵圈”的，那干练美女回应了声：“Ryan”。

我暗自想，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小明？

美女问：“你怎么来了？”

他答：“接到leo的电话，正好在附近，要帮忙吗？”

美女说：“不用。对了，你有时间吗？能送下这姑娘去面试吗？她好像要迟到了。”指了指我。

如果是平常我绝对要虚伪客套一番，如此情况赶紧接口：“如果方便的话就最好不过了，谢谢，麻烦啦。”

这位“Ryan”同志显然这时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微皱眉头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记起了我是WHO，立即换上小狗一般的眼神看着这位“Ryan”同志，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完全将昨日之耻抛之脑后，没有钱的女汉子要能屈能伸。

最终女汉子得到胜利，男美人轻轻转身说：“走吧。”

上了车，报了地址，即使是十万火急，我也不想失了礼貌，说笑：“不好意思啦，耽误您的时间。”对方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搭理，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搭在车窗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好吧，我也是有脾气的！就当他在发呆，别自讨没趣了。

他没有开收音机也没有放音乐，车里安静极了，除了窗外沙沙的风声，就是尴尬的静。空调吹出干燥的风。

我百无聊赖只有偷瞄身边的人，他今天比昨天还要精神很多，约是理了头，头发根根微向前立着，发色黑黑像茂茂的青山，没有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向下是青青的干净的鬓角，下颚骨L形的棱角曲线分明，不蓄髭，纤长的颈线，圆润的喉结。这人肯定经常锻炼，肩线挺拔，白衬衫挽起七公分正好露出麦色小臂的线条也很是饱满有劲……

“到了。”他说，声音微凉，没有看我。

我这才回神，什么时候从偷瞄变成偷看？从偷看升级成看呆了？

丢人啊，难道我真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还是赶紧找男朋友吧。

我抱着这般不堪打击的心情说了声：“谢谢。”准备下车，听他问：“你面试××晚报？”

我点头：“是啊，我看招文员，虽然我之前都在银行，但大学学的是英语，而且也修了意大利语，应该有点希望……”自己解释了半天，看人家那边又陷入沉思。摸摸鼻子，又自作多情了吧不是？

检查好东西，下车，正关车门的时候忽听得他说：“Good luck。”留下话，扬长而去。

美人的心真是让人好生难以捉摸啊！我看看时间还好，赶紧狂奔！边奔边天马行空地想，这是拍电视剧吗？该死的编剧给我滚出来！

一大早的车被撞了，还遇到两美人，男美人送我来面试，又阿Q地自我安慰会不会像演电视里演的一般超常发挥逆转局面破格录取？

可事实上现实中大多事情都如此平常，哪有那么多的奇迹？

一进门，黑压压的人，大把的新闻研究生和我这个非专业且毕业已多年的本科生竞争这一个位置。

我毕业时曾发誓不想再体会等待考试等待发卷的心情，却发现以后多的是比考试和发卷更紧张的时刻。深吸一口气，我尽最大努力保持平静地走进面试室，面带微笑地迎接今天第一个也是这几天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向小姐，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晚上接到未录取的电话的时候我非常平静，事实上我觉得对方能打个电话给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也不想去问没有录取的理由，拒绝的理由和分手的理由大抵有些相似：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咱俩不适合。

其实都是狗屁！

紧接着又接到母上大人的电话，我没有提起车祸，在外的子女要习惯报喜不报忧。

母上的逻辑有点混乱，一会儿让我赶紧把工作找了，一会儿让我立即相亲嫁人，我没法挂电话，只有把电视打开，边看电视边听，具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末了只听我娘河东狮吼：“你如果再这样两边没着落就立即给我滚回明安来！”

还没把快震聋的耳朵安抚好，父亲的电话又来了，愣了愣，按了电视静音，接了电话，向名茂同志有点小心翼翼：“丫头啊，工作找不到慢慢来。”

敷衍了几句，觉得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哗”一声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新酒店公寓的设计做得很好，虽然阳台都是开放的，但户与户之间都隔了一定距离，间隔还做了绿化种了不知名的绿植，大家能看到不远处的高尔夫球场却又看不清近邻的动向，很好的保护了隐私。

只有我和左邻的房子在一个侧面，左邻更是得天独厚，东南两边都占的大阳台，旁边绿化的藤叶都隐隐地快长到阳台里去了。

父亲还继续数落：“好不容易托你孙阿姨找的银行工作，平时她又那么关照你，结果你倒好，说不干就不干了，招呼都不和人打一声就跑到南京去了，真不懂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我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再不吐出来就要卡死了：“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干了吗？我看到你和孙蓉在一起！你们俩早就在一起了！难道要我和所有人解释我上司和我爸搞在一起？”

心像卡在喉咙里，露不回去又吐不出来，说完没有轻松多少，反倒更烦躁了。

只听电话那头很久的寂静，父亲的声音又响起：“丫头，你……”好像老了十几岁。

我飞快地说：“就当我没说过吧，我谁都没说，我妈也没有，下次再说。”挂了电话。

喘着粗气，仿佛跑了八百米，飞快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说出口的话怎么可能吞回去？

手机点进了闺密何佳对我今天朋友圈上“霉运罩顶，求转运”状态的回复：“速速归来，姐妹们帮你消灾去霉大醉八八六十四天，不醉不归！”

我从小在明安出生成长，没有多大的心只求回家有饭，逛街有伴，工作无难。二十七年从来没想过离开，有谁会想离开父母，离开家乡，离开一切熟悉的安逸的生活，跑南京重新发展？就算告诉何佳离开的原因，也一定会被她臭骂一顿，为了这么个破事耽误自己！但又没法接受这种关系找来的工作，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何况我也不会告诉何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以前看电影，梁朝伟对着树洞说秘密，我觉得是装B，英文叫zhuang blity.后来才知道，有些话，对好朋友不能说，对父母不能说，对丈夫也不能说。只能自己咽下去，烂死在肠子里。

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隐隐有夏初花的芬芳，不知哪家传来新闻联播的结束乐，有狗的叫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远处的车声，突然回忆起大学前吵着看完电视被爸妈念叨去做作业的日子，总是偷偷玩电脑和父母游击战，那时觉得有做不完的作业，总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现在想来却突然怀念那样平静的生活，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就一去不回头了。那些曾经以为的永久突然都像约好了一样成群结队地甩了我。

“啊！妈的！他妈的！F*CK！F*ck You……”我一个接一个地吼，此人已疯，请烧纸钱。

“嗒”一声易拉罐开瓶声打破了这一串不堪入耳的马赛克版呐喊。快把二十七年从来不说的脏话都说了个遍就差骂意大利语版的了，我突然才发现原来是有听众的，根据墨菲定律，这个听众必须是左邻先生！

把手和头伸出阳台，我努力挥了挥手：“哈罗，小明帅哥，托您的福，我今天的面试没有面上。”对，说的就是你的乌鸦嘴！

对面没有说话，有点点的红光，可能在抽烟。

我继续挥手：“喂，独醉不如众醉，扔我一瓶吧。”反正在二十四小时内见到此人三次，每次都在丧心病狂的自毁形象，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吧，反正别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对方当人就是了。

等了半天，“啪”一声红色易拉罐掉在阳台上，我扑上去一捡，怒了：“谁要可口可乐！我要酒！二锅头！”

以为要放弃了，又是“啪”一声，我乐了，美男也喝青岛啤酒。

盘着腿坐在地上，打开易拉罐，咕咕地喝了几大口，就有醉的趋势：“喂，你说为什么找工作那么难？赚钱也那么难？谈恋爱那么难？结婚也那么难？你说，到底为什么？是现在那么难，还是以后都那么难？”

反正知道人家是不会搭理，我自顾自地喝着说着。

就当我以为快醉死在阳台上扑街时，他的声音穿过夏夜的蝉鸣，透过油油的绿叶，从静寂的夜里传来：“天下本来就没有简单的事，没有容易赚的钱，只有比现在还辛苦的辛苦，比现在还要困难的生活。生活若是真实不堪，那真是比你任何想象的不堪还要不堪。”

不知是这酒还是这夜，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声线算得上很不错，醇厚的男低音，带点长期吸烟的沙哑，像羽毛擦过砂纸。让我想起一个单词“HUSKY”，不是雪橇犬，而是——他的声音。

他的烟火在层层的绿叶里忽明忽暗，像极了萤火虫。

我突然想通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去。并不是这个工作困难，简单的工作谁都会还要你做什么？不再是小时候，让你做的都是最简单的事。并不是做这个不赚钱，做那个能发财。如果做知道的事情都无法成功，那么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才能把没做过的事情做成功？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傻帽，放弃那么好的环境自己出来闯，银行里接我位置的人都要偷笑死，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有点悲壮的孤勇。跑来南京并不是一时之气，也不是了逃避。

在这个初夏的夜，在旁边男人淡淡的薄荷烟中，我终于承认：“我不喜欢现在的我自己，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想变成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但至少我肯定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向小姐，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

如果真的要自我介绍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这样坦白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向暖，小的时候我坚信十八岁时会变成美少女战士，很显然，十八岁我没有变身。后来二十八岁，我还是没有变成想要成为的人。现在的我，有一份不好不坏既不喜欢又不愿辞职的工作，这样的关系同样适用于现任男友身上。二十八岁了，没有高干来救我于水火，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在别人面前装作活得很好。二十八岁，我依然没有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啊？你还问我后来？后来，似乎转运成功，宿醉之后的早晨我接到电话：“请问是向暖向小姐吗？这里是EL Boutique。请问您是否还在应聘中？如果是的话，请您九点到我们总部来一下，地址是……”

似乎不记得有发过简历给什么EL Boutique，我努力回想，昨天居然喝啤酒也能喝断片，连什么时候爬到床上都不知道，再努力地回想，脑海里闪过我穿着裤衩叉着腰大骂中意法德英粗口的样子……和经过厚颜无耻的讨要后隔壁丢来的可乐……OMG！可以来个闪电劈死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