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会魔法的骗子,它能让那些形将枯槁的花草树木在一夜间焕发出起死回生的变化。
山林里那间小屋的门前有一棵白桦树,夏秋婉这次住院前还没啥动静,这才几天就已经茂盛的遮天蔽日,宽大的叶子一片比一片肥硕。
宴竹在房前围了一圈栅栏,这样他们也算是有了院子,小婉秋跑来跑去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找不见。
后来宴竹又抽时间移了一些花草在院子里,这里的土肥,没几天爬墙虎和野蔷薇便把栅栏点缀成篱笆墙。秋婉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宴竹喃喃自语。
终于盼到了出院的这一天,下了县乡公交车之后,宴竹一路背着夏秋婉从村子里穿过,偶有撞见的村民也都不敢多言,尽可能的回避,甚至多看一眼的欲望和胆量都没有,有点像躲瘟神。
快到小屋前的时候夏秋婉央求说自己想下来走走,宴竹没有答应,扶着她站了一会儿又抱在怀里。
此时的夏秋婉瘦的好似一把干透了的柴火,宴竹根本不敢用一点力气,生怕一不留神就把她给弄折了。当那间破旧却带着新绿的小屋跳进夏秋婉深陷的眼窝时,她突然笑了,只是干瘪的脸颊已经无法将那笑容如实的呈现出来。
宴二婶知道他俩回来,便带上小婉秋过去探望,再见到妈妈时,小婉秋依然那样兴奋,殊不知此时的夏秋婉在正常人眼中已然是只“鬼”。
“阿竹,我们出去拍照吧,我要拍合照,拍全家福。”夏秋婉用无力的声音哀求道。
宴竹忙点头,对于夏秋婉的话他自始至终都是言听计从。山花烂漫,燕舞莺歌,一家三口肆无忌惮得将默默温情演绎到极致。
不多会儿夏秋婉便累得不行,于是便坐在宴竹怀里一同翻看着手机里的那些照片。
“删了吧,等孩子长大了,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害怕的。”“不删,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的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她的生命,不管是什么样子都要接受,都要感恩。”
“瞎说,是我自己身子不行,怨不得孩子。”夏秋婉的气息不经意间微弱下去,枯槁的双眼,无神的打量着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
适才拍完照片,夏秋婉便让宴二婶把孩子带走了,她想单独和宴竹待会,在他们的小屋门前,宴竹给她修的爬满野蔷薇的篱笆院里。
“阿竹,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遇到了你。”夏秋婉今天的话特别多,可没说几句又开始气短,脸色比之前白得更加厉害。
“别说话了,我什么都知道。”宴竹突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几颗滚烫的泪珠瞬间凝固在夏婉秋冰凉的脸上。
夕阳带着金灿灿的光芒给世间播撒下无限的暖意,只是夏秋婉已经感受不到了。
三年后的秋天又在篱笆墙的小院里扬了一把金黄,凉飕飕的风也应付差事般逛荡几遍就走,只是总有一个苍老的男人有事没事的拖着一把快要秃顶的扫把过来转悠。
“爷爷,妹妹和那个人还会回来么?”老男人身后的小尾巴并不是每次都会跟来,但每次跟过来的时候都会问同样一句话。
而老男人的回答每次也是完全相同,“谁知道。”
这天,宴二婶啥都没干,坐在门前宴二叔常坐的位置上呆呆的打量着院子中央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树。
小文轩一脸怨气的跑进来,一扭身钻进宴二婶的怀里,“二奶奶,二爷爷让我过来找你,不让我待在爷爷家,可是爷爷看起来很不舒服,我想在家里陪着他。”
“嗯。”宴二婶突然鼻子一酸,想说点什么又赶忙咽下去,把小文轩紧紧搂住。
“二奶奶,咱俩去看看吧,我不闹不捣乱还不行吗,我想看看爷爷。”小文轩不情愿的挣脱开宴二婶的束缚,拽着她的手使劲往后仰着身子。
“再等等,等等,听话。”宴二婶差点就坐不住,挪了下身子又拉住小文轩。
“等谁呀,不等了吧。”
“等你爸。”宴二婶话音未落,小文轩的手倏地触电般撒开了。
天阴沉着,却不见要下雨的意思,小文轩抱着一只黑猫蹲坐在宴二婶身旁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文轩,你爸回来了。”宴二婶突然起身的时候,宴竹出现在院门口,右手边领着一个半大的,带着大大鸭舌帽的孩子,那便是小婉秋。
日子不见过,此时的宴竹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可干枯的头发里已经找不见几根黑发。
小文轩扔下黑猫快步跑到小婉秋跟前拉住她的手,轻快说道,“妹妹,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爷爷好不好。”
小婉秋缓缓抬起头,白皙的脸上绽开清甜的笑容,只是她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安静得站在原地,一只手拉着小文轩,一只手拉着宴竹。
“文轩先别急,等大人说完话。”宴二婶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捧着小婉秋的脸勉强笑笑,而后拉过宴竹,“孩子一点不见好么?还有的治么?”
“除了做个人工耳蜗,再没有法子了。”
“那就做一个,可不能这么耽误孩子,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唉,哪有那么多钱,再等等吧。”宴竹咽下几口干痰,扭身看着两个不知道在比划什么的孩子,继续问道,“他爷爷这次是真得不行了吗?”
“嗯。再也没机会装了。”宴二婶红润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身前的宴竹,抬手给他整理了下衣领,“走吧,我陪你去看一眼,让两个孩子先在家里待一会儿。”
宴二婶说完,转身喊过小文轩,叮嘱他陪着妹妹在屋里玩会儿,自己这就回来。
文轩知道他们要去爷爷家又央求着要去,结果被宴二婶给骂了一句这才不嚷嚷。
老宴头这次是真得不行了,家门口围了些嗑瓜子的村民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宴竹回来瞬即便散了。
老宴头住得这座房子是当年给宴竹结婚用的新房,现如今早已杂乱不堪,宴竹踏进家门时,正厅里坐着几位家族的长者正在商量老宴头的后事怎么操办。
“回来啦。”老宴头闭着眼沙哑的吐出三个字,宴二叔没听清,赶忙付下身子把耳朵贴上。
只是他的这个姿势保持了差不多能有一分钟,不但再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甚至连微弱的呼吸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宴竹的脚步定住了,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他似乎瞬间就清楚的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等待宴二叔给自己一个通知。
宴二叔颤巍巍直起身子,抹了一把邹巴巴的脸,重重提了一口气冲宴竹身后喊道,“走了。”
紧接着,正厅里的那些长者便接二连三的唉声叹气,宴竹愣了一下,抬起脚迈进了屋里。
“跪下磕个头吧,不管怎么说,毕竟你管他叫过一声爸,功也好,过也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宴二叔拍拍宴竹的肩膀劝慰道,而后缓步走到正厅对门外一直等着的大仙的干儿子说了句,“叫车吧。”
老宴头终于走了,宴二婶原本以为没这么快,可这一来就紧跟着忙活起来,而这一忙活,就把家里两个孩子给忘了。
准备鞭炮的,准备白布的,准备香烛贡品的,不多会儿街上的人便熙熙攘攘起来,各种议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街上的人突然集体静默下来,一种不详的预感似头顶压抑的云层顷刻间垮塌下来。
“我要去看看孩子。”跪在灵前的宴竹猛地站起来,跨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你不能去,你是孝子,今个只能老实在这跪着。”宴二叔上前一步揪住宴竹。
“我不管,我一辈子没当过孝子,今个跪一阵儿就成孝子了。”宴竹心里莫名的惶恐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任凭宴二叔拉扯几次都没能拦下。
“二小!你站住。”宴二婶被吵闹声引了出来,快步冲到大门前挡在宴竹跟前,“今个别闹行吗,我知道你担心孩子,我现在回家去看看,你在这儿,哪儿也别去,等发完丧,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不拦着你。”
“你看我看有什么不一样。我看一眼就回来,又没说这就走。”宴竹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离开一步。
“二小,给妈一个面子行吗?妈求你了。咱们家不能再闹出笑话了。孝子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回去跪着。”宴二婶声泪俱下,双手拽着宴竹的胳膊死死得不肯撒手。
就在这时,街上的人群突然哗变,惊愕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愣神之际,小文轩哭喊着跑了过来,他满脸满手都是血的,惊愕的眼神中透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不好啦,不好啦,妹妹被车撞了,快去救救她!”
当宴竹拼了命的跑到宴二婶家门前时,小婉秋已经在血泊中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不远处一辆灵车侧翻在沟里,司机早已不知了去向。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宴竹发了疯一般死死地抱着小婉秋的尸体仰天长嚎。
“二奶奶,你们快救救妹妹吧,都是我不好,我刚才听到街上有人说爷爷死了,我就想回来看看,结果一出门的时候就看见那辆车冲过来。”小文轩被适才的情形吓得浑身颤抖,狂奔的泪水冲刷着脸庞上鲜红的血迹。
原先围拢在老宴头家门口的人群早已经占领了这里,不时有些刺耳的声音被风吹向四面八方。“你看,我就说他家的房子盖得有问题,看看这些年出的这些事。”
“怪胎呀,那个小女孩没有头发你们看见了吗?早就说那个女人是个妖怪,自从和宴家二小子勾搭上,他们家安稳过一天么?”
“唉,这老宴头够狠的,临走了还要拉上一个。”
夕阳西下,惨白的光芒中,宴竹捡起地上那顶带血的鸭舌帽,给小婉秋戴到了头上……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