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出身于雅典的贵族阶级,父母两系都可以溯源到雅典过去的国王或执政。他早年受过很好的教育,特别是在文学和数学方面。到了二十岁,他就跟苏格拉底求学,学了八年(公元前407——前399),一直到苏格拉底被当权的民主党判处死刑为止。老师死后,他和同门弟子们便离开雅典到另一个城邦墨伽拉,推年老的幽克立特为首,继续讨论哲学。在这三年左右期内,他游过埃及,在埃及学了天文学,考查了埃及的制度文物。到了公元前三九六年,他才回到雅典,开始写他的对话。到了公元前三八八年他又离开雅典去游意大利,应西西里岛塞拉库萨的国王的邀请去讲学。他得罪了国王,据说曾被卖为奴隶,由一个朋友赎回。这时他已四十岁,就回到雅典建立他的著名的学园,授徒讲学,同时继续写他的对话,几篇规模较大的对话如《斐东》《会饮》《斐德若》和《理想国》诸篇都是在学园时代前半期写作的。他在学园里讲学四十一年,来学的不仅雅典人,还有许多其他城邦的人,亚理斯多德便是其中之一。在学园时代后半期他又两度(公元前367和前361)重游塞拉库萨,想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两次都失望而回,回来仍旧讲学写对话,一直到八十一岁死时为止。《法律》篇是他晚年的另一个理想国的纲领。
柏拉图所写的对话全部有四十篇左右,内容所涉及的问题很广泛,主要的是政治,伦理教育以及当时争辩剧烈的一般哲学上的问题。美学的问题是作为这许多问题的一部分零星地附带地出现于大部分对话中的。专门谈美学问题的只有他早年写作的《大希庇阿斯》一篇,此外涉及美学问题较多的有《伊安》《高吉阿斯》《普罗塔哥拉斯》《会饮》《斐德若》《理想国》《斐利布斯》《法律》诸篇。
除掉《苏格拉底的辩护》以外,柏拉图的全部哲学著作都是用对话体写成的。对话在文学体裁上属于柏拉图所说的“直接叙述”一类,在希腊史诗和戏剧里已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柏拉图把它提出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运用于学术讨论,并且把它结合到所谓“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由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等人的矛盾统一的思想发展出来的 ,其特点在于侧重揭露矛盾。在互相讨论的过程中,各方论点的毛病和困难都像剥茧抽丝似地逐层揭露出来,这样把错误的见解逐层驳倒之后,就可引向比较正确的结论。在柏拉图的手里,对话体运用得特别灵活,向来不从抽象概念出发而从具体事例出发,生动鲜明,以浅喻深,由近及远,去伪存真,层层深入,使人不但看到思想的最后成就或结论,而且看到活的思想的辩证发展过程。柏拉图树立了这种对话体的典范,后来许多思想家都采用过这种形式,但是至今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他。柏拉图的对话是希腊文学中一个卓越的贡献。
但是柏拉图的对话也给读者带来了一些困难。第一,在绝大多数对话中,苏格拉底都是主角,柏拉图自己在这些对话里始终没有出过场,我们很难断定主要发言人苏格拉底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柏拉图自己的看法。第二,这些对话里充满着所谓“苏格拉底式的幽默”。他不仅时常装傻瓜,说自己什么都不懂,要向对方请教,而且有时摹仿诡辩学派的辩论方式来讥讽他的论敌们,我们很难断定哪些话是他的真心话,哪些话是摹拟论敌的讽刺话。第三,有些对话并没有作出最后的结论(如《大希庇阿斯》篇),有些对话所作的结论彼此有时矛盾(例如就文艺对现实关系的问题来说,《理想国》和《会饮》篇的结论彼此有矛盾)。不过尽管如此,把所有的对话摆在一起来看,柏拉图对于文艺所提的问题以及他所作的结论都是很明确的。总的来说,他所要解决的还是早期希腊哲学家所留下来的两个主要问题,第一是文艺对客观现实的关系,其次是文艺对社会的功用。此外,他所常涉及的艺术创作的原动力的问题,即灵感问题,也是德谟克利特早就关心的一个问题。
但是柏拉图是在新的历史情况下来提出和解决这些问题的。他的文艺理论是和当时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首先我们应该记起当时雅典社会的剧烈的变化,贵族党与民主党的阶级斗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贵族党失势了,民主党当权了,旧的传统动摇了,新的风气在开始建立了。柏拉图是站在贵族阶级反动立场上的。在学术思想上他和代表民主势力的诡辩学派(许多对话中的论敌)处在势不两立的敌对地位。在他看来,希腊文化在衰落,道德风气在败坏,而这种转变首先要归咎于诡辩学派所代表的民主势力的兴起,其次要归咎于文艺的腐化的影响。他的亲爱的老师在民主党当权下,被法院以破坏宗教和毒害青年的罪状判处死刑,这件事在他的思想感情上投下了一个浓密的阴影,更坚定了他的反民主的立场。他要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来纠正当时他所厌恶的社会风气,在新的基础上来建立足以维持贵族统治的政教制度和思想基础。他的一切哲学理论的探讨都是从这个基本动机出发的。他在中年和晚年先后拟定了两个理想国的计划,而且尽管遭到卖身为奴的大祸,还两度重游塞拉库萨,企图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他对文艺方面两大问题,也是从政治角度来提出和解决的。
其次,我们还须记起柏拉图处在希腊文化由文艺高峰转到哲学高峰的时代。在前此几百年中统治着希腊精神文化的是古老的神话,荷马的史诗,较晚起的悲剧喜剧以及与诗歌密切联系的音乐。这些是希腊教育的主要教材,在希腊人中发生过深广的影响,享受过无上的尊敬。诗人是公认的“教育家”“第一批哲人”“智慧的祖宗和创造者”。照希腊文艺的光辉成就来看,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到了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文艺的鼎盛时代已逐渐过去。随着民主势力的开展,自由思想和自由辩论的风气日渐兴盛起来,古老的传统和权威也就成为辩论批判的对象,首先诡辩学家们就开始瓦解神话,认为神是人为着自然需要而假设的(见《斐德若》篇)。但是也有一部分诡辩学家们以诵诗讲诗和论诗为业,他们之中有一种风气,就是把古代文艺作品看作寓言,爱在它们里面寻求隐藏着的深奥的真理,来证明那些作品的价值。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就是在柏拉图时代,希腊戏剧虽然已渐近尾声,但仍然是希腊公民的一个主要的消遣方式。从《理想国》卷三涉及当时戏剧的地方看,柏拉图对它是非常不满的,认为它迎合群众的低级趣味,伤风败俗。在《法律》篇里柏拉图还造了一个字来表现剧场观众的势力,叫做“剧场政体”(Theatrocracy),说它代替了古老的贵族政体(Aristocracy),对国家危害很大。根据这两种情况,从他所要建立的“理想国”的角度,柏拉图对荷马以下的希腊文艺遗产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文艺给人的不是真理,一个是文艺对人发生伤风败俗的影响。因此,他在《理想国》里向诗人提出这两大罪状之后,就对他们下了逐客令。他认为理想国的统治者和教育者应该是哲学家而不是诗人。过去一般资产阶级学者把这场斗争描绘为“诗与哲学之争”,说柏拉图站在哲学的立场,要和诗争统治权,其实这只是从表面现象看问题,忽略了上面所提到的柏拉图在政治上的基本动机,就是要在新的基础上建立足以维持贵族统治的政教制度和思想基础。他理想中的哲学家正是他理想中的贵族阶级的上层人物。所以这场斗争骨子里还是政治斗争。他控诉荷马以下诗人们的那两大罪状同时也是针对当时柏拉图的政敌的——诗不表现真理的罪状也针对着代表民主势力的诡辩学者把诗当作寓言的论调,诗败坏风俗的罪状也针对着民主政权统制下的戏剧和一般文娱活动。
在攻击诗人的两大罪状里,柏拉图从他的政治立场去解决文艺对现实的关系和文艺的社会功用那两个基本问题。现在先就这两个问题进一步说明柏拉图的美学观点。
对于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柏拉图的思想里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就是在《理想国》卷十里,在控诉诗人时,他把所谓“理式”认为是感性客观世界的根源,却受不到感性客观世界的影响;在《会饮》篇里第俄提玛启示的部分,他却承认要认识理式世界的最高的美,须从感性客观世界中个别事物的美出发;因此他对艺术和美就有两种互相矛盾的看法,一种看法是艺术只能摹仿幻相,见不到真理(理式),另一种看法是美的境界是理式世界中的最高境界,真正的诗人可以见到最高的真理,而这最高的真理也就是美。
先说他在《理想国》卷十里的看法。在这里他采取了早已在希腊流行的摹仿说,那就是把客观现实世界看作文艺的蓝本,文艺是摹仿现实世界的。不过柏拉图把这种摹仿说放在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基础上,因而改变了它原来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涵义。依他看,我们所理解的客观现实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有理式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客观现实世界只是理式世界的摹本。用他自己的实例来说,床有三种:第一是床之所以为床的那个床的“理式”(Idea,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存在,所以只能译为“理式”,不能译为“观念”或“理念”);其次是木匠依床的理式所制造出来的个别的床;第三是画家摹仿个别的床所画的床。这三种床之中只有床的理式,即床之所以为床的道理或规律,是永恒不变的,为一切个别的床所自出,所以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木匠制造个别的床,虽根据床的理式,却只摹仿得床的理式的某些方面,受到时间、空间、材料、用途种种有限事物的限制。床与床不同,适合于某一张床的不一定适合于其它的床。这种床既没有永恒性和普遍性,所以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摹本”或“幻相”。至于画家所画的床虽根据木匠的床,他所摹仿的却只是从某一角度看的床的外形,不是床的实体,所以更不真实,只能算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和真实隔着三层”。 从此可知,柏拉图心目中有三种世界:理式世界,感性的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艺术世界是由摹仿现实世界来的,现实世界又是摹仿理式世界来的,这后两种世界同是感性的,都不能有独立的存在,只有理式世界才有独立的存在,永住不变,为两种较低级的世界所自出。换句话说,艺术世界依存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依存于理式世界,而理式世界却不依存于那两种较低级的世界。这也就是说,感性世界依存于理性世界,而理性世界却不依存于感性世界,理性世界是第一性的,感性世界是第二性的,艺术世界是第三性的,柏拉图形而上学地使理性世界脱离感性世界而孤立化,绝对化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是和他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分不开的。
但是在《会饮》篇第俄提玛的启示里,柏拉图说明美感教育(其实也就是他所理解的哲学教育)的过程,却提出与上文所说的相矛盾的一个看法。他说受美感教育的人“第一步应从只爱某一个美形体开始”,“第二步他就应学会了解此一形体或彼一形体的美与一切其他形体的美是贯通的。这就是要在许多个别美形体中见出形体美的形式”(这“形式”就是“概念”),再进一步他就要学会“把心灵的美看得比形体的美更可珍贵”。如此逐步前进,由“行为和制度的美”,进到“各种学问知识”的美,最后达到理式世界的最高的美。“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
从这个进程看,人们的认识毕竟以客观现实世界中个别感性事物为基础,从许多个别感性事物中找出共同的概念,从局部事物的概念上升到全体事物的总的概念。这种由低到高,由感性到理性,由局部到全体的过程正是正确的认识过程。在这里柏拉图思想中具有辩证的因素。他的错误在于辩证不彻底,“过河拆桥”,把本是由综合个别事物所得到的概念孤立化,绝对化,使它成为永恒不变的“理式”。本来概念是一般,是现象的规律和内在本质,的确比个别现象重要。柏拉图把这“一般”绝对化了,认为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没有看到“一般之中有特殊,特殊之中有一般”一条基本的辩证的原则。这里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是分不开的。
同时我们还要认识到意识形态毕竟为它所自出的社会基础服务。柏拉图的“理式世界”正是宗教中“神的世界”的摹本,也正是政治中贵族统治的摹本。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近代,唯心哲学都是神权社会的影子。神权是统治阶级麻痹被统治者的工具,过去的君主都是“天子”,高高在上,“代天行命”。柏拉图要保卫正在没落的雅典贵族统治,必然要保卫正在动摇的神权观念。他强调理式的永恒普遍性,其实就是强调贵族政体(他认为这是体现理式的)的永恒普遍性,他攻击荷马和悲剧家们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们把神写得像人一样坏,他说“要严格禁止神和神战争,神和神搏斗,神谋害神之类故事”,而且制定了一条诗人必须遵守的法律:“神不是一切事物的因,只是好的事物的因”(《理想国》卷三),要保卫神权,就要有一套保卫神权的哲学。相拉图的“理式”正是神,他的客观唯心主义正是保卫神权的哲学,也正是保卫贵族统治的哲学。
由于在认识论方面柏拉图有这两种互相矛盾的看法,一种以为理性世界是感性世界的根据,超感性世界而独立,另一种以为要认识理性世界,却必须根据感性世界而进行概括化,所以他对艺术摹仿的看法也是自相矛盾的。从表面看,他肯定艺术摹仿客观世界,好像是肯定了艺术的客观现实的基础以及艺术的形象性。但是他否定了客观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否定了艺术能直接摹仿“理式”或真实世界,这就否定了艺术的真实性。他所了解的摹仿只是感性事物外貌的抄袭,当然见不出事物的内在本质。艺术家只是像照相师一样把事物的影子摄进来,用不着什么主观方面的创造活动,这种看法显然是一种极庸俗的自然主义的,反现实主义的看法。由于对于艺术摹仿有了这种庸俗的歪曲的看法,所以艺术和诗的地位就摆得很低。它只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和真理隔着三层”。但是柏拉图心目中有两种诗和诗人。在《斐德若》篇里他把人分为九等,在这九等之中第一等人是“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此外又还有所谓“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列在第六等,地位在医卜星相之下。很显然,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所攻击的诗人和艺术家是属于”摹仿者”一类的,即第六等人,决不是他在这里所说的第一等人。这第一等人就是《会饮》篇里所写的达到“美感”教育的最高成就的人。
这里就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这第一等人和第六等人的分别在哪里呢,彼此有没有关系?如果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们也就可以看出柏拉图的艺术概念和美的概念都建筑在鄙视群众,鄙视劳动实践和鄙视感性世界的哲学基础上。
第一,我们须记起希腊人所了解的“艺术”(tekhne)和我们所了解的“艺术”不同。凡是可凭专门知识来学会的工作都叫做“艺术”,音乐、雕刻、图画、诗歌之类是“艺术”,手工业、农业、医药、骑射、烹调之类也还是“艺术”,我们只把“艺术”限于前一类事物,至于后一类事物我们则把它们叫做“手艺”,“技艺”或“技巧”。希腊人却不作这种分别。这个历史事实说明了希腊人离艺术起源时代不远,还见出所谓“美的艺术”和“应用艺术”或手工艺的密切关系。但是还有一个历史事实,就是在古希腊时代雕刻图画之类艺术,正和手工业和农业等等生产劳动一样,都是由奴隶和劳苦的平民去做的,奴隶主贵族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他们对“艺术”的鄙视,很像过去中国封建阶级对于“匠”的鄙视。在希腊,“艺术家”就是“手艺人”或“匠人”,地位是卑微的。笛尔斯在《古代技术》里说过:“就连斐狄阿斯这样卓越的雕刻大师在当时也只被看作一个手艺人。” 柏拉图采取了当时一般奴隶主这样轻视艺术技巧的态度。这一方面是由于他轻视奴隶和平民所从事的生产劳动,而技巧或技术一般是与生产劳动分不开的;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痛恨诡辩学派,而诡辩学派中有许多人为着教学的目的,爱谈文艺和修辞学的技巧,并且写了许多这一类的课本。柏拉图对诡辩学派所谈的技巧一碰到机会就大加讽刺。在他看,艺术创作的首要条件不是技巧而是灵感,没有灵感,无论技巧怎样熟练,也决不能成为大诗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下文还要详谈,现在只说柏拉图所说的第一等人,“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正是神灵凭附,得到灵感的人。他有意要拿这“第一等人”和普通的“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对立,来降低这些“第六等人”的身份;而他所谓“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正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哲学家”,也就是贵族阶级中的文化修养最高的代表,至于那“第六等人”,“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则是运用技巧知识从事生产劳动的“手艺人”。所以柏拉因对普通的“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的轻视是有阶级根源的。
其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心目中的“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并无须创作艺术作品,而他们所“爱”的“美”也不是艺术美。柏拉图在他的两篇最成熟的对话里——《会饮》篇和《斐德若》篇——都用辉煌灿烂的词句描写了这些“第一等人”所达到的最高境界:
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数量的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会饮》篇
那时隆重的入教典礼所揭开给我们看的那些景象是完整的,单纯的,静穆的,欢喜的,沉浸在最纯洁的光辉之中让我们凝视。
——《斐德若》篇
从此可知,人生的最高理想是对最高的永恒的“理式”或真理“凝神观照”,这种真理才是最高的美,是一种不带感性形象的美,凝神观照时的“无限欣喜”便是最高的美感,柏拉图把它叫做“神仙福分”。所谓“以美为对象的学问”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美学,这里“美”与“真”同义,所以它就是哲学。这种思想有两个要点,第一个要点是“凝神观照”为审美活动的极境,美到了最高境界只是认识的对象而不是实践的对象,它也不产生于实践活动。这个看法正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所说的 从“直观”去掌握现实而不是从“实践”去掌握现实。在美学方面这种思想方法从古希腊起一直蔓延到马克思主义兴起为止,柏拉图在这方面起了深远的影响。他轻视实践也还是和他轻视劳苦大众的生产劳动分不开的。凝神观照理式说的第二个要点是审美的对象不是艺术形象美而是抽象的道理。他对感性世界这样轻视,正是要抬高他所号召的“理式”和“哲学”,结果是用哲学代替了艺术。这是他从最根本的认识论方面,即从艺术对现实关系方面,否定了艺术的崇高地位。在这方面,他对后来黑格尔的美学思想起了深刻影响。黑格尔不但也把艺术看得比哲学低,而且在辩证发展的顶端,也让哲学吞并了艺术。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柏拉图所说的第六等人即“诗人和其他摹仿的艺术家”们的作品能不能拿“美”字来形容呢?柏拉图并不否定一般艺术美,而且在他早年写的《大希庇阿斯》篇对话里专门讨论了艺术和其他感性事物的美。他逐一分析了一些流行的美的定义,例如“美就是有用的”,“美就是恰当的”,“美就是视觉和听觉所生的快感”,“美就是有益的快感”等等,发见每一个定义在逻辑上都不圆满,但是最后并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论。从后来的一些对话看,柏拉图对于感性事物的美有三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就是在《大希庇阿斯》篇已经提到的“效用”的看法,这其实是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看法。就是从效用观点,柏拉图在《理想国》和《法律》篇里权衡哪些种类艺术还可以留在理想国里。第二种就是他在《理想国》里所提出的摹仿的看法,艺术摹仿感性事物,感性事物又摹仿“理式”,而“理式”是美的最后的也是最高的根源,所以直接或间接摹仿“理式”的东西也就多少“分享”到理式的美。就艺术来说,它所得到的只是真正的美的“影子的影子”,所以是微不足道的。第三种就是他在《斐德若》篇结合“灵魂轮回”说所提出的一种神秘的看法,就是感性事物的美是由灵魂隐约“回忆”到未依附肉体以前在天上所见到的真美。后两个看法部把艺术美看作绝对美的影子。这两种看法和“效用”观点之间有深刻的矛盾。因为效用观点替美找到了社会基础,而另外那两种看法则设法在另一世界找美的基础。这种矛盾是根本无法统一的。
柏拉图把感性事物(艺术在内)的类,看成只是理式美的零星的,模糊的摹本。这种思想所隐含的意义是:美不能沾染感性形象,一沾染到感性形象,美就变成不完满的。这是把形而上学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推演到极端的一种结论。在这方面,黑格尔比柏拉图就前进了一大步,他肯定了理念与感性形象统一之后才能有美。
就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来说,柏拉图还有一个看法是值得一提的,那就是现实美高于艺术美,因为现实美和“理式”的绝对美只隔一层,而艺术美和它就要隔“两层”。在《理想国》卷十里他质问荷马说:
亲爱的荷马,如果像你所说的,谈到品德,你并不是和真理隔着两层,不仅是影像制造者,不仅是我们所谓摹仿者,如果你和真理只隔着一层,知道人在公私商方面用什么方法可以变好或变坏,我们就要请问你,你曾经替哪一国建立过一个较好的政府?……世间有哪一国称呼你是它的立法者和恩人?
在柏拉图看来,斯巴达的立法者莱科勾和雅典的立法者棱伦才是伟大的诗人,而他们所制定的法律才是伟大的诗,荷马尽管伟大,还比不上这些立法者。荷马只歌颂英雄,柏拉图讥笑他说,他对英雄不会有真正的认识,否则“他会宁愿做诗人所歌颂的英雄,不愿做歌颂英雄的诗人”。他的这种思想到老未变,在《法律》篇卷七里他假想有悲剧诗人要求入境献技,他该这样答复他们:
高贵的异邦人,按照自己的能力,我们也是悲剧诗人,我们也创作了一部顶优美,顶高尚的悲剧。我们的城邦不是别的,它就是摹仿了最优美最高尚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所理解的真正的悲剧,你们是诗人,我们也是诗人,是你们的同调者,也是你们的敌手。最高尚的剧本只有凭真正的法律才能达到完善,我们的希望是这样。
这就是说,建立一个城邦的法律比创作一部悲剧要美得多,高尚得多。这种思想当然有片面的真理,但是柏拉图也形而上学地把它绝对化了。如果有了实际生活便不要艺术,艺术不就成为多余的无用的活动了吗?
柏拉图攻击诗,并非由于他不懂诗或是不爱诗,他对诗的深刻影响是有亲身体会的。在《理想国》卷十里责备荷马的诗有毒素之后,还这样道歉:
我的话不能不说,虽然我从小就对于荷马养成了一种敬爱,说出来倒有些于心不安。荷马的确是悲剧诗人的领袖,不过尊重人不应该胜于尊重真理,我要说的话还是不能不说。
因为他认识到诗和艺术的深刻影响,所以在制定理想国计划时,便不能不严肃地对待这种影响。“理想国”有一个重大的任务,就是“保卫者”或统治者的教育,所以柏拉图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诗和艺术在这种教育里应该占什么地位。教育计划要根据培养目标,培养目标既然是一种理想的“保卫城邦”的人,一种他所谓有“正义”的人,那就要问:怎样才算是有“正义”的人或理想人?柏拉图对于理想人的看法是和他对于理想国的看法分不开的。理想国的理想是“正义”,所谓“正义”就是城邦里各个阶级都站在他们所应站的岗位,应统治的统治,应服从的服从,形成一种和谐的有机整体。柏拉图把理想国的公民分成三个等级,最高的是哲学家,其次是战士,最低的是农工商。这后两个等级都要听命于哲学家,国家才能有“正义”。马克思在《资本论》卷一里对柏拉图的这种等级划分曾说过:“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分工是被说成是国家的构成原则,就这一点说,他的理想国只是埃及种姓制度在雅典的理想化。” 这就是说,柏拉图要在雅典的情况下,把埃及的等级制加以改良,其目的当然仍在维护贵族统治。柏拉图还把这种等级划分应用到人身上去。人的性格中也有三个等级,相当于哲学家的是理智,相当于战士的是意志,相当于农工商的是情欲。人的性格要达到“正义”,意志和情欲也就要受理智的统治。柏拉图既然定了这样的教育理想,他就追问:当时教育的主要途径,荷马史诗,悲剧或喜剧以及与诗歌相关的音乐能否促成这种教育理想的实现呢?能否培养成能“保卫”理想国的理想人呢?
他先就这些文艺作品的内容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荷马和悲剧诗人们把神和英雄们描写得和平常人一样满身是毛病,互相争吵,欺骗,陷害;贪图酒食享乐,既爱财,又怕死,遇到灾祸就哀哭,甚至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在柏拉图看,这样的榜样决不能使青年人学会真诚,勇敢,镇静,有节制,决不能培养成理想国的“保卫者”。
柏拉图谈到这里,还对文艺的影响作了一些心理的分析,他说,“摹仿诗人既然要讨好群众,显然就不会费心思来摹仿人性中的理性的部分,……他会看重容易激动情感和容易变动的性格,因为它最便于摹仿。”这里所说的“情感”指的特别是与悲剧相关的“感伤僻”和“哀怜癖”。感伤癖是“要尽量哭一场,哀诉一番”那种“自然倾向”。在剧中人物是感伤癖,在听众就是哀怜癖。这些自然倾向本来是应受理智节制的。悲剧性的文艺却让它尽量发泄,使听众暂图一时快感,“拿旁人的灾祸来滋养自己的哀怜癖”,以至临到自己遇见灾祸时就没有坚忍的毅力去担当。喜剧性的文艺则投合人类“本性中诙谐的欲念”,本来是你平时引以为耻而不肯说的话,不肯做的事,到表演在喜剧里,“你就不嫌它粗鄙,反而感到愉快”,这样就不免使你“于无意中染到小丑的习气”。此外,像性欲、忿恨之类情欲也是如此。“它们都理应枯萎,而诗却灌溉它们,滋养它们。”总之,从柏拉图的政治教育观点去看,荷马史诗以及悲剧和喜剧的影响都是坏的,因为它们既破坏希腊宗教的敬神和崇拜英雄的中心信仰,又使人的性格中理智失去控制,让情欲那些“低劣部分”得到不应有的放纵和滋养,因此就破坏了“正义”。
此外,柏拉图还检查了文艺摹仿方式对于人的性格的影响。依他的分析,文艺摹仿方式不外三种。头一种是完全用直接叙述,如悲剧和喜剧;第二种是完全用间接叙述,“只有诗人在说话”,如颂歌;第三种是头两种方式的混合,如史诗和其他叙事诗。柏拉图认为第二种方式最好,最坏的是戏剧性的摹仿。他反对理想国的保卫者从事于戏剧摹仿或扮演。这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一个人不能同时把许多事做好,保卫者应该“专心致志地保卫国家的自由”,“不应该摹仿旁的事”;第二个理由是演戏者经常摹仿坏人坏事或是软弱的人和软弱的事,习惯成自然,他的纯洁专一的性格就会受到伤害。
根据这种种考虑,柏拉图在《理想国》卷三里向诗人们下了这样一道逐客令:
如果有一位聪明人有本领摹仿任何事物,乔扮任何形状,如果他来到我们的城邦,提议向我们展览他的身子和他的诗,我们要把他当作一位神奇而愉快的人物看待,向他鞠躬敬礼;但是我们也要告诉他:我们的城邦里没有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法律也不准许有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然后把他洒上香水,戴上毛冠,请他到旁的城邦去。至于我们的城邦里,我们只要一种诗人和故事作者,没有他那副悦人的本领而态度却比他严肃;他们的作品须对于我们有益;须只摹仿好人的言语,并且遵守我们原来替保卫者们设计教育时所定的那些规范。
到写《理想国》卷十时,他又把这禁令重申了一遍,说得更干脆:
你心里要有把握,除掉颂神的和赞美好人的诗歌以外,不准一切诗歌闯入国境。如果你让步,准许甘言蜜语的抒情诗或史诗进来,你的国家的皇帝就是快感和痛感;而不是法律和古今公认的最好的道理了。
到他晚年设计第二理想国写《法律》篇对话时,他又下了一道词句较和缓而实质差别甚微的禁令。从这三道禁令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要对当时文艺大加“清洗”的用心是非常坚决的。经过这样大清洗之后,理想国里还剩下什么样的文艺呢?主要的是歌颂神和英雄的颂诗,这种颂诗在内容上只准说好,不准说坏;在形式上要简朴,而且像《法律》篇所规定的,应该像埃及建筑雕刻那样,固守几种传统的类型风格,代代相传,“万年不变”。《理想国》完全排斥了戏剧,《法律》篇略微放松了一点,剧本须经过官方审查,不能有伤风败俗的内容,至于喜剧还规定只能由奴隶和雇佣的外国人来扮演。此外,柏拉图还特别仔细地检查了音乐。在当时流行的四种音乐之中,他反对音调哀婉的吕底亚式和音调柔缓文弱的伊俄尼亚式,只准保留音调简单严肃的多里斯式和激昂的战斗意味强的佛律癸亚式。他的关于音乐的判决书不仅表现出他对于音乐的理想,也表现出他对于一般文艺的理想,值得把原文引在这里:
我们准许保留的乐调要是这样:它能很妥帖地摹仿一个勇敢人的声调,这人在战场和在一切危难境遇都英勇坚定,假如他失败了,碰见身边有死伤的人,或是遭遇到其他灾祸,都抱定百折不挠的精神继续奋斗下去。此外我们还要保留另一种乐调,它须能摹仿一个人处在和平时期,做和平时期的自由事业,……谨慎从事,成功不矜,失败也还是处之泰然。这两种乐调,一种是勇猛的,一种是温和的;一种是逆境的声音,一种是顺境的声音;一种表现勇敢,一种表现聪慧。我们都要保留下来。
总观以上的叙述,在文艺对社会的功用问题上,柏拉图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他对于希腊文艺遗产的否定,并不是由于他认识不到文艺的社会影响,而是正由于他认识到这种影响的深刻。在许多对话里他时常回到文艺的问题,在《理想国》里他花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来反复讨论文艺,对于希腊文艺名著,几乎是逐章逐句地加以仔细检查,假如他不看重文艺的社会功用,他就不会这样认真耐烦。他的基本态度可以用这样几句话来概括:文艺必须对人类社会有用,必须服务于政治,文艺的好坏必须首先从政治标准来衡量;如果从政治标准看,一件文艺作品的影响是坏的,那么,无论它的艺术性多么高,对人的引诱力多么大,哪怕它的作者是古今崇敬的荷马,也须毫不留情地把它清洗掉。柏拉图在西方是第一个人明确地把政治教育效果定作文艺的评价标准,对卢骚 和托尔斯泰的艺术观点都起了一些影响。近代许多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往往特别攻击柏拉图的这个政治第一的观点,其实一切统治阶级都是运用这个标准,不过不常明说而已。
除掉上述两个主要的问题以外,柏拉图在对话集里还时常谈到一个问题,就是文艺创作的才能是从哪里来的?诗人凭借什么写出他们的伟大的诗篇?他的答案是灵感说,但是对所谓灵感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神灵凭附到诗人或艺术家身上,使他处在迷狂状态,把灵感输送给他,暗中操纵着他去创作。这个解释是在最早的一篇对话——《伊安》——里提出来的。伊安是一个以诵诗为职业的说书人,苏格拉底追问他诵诗和做诗是否都要凭一种专门技艺知识。反复讨论所得的结论是:无论是荷马或是伊安本人,尽管在歌咏战争,却没有军事的专门知识;尽管在描写鞋匠,却没有鞋匠的专门知识。至于诗歌本身是怎样一种专门技艺,凭借什么知识,伊安始终说不出,当时修辞家们虽然也替诗定了一些规矩,但是学会这套规矩,还是不一定就能做诗,因此柏拉图就断定文艺创作并不凭借什么专门技艺知识而是凭灵感。他说,灵感就像磁石:
磁石不仅能吸引铁环本身,而且把吸引力传给那些铁环,使它们也像磁石一样,能吸引其他铁环,有时你看到许多个铁环互相吸引着,挂成一条长锁链,这些全从一块磁石得到悬在一起的力量。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这灵感的人们又把它递传给旁人,让旁人接上他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
因此,诗人是神的代言人,正像巫师是神的代言人一样,诗歌在性质上也和占卜预言相同,都是神凭依人所发的诏令。神输送给诗人的灵感,又由诗人辗转输送给无数的听众,正如磁石吸铁一样。这样,柏拉图就解释了文艺何以能引起听众的欣赏以及文艺的深远的感染力量。
灵感的第二种解释是不朽的灵魂从前生带来的回忆。这个解释是在《斐德若》篇里提出来的。依柏拉图的神秘的观点看。灵魂依附肉体,只是暂时现象,而且是罪孽的惩罚。依附了肉体,灵魂就仿佛蒙上一层障,失去它原来的真纯本色,认识真善美的能力也就因此削弱。但是灵魂在本质上是努力向上的,脱离肉体之后(即死后),它还要飞升到天上神的世界,即真纯灵魂的世界。它飞升所达到的境界高低,就要看它努力的大小和修行的深浅。修行深,达到最高境界,它就能扫去一切尘障,如其本然地观照真实本体,即尽善尽美,永恒普遍的“理式”世界。这样,到了它再度依附肉体,投到人世生活时,人世事物就使它依稀隐约地回忆到它未投生人世以前在最高境界所见到的景象,这就是从摹本回忆到它所根据的蓝本(理式)。由摹本回忆到蓝本时,它不但隐约见到“理式”世界的美的景象,而且还隐约追忆到生前观照那美的景象时所起的高度喜悦,对这“理式”的影子(例如美人或美的艺术作品)欣喜若狂,油然起眷恋爱慕的情绪。这是一种“迷狂”状态,其实也就是“灵感”的征候。在这种迷狂状态中,灵魂在像发酵似地滋生发育,向上奋发。爱情如此,文艺的创造和欣赏也是如此,哲学家对智慧的爱慕也是如此。所以柏拉图的“第一等人”,“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都是从这同一个根源来的。在柏拉图的许多对话里,特别是在《斐德若》篇和《会饮》篇里,常拿诗和艺术与爱情相提并论,也就因为无论是文艺还是爱情,都要达到灵魂见到真美的影子时所发生的迷狂状态。
唯心哲学都是和宗教上神的信仰分不开的。柏拉图的灵感说的最后根据还是希腊神话。按照希腊神话,人的各种技艺如占卜、医疗、耕种、手工业等等都是由神发明,由神传授的。每种技艺都有一个负专责的护神。诗歌和艺术的总的最高的护神是阿波罗,底下还有九个女神,叫做缪斯。柏拉图说文艺须凭神力或灵感,正是肯定希腊神话中的古老的传说。至于灵魂轮回说本是东方一些宗教中的信仰,大概是由埃及传到希腊的,除掉这个宗教的根源以外,柏拉图的灵感说和迷狂说和上文已提到的贵族阶级鄙视与生产劳动有关的技艺,以及苏格拉底派学者鄙视诡辩学派高谈技艺规矩两个事实也是分不开的。
很显然,灵感说基本上是神秘的反动的。它的反动性特别表现在它强调文艺的无理性。在《伊安》篇里柏拉图一再提到这一点:
酒神的女信徒们受酒神凭附,可以从河水中汲取乳蜜,这是她们 在神智清醒时所不能做的事 。抒情诗人的心灵也正像这样。……不得到灵感, 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 ,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
神对于诗人们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 夺去他们的平常 理 智 ,用他们作代言人,正因为要使听众知道,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 在无知无觉中 说出那些珍贵的词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重点是引者加的)
这种拿文艺与理智相对立的反动观点后来在西方发生过长远的毒害影响,新柏拉图派的普洛丁(205——270)结合柏拉图的灵感说与东方宗教的一些观念,又把艺术无理性说推进了一步,成为中世纪基督教世界文艺思潮中的一个主要的流派。这种反理性的文艺思想到了资本主义末期就与消极的浪漫主义和颓废主义结合在一起。康德的美不带概念的形式主义的学说对这种发展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后德国狂飙突进时代的天才说,尼采的“酒神精神”说,柏格森的直觉说和艺术的催眠状态说,佛洛依特的艺术起源于下意识说,克罗齐的直觉表现说以及萨特的存在主义,虽然出发点不同,推理的方式也不同,但是在反理性一点上,都和柏拉图是一鼻孔出气的。
柏拉图在提出灵感说时却也见出一些与文艺创作有关的重要问题。首先是理智在艺术中的作用问题。他也看到单凭理智不能创造文艺,文艺创造活动和抽象的逻辑思考有所不同,他的错误在于把理智和灵感完全对立起来,既形而上学地否定理智的作用,又对灵感加以不科学的解释。这是和他把诗和哲学完全对立起来的那个基本出发点分不开的。其次是艺术才能与技艺修养的问题。他也看出单凭技艺知识不能创造文艺,诗人与诗匠是两回事,他的错误也正在把天才和人力完全对立起来,既把天才和灵感等同起来,又形而上学地否定技艺训练的作用。这是和他鄙视劳动人民和生产实践的基本态度分不开的。不过在这问题上他又前后自相矛盾。在《伊安》篇里他完全否定了技艺知识,而在《斐德若》篇里他又说文学家要有三个条件:“第一是生来就有语文的天才,其次是知识,第三是训练。”但是总的说来,他是轻视技艺训练而片面地强调天才与灵感的。第三是艺术的感染力问题。他的磁石吸引铁环的譬喻生动地说明了艺术的感染力既深且广,而且起团结听众的作用。这个思想和托尔斯泰的感染说很有些类似,只是他把感染力的来源摆在灵感上而不摆在人民大众的实践生活以及作品内容的真实性与艺术性上,这也说明了他对艺术本质的认识根本是错误的。
柏拉图的一般哲学思想和美学思想都是从他要在雅典民主势力上升时代竭力维护贵族统治的基本政治立场出发的。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就是一种借维护神权而维护贵族统治的哲学。他的永恒的“理式”就是神,所居的地位也正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地位。只有贵族阶级中文化修养最高的人(“爱智慧者”)才有福分接近这种高不可攀的“理式”,只有根据这种理式,在人身上才能保证理智的绝对控制,意志和情欲的绝对服从;也只有根据这种理式,在国家里才能保证哲学家和“保卫者们”的绝对统治,其他阶级的绝对服从。这样,才能达到理想人和理想国的目的,即柏拉图所谓“正义”。从这个基本立场出发,柏拉图鄙视理式世界以下的感性世界,鄙视与肉体有关的本能、情感和欲望,鄙视哲学家和“保卫者们”以外的劳苦大众,鄙视哲学家的观照以外的实践活动以及和实践活动有关的技艺。
从这个基本立场出发,柏拉图对早期希腊思想家所留下来的美学上两大主要问题提出了极明确的答案。
就文艺对现实世界的关系来说,他歪曲了希腊流行的摹仿说,虽然肯定了文艺摹仿现实世界,却否定了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因而否定了文艺的真实性,这也就是否定了文艺的认识作用。这是反现实主义的文艺思想。
就文艺的社会功用来说,柏拉图明确地肯定了文艺要为社会服务,要用政治标准来评价。他要文艺服务的当然是反动政治。在这问题上他也有两个极不正确的看法。第一是他因为要强调政治标准,就抹煞了艺术标准。其次他因为要使理智处于绝对统治的地位,就不惜压抑情感,因而他理怨中的文艺不是起全面发展的作用,而是起畸形发展的作用,即摧残情感去片面地发扬理智。
就文艺创作的原动力来说,柏拉图的灵感说抹煞了文艺的社会源泉。只见出艺术的社会功用而没有见出艺术的社会源泉就还不算真正认识到文艺与社会生活的血肉关系。此外,他的迷狂说宣扬了反理性主义。这种反理性的文艺思想在长期为基督教所利用以后,又为颓废主义种下了种子。
柏拉图的两个基本的文艺观点,文艺不表现真理和文艺起败坏道德的作用,都遭到他的弟子亚理斯多德的批判,亚理斯多德在《诗学》里说明了诗的真实比历史的真实更带有普遍性,符合可然律与必然律,而且诗起于人类的爱好摹仿(即学习)和爱好节奏与和谐的本能,对某些情绪可起净化作用。从此西方美学思想便沿着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的两条对立的路线发展,柏拉图路线是唯心主义的路线,亚理斯多德路线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路线。如果从文艺创作方法的角度来看,在古代思想家中柏拉图和朗吉弩斯所代表的主要是浪漫主义的倾向,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所代表的主要是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倾向。就古代文艺思想对后来的影响来说,也是浪漫主义者侧重柏拉图和朗吉弩斯,古典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侧重亚理斯多德和贺拉斯。
对柏拉图作出恰当的估价并不是一件易事,很有一部分人因为柏拉图是唯心主义的祖师和雅典贵族反动统治的维护者,就对他全盘否定,甚至说柏拉图只能对反动派发生影响,对进步的人类来说,他是毫无可取的。但是在唯物主义的进步的思想家之中,也有持相反意见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是一个例子。这位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的美学家说,“柏拉图的著作比亚理斯多德的具有更多的真正伟大的思想”;对于摹仿说,“柏拉图比亚理斯多德发挥得更深刻,更多面”;“柏拉图所想的首先是:人应该是国家公民,……他并不是从学者或贵族的观点,而是从社会和道德的观点,来看科学和艺术”, 这里把“贵族观点”与“社会和道德观点”看作两回事,不承认柏拉图从贵族观点来看艺术,都是不正确的。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柏拉图作出这样高的评价,也不是毫无根据,它至少应该提醒我们对柏拉图不能匆促地下片面的结论。这里牵涉到文化遗产批判继承问题。在历史上像柏拉图这样反动的唯心主义的思想家多至不可胜数,他们是否就不可能在个别问题上有片面的正确的看法呢?如果没有,他们早就应该被人忘去,对进步的人类不会发生丝毫有益的影响。关于这一点,下文还要谈。如果有,我们就应该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把可能有的正确论点肯定下来,尽管它是片面的。
首先来检查一下柏拉图的影响。在西方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柏拉图的影响超过了亚理斯多德的。在亚力山大理亚和罗马时代,很少有文艺理论家提到亚理斯多德,朗吉弩斯没有提到他而对柏拉图则推崇备至,连古典主义者贺拉斯也没有提到亚理斯多德。亚理斯多德在中世纪因为著作稿本丧失,提到他的人大半根据传说,等到十三世纪他的部分著作才由阿拉伯文移译为拉丁文,此后他才逐渐发生影响。柏拉图的学园维持到公元六世纪,他的传统则一直没有断过。朗吉弩斯在《论崇高》里显然受到他的影响。通过普洛丁和新柏拉图派,他的文艺思想垄断了大部分中世纪。在中世纪柏拉图的思想和基督教的神学结合起来。这确实可以说明它的思想较容易为反动派所利用。但是历史也证明他的思想对进步的人类并非绝对不曾发生有益的影响,在西方近代两大文艺运动中,柏拉图都起了不小的作用。一个是文艺复兴运动。当时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研究柏拉图的风气很盛,他们在十五世纪在意大利文化中心佛罗棱斯 建立了一座柏拉图学园,研究柏拉图的思想,定期集会讨论文艺问题和哲学问题,参加这种活动的有大艺术家米琪尔·安杰罗 。在当时著名的诗论家之中,从斯卡里格到佛拉卡斯托罗,很少有人没有受柏拉图影响。这情形也并不限于意大利,法国人文主义者杜·伯勒在《法兰西语言的辩护与提高》里以及英国人文主义者锡德尼在《诗的辩护》里都是柏拉图的信徒。另一个是浪漫运动。在这个时期许多诗人和美学家都在不同程度上是柏拉图主义者或新柏拉图主义者,赫尔德,席勒和雪莱是其中最显著的。歌德本来基本上是一位唯物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但是在他的《关于文艺的格言和感想》里,我们也发见有些段落简直是从新柏拉图主义者普洛丁的《九部书》中翻译过来的。 此外,柏拉图对启蒙运动也并非毫无影响。当时英国研究美学的风气是由新柏拉图主义者夏夫兹博里开创的,他是法德两国启蒙运动领袖们所最推崇的一位英国思想家。美学中美善统一的思想是由夏夫兹博里从新柏拉图主义派接受过来,又传到大陆方面去的。
这里所提到的柏拉图的影响只是一个粗略的梗概,但已足说明过去进步的人类,曾不断地发见柏拉图的美学思想中有足资借鉴的地方。究竟足资借鉴的地方是些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先指出文化遗产批判继承的历史过程中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每个时代都按当时的特殊需要去吸收过去文化遗产中有用的部分,把没有用处的部分扬弃掉,因此所吸收的部分往往就不是原来的真正的面貌,但也并不是和原来的真正面貌毫无联系。例如柏拉图在哲学上和美学上的中心思想都是“理式”,这是一个客观唯心主义的概念,但是也正是这个概念对后来的影响最大。文艺复兴时代大半把“理式”概念和亚理斯多德的“普遍性”概念结合起来或混同起来,从而论证典型的客观性与美的普遍标准。浪漫运动时代大半把“理式”理解为“理想”,康德、歌德、席勒乃至黑格尔所标榜的“理想”都来自柏拉图,但是都是一般与特殊的统一,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并不像柏拉图那样把“理式”理解为不依存于感性与特殊的一般。最高的理式是真善美的统一,这是绝对不含感性内容的,但是后来论证现象世界真与美统一或真与善统一者也往往援柏拉图为护身符。再如柏拉图的灵感说和迷狂说都建立在希腊宗教迷信的基础上;到了浪漫运动时代,它却变成“天才”,“情感”和”想象”三大口号的来源,尽管当时人并不再相信阿波罗,缪斯和灵魂轮回说。
这里只能举这几个突出的事例,足见批判继承的实际情况是复杂的,柏拉图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也并不是毫无内在原因的。美学史家们一方面要认识到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反动性,另一方面也要追究他在西方既然起了那么大的影响。他的思想中究竟是否还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工作还仅仅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