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匪到目前为止虽然做事滴水不漏。不过既然是犯罪,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在江洋看来,这个案子最有可能的突破口会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绑匪取赎金的时候。取赎金必然有人露面,露面就有机会抓人。但是江洋对此把握不大,不敢把全部希望都赌在上面。因为如果张家不配合,悄悄地把钱交了,这个环节很容易落空。再者,通过前面种种迹象表明,绑匪的目的有可能不是为了钱,那么勒索赎金就是障眼法。等到交赎金的时候,绑匪的目的恐怕已经实现了。
另一个突破口,是绑匪绑架人质的时候。虽然绑匪在登广告、订点心的时候都没有留下线索,但这些行为绑匪是完全主动的。而在绑架人质的时候,绑匪要面临着极多的变数,有可能因为意外留下破绽。
而这两个地方的关键,都和张伯谦有关系。
等江洋再次赶到淮海路的时候,张老爷子已经回楼上客房休息了。客厅里,张家老三跟几个兄弟正在谈话。老三眼尖,老远看见江洋进来了,小跑过来招呼他:“江处长还忙呢?”走到近前给江洋小声说,“老爷子还没变主意,楼上睡着呢。”
江洋点点头,“伯谦呢?我想见见他,没别的意思。”
张家老三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花厅的门,“那边一个人喝酒呢——也不怨他,这打击可不小。”
江洋谢过老三,独自一个人走进花厅。空荡荡的花厅里,张伯谦正坐在八仙桌边喝闷酒。江洋走进来,他只是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反应。
江洋也不客气,拿过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一半。他满意地呻吟了一声,这才扯开衣领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问:“你爱你夫人吗?”
这话太不客气,张伯谦却没有发作,“废话。”
“那你想不想夫人安全回来?”
张伯谦忽然颓了,瘫在椅子上,“我爸说了,等萍萍回来,要么她滚蛋,要么我们两个一起滚蛋。”
江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禁气得笑了起来。
这个小少爷还真像传闻里那样是个废物,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担心的只是黄萍萍回来后如何选择。他根本没想过,即使张家交了钱,黄萍萍也不一定能够安全回来。
“我问你个问题。”江洋重新倒了一杯酒,这次不再大口喝,而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张夫人是不是每天夜里都要去找她那几个女伴玩?”
“你们警察连这个都要管?”张伯谦对这个话题很不爽。
“你这酒真不错。”江洋拿过桌上的酒瓶看了看商标,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今天见了夫人的两个女友,她们说呢,每个月大家总会约个三四次,通宵跳舞打牌什么的。”
“你什么意思!”张伯谦抬起醉眼,瞪着江洋。
江洋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可我怎么听说,张夫人每周都有两三天不在家过夜呢?看来张公子对你夫人的行踪,并不是很了解啊。”
“放屁!”张伯谦把杯子砸在地上,精致的方杯瞬间变成一地的玻璃碴。可他的愤怒犹如一团无害的火苗,看起来气势汹汹,却被约束在灶台里,吓不倒江洋。
江洋严肃了起来,“张公子,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我怀疑凶手并不只是为了钱。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交赎金可能救不了夫人,反倒会害了她。我希望你能配合我,这样才能尽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其实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凶手可能不光是为了钱。
但后半句猜测江洋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真正的动机可能是男女关系。
在这些年的警察生涯里,江洋见过各种各样的破事。凡是涉及家庭内部的矛盾,十件里有七件是关系到钱的:继承财产、儿女分家、离婚分钱之类的。而另外三成,就都是男女关系了。
“萍萍不是这样的人!她是爱我的!”
张伯谦的反应让江洋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他的反应越是激烈,越说明黄萍萍和张伯谦之间可能真的有什么问题。
“我可以马上证明给你看。”江洋伸出手,指着花厅门口的楼梯,“你们的卧室是不是在楼上?”
“江处长你什么意思?我可没请你查案,你怎么搜起我们家来了?”
张伯谦越是反应激烈,越激起了江洋的好奇心。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酒,真是好酒,要是能天天喝到这样的好酒就好了。”说着站起来朝张伯谦伸出手,“谢谢张公子的酒,有机会一定得跟您好好喝一次。不打扰了,这就告辞,公事在身啊!”
张伯谦迟疑地握了握江洋的手,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江洋有点不胜酒力,举起只剩下一口的酒瓶子,眯着眼看了看,“您不介意我把这瓶子带回去吧?您这酒真好,我回去叫他们查查这是什么洋文……”
张伯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现在只想快点送走这位爷。江洋一手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您坐着……您别送……”快到花厅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摆在门口的一盆月季,“哎呦,这花叫……叫什么来着?月季!您别说,开得还真好,我借着瞧两天啊。您放心,我不占您的,瞧腻了就给您还回来。”也没等张伯谦答应,搬起那盆花走出了花厅。
张伯谦没有阻拦江洋,只是小声骂了一句,站起来去开了一瓶新酒。
走出花厅的江洋并没有回到客厅,而是一拐上了二楼。因为张老爷子一大家人的到来,走廊里多了很多低头轻声疾走的仆人。江洋叫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姑娘:“伯谦住哪屋?”
那小姑娘打量了他几眼,小心翼翼地回答:“少爷……少爷正在花厅喝酒呢……”
江洋心里笑了一下,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口风还挺紧。他把怀里那盆花塞到小姑娘的怀里,“去把这个搬到你们少爷屋里。”
小姑娘说了声“是”,双手接过花盆,转身往走廊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偷偷回头瞄江洋。江洋可没管这些,死皮赖脸地跟在小姑娘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姑娘只能一句接一句地回答——问话不答那叫没规矩,她从小可没少为这个挨打。
等到小姑娘站在一扇门前准备开门的时候,江洋知道到了地方,举起酒瓶看了一眼,“嗨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你们少爷还要一瓶酒,你赶紧送花厅去!”
小姑娘有些左右为难,惯于服从命令的她最后终于屈服,迅速打开房门,把花盆放到了门口的桌子上。出来关上门,拿着江洋的那个酒瓶匆匆忙忙地走了。
等着走廊里不见了人,江洋打开房门闪进屋里,反锁了门。
屋子里很大,摆设着时髦的美式家具:双人床、大衣柜、五斗橱、梳妆台。收拾得很整齐,显然每天都有人打扫。
时间紧迫,江洋第一个检查的是床,从枕头到被子都摸了一遍,甚至绸面被套都给拆开了,却一无所获。
他迅速转向五斗柜和梳妆台。
接下来是衣柜,里面都是女士衣物,江洋一股脑把所有衣物都扔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翻找起来。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试图开门,推了几下没有打开。门外传出张伯谦的怒吼:“江洋,你是不是在里面?你他妈……”叫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激烈的拍门声。
江洋仍一无所获,张伯谦的吼声让他心烦意乱,他想看看梳妆台抽屉的底部,拉开抽屉的时候力量太大,把抽屉摔到了地上,黄萍萍的化妆品撒了一地。
卧室大门锁头转动,想必是张伯谦叫人取来了门钥匙。半秒钟后,卧室门被撞开,张伯谦冲了进来。他看见屋里所有柜子大门洞开,枕头、被子、外套、内衣和化妆品散落一地,脸色由青变黑,冲江洋大吼:“就算你是警察你也死定了!”
江洋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捏着一张小纸片,面无表情地递给张伯谦。
张伯谦戒备地接过纸片,这是一家裁缝店的取衣条。
他满脸疑惑,“你什么意思?这种家务事从来都是萍萍操持,这有什么不对吗?”
江洋平静地说:“你身上穿的这套西装,应该是童记做的吧?”
张伯谦抬起袖子,袖口内侧果然绣着一个小小的“童记”标记。
“童记是杭城最好的裁缝店,就在淮海路上,离你家不超过一百米。你再好好看看手里这张纸条。龙平路‘汪记’,离你们家有七八公里吧?你从来没在那里做过衣服吧?”
“而且,”看着张伯谦迟疑的表情,江洋又补上一句,“定制的还是男款的帽子。”
张伯谦虽然还是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但江洋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虑。显然,张伯谦已经被自己手中的纸条说服。绑架案发生以来,江洋第一次感到事情正在回到自己的掌握中来。
“你怎么知道这顶帽子不是我的?”张伯谦还在挣扎。
“这上面写着,定制的是一款宽沿礼帽。”这是老派绅士才会戴的帽子。江洋看着张伯谦时髦的美式西装,“你平时戴过这样的帽子吗?”
张伯谦夫妇旅美归来不久,一直以最时髦的美式做派自居:穿西装、吃西餐,起洋名,甚至因为这些做派不惜和老爷子翻脸。自从江洋走进这幢屋子以来,他满眼看见的都是西式的家居、衣服和生活方式,所以这张旧式礼帽的取衣条,让江洋一眼看出了格格不入。
张伯谦望着纸条久久沉默不语。江洋暗自松了一口气:冒着和张家翻脸的风险,总算有了收获。
“刚才冒昧了,我先告辞。”江洋见好就收,他打算给张伯谦一点缓和的时间。他还要抓紧时间赶去那个裁缝店。
“我跟你一起去。”张伯谦在身后叫住江洋。不用问,他也知道江洋接下来要去哪里。
张家门口不像上午围得水泄不通那么夸张,但还是有十几个记者在烈日中苦等。见到张伯谦出来了,顿时全都精神一振,围过来采访:
“张先生,请问绑匪是不是联系您了?”
“江处长,案情现在有什么进展了吗?”
“您对张夫人的安全有没有信心?”
……
江洋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拨开人群。拉开自己的车门请张伯谦上了车。发动汽车时,他看到有几个记者也上了停在路边的车,似乎是想跟着他们。江洋本来想加速甩掉他们,但一转念,反而把车速降下来,任由记者的车子跟在后面。
任何让人讶异的伎俩,只要看穿了就不值一提。这是江洋入这行时的一个前辈告诉他的一句话。此刻的江洋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迷雾之下的真相。
离奇的绑架案之下,是一场因为情爱纠缠引发的闹剧。过程大概是这样的:黄萍萍经常夜不归宿,在外面有了私情。情夫由妒生恨策划了这件事,黄萍萍也许是受害者,也许跟情夫合谋。
这么一理,那些反常的事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绑架案要事先张扬?因为那个男人不是为了求财,而是要平时风光显赫的张伯谦狠狠丢脸。以黄萍萍的身份,能看得上的情夫势必也有钱有势,“登报纸羞辱情敌”的玩法,正是这帮二世祖能干出来的事。而当着众多记者的面送来内衣,自然是出于情敌之间的嫉妒——有什么能比爱人的贴身衣物更能宣示一个男人的占有权呢?
江洋故意让记者的汽车跟着,是因为他想得更远。江洋已经开始猜测“绑匪”的真实身份了。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应该也不是个善善之辈。恐怕是杭城哪家的公子哥,自己都惹不起,那么在参与之前,应该想好退路。
这件事最好是在记者的众目睽睽之下被曝光,到时候神仙打架,自己也不至于处于旋涡中间,好脱身嘛。
汪记裁缝铺是家规格很高的老式成衣铺。店中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前清时的样子。甭管什么身份的人,进店来先看座、喝茶、上烟。稍微有点身份的,掌柜都出来陪着聊天,住哪的人,干什么的,家里行几,有几个孩子,等下次再进店的时候,人家在您开口前先抢着叫出您的姓来。也是凭着这份老式做派,“汪记”才能平平安安地熬过日本人在的时候。这些年来,生意反倒越做越大了。
“汪记”的伙计脑子都极好,多大的尺寸、什么样式的衣服,客人只说一遍就能倒背如流。看着江洋递来的纸条,小伙计很快就回忆起了当时的事,“对,这是我们这儿的,订货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
张伯谦嘴唇紧紧抿着,因为小伙计描述的那位女士,身高、长相、样貌都和黄萍萍一模一样,可他从来没有听黄萍萍提起过这事。
“这是那位女士定制的东西,”伙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昨天才刚做好。”
江洋打开盒子,看着里面那顶老式宽边灰色礼帽,拿出来摸了摸,啧啧道:“这是澳洲羊毛吧,摸着真舒服。不过老板,别家这样的帽子最多也就四十块,你这贵了可快一倍啊。”
伙计连忙解释:“我们店里价是贵,可是手艺好,针脚细,老主顾们都愿意照顾。”说着接过帽子,翻过来,指着里侧绣着的一行小字说道,“您看,光是绣这几个字,就花了两天工夫。”
帽子是灰色的,那行字也是灰色,只是颜色更深一些,江洋迎着屋里的亮光,才看清楚了那四个小字:“天长地久”。
江洋把帽子随手扣在张伯谦头上,意味深长地说:“张公子,这顶帽子你戴着合适吗?”
张伯谦一身新派的美式西装,头上戴着老派绅士才戴的宽边帽,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别扭。随便是谁都能看出这帽子和张伯谦完全不搭。张伯谦涨红了脸,一把将帽子拽下来扔到江洋的怀里,转身就走。
可是,门口已经被尾随而来的记者和看热闹的路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些人从江洋同张伯谦的对话中猜出了大概,记者们交头接耳,店里还有不少其他顾客,有人认出了张伯谦,“哎,这不就是张家的……”
话一出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群中议论不停:
“他不找媳妇,怎么跑这儿来了?”
“听刚才他们说了么,他媳妇就是在这里面丢的!”
“好嘛,我昨天晚上还来过这店里呢,没准我跟绑匪打过照面?”
……
张伯谦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大喊:“滚!滚!都给我滚!”他粗暴地推开人群想要立刻离开这里,可一时间找不到出口。到处都是嬉笑的人脸,他似乎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陷阱。
江洋和伙计飘来的几句对话,让他恢复了冷静。
“……既然帽子昨天就做好了,怎么没送去?”
“是这样的。那位女士说,要送之前会打电话给我们,免得家里没人。”
“她让你们把东西送到哪里?”
伙计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册子,很快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地址。
果然不出所料。江洋看了一眼张伯谦。
张伯谦面如死灰。
这不是张伯谦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址。
黄萍萍背着他还有另一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