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的人写作是为了自我,但对我而言,如果纯粹是为了宣泄一点个人的情绪甚至是怨恨的话,这种写作本身就没有多少意义。然而我知道,相当一部分同行并不赞同我的观点,那是他们的事。
作为一名生活在伟大国家和伟大民族中的作家,我的笔力主要用于记述所在时代国家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发展与变化过程中的人与事,当然包括他们的决策与实施、成功或失败及其中无限的情感激荡。其实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我们既要面临作品内容真实性的考验,又要抵抗那么多日新月异的新技术、新媒介的挤压,还要去研究和迎合广大读者每天都在变化着的趣味,自然还要抗击来自不同文体的朋友的冷嘲热讽……不是纪实体作家,是不可能经历这么多痛苦和折磨的,因为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一直在追求自由那样,真正的自由是其乐无穷的,不能自由者才是最痛苦的。纪实体写作(或说报告文学,或说非虚构写作)除了必须具备其他文体写作共有的功夫,还必须承受采访调查的劳作之苦以及作品出版过程中烦琐、烦人的审查,这些至少让一半以上的小说家、诗人等崩溃,以我40余年的经历,可以断定我的同行们的这种命运。设想一下,为了一次采访,一天中要换乘五六种交通工具,行程20多个小时,早上还在繁花似锦的京城,深夜竟然到了狗吠狼嚎的深山,你行吗?为了弄清一个事件,被矿主用土枪顶着腰眼以命换素材,你不害怕?为了调查贫困生现象,一年走几十所大学,采访当事人400余位,不烦死你才怪!“非典”袭来,整个北京城都在哭泣时,得天天到病区实地考察疫情,探望患者,体重一下降了30多斤,你敢同行吗?一场灭绝人性的异国大屠杀、一次震惊世界的大爆炸、一地死去十万人的大地震,不仅要去现场,还要去感受血淋淋的死亡,去倾听一个个幸存者的诉说,你受得了吗?然而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都是我创作作品的基本需要,都是我生活和职业的一部分。当然还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比如上午在中南海与国家领导人高谈阔论,下午可能就要在街头与一个流浪汉交朋友;比如今天你兴高采烈地为获得一个有价值的素材而欣喜,明天兴许就收到传票要去应对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你还会遇到无数件这样的事:当你加班加点、呕心沥血赶出一部得意之作时,无知者和横蛮者的一句“不行”就将你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作品打入十八层地狱……你欲哭无泪,天地不助。这可能还是好的。你还会因为你的激情歌颂而被人误解为是在献媚;而你一次正义的批判,却又会使得一向信任的“上级”从此不再信任,你最终落个“什么都不是”,这就是我所经历的部分酸甜苦辣。
然而,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人民,他们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亲人。任何委屈和辛酸,都无法消磨我的热情与意志,消磨我对文学的执着与热爱。虽然有时深感痛苦,但很快就重新振奋精神,投入新的战斗。我常说自己是一名“冲锋的战士”,为了胜利,为了目标,为了任务,为了使命,也为了责任,痛苦和挫伤,甚至是牺牲,都属正常。只要我认为我做的事、写的人、记述的历史是真实的、生动的、精彩的和有用的,那么所有的一切苦累与付出,又何足挂齿?如果读者从我的作品中获得了感动与教化、振奋与激荡,我也就十分欣慰和知足了!
一个有良心的作家,一个有正义感的书写者,一个愿意通过自己的文字影响和改变某些社会现象,助力所在时代与民族进步的思想者,不经历超乎寻常的炼狱般的考验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时常想,如果有一天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我要大声地告诉所有活着的人:一个人没有权利不爱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既然爱,你就需要努力去奋斗,去为他们呐喊,去为他们讴歌,去为他们倾情——以你特有的方式。
我便是这样一路走来的,还将继续走下去,因为祖国和人民永驻于心,直到天荒地老,这份情常青永鲜。
何建明
2019年新中国七十年国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