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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全局的人,背后里都管王超叫“江处长的狗”。

这个外号有两个意思,一是因为他办案时总能发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江洋有次夸他对线索的直觉“跟狗鼻子一样灵”。可另一方面,总有人嫉妒王超在江洋手下最为得宠,叫起这个外号时的味道就有些复杂,暗讽他对江洋忠心耿耿,像条听话的恶犬。

但王超挺喜欢这个外号,他比别人对江洋的了解更深,也是真的从心底里服江处长。王超二十岁出头就能混成侦缉队一组组长,实际上的副处长,都是因为江洋的着力提拔。能成为江处长的得力干将,他觉得是件很自豪的事。

“什么事?”王超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打着招呼,“手气正好着呢,您再晚来一会我非得把他们裤子都给赢过来。”

“对不起啊超哥,就耽误您两分钟。劳烦您先看看这个。”江洋皮笑肉不笑。

听到江洋口气不对,王超再也不敢多话,乖乖接过江洋手里的《号外》看起来。

他的反应和之前的江洋差不多,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勃然大怒,“这不是和我们叫板吗?是不是老徐那帮人搞的?我这就去找他们,这帮狗日的吃了豹子胆吗?”

“别找了,电话我都打过了,不是我们认识的人干的。这案子不一般,别掉以轻心——先走常规程序吧。我等下去一趟张家,回来之前你把这案子里所有有关的人都查一遍,把该做的都做好,别让我失望。从现在开始,张家绑票案就是侦缉处的头号任务。”

说着,江洋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警察办案得先从报纸新闻上找线索,这事真新鲜了。”

王超狠狠地说:“您放心,咱们处的兄弟从来都不信邪。”

打发走王超,江洋拿着皮包转身进了警察局的办公大楼。在专心办这个绑架案前,他要先把今天早晨那件忽然冒出来的破事解决掉。

档案室位于警察局地下室,是个里外两间的套间。里间是存放档案的大房间,四面封闭,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大门,是那种漆着黑漆的实心大铁门,防火防盗,看上去十分像银行金库。

外间是一个小办公室,里面有张办公桌和一些简单的办公设备。原本是供档案室的人员值班用的。日伪投降后没人顾得上管档案,这间屋子就一直闲着,张若离来了以后,这里就成了她的临时办公室。

江洋走进屋子的时候,张若离正在打电话,见到江洋进来,她对话筒说了两声就挂断了电话。

江洋把皮包随意地扔在桌子上,“特派员,您点点吧,里面的党国机密可别少了几个字。”

皮包如此快速就找回来了,张若离却没有表达任何谢意。她没去碰桌子上的皮包,只是冷冷地说道:“江处长,请你出去等一下,包里的东西不能给外人看到。”

张若离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江洋差点被气死,想到今天的破事已经够多了,于是硬生生忍住没有发火。但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您叫我小江就行。处长只会在办公室里作威作福,谁会大早晨的出去找皮包。”

张若离没接话。江洋冷笑着走出办公室,前脚刚离开门槛,后脚“咣”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就从里面关上了。

走廊里冷冷清清的,江洋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从教室里被赶出去的小孩。他有心不理这事直接去办案,又怕张若离再闹着少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下意识地掏出烟卷叼在嘴上,却发现找不到火柴。上衣摸完了摸裤子,裤子摸完了摸衬衣,越摸不着心里越烦躁,一把将嘴上的烟扯下,扔到地上狠狠碾了几下。按说自己现在应该赶紧到张家了解情况,却被这种狗皮倒灶的小事给绊住了。

过了好半天,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露出张若离的冷脸,“江处长,请进。”

江洋气哼哼地走进来,强调道:“是小江。”

张若离没搭理他,她面前摆着一份牛皮纸袋。张若离指了指纸袋的封口处,“这个纸袋被人打开过。请你把所有接触过这个皮包的人都交给我。”

江洋想拿过纸袋细看,刚伸出手却被张若离一把挡开。

江洋知道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也不跟她计较,问她:“这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少什么?”

“没有。东西都在。但是——”张若离提高声音说道,“但我要明确查清楚纸袋里的东西是否被其他人看过。保密条例第十七条……”

“把绝密文件丢在大街上,是违反了保密条例第几条啊?”江洋忍不住反击了一句。但他不想在这时候和张若离闹僵,见张若离脸色涨得通红,语气缓和下来,“您看,这也不是正规的档案袋,上面也没有蜡封。也不能就肯定说被人看过了吧?”

“我们有专门保存文件的手法,我说动过就是动过。”

江洋倒没有怀疑张若离的话,但他一点都不担心张若离的文件会泄露出去。他了解街面上的那些小混混,都是些大字不识的家伙,这些文件对他们来说和废纸没什么区别。更重要的是,这帮人懂得做事情不能过线,江洋既然已经打过招呼,盗窃军统文件这种够枪毙一百回的事他们肯定没胆子做。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这东西值钱,他们也不知道该卖给谁去。

“您要这么说那这事可就没边儿了,您说有人看过就看过?我还觉得每天出门的时候总有小姑娘偷着看我呢。特派员您要是闲着没事也帮我查查?”

“江处长,请您严肃点!事关党国机密,这是正常的保密制度流程。”

江洋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张若离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相信张若离并不是有意刁难自己,只是她这种在军统机关工作的人,性格严谨,凡事都得严格按照条例来做。她对街面那一套完全不懂,根本不明白按照道上的规矩,东西拿回来,事情就解决了,江洋绝不可能再把人交出来。他江洋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能在杭城所有街面横着走,靠的就是混出来的义气和信用。一旦他破坏了规矩,将来一定会有无穷无尽的难事等着他。

但这些话也没办法摆在明面上讲,总不能告诉张若离说“特派员你放心,那些小偷我都特别熟,我江洋担保他们不会泄漏这些文件”吧?

江洋看了看手表,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他准备用绝招了。

“张特派员,你说的对,我还是原则性不够强。”江洋突然诚恳地说道。

张若离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对于江洋态度的忽然转变,本能地保持警惕。

“我这就找人去。一定不能让机密外泄!就算把杭城翻个底朝天也保证把捡到包的人找出来!”

“捡到?什么意思?”张若离愣了,“包是被偷的啊!”

江洋一拍大腿,“怪我没给您说清楚。是这样的,刚才有人把您的皮包给送回到警察局门口。你看,我们杭城市的治安还是不错的嘛,还是有很多拾金不昧的人。我这就去把这做好事的市民给找出来,这种事得好好表扬一下……”

他一边满口胡扯,一边向门外走去,“我还有事,等找到人了我再给你送来啊。”

张若离知道自己被耍了,但江洋已经迅速溜出了她的视野。她原本冷冰冰的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对着门口的空气喊道:“江洋,你浑蛋!”

江洋开着车刚拐到张家所在的淮海路上,就感觉不对。

平时清净的街上现在全是人,有踮脚看热闹的,有聚一堆聊天的,本来就不宽的马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江洋一面按着喇叭缓缓朝前开,一面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街边看热闹人们的议论声立刻传进车子里。

“我早就知道他们家要出事,那女人本来就不正经。”

“……听说全都叫人扒光了,把照片都寄回来了。可是都叫警察局收走了,不许报纸登!”

“嘿,那帮警察不等于白占便宜了吗?”

……

等开到张家公寓的院外,更是人挤人,最外面是看热闹的,里面是记者,再里面是几个巡警,拼命地把记者往外面拦。江洋下了车,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

张家的大门口有两个下人在把门,江洋把自己的名片递进去,等了好一会儿,下人才出来说:“老爷说了,今天这事跟警察局无关,我们家自己解决。请江处长先回去,改天老爷请江处长和汤局长吃饭。”

江洋听明白了,这正是他之前一直担心的情况:张家准备自己交钱赎人,不想让警察插手。

可这是江洋绝对无法接受的。真要让张家老老实实交钱,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如果绑匪拿了钱撕票,那么警察局肯定倒霉,这不用说了。最好的情况呢,是绑匪拿了钱后把人放回来。那人质倒是安全了,可绑匪就难抓了——钱到手后傻子才会露头!这样一来,事情的结果是绑匪拿了钱又成功逃跑,这将成为杭城警察局的奇耻大辱。恐怕到时候全国的报纸都会当成大新闻,自己这辈子就别想再抬起头来。

想到这江洋也不再客套,推开下人直接往里走,“这是刑事案件,不是你说自己解决就行的,让我进去。”

那下人还想阻拦,“要不您再等等,我再给您进去通报一下?”

江洋一把推开对方,“走开,侦缉处办案,用不着你通报!”直接闯进了张伯谦的洋房。

洋房里人头攒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个双手拄着拐杖的老头。他就是张伯谦的父亲、杭城市候补委员、杭城市商贸协会会长、杭城爱国自救委员会会长、杭城市五家工厂的董事长、数十家店铺的所有人——张益之张老爷子。

老爷子周围,站着七八个男女,毕恭毕敬地听着老爷子说话。江洋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后半句:“……最不好办的是金条,得从上海调……”

这些人江洋大多认识,张老爷子不但自己来了,还把所有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叫来,在这开家庭会议呢。江洋弯着腰窜到张老太爷面前,“老太爷,晚辈江洋给您请安了。”说着身子一低,俩腿一弯,这就要往下跪——当然他不是真的要跪。两腿虚着弯了弯,旁边自然有人把他给搀起来。

张益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江,别来这套,咱不兴这个好几十年啦。”

“那可不成,规矩还是要兴的。”江洋嘴上依然恭恭敬敬的。

“规矩?哼,张家的规矩都被败光了!”张老爷子怒气冲冲,后半句却不是冲着江洋说的。

脸色苍白的张伯谦站在一边,听到这句话身子一抖,轻车熟路地跪在地上,“爸……”

江洋同情地看着他。张家公子的事他过去听说过一些,都是当成笑谈——之前在美国留学好些年,回来后也没学到什么好,反而冲着老爹高谈什么“新时代新生活,男人和女人要平等,儿子和爹也要平等”,气得老爷子摔断了一根拐杖。但今天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落到身上,还是立刻就怂了。

这边张老爷子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地教训起儿子了。江洋有心要说正事,一时间又不好打断,心里正焦躁,忽然感觉胳膊被人轻轻捅了一下,转头一看,是张伯谦的三哥。

张家三少爷的年纪和江洋差不多,却是张家几个兄弟中最撑得起门面的。二十七八岁就接手了张家最重要的外贸生意,在杭城也是呼风唤雨的那类人。老爷子训张伯谦的时候,其他几兄弟都低头垂手老老实实地听着,只有老三神色自若。

张家老三拉着江洋的袖子轻声说道:“我们去抽根烟。老爷子训人说话不留情面,你在旁边看着,伯谦没面子。”

江洋心里明白的很,这肯定是张老爷子的意思,人家明摆着懒得理自己。不过这也没办法,侦缉处长的身份也就在普通人面前好使,面对这倔老头,估计汤局长来了也是一样没辙。

跟着走到一间客房里,江洋立刻关上门,直截了当地问:“绑匪有联系过你们吗?”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按新闻上说的,绑匪虽然列出了赎金的要求,却没有提出赎回人质的具体时间和方式。江洋最担心的就是张家已经和绑匪谈好,准备私下交易。这个过程充满风险,如果出现意外,绑匪拿了钱却撕票,绑架案变成凶杀案,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整个杭城必定将掀起狂风暴雨。还好,张家老三摇了摇头,“绑匪没打过电话,也没再有别的信息送来。”

江洋只是稍稍松了口气,依然十分焦虑。绑匪人质在手,随时会再联系张家。虽然他已经让王超去调查其他线索,但经验让他明白,和绑匪的直接接触才有可能获得最直接最有用的线索。

“老三,你给我透个底,张家现在是怎么个意思?”和张家老爷子在杭城市的超然地位不同,张家三少爷和江洋都算是场面上的人物,也打过交道,所以江洋干脆直接问道。

张家老三没立刻回答,从怀里掏出一盒雪茄,递给江洋一支。江洋摆摆手,拿出自己的哈德门叼上一根。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抽了整整一根烟,张家老三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丢人。”

江洋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

“老爷子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本来老爷子就不同意伯谦这桩婚事,这事一出,他都吵着要把伯谦从族谱除名了。可是,你也了解我们老爷子那人,”老三咧开嘴笑了,“儿子毕竟是儿子嘛。”

听得多了虽然动不动就打骂,但其实也是一种疼爱的表现。

“不过老爷子气归气,也应该先找人啊。这毕竟是件意外,老爷子对着张伯谦发火有什么用啊?”江洋问道。

“你不明白,老头子气的不止这一件事。”

听了张家老三的讲述,江洋倒也有些理解张家老爷子这样的态度了。

老爷子这些年开始修身养性,除了蒋委员长视察杭城这样的大事之外,一般的活动一概不参加,在险恶江湖混了大半辈子,如今喜欢待在家里读孔孟之书。张伯谦娶新式女人,闹着分家这几件事,被老爷子当成奇耻大辱。尤其是老爷子听说儿媳妇婚后还经常一礼拜有好几天不回家,勃然大怒,甚至把挂在客厅正中,自己写的最满意的一幅字都给撕了,指着上面写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字说,我连儿子都管不好,没脸再看这个。

张伯谦是张家最小的儿子,早年深受疼爱,还是张家唯一出国留过洋的,本来承载了老爷子最大的希望。所以后来分家的时候,老爷子的气有一多半是生在被绑架的这个儿媳身上,觉得儿子是被她带歪了。其实等过了气头,老头子慢慢习惯了,说不定也就捏着鼻子接受儿子儿媳的新作风了——老头子虽然嘴上“孽子孽子”地叫,但还不是给了这套淮海路的宅子给小两口住么。

张家老三朝客厅那屋努了努嘴,“这不,杭城十几家铺子里的现金都取出来了。金条还差一些,得从上海调。”

“不能和绑匪私下交易!”江洋急了,“这帮人肯定是图谋已久,一旦他们轻易拿到钱,八成会撕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老爷子一时情急,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张家老三叹了口气,“如果是想抓绑匪,老爷子早就给你们汤局长和警备司令部打电话了。但是老爷子就是想把人救回来,不想横生枝节。对张家来说,这些钱虽然不少,毕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更何况……”张家老三顿了顿,干脆说出心里话,“我不是说江队你啊——但警察办事还真没法让人放心。”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江洋却没法反驳,警察局这些家伙平时都是什么干活的他最清楚。不怪张家这么想,要想平安救人,找警察还真不是最好的选择。

“江处长,我知道你是好心。老爷子是讲道理的人,事后不会为难你们。总之这事您就别操心了。”

江洋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平心而论自己若和张家换个位置,多半也会做出这种选择。他又问了一些例行公事的问题,比如张家儿媳的交往圈,昨天什么时候出门等等,张家老三也没隐瞒,都告诉了江洋。

“既然老爷子拿了主意,那我就告辞了。”江洋顿了顿,知道没用,还是说了一句,“万一老爷子改变主意了,给我说一声。”

走出张家,江洋有些沮丧,没有了人质家属的配合,破案的难度陡然大了几倍。他发动了汽车,心想王超你小子争点气,一定要发现些线索才行啊。

王超没有让江洋失望。

去张家一来一回,也就两个小时的工夫。等江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放着几份笔录,还有几个和案子有直接关系的人也被王超带了回来。这小子知道事情重大,认真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江洋问了问王超都带来了哪些人,决定先见见《杭城民报》的编辑。整个绑架案都是从《杭城民报》的那则广告开始的,江洋要见的,就是负责接洽广告业务的编辑,因为他当时接待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绑匪之一。

陈编辑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看就是那种见过世面的文化人,到了警察局里也没有什么拘谨的感觉。他没有喝江洋递给他的茶,主动开口问道:“你们不会怀疑我是绑匪吧?”

“怎么会呢?就是了解下情况。”

“那就好,我就说嘛,江处长肯定不会那么糊涂,像你手下那样,觉得是个人就是嫌犯。说起来我进局子还是第一次,不过感觉还挺新鲜,回头可以考虑在报纸上多登登这方面的事,读者肯定也都好奇嘛。”

这番话夹枪带棒,多半是王超把人带来的过程中发生了不愉快。江洋只能当没听见,“请你再描述一下那个人的长相,和当时的具体情况。”

说到案子,陈编辑很配合,回答得很快:“大概三十出头。戴个棕色帽子,穿着蓝布长袍,围着深蓝色的围巾,戴眼镜,黑边的,手里拿着个皮包,嗯……就是教书先生最常用的那种。因为有帽子和眼镜,所以长相没有什么印象。说话很有礼貌,话不多,没有口音。”

江洋翻了翻笔录,基本一致,说的也很清楚,但没有什么有用的。于是又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感觉是个教书先生或者坐办公室的。办事利落,多一句话都没有,干脆得很。”

“你们登广告,内容都不审查核的,对吗?”

“审,怎么不审?”提到这个话题陈编辑激动起来,“今早上张家小少爷就为这事儿打电话来骂过,但我们也委屈啊。这广告本身的内容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不信可以查查,我们一个月光结婚、办酒、乔迁的广告就少说有几十个吧。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

“我说,这么反常的广告,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当然是有一点。别人登广告都是登一小条,意思到了就行了。这个人要登半个版,而且没说是发布什么新闻,这种情况的确是第一次。”

“那你为什么没有多问几句?”

“因为是张家登的啊。”陈编辑理直气壮地回答,“一想到是张家登的,这么大手笔也就觉得正常了。”

“别人让登你就登?”江洋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报纸想登什么就登什么,简直无法无天!”

“呵呵,江处长,这是新闻自由。”陈编辑昂起脖子,“报纸是对社会进行监督,我们……”

“行了行了。”江洋不想和他扯这个,继续问正事,“你说审查核对过广告的内容,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是张家下面哪个公司的账房,东家把广告内容拟好了让他来报社办,他就来了。我当时也有点好奇,就多问了几句到底是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他说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嘴严,就给同事说了这事,让他们明天早点去等着,哪知道……哪知道事情变成这样!”

江洋又问了几句,发现问不出更多的线索,就送走了陈编辑,让王超带下一批人进来。

这次进来的是往张家送点心的几个伙计,年纪都不大。表情也都差不多,畏畏缩缩,有些害怕,态度也很老实,问什么答什么。但问来问去也没什么收获,这几个人的回答基本一样:有人来订东西,给了钱,留下地址,吩咐什么时候送到。这过程再平常不过,伙计们对订东西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回忆了半天,拼凑出一个大概的形象。最后江洋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和之前去报社的那人应该是同一个。

不管是登报,还是到店里订点心,都是昨天白天的事,张伯谦的媳妇却是昨天傍晚才出门的。这让江洋肯定了之前的猜测:整件事情是绑匪提前计划好的。

唯一例外的是送最后那个小包的药铺小伙计,他是今天早晨才见到那个人的。这也不意外,张家媳妇是昨天夜里失踪的,那么装着她贴身衣物的小包自然也只能在昨天夜里之后被绑匪拿到,找到药铺也就只能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因为他的情况最特殊,江洋把他单独留下,多问了几句。

“你是上午什么时候见到那男人的?”

“大概八、九点钟吧——我真记不清了。”

“你在药店当了多久的伙计了?平常都干些什么?”

“才两个月。就给东家打打杂,跑跑腿什么的。”

“见到那人时,你在干吗?”

“早上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扫完地就在门口蹲着休息。那人走过,又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空。如果有空的话,就帮他送个东西。我答应下来后,他给了我两块钱,还说送到了后别人还会再给我钱。”

看来绑匪选中这个小伙计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而是在大街上随意选择的。除了再次确认这个人和昨天出现的是同一个人之外,并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

打发走小伙计,江洋发现该问的人已经问完了。

剩下要解决的,是一份王超刚刚交上来的笔录。笔录里被问话的两个人,是警察局请不动的大人物,一个赵小姐是某某委员的女儿,一个宋小姐是某某少将的侄女。

她们两个人,再加上被绑架的张家儿媳黄萍萍,三个人都是留过学的年轻人,思想新潮,也都是让各自的老子们头疼的主儿,所以三个女孩关系很好。黄萍萍结婚后,三个人还是一天到晚腻在一起。出事那天,黄萍萍出门就是去找她们的。等到约好的时间,黄萍萍却没有露面,她们以为黄萍萍临时有事,也没多想,玩了一晚上就散了。

这种级别的姑娘,王超是请不动的。是王超带着汤局长的名片,恭恭敬敬地敲开宋小姐的门,说了前因后果。好在宋小姐既没架子又关心女伴的下落,一个电话把赵小姐叫进家来,让王超少跑了两趟。

江洋迅速浏览那份笔录,好几大张纸,幸好王超把重点内容都标了出来:

王超:请问昨天晚上你们三个人约会的事,还有谁知道?

赵小姐:是我下午打电话临时约萍萍晚上八点在酒吧见。至于她告诉过谁,我们就不知道了。

王超:电话是几点打的?

赵小姐:应该是四点左右。

王超:她一直没赴约,你们有没有再打电话问过?

宋小姐:没有。我们玩到十点,喝得有点多了,就各自回家了。

隔了一段,王超又标上一段重点:

王超:冒昧问一句,据说之前你们和黄萍萍在一起经常夜不归宿?

赵小姐:哪有经常?一个月也就那么三四次吧。

王超:一般你们都是去什么地方呢?

赵小姐:国际饭店。

王超:那都干些什么呢?

赵小姐:打牌、跳舞、聊天……可以干的事儿多了。

宋小姐:对对对,这叫闺蜜之夜,在外国都这样。

王超:这事儿有多少人知道?

宋小姐(有点迟疑):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吧。

标出的内容出奇的少,江洋把那几张纸翻来翻去,看不出多少有价值的内容,放下笔录认真思考起案情来。

既然黄萍萍昨晚的约会是临时决定的,也就是说绑匪提前知道的概率很小,说明绑匪早就盯上黄萍萍了,有极大的可能是在张家附近蹲守埋伏,等待人质单独出门的机会。那么,侦查的重点应该是查问最近几天淮海路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另外,虽然约会是晚上八点,但从张家得到的信息,黄萍萍晚饭前就出门了,具体干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黄萍萍出门的时候没有提前叫车,说明她想去的地方不会太远。绑匪也有可能是见她离开家后,跟踪到僻静的地方才动的手。那么还应该搜查淮海路附近的两三条街上,绑匪动手的时候,有可能有人碰巧路过。

想到这里,江洋拿出纸笔,总结起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大概能确定这么几条:

首先,到目前为止,出来露面的只有这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或者这伙人)受过教育,能识文断字,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开枪放炮的土匪。

关键是,这帮人行事周密、事先有计划、办事果敢、敢下本钱——那男人找报社、订点心的时候,张家媳妇可还没被绑架呢,说明他们一早就策划好了整件事,而且舍得先花大价钱。不过按他们提出的赎金金额来看,这点投资倒也不算什么。

最后一点,绑匪至今没有再联系过张家。按照他们之前的行为,这恐怕也是事先计划的一部分。

江洋越想越嘀咕:这是一场完全不合常规的绑票案,比普通的绑架要大费周章得多。大费周章,就意味着罪犯的花费更多、被抓获的可能性更大。这背后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犯案者没经验、愚蠢、弄巧成拙;另一种可能是,犯案者认为大费周章是必要的,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回报。

刚接到这个案子时,江洋以为它属于第一种情况,是最好破的那种。可现在看来,罪犯事先精心策划,执行精确冷静,做了那么多事却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意味着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罪犯大费周章是有目的的。

那是什么目的呢?

如果是为了钱,最好的选择是静悄悄的,尽量谁都不告诉,让苦主家悄悄给钱——张家老爷子现在不都还想悄悄地给钱吗?这种事先张扬的绑架法是反着来的,说明罪犯并不只想拿钱。可不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比钱还重要?是和张家有仇,让张家丢人,故意搞得满城皆知?

无论目的是什么,罪犯一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这个动作,可能才是最要命的。

从绑架案曝光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对江洋来说,案子还没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但他逐渐适应了这种压力,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以小巡警的身份,一己之力连破几起大案时的状态。

江洋在办公室的脸盆里抹了一把脸,感到精神抖擞。他把王超喊进来,“我去趟张家,你在值班室守着,随时等我电话。” WGgT758yvSXWhGHRXC5cqr0+HZ6oZdh9eXzXTUIythKd7/bbsovyJYribVqLgo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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