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豁上老脸也要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小文轩的将来打算。
老宴头搓了把干瘪的脸,拉上小文轩跟着宴二婶上路了。街上,雪又下了,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掩盖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下。
几个人进到里屋的时候,宴竹却不在,宴二叔冲窗外歪了下脑袋,老宴头就懂了。给孩子小棉袄里塞进一个红包后,老宴头这才难为情得哼哼笑过两声,紧接着把小文轩推到身前。
夏秋婉看着黑瘦的小文轩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声音发颤得喊他往前点,“文轩,这是你妹妹,你看她可不可爱。”
见小文轩怯怯得抓着老宴头的胳膊不敢上前一步,夏秋婉又笑着说道,“你知道么,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
“你是谁?”小文轩探过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小婉秋,突然好奇又害羞得睁大眼睛看向夏秋婉。
“我是……”这话儿着实不好回答,夏秋婉也始料不及,其实换做谁也料想不到孩子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凝结,几个大人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夏秋婉盯着小文轩认真等待答案的目光,心头一阵悸动,她不忍心更不能去伤害这个幼小纯真的心灵。
夏秋婉抬头看一眼宴二婶含泪的目光,又瞥见老宴头和宴二叔羞愧的脸庞,缓缓浮起笑脸,捧住小文轩冰凉的小脸说道,“我是你妈妈。”
“我妈妈不是死了么。”小文轩没有半点惊喜,更加疑惑得环视几人。
夏秋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正在这时小婉秋醒了,她睁开泉水一般的眼睛欣喜得打量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弯月一般的笑容挂在稚嫩的脸上,瞬间融化了适才所有的尴尬。
“我是你的新妈妈,看,妹妹醒了。”夏秋婉探过身子拉住小文轩的手,“来,和妹妹拉拉手。”
等了很久宴竹都没有回来,一家人便在安静的气氛中吃了顿饭。回去的路上,小文轩欢快的跑在老宴头前面,蹦蹦跳跳得有说有笑。
老宴头上了年纪,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在小文轩心中会沉淀出怎样的回忆,只是当路上遇到一个和小文轩同龄的孩子,小文轩兴高采烈得告诉人家自己也有妈妈的时候,这个倔老头心里咯噔一下。
几天后,树枝上堆积的雪随着偶尔追嬉的风簌簌下落,给安静的林间带来些许灵动的声响。宴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夏秋婉缓缓向林间走去,这一天是年三十。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响着,暗红的颜色在白色的积雪上格外显眼。宴二叔家正厅的八仙桌旁围坐了一圈人,叽叽喳喳又喜气洋洋。
晏家洼宴氏家族的长者都在,这是他们的传统,每年轮换一家宴请,今年轮到宴二叔家。
烈酒割伤了喉咙,戳破了泪腺,席间不知道说到哪儿,宴二叔突然闭上眼睛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要说到底因为什么,他说不上来,那就怪酒吧,谁让它这么烈。
“几十年的光景,马上就要混出头了。谁知道又闹出这么一出,这就是命啊。”
“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认个错得了,往后的日子还能不过是咋啦。”
几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叨叨着他们眼中的这两个宴家的小辈,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宴竹和他爹的这些事儿说开了,只不过是造化弄人,谁也不想。
老宴头把怀里的小文轩搂得紧紧得,生怕一不留神就有人要跟他抢这孩子。
宴二叔抹完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抽起烟袋,添茶倒水的活儿就交给宴二婶。宴二叔和宴二婶还有一个女儿,比宴竹大三岁,但宴二叔一直嫌弃她是女孩子,所以父女关系很不好。念完初中就没往上考,去外地打工了,在那里找到对象结婚生子,很少回来。
宴家兄弟俩一直把心思都寄托在宴竹身上,指望着这小子干点人事,也好让他们在村里抬起头来。
可这一波接一波的事情已经让他们对未来彻底失去了的信心。
“我听说宴竹找的这个媳妇身体挺弱的,一见风就倒,不好生养的,干嘛还非得要个孩子,这不是胡闹么。”一个老人滋溜溜噶了一口小酒嘟囔道。
“可不是嘛,生孩子的时候差点大人孩子一块丢了,得亏现在的医院厉害,都给救活了,也是老祖宗保佑,菩萨开恩。”宴二婶的两只手都卷在围裙里,面对着满桌子忙活了不止一天的美味佳肴提不起半点兴趣。
“唉,话说当年宴竹那个媳妇刚怀上小文轩的时候,死活要打掉。如果随了他的意恐怕就没有后边这些事了。”不知道是哪个老糊涂不留神说了这么一句,立马引来老宴头愤恨的呵斥,“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老宴头虽然看起来老,可在这个桌上还是小辈,他这一闹动静,那几张老脸就挂不住了。
可没几句话的工夫,围坐在这张桌上的人就分成了两派,当然是按照辈分分得。一众老家伙跟开批斗会一样接二连三的数落起老宴头来,听得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破天荒的有了颜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多一会儿这桌人就散了,只留下宴家老哥俩和宴二婶。
之前怕有些话伤了小文轩,宴二婶把孩子哄到里屋看电视了,这会儿已经睡下。
“怎么办?”
“不管。”
“文轩明年就该上幼儿园了,怎么能不管。”
“管?怎么管?管不了还管个屁。”
“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他听商量吗?这不是知道今个中午家里来人,一大早就把那娘俩接走了吗。唉,愁人呐。”宴二叔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都是我不好啊,信什么大仙的,哼,大仙要是真能破灾,也用不着混到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老宴头端起桌上那壶已经凉透的小酒壶,仰起头一口灌了进去。
夜幕降临,炊烟袅袅,普天之下皆是祥和欢乐,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山林间久久回荡。
“阿竹,阿竹。”夏秋婉急切得喊来在外屋下饺子的宴竹,“咋啦,慌啥?”
宴竹慌忙进来凑到近前问道。夏秋婉的嘴唇有些发颤,眼里透着不解的光,“孩子的耳朵怕是有问题。”
“可能吗?”夏秋婉伸手拽住宴竹的衣袖,带着哭腔道,“你听外边鞭炮声多响,可孩子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点也不害怕。”
宴竹目光一沉,继而笑笑,放缓语气宽慰夏秋婉道,“净瞎猜,说不准咱孩子胆子大呢。”
宴竹嘴上这么说,可他并不是粗心大意的人。
半夜孩子醒来的时候,他刻意在孩子耳边打了几个响指,不想孩子居然毫无反应。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但他一直不敢当着夏秋婉的面提起,可有一次他又在这样实验的时候刚好被夏秋婉撞见,不得已承认了这个推测。
暮春三月,雨骤风狂,但河堤旁的杨柳却不惧摧残,悄然生长。
晴空的日子里,新生的绿芽爬满枝头,远望而去似一团团碧绿的云烟萦绕其上,充满了生机又仿佛禁不住一阵风吹就会散开。
村里的人已经很少有人再议论宴竹的事情了,可宴二婶的眉宇间依旧不敞亮。小婉秋被诊断出双耳失聪,但这相比夏秋婉的病情来说还是小事。
为了疏通宴竹和家里的关系,宴二婶去那里时总牵着小文轩一起。慢慢得,山上的草绿了,花开了,小文轩和这间小屋子里的人也熟了。
小文轩似乎习惯了管夏秋婉叫妈妈,只是每次都很小声。有一次他趴到夏秋婉的耳边问她,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和孩子住在一起,而妈妈却要和那个人还有小妹妹住在山上。
这时的夏秋婉比去年刚见小文轩的时候瘦了一圈,她刮着小文轩的鼻子反问他,你管那个人应该叫什么。
小文轩倔强的咬着嘴唇摇摇头不说话的跑开,不过没跑多远就又跑回来,在小妹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再后来,当小婉秋能下地走得时候,小文轩就时常带着好多小朋友来这里玩,给夏秋婉减轻了不少负担。
“去医院住段时间吧,孩子我帮你带着。”宴二婶在屋外帮他们洗衣服,闷着头跟趴在窗口上的夏秋婉商量。
这时夏秋婉的病情已经不能支撑她随意下地行走了。“不啦,活一天算一天,去了也是白花钱。阿竹现在为了多挣钱,每天干那么累的活,如果扔进我这个无底洞,这罪不是白遭了。”
“可不能这么想,你要是走了,孩子怎么办,她还那么小,再说文轩也。。。秋婉,秋婉,你怎么了……”宴二婶刚想回头搭话,就见夏秋婉如残烛一般摇曳得倒了下去。
当又一张病危通知书交到宴竹手上时,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再也倔强不起来,他扭身去到走廊尽头,蹲在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他咬着牙的跺脚,攥紧拳头锤打自己胸口,用头拼命的撞墙。这会儿,如果他知道老天爷在哪儿,一定会跑过去和他拼命。
他要好好质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比自己命运更悲惨的夏秋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