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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张伯谦在餐桌上吃惊地看到报纸上的广告的时候,在杭城的另一端,杭城市警察局侦缉处处长江洋正在严肃地思考一件大事:

他该怎么制止办公室外的敲门声。

这几天,江洋一直没有睡好。自从年初重庆宣布要“还都”,江洋他们的日子就没有好过过。就在几天前,上头给杭城市警察局下了通知:

民国政府行政院宋副院长即将来杭城进行为期三天的视察。

宋副院长是情报口的顶级大佬。军统的戴局长刚死不久,高层斗法斗得正厉害。在这么个关头,情报口的大佬要莅临小小的杭城,指不定是要拿谁开刀。全城上下瞬间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不过,这“鸡飞狗跳”主要指的是江洋他们这些在中间干活的。上面的那些省主席、各种委员之类的高官人家只要把衣服熨平了,把讲稿背熟了就行;下面那些平头百姓到时候只管看热闹起哄就行。活都是夹在中间的江洋他们干的。

通宵制定巡视路线、备用路线,选定院长和大小随行人员的各处居所、备用居所,制定沿途的保卫方案、各种应急方案,搜索沿途民宅、商铺,驱散各处小偷、乞丐,清理赌场、妓院……没完没了的工作让江洋连着三天没离开过办公室。

没法回家倒无所谓,反正家里就江洋一个人,回不回都一样。关键是这三天里江洋没找到一次喝酒的机会。

足足三天!连着三天滴酒不沾,这简直要了江洋的命。

昨天又忙了一天,一大堆破事能糊弄的糊弄,能拖延的拖延,好不容易在傍晚找了个机会溜出去,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喝完酒回到办公室,感觉还不过瘾,又从文件柜里翻出珍藏的半瓶白兰地,一仰脖全喝了,这才觉得回过点气来,身体终于像是自己的了。

眼看天空发白,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睡了,谁知道刚眯了一会儿,却被敲门声吵醒。

轻而坚决的敲门声连续响了五分钟后,江洋愤怒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他有些好奇是谁这么不懂事——全警察局都知道江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他不开办公室的门,要么是人不在,要么就是在醒酒。至少应该等一个小时后再来敲门,省得找江处长的不痛快。

可门口那个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敲。

江洋的太阳穴一阵阵的剧痛,他从沙发里爬起来,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却愣了一下。

站在门口的是前天刚调来的军统特派员张若离。

“什么事?”到了嘴边的脏话被江洋生生咽了回去。这位从南京空降来的张大小姐可惹不起。虽然张若离才来两天,但警察局里已经传遍了,都知道来了个冰山美人。江洋之前在局长办公室见过她一面,不得不承认“冰山美人”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当——的确是人漂亮脾气臭。但也仅此而已,江洋对她没有半点别的想法,他可不想和军统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进去说。”张若离板着脸说完,就径直朝里走。要不是江洋闪得快,差点就被撞了个满怀。

张若离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这让江洋有些意外,正想嘴欠一下,张若离开口了,依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江处长,有个非常重要的案子,你要尽快侦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尽快,是今天一定要侦破。”

“哦。”江洋放松了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哈德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示意张若离继续说。他忌惮的只是张若离的军统身份,既然对方不是来找自己茬,而是来求自己办事,还这样一副上级命令下级的态度,就别怪江洋不客气了,“那什么,你先坐。”

张若离没有坐下,依旧笔直站着,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一份重要机密文件失窃。”

江洋刚擦着一根火柴,正准备点烟,听到这句话手一抖,火柴掉在了地上,“我操,怎么回事?”

江洋的失态是有原因的,虽然不知军统派张若离来杭城到底是干什么的,但这两天张若离都待在警察局的档案室里,谁都能猜到她的具体任务肯定和档案室里的文件有关。去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接收了杭城日伪的旧机构,得到了不少日伪政府时期的档案。抗战结束后,百废待兴,军警系统今天要防这个,明天要反那个,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这些档案还没来得及整理,一直在警察局的档案室里原样存放着。虽然没什么人重视,但说起来保密级别很高。如果张若离真发现档案室里丢失了机密文件,那么这口黑锅肯定会扣在负责看管的侦缉处身上,也就是扣在他侦缉处处长江洋的身上!

“丢了什么文件?什么时候发现的?”江洋有些着急。

张若离的反应却很奇怪,本来冷漠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脸颊有些发红。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今天早上丢的,文件在我皮包里,在福建路的路口。”

一听并不是在警察局丢的,江洋松了一口气,又擦着一根火柴,这次稳稳地把烟点燃了。

烟抽了一半,他也听张若离把事情讲清楚了。

这件事并不复杂:早上来警察局的路上,张若离在福建路口的馄饨摊吃早饭。这时旁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一个人,后面远远的还有个女人边追边骂:“抓小偷啊!抓小偷!”

张若离放下碗就冲了出去,追了半条街把那小偷一脚踹翻在地上,没想到后面追来的那女人对着张若离张口就骂。骂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这是两口子,那女人的老公把家里的钱拿出去输光了,她追出屋来眼看追不上,一生气就喊抓小偷。等看到张若离把她男人打翻在地,又开始心疼老公,反倒骂起张若离来。

张若离本想做好事,却窝了一肚子火,等回到馄饨摊上,满肚子火气又瞬间化为凉气。

她放在桌上的皮包不在了。

“所以,江处长,务必今天把文件给追回来。”张若离讲完之后,再度恢复到冷冰冰的脸色。

江洋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清楚丢失文件的责任不在自己这儿,顿时放松下来。随即幸灾乐祸起来:什么两口子打架啊,这是江湖上最低级的骗术。没想到堂堂的军统特派员竟然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上了这种当。又回想张若离刚才的描述,不由抬头打量起张若离苗条纤细的身段,想象着一个看起来娇弱的美女当街狂奔然后一脚踹倒一个壮年男子的场景,心想军统的人怎么都是些神经病。

他吐出一口烟雾,跟张若离打起了官腔,“特派员,你也太不小心了。您的工作我们不干预,但档案室里的文件,按照规定是不能私自带出的吧?”

张若离脸色有些发白,嘴上却很强硬,“我并没有从档案室带出文件。只是皮包里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的信息很重要……”

江洋漫不经心地问道:“张特派员,能问一下这些信息的具体内容吗?”

“党国机密。”张若离干脆地拒绝。

这个回答在江洋预料之中,军统的人都这个样儿,成天神秘兮兮地拿个鸡毛当令箭,开口闭口都是党国机密。

“那你总得把皮包什么样告诉我吧。”

“棕色公文包,就是最常用的那种制式皮包,上面有党徽,其中有一根带子是新换的。”

“行,我知道了。”江洋站起身,又打了个哈欠,宿醉后的头疼渐渐开始发作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等找到了我给你送去。”

江洋是说的实在话,他并没想在这件事上为难张若离。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给街面上那些兔崽子打个电话让他们送来就行了,顺水的人情不送白不送。唯一让他有些烦恼的是,明明跟他们打过招呼这几天要消停点,结果还明目张胆地出来干活。应该好好敲打敲打他们了。

张若离却像没看到江洋准备送客的态度,站着没动,反而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特派员还有什么事吗?”江洋有些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衣服皱巴巴的没什么特别的啊。

“你不去审问现场的目击者吗?那怎么找回东西?”

“什么目击者?”江洋有些蒙。

“馄饨店老板和小工,当时也在摊上吃东西的三个人,还有那对夫妻,我都带回警察局了。但你的那些手下推三阻四,说要等你下命令才能审。”张若离越说越气,胸口不停起伏,“杭城的治安这么差,我认为和你们侦缉处的工作作风有很大的关系……”

“等会儿等会儿!”江洋打断了张若离,他觉得头有些大,“先不说这些人你有没有资格抓,你是怎么把他们带回来的?”

张若离似乎不屑解释这个问题,抬手把自己的风衣左襟掀起来了一点,露出腰间那支精致的勃朗宁手枪,“现场人是有点多,不过朝天开了两枪就好了。”

“什么,你还在大街开枪了?”江洋捂着脸跌坐到椅子里,“最重要的事您应该先说啊,我得去收拾现场啊。”

“不用,两枚弹壳已经捡回来了,我的那份报告也写完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江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还是有些偏差:

第一,这份丢失的文件对张若离的重要性比自己想的要严重。第二,这个娘们儿太虎了!

“特派员,你……”江洋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住了想要骂她乱来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郑重地安慰道,“请放心,今天一定能把皮包给你找回来。”

张若离依旧站着,不为所动,“谢谢,那请江处长立刻行动吧。”

江洋哭笑不得,耐心地解释:“办案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姑奶奶你先回去吧。下午六点之前如果皮包没有找回来,我提头来见,行了吧?”

张若离点点头,接受了江洋的承诺,“六点前。”

说完再次撩起风衣,故意让江洋看到腰畔别的枪,然后重重合拢衣襟,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张若离走后,江洋好整以暇地把这根烟抽完,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在帮张若离解决这个麻烦之前,先得把自己的麻烦解决掉。他记得办公室里还剩下几片阿司匹林,这镇痛的玩意儿对于此刻的江洋来说是救命仙丹。

江洋撅起屁股一个个地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一顿乱翻,终于在抽屉最深处找到了那个小药瓶,又从桌下翻出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酒,就着瓶底的最后一口白兰地把两片药送进了嘴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等到大脑再次运转起来,他这才从衣架上拿过大衣,刚走到门口,办公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重重推开了。

在整个警察局里,敢不敲门就硬闯江洋办公室的只有汤局长了。

江洋摸摸头,看着一脸怒容的局长,抢先开口:“报告局长,张特派员在大街上开枪这事儿我知道了,正准备去处理。”

“处理个屁!”汤局长怒气冲冲,把手里一沓纸使劲拍在了江洋的办公桌上,“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江洋有些莫名其妙。当街鸣枪这种事影响是挺坏的,警察局不好拿张若离怎么样也的确是事实,可怎么也谈不上是奇耻大辱吧。老汤能力平平,能坐上局长的位置主要靠的是圆滑的性格和一手和稀泥的好本事,江洋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暴跳如雷过。

“你们侦缉处的人都是吃屎的吗?这么大的事,警察局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汤局长暴跳如雷,一巴掌拍在桌上,几张纸从桌上被拍得飞起,落在江洋脚下。

江洋的目光扫到纸上的内容,立刻傻眼了。

这些都是用大号字体油印的《号外》,江洋匆匆扫了一遍,全市各大报社的都有,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今天早晨淮海路张家那场离奇的“新闻发布会”。

江洋匆匆翻着,越看脸色越难看。这个绑匪太过嚣张,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公开挑衅警察局!这两天全侦缉处正使出浑身解数整顿街面,局长昨天还在报纸上信誓旦旦地说过“本市治安良好”,今天这件事无疑于让局长被人打了一耳光。

更糟糕的是绑架的细节。《民报》和《日报》这样的大报还有些节制,除了客观记录了绑架案爆出的全过程外,报社的点评都是从罪犯是否有政治目的之类的角度来分析的。《尘世间》这种黄色小报就比较肆无忌惮了,直接用《据闻张家儿媳贴身衣服皆被剥光》之类的下流标题,内容更是添了很多不堪入目的描写。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被绑架者的身份。平心而论,汤局长只是拍了两下桌子已经是很克制了。

“淮海路张家,张伯谦,你知道是谁吗?”

江洋站得笔直,点头。

“那你知道张伯谦他爸爸是谁吗?”

“知道,就是上次面见蒋委员长的时候,代表杭城工商界上台讲话的那位。”

江洋明白汤局长为什么会暴跳如雷。再有两天就是宋副院长来杭城的日子,这个节骨眼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不是要命吗!宋副院长为什么兴师动众的来杭城?不就是因为他的情报口工作不利,正到处巡查找漏,想找点东西跟上面交代吗?结果人家一来,就让人家看这个?简直就是人家拉好枪栓,你去堵枪口。

想到这里,江洋也有点慌了,“后天就是……”

汤局长黑着脸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这案子赶紧给我解决干净。后天之前办不好,我先掐死你,然后自个儿上吊去!”

“还有,”走到门口的汤局长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那个张若离惹下的事,你赶紧解决。这个节骨眼,什么纰漏都不准出!”

江洋一推开审讯室的门,就看到对面墙角灰头土脸地蹲着几个人。听见江洋的脚步声,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满脸的无可奈何。

守在审讯室的警察见江洋进来,立刻凑到跟前邀功,“老大,这几个家伙才进来的时候吵得不行,收拾了一下就都老实了。”

江洋斜了他一眼,“里面有没有给日本人干过活的?”

“没有,没有,知道您老的习惯,都查过了,没有二鬼子。”

“那就都放了。”

“都放了?”那警察有点意外,轻声提醒道,“张特派员的包还没问出下落呢……”

“他妈的,侦缉处是我说了算还是她张若离说了算?”江洋忽然发起飙,小警察吓了一跳,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滚,都给我滚蛋!”江洋重重拍了下桌子,气势比刚才汤局长在他办公室里还要足。那几个被莫名其妙抓到警察局的路人本来都是一肚子怨气,见江洋先发起飙来,反而什么也不敢说,赶紧溜出拘留室。

“张若离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看见美女骨头就软了,就想献殷勤了是吧?”江洋气还没撒完,等人都走了,对着那警察继续骂。

“特派员毕竟是军统……”

“闭嘴。”江洋无力地挥了挥手,他其实明白手下也没什么大错,只是借机发泄一下,“好好看看这几张报纸,他妈的警察局的脸都丢光了,给老子干活去。”

把那几张《号外》扔给目瞪口呆的手下,江洋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江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房门,把自己扔进椅子里,随手抄起刚才喝完的白兰地酒瓶,晃了晃瓶子,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瓶底。然后叹了口气,把空瓶子扔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电话号码本,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用来找皮包的。

其实要不是张若离这个疯婆娘乱来,这事本来很简单。杭城所有地面上的小混混都有自己的领地,在微妙的平衡中他们划分好了势力。所以当张若离报上皮包丢失的街道名字时,江洋已经知道该找谁了。

电话接通后,江洋不等对方开口,直接报上名字:“我是江洋。”

对面一听到江洋的声音,情绪有些激动,马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您昨天一跟我打招呼,我立刻就吩咐下去了。我跟他们说啦,江长官比你们的爹妈都亲,江长官说话,就跟你亲爹亲妈教育你一样。谁知道我们不招惹别人吧,人家反倒惹我,竟然还在我地盘上动枪了!您不用说,我知道是谁干的,是不是老汪他们?我就知道这帮王八蛋早就想抢我的地盘。江长官,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先打个招呼,我他妈非干死那个王八蛋……”

“你闭嘴。”

“是是,您说。”

“我告诉你,今天开枪的那娘们儿不是老汪的人,她是我亲奶奶。”

“您说什么?”电话那头愣住了,“没听说您老在杭城还有亲戚……”

“别废话,别的事你用不着知道,她今天丢的那包,棕色的公文包,上面有党徽的那个,赶紧给我原封不动的送来。还有,你的人我刚才已经放了。正经告诉你手下那帮兔崽子,别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天谁敢再上街,我见一个毙一个。你别给我哭穷——毙了以后我天天给你们烧金元宝。”

“啊,啊……好好好……您放心……”

虽然相信对方肯定会守规矩,江洋还是再叮嘱了一句:“公文包里的东西不许看也不许动!”说完没等对方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打完这个电话后,江洋再次翻出记电话的小本子,这次犹豫了一会,才选中了几个号码。

下一个电话是打给华兴路上的一个酒吧。

接电话的人口气很冲,“谁啊?没开门呢。”

“侦缉处江洋。”

那头的语气立刻变得热络,“江长官啊!哎呀您都好几天没光临了。今晚过来喝几杯?我这儿刚来了一个俄罗斯妞,保证……”

“滚蛋,找你有正事。”江洋打断他继续胡说八道,说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今天满大街的《号外》,上面那事是不是你的人干的?”

“绝对不是!”对方赶紧否认,“这事我也是看《号外》才刚刚知道。”

“你打听一下,有消息告诉我。就这样。”既然对方一口否认,江洋也不再继续追问。

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江洋没等电话那头开口,直截了当地问:“想清楚再回答。张家的绑票,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早改做小本生意了,这种大买卖哪儿做得起啊?”

“真没有?别让我给你揪出来。”

“江爷,真没有!这种事我不敢跟您说瞎话,这么大的买卖真要是我干的,我肯定早就跑了!要不……我给您打听打听?一百块活动经费,三天内我保证……”

江洋懒得跟这种人废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相信对方说的是实话,但他不相信对方能调查出什么结果来。

现在不是旧时候了——在日本人来之前,像杭城这样的沿海大中城市都有帮会把持,遇到绑票这样的恶性案件直接找他们就行。如果是帮会自己做的,那就按警局和帮会之间默认的规矩来:苦主家掏钱,那边放人,警局结案,大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帮会而是外来的流窜犯做的,也好办,放出风声后自有帮派去抓人,没过几天准能把人质放回来,而那些犯事的家伙,在送到警察局之前早就受到了该有的惩罚。

可是现在不同了,市面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三五个小混混就敢出来立堂口,再加上残留的日伪特工、土匪、苏联人、美国人……现在的杭城就是一锅大杂烩。想到这里,江洋不由冷笑一声,这种事没准还是国军兄弟们自己做的呢。上个月山西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甚至惊动了南京,最后掉了好几颗人头。

接下来,江洋又打了四个电话,得到的全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最后一通电话,他打给了驻扎在杭城北边的国军师部,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接电话的人十分紧张,声音很小但是语气严厉,“不是说好了,没事别往我这打电话了吗?”

“真的有要命的事求你。”江洋语气有些急了。

“妈的,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啊!挂上电话,你等着。”

五分钟后,电话铃响起,江洋迅速抓起听筒,发现手心里已经浸了一层汗。

那边只说了一句:“不是我们的人。”不等江洋回答,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看着眼前的电话机,江洋有些愣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擅长的招数已经用光了,但是案子依然没有一点线索。

想到这一点,他反而冷静下来。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把事情前后仔细地想了一遍,才惊觉这个案子和以往所有的案子都大不一样。

首先是作案对象。张伯谦家族在杭城的影响太大了,只要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找张家这样的对象下手,肉没啃下来倒容易把自己的牙给崩了。绑匪不忌惮张伯谦,总要忌惮张家老爷子吧?想到这里,江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目的。

绑架无非是求财,但这次绑匪的行为却匪夷所思。绑匪先在报上登了广告,把记者都招到张伯谦的家里,然后在所有记者的见证下,公布了张家媳妇被绑票的消息,同时向张家开出赎金,好像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人质被绑票了一样。

可要是为了求财,绑匪应该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的结果是只有事主一家知道内情,没人报警,这样才能顺利拿到赎金。可这个案子算什么?绑匪敲锣打鼓地张扬,这不是替事主家报警吗?这对绑匪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江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事会不会和宋副院长巡视有关?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实在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就算有,也是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能做的,只有让手头的工作不出错,其余的事情就等别人去解决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案子看来没那么容易解决。从一开始江洋就知道,这案子如果不尽快解决会有大麻烦,但没有想过这案子有可能破不了。此时他才意识到,他之前过于乐观了,这口黑锅在压到局长头上之前,或许会先压死自己。

他瞄了一眼地下的空酒瓶子,叹了一口气,然后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靠墙的铁皮柜门,从柜子里拿出了手枪、弹夹和手铐。检查了手枪和弹夹后,他把手枪仔细地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江洋习惯性地拿起椅子背上黑色的警察制服,想了想,又放下制服,从身后的衣柜里翻出一件藏青色的薄大褂,套在外面。宽松的大褂完全掩盖了手枪的外形,这样即便在衣服里握住枪把,在别人看起来也只是缩着手。

虽然江洋表面上看起来不着四六,遇见大事却从不慌张。面对行为怪异的绑匪,他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轻视,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电话是他处理案子最常用的办法,但并不是他唯一会的手段。在此之前,所有人,几乎连江洋自己都忘记了,毫无背景的他当年是如何靠着一把枪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的。捷径走不通,江洋反而迅速找回了状态,他感觉到,过去那个连破大案的自己又回来了——至少回来了一部分。

穿戴整齐后,江洋走出了警察局大楼,绕到后门。有个家伙鬼头鬼脑地蹲在后门的边上,看见江洋来了,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把怀里的一个大牛皮袋子不露痕迹地递给江洋,嘴上赔着不是:“江长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下面的人净乱来,兄弟已经教训过他们了。”

江洋朝四周瞄了一下,见没人注意,拨开袋口扫了一眼,里面是一个棕色的公文包,应该就是张若离丢的那个了。江洋把袋子往腋下一夹,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钱。想了想,又多拿了几张,塞到那人手里,“拿着吧。这几天不让你们上街,肯定都憋坏了吧。告诉你那帮兄弟,都给我拘着点,这是非常时期,出了事一律从严,我也保不住你们。”

那人作势往外推,“哪能!哪能收您钱啊!”绑架案没有进展,江洋本来有些沮丧,但这么快就把皮包找回来了,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至少说明他江某人在杭城还是有分量的。他笑着骂了一句:“少给老子装了!”轻轻踢了那人一脚,那人接过钱嬉皮笑脸地走了。

夹着纸袋,江洋来到大楼背后的操场边,推开了一栋小平房的门。

这是侦缉处的值班室。按照规定,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天这里随时都应该有至少四名侦缉处队员值班。

屋子里烟雾缭绕,四个部下惊恐地看着江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洋看了一看桌子上的麻将和钞票,“给你们两分钟换好便装待命。王超,你先给我出来。” 1E6h89rQv9h5Hbr8QcE1PWL2CTo/Ly64Fov4OPyzpsLuwzF2Ykct9Ba97u+qic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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