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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叔本华科学随笔》里面的文章选自德国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1788—1860)的《附录和补遗》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叔本华一直都出奇地默默无闻、很不得志,在他去世前几年才突然获得了名声。而迅速带给他名声的恰恰就包括这部集子里面的文章。

在叔本华获得名声之前长达六十多年的沉寂时期,叔本华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天赋使命。从早年起,他就随时把自己的所思记录下来,并整理成著作。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一书的序言里,他说“真理是我唯一的指路星辰”。他的特质,就是对最根本的问题一究到底,现象中细微和深藏的意义与各种现象之间的关系难逃思想家如炬的目光。虽说常人对他的著作不感兴趣,在他眼里是正常的事情,但半个世纪过去仍然没能得到德国知识界的注意,却也是让人费解的事情。同样,他后来突然名声大振,也耐人寻味。正是叔本华的这些亲身经历,让这位思想家对命运及其运作深感兴趣。事实就是叔本华是位语言大师,他的思想深刻、清澈,文字直白、简明、流畅。叔本华在进行思想推论时,个中环节可谓丝丝入扣,没有丝毫的牵强附会。虽然叔本华的眼睛穿透了表面假象,但他所注视的永远是这现实的大自然。加上叔本华精妙的比喻,各种现象下的同一道理就都异常清楚地揭示出来。叔本华对以往思想家们的旁征博引,更加证实了这表面上复杂的现实现象,其实是统一的、和谐的,因为有思想的人虽然出自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层面和侧面,但都是彼此相应、吻合的。叔本华这些既严谨又不枯燥、既冷静又不乏想象力、既意蕴丰富又文字质朴的思想作品,本应马上就给心有灵犀、若有所感的读者以震撼。

叔本华虽然成名很晚,但他的巨作却完成得很早。叔本华在25岁的时候就发表了他的《论充足理性原则的四重根》。这一著作至今仍是认识论的名篇。1818年,他完成了主要著作《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时年才30岁。这部著作构成了叔本华哲学的核心,讨论了认识论、自然哲学、美学和伦理学。就像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所说的,整部著作犹如一部交响乐。意欲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内核,是这部著作乃至叔本华哲学的核心观点。在论证此观点时,涉及和涵括了大自然物理世界的各种现象和人的精神现象,从开始到结束,层层深入,首尾衔接,互为呼应而自成一体。但这部著作首版发行时,几乎无人问津,所印刷的五百本几乎全部放在仓库里。

但叔本华可是遵循着自己的命运,在接下来的孤独岁月中,接连写下了《论自然界的意欲》《论意欲的自由》《论道德的基础》——后两本著作在1841年合在一起出版,名为《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到1844年,叔本华已经写下更多的论述以补充《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的观点。他希望出版商能够把扩充了内容的《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两卷本)再版发行。最后出版商很不情愿地出版了两卷本《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但这回仍然没有引起多大的回应。

在这之后,叔本华穷六年之功,把长时间以来写下的散论和文稿做了梳理和增删,合为两册,冠以《附录和补遗》之名,在1851年由柏林A.W.海因出版社(Verlag A.W.Hayn)出版。

在为《附录和补遗》所写的序言草稿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再拖延出版这部分量稍逊的著作,因为根据大自然的步伐,我生命的终点,或更准确地说我生命的开始,不会很远了。”叔本华就此一飞冲天,名声一发不可收拾,与过去几十年的寂寂无闻同样让人难以理解。所以,当时叔本华突然迫不及待地发表此著作,是冥冥中的势所必然,这让叔本华感觉到了。此外,叔本华一生中的精华,他对人类的独特和卓越的贡献,亦即他的思想著作及其影响,确确实实是“他的生命”,果如他所言“开始”了。

叔本华作为思想家,其见人所不见的洞察力表现在他的著作中。他在众多的表面现象中总能看到个中隐藏很深的真实和本质信息。叔本华透过表面现象的这种近乎“透视”能力和极其深刻的洞察,例如,表现在本书“论精神失常”“种属的生命”中,也让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这样评论:“关于人的无意识内心活动的假设和思想对于科学和生活意味着多么重大的影响——对此很少人是清楚的。但我们必须赶紧补充这一点:并不是精神分析学派首先迈出了这一大步。著名的哲学家是这方面的先行者,尤其是伟大的思想家叔本华——他的无意识的意欲就几乎等同于精神分析学的心理欲望和内驱力。另外,这个思想家用印象深刻、令人难忘的语言提醒人们注意到性的欲望所具有的、一直以来受到人们低估的含义。”

叔本华也曾这样描绘过他的思想巨作(乃至这自然界中一切真正巨作)形成的部分奥秘:

在我手下,更准确地说在我的脑海里,一部著作正在形成,是伦理学和形而上学合一的哲学:这两个分支在之前被人们错误地分开,一如人被错误地分开为灵魂和身体两部分。这著作在那里生成,各部分在逐渐和慢慢地成形,就像子宫中的胎儿。我感觉到了一个器官、一条血管、一个部分接着一个部分。我就信手写下了每一个句子,并不担心这些句子将如何切入那整体当中,因为我知道这些都出自同一个源头。所以,那是一个有机体在那生成,它独自就可成活。——我爱我的著作就像母亲爱她的孩子。

有趣的一点就是,叔本华之前经常赞扬英国人是欧洲最有判断力、智力最高的民族。叔本华本人也选择住在英国人多的地方,每天看的也是英国的《泰晤士报》。就好像上天要以实例证明和回报叔本华的判断,一个英国学者慧眼识珠——正是他发表在英国杂志上赞扬叔本华的文章,启动了叔本华突然狂飙的名声。叔本华多年来的苦涩、忧心(担忧其最宝贵的思想将会在无人理会中湮没)和失望,乃至绝望,似乎一夜间得到了补偿。一个几乎毕生宣讲人生悲剧性的哲学家,有了一个戏剧性的喜剧结尾。

叔本华说,“一个人的著作是这一个人的思想精华”,而叔本华所信奉的格言则是“认真阅读真正的古老作品,今人对其的评论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所以,要真正精确、完整地了解思想家叔本华的所想,就要细读他的著作,舍此别无他途。因为叔本华已经用最简练、最精准的文字表达了他最独特、最深刻和最有价值的思想。

但假如某些读者仍然想要先读上三言两语的“介绍”以大概了解一下叔本华哲学的特点,无论是内容还是文字,那最好的“捷径”——如果真还有这样的“捷径”的话——并不是凡人对叔本华哲学这样或那样的评价,而是叔本华对他自己哲学的概括。下面的部分摘引可说是叔本华及其哲学的“自画像”,这些重要的评论主要出自《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

很少有某一哲学体系像我的哲学那样简朴和由为数不多的元素组成,因此可以很容易地统揽和把握。这归根到底因为其基本思想是完美一体和协调的。并且,这也是真理的很好标志,因为真理的确是与简朴相关的,“谁要是有真理要说出来,那他就会言简意赅”(欧里庇得斯语)。“简朴是真理的印记”。我的哲学体系可被形容为“在经验和知识范围之内的学说”,因为这里面的原理虽然是教条似的,但却不会超出我们所经验的世界,只是解释了这世界是什么,因为我的哲学剖析了这个世界及其最根本的组成部分。

我的命题大部分都并非建基于连环推导,而是直接以直观世界本身为基础;我的体系严格地前后连贯一致,一如任何其他体系,但我的这种连贯一致通常并不只是通过逻辑的途径而获得。更准确地说,我的各个命题之间那种自然的协调一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全部命题都是以直观认识为基础的,亦即以对同一个客体持续地、从不同方面直观地把握为基础;因此也就是在考虑到意识的情况下(因为现实世界就显现在意识里),以对现实世界所有现象的直观把握为基础。所以,我从不担心我的命题之间是否连贯一致,就算有时候在一段时间里,在我看来某些命题似乎并不一致。这是因为只要那些命题是全部一起到来的,之后的确就会自动出现协调一致,因为这些协调一致恰恰就是现实自身的协调一致,而现实自身是永远协调一致的。这就类似于我们有时候在首次和从某一个方向观看一处建筑物时,并不会明白这个建筑物各部分之间的关联。但我们相信这之间不会没有关联的,只要绕过了这部分建筑,其中的关联就会显现出来。这种协调一致,由于其原初性,也因为其总是经受得住实际经验的检验,所以是相当确切的。

我的哲学议论的特色就是要对事情一究到底,因为我不穷追到最终的现实根由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的天性所致,让我满足于某些泛泛的、抽象的,因此是不确定的知识,或满足于纯粹只是概念,甚至只是字词,对我是几乎不可能的。受这种天性的驱使,我会深究至所有概念和命题的最终基础,直到这些永远是直观的东西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为止。然后,我就要么以这些作为所要审视的最原初的现象,要么如果可能的话,就把这些原初现象分解为基本组成部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最大限度地追求事情的本质。因此,将来有朝一日(当然不是现在,不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我之前的随便一位哲学家在处理同样的对象物时,一旦与我相比都会显得肤浅。因此,人类从我这学到了很多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东西,我的著作永远不会湮没。

我受过很多批评,说我在哲学里,因此也就是在理论上,把生活表现为可悲的、可怜的,一点都不值得羡慕。但谁要是在实际生活中至为明确地表现出对生的蔑视,那他就会得到人们的赞扬,甚至敬佩,而谁要是战战兢兢地细心呵护这一生,他就会受人鄙视。

在我初涉人生之时,我的守护神就已经要我做出选择:要么认识真理,但却无法以此取悦任何人;要么与其他人一道教授错误的东西,但却被赞誉和学生簇拥着。对我来说,做出选择并不困难。

在这本集子里面,读者可看到叔本华在讨论科学问题时与一般科学家的异同。简言之,叔本华并不只是满足于阐述现象与现象之间的关系,就像科学家所做的那样。叔本华作为哲学家,在审视这一世界的现象时,就正如他所说的(《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1卷):“对这世界的真正哲学的考察方式,亦即那教导我们认识这世界的内在本质并引导我超越这现象之外的方式,恰恰就是并非探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而是时时处处就只探询这世界是什么,亦即在探询事物时,不是探询那某一关系,不是那在形成中的和正在消逝的事物,不是根据其四种根据律之一种形态,而是反过来:其探询的对象,就是(……)那在所有的关系中显现的,但本身却不会受这些关系摆布、始终是同一样的世界本质。(……)哲学和艺术,就由此认识而来。”但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中,他补充说,

我的哲学并没有妄称从这世界存在的最终原因解释了这世界;相反,我的哲学只停留在每个人都接触到的外在和内在经验事实,说明了这些事实之间真正的和最深的关联,但却又不会真的超越这些事实而说起某些外在世界的事情及其与这世界的关系。因此,我的哲学不会对超然于所有可能的经验之外的事情得出结论,而只是对在外在世界和自我意识中已有、已知的东西给予解释;因而也就是满足于根据这世界与其自身的内在关联而理解这一世界。所以,我的这哲学是康德意义上的内在的、固有的(在经验和知识范围之内)。

在了解了哲学与科学的区别以后,仔细阅读叔本华对自然科学的题材的论述,例如,物质、思考与实验的关系、排斥力和吸引力、光和热,还有对疾病和治疗的理解,以及人和宇宙的起源假设等,都无一不以其深刻、独到的见解让读者耳目一新。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我所翻译的版本是德国莱比锡Insel出版社1920年出版的《叔本华全集》5卷本(Sämmtliche Werke in fünf Bänden)中的第2卷和第4卷,由Hans Henning编辑。在翻译书中的拉丁文、希腊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的引文时,我参考了德国suhrkamp袖珍书出版社的《叔本华全集》(Sämmtliche Werke in fünf Bänden)中对这些引文所附的德文译文,而叔本华的英文和法文引文,我则直接译出。

韦启昌
2020年7月18日于澳大利亚悉尼 NASfIex0nShvLFwBEeHjtHBL0b7T6ISFP9yKJu7NjzDN3plZS8KWS6d/bMZJKk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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