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所讲的一切,将对你们也一样适合,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邀了我的灵魂同我一道闲游,
我俯首下视,悠闲地观察一片夏天的草叶。
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是由这泥土这空气构成,
我在这里生长,我的父母在这里生长,他们的父母也同样在这里生长,
我现在是三十七岁了,身体完全健康,
希望继续不停地唱下去直到死亡。
教条和学派且暂时搁开,
退后一步,满足于现在它们所已给我的一切,但绝不能把它们全遗忘,
不论是善是恶,我将随意之所及,
毫无顾忌,以一种原始的活力述说自然。
屋宇和房间里充满了芳香,框架上也充满了芳香,
我自己呼吸到这种芳香,我知道它,我欢喜它,
这种芬芳的气息,要使我沉醉,但我不让自己沉醉。
大气并不是一种芳香,它没有熏香之气,它是无嗅的物质,
但它永远适宜于我的呼吸,我爱它,
我愿意走到林边的河岸上,去掉一切人为的虚饰,赤裸了全身,
我疯狂地渴望能这样接触到我自己。
我自己呼出的气息,
回声、水声、切切细语、爱根草、合欢树、枝杈和藤蔓,
我的呼气和吸气,我的心的跳动,血液和空气在我的肺里的流动,
嫩绿的树叶和干黄的树叶,海岸和海边的黝黑的岩石和放在仓房里面的谷草所吐的气息,
我吐出来散布在旋风里的文字的声音,
几次轻吻,几次拥抱,手臂的接触,
在柔软的树枝摇摆着的时候,枝头清光和暗影的嬉戏,
独自一人时的快乐,或在拥挤的大街上、在田边、在小山旁所感到的快乐,
健康之感,正午时候心情的激动,由床上起来为迎接太阳而发出的我的歌声。
你以为一千亩是很多了么?你以为地球是很大了么?
你已有了长久的实习,学到了读书的能力了么?
你在理解了诗歌的意义的时候曾感到非常骄傲么?
和我在一处待过一日一夜,你就会有了一切诗歌的泉源,
你将会得到大地和太阳的一切美善,(还有千万个太阳留在那里,)
你将不再会间接又间接地去认识事物,也不会通过死人的眼睛去观看一切,也不会以书本里的假象和鬼影作为你的粮食,
你也不会通过我的眼睛观察,从我去获得一切,
你将静静地向各方面倾听,经过你自己而滤取它们。
我曾经听过谈话者的谈话,谈到了终与始,
但我并不谈论终与始。
从前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多的起始,
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青春和年岁,
将来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多的完美,
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多的地狱或天堂。
冲动,冲动,冲动,
永远是世界的生殖的冲动!
相反而相等的东西从朦胧中产生出来,永远是物质,永远在增加,永远是性的活动,
永远是一致的结合,永远有区分,永远是生命的滋生。
这用不着详为解释,博学的人和愚昧的人都感觉到确是如此。
如同最确定的东西一样地确定,完完全全地正直,结结实实地拴牢在一起,
如同马匹一样地强壮、热情、骄傲、有电力,
我和这种神秘,我们站在这里。
我的灵魂是明澈而香甜的,非我灵魂的一切也是明澈而香甜的。
一者缺则二者俱缺,不可见的东西由可见的东西证明,
等到它又变为不可见的东西的时候,那就轮到它又被别的东西所证明。
指出最美好的,并把它同最坏的东西区别开来,是一世代带给另一世代的烦恼,
但我知道万物都是非常和谐安定的,当他们争论着的时候,我却保持沉默,我自去沐浴,赞美我自己。
我的每一种感官和属性都是可爱的,任何热情而洁净的人的感官和属性也是可爱的,
没有一寸,没有一寸中的任何一分是坏的,也没有任何一部分比其余的对我较为陌生。
我已很满足——我看,我跳舞,我欢笑,我歌唱;
紧抱着我那和我相爱的同寝者,通夜睡在我的身边,当天一亮,就轻脚轻手地走了,
留下盖着白毛巾的篮子,满屋子到处都是,
难道我应当踌躇于接受和认识,并责备我的两眼,
叫它们别向大路上凝望,
而应立刻为我清清楚楚地核算,
这一件值多少,那两件值多少,或究竟哪一件最好么?
旅行者和探问者围绕着我,
我所遇到的人民,我早年的生活,或者我所生存的市区或国家对于我的影响,
最近的消息、新的发现、发明、社会、新的和旧的著作家,
我的饮食、衣服、亲朋、外表、问候、债务,
我所爱的一些男人或女人的实际的或想象的冷漠,
我的家人或我自己的病患或错误、金钱的遗失或缺乏,或抑郁不欢,或者情绪高昂,
战役、内争的恐怖、可疑的新闻的狂热、时紧时松的事件,
这一切日日夜夜接近我,又从我这里离去,
但这一切并不是我。
不管任何人的拉扯,我站立着,
快乐,自足,慈悲,悠闲,昂然地独立着,
往下看,仍然一直挺着胸膛,或者屈着一条胳臂靠在一个无形的但是可靠的支柱上,
歪着头看着,好奇地观望着,且看会有什么事发生,
自己身在局中而又在局外,观望着亦为之惊奇。
往回看,我看见了我过去的日子,我流着汗同语言学家和辩论家在云雾中争斗,
现在我没有嘲笑和申辩,我只是看着,期待着。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但我绝不使别人向你屈尊,
你也不应该对别人自低身份。
和我在草上优游吧,松开你的嗓子,
我不需要言语、或者歌唱、或者音乐,不要那些俗套或一番演说,即使是最好的我也不需要,
我只喜欢安静,喜欢你的有调节的声音的低吟。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如何躺在明澈的夏天的清晨,
你如何将你的头,压住我的大腿,柔和地在我身上转动,
并撕开我胸前的汗衣,将你的舌头伸进我裸露着的心,
直到你触到了我的胡子,直到你握住了我的双足。
立刻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宁与知识,迅速地在我的周围兴起和展开,
因此我知道了上帝的手便是我自己的诺言,
上帝的精神便是我自己的弟兄,
而一切出生的人也都是我的弟兄,一切女人都是我的姊妹和我所爱的人,
而造化的骨架便是爱,
无穷无尽的是僵枯地飘落在田地里的树叶子,
和叶下小孔里的棕色的蚁,
是虫蛀的藩篱上面的苔藓、乱石堆、接骨木、毛蕊花、牛蒡草。
一个孩子说: 草是什么呢 ?他两手满满地摘了一把送给我,
我如何回答这个孩子呢,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我猜想它必是我的意向的旗帜,由代表希望的碧绿色的物质所织成。
或者我猜想它是神的手巾,
一种故意抛下的芳香的赠礼和纪念品,
在某一角落上或者还记着所有者的名字,所以我们可以看见并且认识,并说 是谁的 呢?
或者我猜想这草自身便是一个孩子,是植物所产生的婴孩。
或者我猜想它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
它的意思乃是,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
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样地生长,
开纳克人、塔卡河人 、国会议员、贫苦人民,我给予他们的完全一样,我也完全一样地对待他们。
现在,它对于我,好像是坟墓的未曾修剪的美丽的头发。
卷曲的草哟!我愿意待你以柔情,
你或者是从青年人的胸脯上生长出来的,
假使我知道他们,我会很爱他们,
或者你是从老年人、从很快就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儿身上生长出来的,
而在这方面你便是母亲的怀抱。
这片草叶颜色暗黑,不会是从年老的母亲的白头上长出来的,
比老年人的无色的胡子还要暗黑,
这黑色倒像是出自于淡红色的上颚所覆盖下的口腔。
啊,我终于看出这么多说着话的舌头了,
我看出它们所以是出于口腔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愿意我能翻译出这关于已死的青年人和女人的暗示,
关于老年人和母亲们和很快就离开了她们的怀抱的婴儿们的暗示。
你想那些青年人和老年人结果怎样了?
你想那些妇人和小孩子们结果怎样了?
他们都在某地仍然健在,
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
即使真只有过死,它只是引导生前进,而不是等待着要最后将生遏止,
并且生一出现,死就不复存在了。
一切都向前和向外发展,没有什么东西会消灭,
死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而是更幸运。
有人认为生是幸运的事么?
我将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或她,死也是一样的幸运,这我完全知道。
我和垂死者一起经过了死,和新堕地的婴儿一起经过了生,我并非完全被限制于我的帽子和我的皮鞋之间,
我细看各种事物,没有任何两件东西是相同的,但各个都很美好,
大地是美好的,星星是美好的,附属于它们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并不是大地,也不是大地的附属物,
我是人们的朋友和伴侣,一切都如我一样不朽而且无穷,
(他们并不知道如何不朽,但我知道。)
每一种东西的存在都为着它的自身和属它所有的一切,属于我的男性和女性为我而存在,
那些从前是男孩子而现在恋爱着女人的人为我而存在,
那骄傲的、并以被人轻蔑为痛苦的男人为我而存在,
情人和老处女为我而存在,母亲们和母亲们的母亲们为我而存在,
微笑过的嘴唇,流过泪的眼睛为我而存在,
孩子们和孩子们的生育者也都是为我而存在。
去掉一切掩饰吧!你对于我是无过的,你不会被认为陈腐,也没有被抛弃,
透过白布和花布我能看出一切究竟,
我在你身边,执着不舍,追而不休,永不厌倦,也不能被驱走。
幼小者睡在他的摇篮里,
我掀起帐纱看了好一会儿,并轻轻地用我的手挥开了苍蝇。
儿童和红面颊的女孩走向路旁,爬上林木丛生的小山,
我从山顶上窥望着他们。
自杀者的肢体躺卧在寝室里血污的地上,
我亲见那披着湿发的死尸,我看到手枪掉在什么地方。
马路上的坎坷、车辆的轮胎、鞋底上的淤泥、闲游者的谈话、
沉重的马车、马车夫和他表示疑问的大拇指、马蹄走在花岗石上嘚嘚的声响,
雪车叮当的铃声、大声的说笑、雪球的投击,
大众表示欢迎的呼喊、被激怒的暴徒的愤怒,
蒙着帘幕的担架的颠动、里面是被送往医院的一个病人,
仇人的相遇、突然的咒骂、打击和跌倒,
激动的群众、带着星章飞快地跑到群众中心去的警察,
无知的顽石接受和送出的无数的回声。
中暑或癫痫患者因过饱或在半饥饿时发出的可怕的呻吟,
忽然感到阵痛赶忙回家去生孩子的妇人的可怕的叫喊,
始终在这里颤动着生存着或已被埋葬了的人的言辞、被礼节遏止住的号泣,
罪犯的逮捕、玩忽、淫邪的勾引、接受、噘着嘴唇的拒绝,
我注意到这一切,或是这一切的反映与回声——我来到了我又离去了。
乡村里仓房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好一切,
收获时候的干草载上了缓缓拖拽着的大车,
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交相映射的棕灰色和绿色上,
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我在那里,我帮忙操作,我躺在重载之上,
我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我交叉着两脚,
我跃过车上的横档,摘下一把苜蓿和稗子草,
我一个筋斗滚下来,头发上满是些稻草。
我独自在遥远的荒山野外狩猎,
漫游而惊奇于我的轻快和昂扬,
在天晚时选择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烧起一把火,烤熟了刚猎获到的野味,
我酣睡在集拢来的叶子上,我的狗和枪躺在我的身旁。
高张风帆的美国人的快船,冲过了闪电和急雨,
我的眼睛凝望着陆地,我在船首上弯着腰,或者在舱面上欢快地叫笑。
水手们和拾蚌的人很早就起来等待着我,
我将裤脚塞在靴筒里,上岸去玩得很痛快,
那一天你真该和我们在一起,围绕着我们的野餐的小锅。
在远处的西边,我曾经看见猎人在露天举行的婚礼,新妇是一个红种女人,
她的父亲和她的朋友们在旁边盘腿坐下,无声地吸着烟,他们都穿着鹿皮鞋,肩上披着大而厚的毡条,
这个猎人慢悠悠地走在河岸上,差不多全身穿着皮衣,他的蓬松的胡子和卷发,遮盖了他的脖颈,他用手牵着他的新妇,
她睫毛很长,头上没有帽子,她的粗而直的头发,披拂在她的丰满的四肢上,一直到了她的脚胫。
逃亡的黑奴来到我的屋子的前面站着,
我听见他在摘取木桩上的小枝,
从厨房的半截的弹簧门我看见他是那样无力而尪弱,
我走到他所坐着的木头边领他进来,对他加以安抚,
我满满地盛了一桶水让他洗涤他的汗垢的身体和负伤的两脚,
我给他一间由我的住屋进去的屋子,给他一些干净的粗布衣服,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的转动着的眼珠和他的局促不安的样子,
记得涂了些药膏在他的颈上和踝骨的疮痕上面,
他和我住了一个星期,在他复元,并到北方去以前,
我让他在桌子旁边紧靠我坐着,我的火枪则斜放在屋子的一角。
二十八个青年人在海边洗澡,
二十八个青年人一个个都是这样地互相亲爱;
二十八年的女性生活而且都是那样的孤独。
她占有建立在高岸上的精美的房子,
她俊俏美丽穿着华贵的衣服躲在窗帘背后。
在这些青年人中她最爱谁呢?
啊,他们中面貌最平常的一个,她看来是最美丽。
姑娘哟!你要到哪里去呢?因为我看见你,
你一边在那里的水中嬉戏,一边却又静立在你自己的屋子里。
跳着,笑着,沿着海边,第二十九个沐浴者来到了,
别的人没有看见她,但她看见了他们并且喜爱他们。
小伙子们的胡子因浸水而闪光,水珠从他们的长发上流下来,
流遍了他们的全身。
一只不可见的手也抚摩遍了他们的全身,
它微颤着从额角从肋骨向下抚摩着。
青年们仰面浮着,他们的雪白的肚子隆起着朝向太阳,他们并没有想到谁紧抓住他们,
他们并没有知道有谁俯身向着他们在微微地喘息,
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们用飞溅的水花浇湿了谁。
屠户的小伙计脱下了他的屠宰衣,或者在市场的肉案上霍霍地磨着屠刀,
我徘徊着,欣赏着他的敏捷的答话,和他的来回的移动和跳舞。
胸脯汗渍而多毛的铁匠们围绕着铁砧,
每个人用尽全力,挥动着他的大铁锤,烈火发着高温。
从满是炭屑的门边我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他们柔韧的腰肢与他们硕大的手臂动作一致,
他们举手过肩挥动着铁锤,他们举手过肩那样沉着地打着,又打得那样的准确,
他们不慌不忙,每个人都打在正合适的地方。
黑人紧紧地捏着四匹马的缰绳,支车的木桩在下面束着它的链子上晃摇着,
赶着石厂里的马车的黑人,身体高大,坚定地一只脚站在踏板上,
他的蓝衬衣露出宽阔的脖子而胸脯在他的腰带上袒开,
他的眼神安静而威严,他从前额上将耷拉着的帽缘向后掀去,
太阳照着他卷曲的黑发和胡子,照着他光泽而健壮的肢体的黑色。
我看到这个图画般的巨人,我爱他,但并不在那里停留,
我也和车辆一样地前进了。
无论向何处移动,无论前进或是后退,我永远是生命的抚爱者,
对于隐僻地方和后辈少年,我都俯身观察,不漏掉一人一物,
为了我自己、为着我的这篇诗歌我将一切吸收。
勤劳地负着轭或者停止在树荫下面的牛群哟,在你的眼睛里所表现的是什么呢?
那对于我好像比我生平所读过的一切书籍还多。
我整天长游和漫步,我的步履惊起了野鸭群,
它们一同飞起来缓缓地在天空盘旋。
我相信这些带翅膀的生物有其目的性,
也承认那红的、黄的、白的颜色都能使我激动,
我认为这绿的、紫的和球状花冠都各有深意,
我更不因为鳖只是鳖而说它是无价值的东西,
树林中的悭鸟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但我仍觉得它歌声很美丽,
栗色马的一瞥,也使我羞愧于自己的愚拙。
野鹅引导他的鹅群飞过寒冷的夜空,
它叫着“呀——嗬”,这声音传来有如对我的一种邀请,
无心人也许以为它毫无意义,但我却静静地谛听。
向着冬夜的天空,我看出了它的目的和它所在的地方。
北方的纤足鼠、门槛上的猫、美洲雀、山犬,
母豚乳房旁用力吮吸着鸣叫着的小猪群,
火鸡的幼雏和半张着翅膀的母鸡,
我看出,在它们身上和我自己身上有着同一的悠久的法则。
我的脚在大地上践踏流露出一百种感情,
我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能写出使它们满意的叙述。
我热爱户外的生活,
热爱生活于牛群中或尝着海洋或树林的气味的人们,
热爱建筑者和船上的舵工,及挥动锤斧的人和马夫,
我能够整星期整星期地和他们在一处饮食和睡眠。
最平凡、最廉贱、最靠近、最简单的是自我,
我来此寻觅我的机会,为了丰厚的报酬付出一切,
装饰我自己,把我自己给予第一个愿接受我的人,
我并不要求苍天俯就我的善愿,
而只是永远无偿地将它四处散播。
风琴台上柔和的女低音在歌唱,
木匠在修饰着厚木板,刨子的铁舌发出咻咻的声音,
已结婚和未结婚的孩子们骑着马回家去享受感恩节的夜宴,
舵手抓住了舵柄用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它斜推过去,
船长紧张地站在捕鲸船上,枪矛和铁叉都已预备好了,
猎野鸭的人无声地走着,小心地瞄准,
教会的执事们,在神坛上交叉着两手接受圣职,
纺织的女郎随着巨轮的鸣声一进一退,
星期日来此闲游并查看他的雀麦和裸麦的农夫停留在栅栏的旁边,
疯人被认为确患疯症终被送进了疯人院,
(他再不能如幼小时候在母亲寝室里的小床上
一样熟睡了;)
头发灰白下颚尖瘦的印刷工人在他的活字盘上工作着,
他嚼着烟叶,眼光却蒙眬地看着原稿纸;
畸形的肢体紧缚在外科医生的手术台上,
被割去了的部分可怕地丢掷在桶里;
黑白混血的女孩子被放在拍卖场出卖,醉汉在酒馆里的炉边打盹,
机器匠卷起了袖子,警察在巡逻,看门人在注视着过路的人,
青年人赶着快车,(我爱他,虽然我不认识他;)
混血儿穿着跑鞋在运动会中赛跑,
西部的火鸡射猎吸引了老年人和青年人,有的斜倚着他们的来复枪,有的坐在木头上,
从群众中走出了神枪手,他站好姿势,拿起枪来瞄准,
新来的移民集团满布在码头上和河堤上,
发如卷毛的人在甜菜地里锄地,监工坐在马鞍上看守着他们,
跳舞厅里喇叭吹奏了,绅士们都跑去寻觅自己的舞伴,跳舞者相对鞠躬,
青年人清醒地躺在松木屋顶的望楼上静听着有节奏的雨声,
密歇根居民在休仑湖的小河湾地方张网捕猎,
红印第安人的妇女裹着黄色花边的围裙,拿着鹿皮鞋和有穗饰的手袋子出卖,
鉴赏者沿着展览会的长廊半闭着眼睛俯视着,
水手们将船靠稳,船上的跳板为上岸的旅客抛下来,
年轻的妹妹手腕上套着一绺线,年长的姐姐将它绕上了线球,时时停下来解开结头,
新婚一年的妻子产后已渐复元,她因为一星期以前已生下了头一胎的孩子而感到快乐,
有着美发的美国女子,在缝衣机上,或在工厂纱厂工作着,
筑路者倚着他的双柄的大木槌,访员的铅笔如飞一样地在日记本上书写,画招牌的人在用蓝色和金色写着楷字,
运河上的纤夫在沿河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着,记账员在柜台上算账,鞋匠正在麻线上着蜡,
乐队指挥按节拍舞动指挥棍,全体演奏者都听从他的指挥,
小孩子受洗了,这新皈依者正做着他的第一次的功课,
竞赛的船舶满布在河湾里,竞赛开始了,(雪白的帆是如何的闪耀着啊!)
看守羊群的牲畜贩子,向将要走失了的羊群呼啸着,
小贩流着汗背着自己的货品,(购买者为着一分钱半分钱争论不休;)
新娘子熨平了她的雪白的礼服,时计的分针却这么迟缓地移动着,
吸鸦片烟的人直着头倚靠着,大张着嘴,
卖淫妇斜拖着披肩,帽缘在她摇摇晃晃长满粉刺的脖子上颠动,
听到她的极下流的咒骂,众人嘲笑着做出怪相彼此眨眼,
(真可怜啊!我并不嘲笑你的咒骂,也不愿拿你开心;)
总统召开国务院会议,部长们围绕在他的周围,
在广场上,三个护士庄重地亲热地手挽着手,
捕鱼的船夫们将鲽鱼一层一层地装在篓子里,
密苏里人横过平原在点数着他的器物和牛群,
卖票人在车厢里来回走动,他让手中的零钱叮当发响以引人注意,
铺地板的人在铺地板,洋铁匠在钉着屋顶,泥水匠在呼叫着要灰泥,
工人们扛着灰桶,排成单行鱼贯前进;
岁月奔忙,无数的群众聚会,这是七月四日美国的国庆,(礼炮和枪声是多么的响哟!)
岁月奔忙,农人在耕耘,割草者在割着草,冬天的种子已在泥土里种下,
在湖沼边捕刀鱼的人,在湖面上的冰孔边守候着,期待着,
树桩密密地围绕在林中空地的周围,拓荒者用斧头沉重地劈着,
黄昏时,平底船上的水手们,在木棉和洋胡桃树的附近飞快地驶着,
猎山狸的人走过红河流域,或田纳西河和阿肯色河所流灌的地方,
在加塔霍支或亚尔塔马哈 的暗夜中火炬的光辉照耀着,
老家长们坐下来晚餐,儿子们、孙子们、重孙们围绕在他们的身旁,
在瓦窑里,在天幕下,猎人们在一天的疲劳之后休息了,
城市入睡了,乡村也入睡了,
生者在他应睡时睡下,死者也在他应长眠的时候长眠,
年老的丈夫睡在他的妻子的旁边,年轻的丈夫也睡在他妻子的身旁;
这一切都向内注入我心,我则向外吸取这一切,
这些都是或多或少的我自己,
也就是关于这一切的一切我编织出我自己的歌。
我既年轻又年老,既聪明又同样愚蠢,
我不关心别人,而又永远在关心别人,
是慈母也是严父,是一个幼儿也是一个成人,
充满了粗糙的东西,也同样充满了精致的东西,
是许多民族组成的一个民族中的一员,这里面最小的和最大的全没有区分,
我是一个南方人,也是一个北方人,一个对人冷淡而又好客的阿柯尼河边的农民,
一个准备着用自己的方法去从事商业的美国人,我的关节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关节,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关节,
一个穿着鹿皮护腿行走在伊尔克山谷中的肯塔基人,一个路易斯安那人或佐治亚人,
一个湖上、海上或岸边的船夫,一个印第安纳人,一个威斯康星人,一个俄亥俄人;
喜欢穿着加拿大人的冰鞋或者在山林中活动,或者和纽芬兰的渔人们在一起,
喜欢坐着冰船飞驶,和其余的人们划船或捕鱼,
喜欢生活在凡尔蒙特的小山上或者缅因的树林中,或者得克萨斯的牧场上,
是加利福尼亚人的同志,是自由的西北方人的同志,(深爱着他们的魁梧的体格,)
筏夫和背煤人的同志,一切在酒宴上握手言欢的人的同志,
一个最朴拙的人的学生,一个最智慧的人的导师,
一个才开始的生手,然而又有无数年代的经验,
我是属于各种肤色和各种阶级的人,我是属于各种地位和各种宗教的人,
我是一个农夫、机械师、艺术家、绅士和水手,奎克派教徒、
一个囚徒、梦想家、无赖、律师、医生和牧师。
我拒绝超出自己的多面性以外的一切,
我呼吸空气,但仍留下无限量的空气,
我不傲睨一切,而只安于自己的本分。
(飞蛾和鱼卵有其自己的地位,
我看得见的光亮的太阳和我看不见的黑暗的太阳也有其自己的地位,
可触知的一切有其自己的地位,不可触知的一切也有其自己的地位。)
这真是各时代各地方所有的人的思想,并不是从我才开始,
如果这些思想不是一如属我所有那样也属你们所有,那它们便毫无意义或是很少意义,
如果它们不是谜语和谜底的揭示,那它们便毫无意义,
如果它们不是同样地既接近又遥远,那它们便毫无意义。
这便是凡有陆地和水的地方都生长着的草,
这便是浸浴着地球的普遍存在的空气。
我带着我的雄壮的音乐来了,带着我的鼓和号,
我不单为大家公认的胜利者演奏军乐,我也为被征服者和被杀戮的人演奏军乐。
你听说过得到胜利是很好的,是么?
我告诉你失败也很好,打败仗者跟打胜仗者具有同样的精神。
我为死者擂鼓,
我从我的号角为他们吹出最嘹亮而快乐的音乐。
万岁!一切遭受失败的人!
万岁!你们那些有战船沉没在大海里的人!
万岁!你们那些自己沉没在大海里的人!
万岁!一切失败的将领,一切被征服了的英雄!
万岁!你们那些与知名的最伟大的英雄们同样伟大的无数的无名英雄们!
这是为大家共用而安排下的一餐饭,这是为自然的饥饿准备的肉食,
不论恶人或正直的人都一样,我邀请了一切人,
我不让有一个人受到怠慢或是被遗忘,
妾妇,食客,盗贼,都在这里被邀请了,
厚嘴唇的黑奴被邀请,色情狂者也被邀请,
在这里他们与其余的人绝没有区别。
这是一只羞怯的手的抚摸,这是头发的轻拂和香息,
这里我的嘴唇跟你的嘴唇接触,这里是渴望的低语,
这是反映出我自己的面貌的遥远的深度和高度,
这是我自己的有深意的融入和重新的露出。
你想我一定有某种复杂的目的么?
是的,我有的,因为四月间的阵雨和一座大岩石旁边的云母石也有它们的目的。
你以为我意在使人惊奇么?
白天的光辉也使人惊奇么?晨间的红尾鸟在树林中的啁啾也使人惊奇么?
我比它们更使人惊奇么?
这时候我告诉你一些心里话,
我不会什么人都告诉,但我愿意告诉你。
谁在那里?这渴望的、粗野的、神秘的、裸体的人是谁?
我怎么会从我所吃的牛肉中抽出了气力?
总之,人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一切我标明属于我的东西你必须改为属于你,
否则听我说话将是白费时间。
我并不像那些对世界上一切都抱悲观的人那样哭哭啼啼,
认为岁月是空虚的,地上只是泥潭和污浊。
把呜咽啜泣,屈膝献媚跟药粉包在一起给病人去吃吧,传统的客套给予不相干的远亲,
我在户内或户外戴不戴帽子全凭自己高兴。
我为什么要祈祷呢?我为什么要处处恭顺有礼呢?
经过研究和仔细的分析,经过和医师的讨论及精密的计算,
我发现贴在我自己骨头上的脂肪最为甘甜无比。
在一切人身上我看出了我自己,没有一个人比我多一颗或少一颗麦粒,
我对我自己的一切褒贬对他们也同样适宜。
我知道我是结实而健康的,
宇宙间的一切永远从四面八方向我汇集,
一切都为我书写下了,我必须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知道我是不死的,
我知道我自己的这个环形的轨迹,绝不会被一个木匠的圆规画乱,
我知道我不会如同儿童夜间用火棒舞出的火环一样随即消失。
我知道我自己何等尊严,
我不需让我的精神为它自己辩解或求得人的理解,
我知道根本的法则就永不为自己辩解,
(我认为我的行为,究竟也并不比我在建造房屋时所用的水平仪更为骄傲。)
我是怎样我便怎样存在着,
即使世界上没有人了解这一点,我仍满足地坐着,
即使每一个人都了解,我也满足地坐着。
一个世界,而且对我说来是最广大的一个世界,是可知的,那世界便是我自己,
无论在今天,或者要在百万年千万年之后我才会见到属于我的一切,
我能在现在欣然接受,也能以同样的欣然的心情长期等待。
我的立足点和花岗岩接榫,
我嘲笑着你们所谓分解的谈论,
我深知时间是如何悠久。
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感受到天堂的快乐,也感觉到地狱的痛苦,
我使快乐在我身上生根并使之增大,我把痛苦译成一种新的语言。
我是男人的诗人,也是女人的诗人,
我说女人也同男人一样的伟大,
我说再没有什么能比人的母亲更为伟大。
我歌唱着扩张或骄傲的歌,
我们已经低头容忍得够久了,
我指出宏伟只不过是发展的结果。
你已超过了所有的人么?你已做了总统么?
这算不了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仅会赶上你,并且还要前进。
我是一个和温柔的、生长着的黑夜共同散步的人,
我召唤那半被黑夜抱持的大地和海洋。
压得更紧些吧,裸露着胸膛的黑夜——更紧些啊,有魅力的发人深思的黑夜呀!
南风的夜——硕大的疏星的夜呀!
静静的低着头的夜——疯狂的裸体的夏天的夜呀!
啊,喷着清凉气息的妖娆的大地,微笑吧!
长着沉睡的宁静的树林的大地呀!
夕阳已没的大地——载着云雾萦绕的山头的大地呀!
浮着刚染上淡蓝色的皎月的光辉的大地呀!
背负着闪着各种光彩的河川的大地呀!
带着因我而更显得光辉明净的灰色云彩的大地呀!
无远弗届的大地——充满了苹果花的大地呀!
微笑吧,你的情人现在已来到了。
纵情者哟,你曾赠我以爱情——我因此也以爱情报你!
啊,这不可言说的热烈的爱情。
你,大海哟!我也委身于你吧——我能猜透你的心意,
我从海岸上看见你的伸出弯曲的手指召请我,
我相信你不触摸到我就不愿退回,
我们必须互相扭抱,我脱下衣服,远离开大地了
软软地托着我吧,大浪摇簸得我昏昏欲睡,
请以多情的海潮向我冲击,我定能够以同样的热爱报答你。
浪涛延伸到陆地上来的大海哟,
呼吸粗犷而又阵阵喘息的大海哟,
供人以生命的盐水而又随时给人准备下无须挖掘的坟墓的大海哟,
叱咤风云,任性而又风雅的大海哟,
我和你合为一体,我也是既简单又多样。
我分享你的盈虚,我赞颂仇恨与调和,
我赞颂爱侣和那些彼此拥抱着睡眠的人,
我处处为同情心作证,
(我将清点房子里的东西,而把安放这些东西的房子漏掉么?)
我不单是善的诗人,我也并不拒绝做一个恶的诗人。
那些关于道德和罪恶的空谈是什么呢?
邪恶推动我,改邪归正推动我,我完全无所谓,
我的步法并不是苛求者或反对者的步法,
我滋润一切生长物的根芽。
你曾经害怕那长期坚硬的妊娠会是某种瘰疬病么?
你曾经猜想到天国的法律还需要重新制定和修正么?
我看到了一切处于均衡状态,相对的一边也处于均衡状态,
软弱的教义也如同坚强的教义一样是一种可靠的帮助,
现在的思想和行为震醒我们使我们及早动身前进。
我现在的这一分钟是经过了过去无数亿万分钟才出现的,
世上再没有比这一分钟和现在更好。
过去的美好的行为,或者现在的美好的行为都不是什么奇迹,
永远使人感到惊奇的是怎么会有一个卑鄙的人或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出现。
无数年代有无尽的语言流露!
我的语言乃是现代人的一个字, 全体 。
这个字代表着一种永不消失的信仰,
现在或此后它对于我都一样,我绝对地接受 时间 。
只有它完整无缺,只有它使一切圆满,完成,
只有那种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奇迹使一切完成。
我承认 现实 ,不敢对它产生疑问,
唯物主义自始至终贯穿在一切之中。
为实用科学欢呼呀!为精确的论证高呼万岁!
把跟松杉和丁香花的枝叶混合在一起的万年草拿来吧!
这是辞典编纂家,这是化学家,这告诉你古文字的语法,
这些水手们曾驶着船通过了危险的不知名的大海,
这是地质学家,这是在做着解剖工作,这是一个数学家。
绅士们哟!最大的尊敬永远归于你们!
你们的事实是有用的,但它们并不是我的住所,
我只是通过它们走进我的住所所在的一块场地上。
我的语言涉及已经说过的物的属性比较少,
而是更多地涉及没有说出的生命、自由和解脱,
所贬的是中性的或被阉割的东西,所褒的是充分发育的男人和女人,
它为反叛活动鸣锣助威,与流亡者和图谋叛逆的人厮守在一起。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
粗暴、肥壮、多欲、吃着、喝着、生殖着,
不是一个感伤主义者,不高高站在男人和女人的上面,或远离他们,
不谦逊也不放肆。
打开大门上的锁!
从门柱上撬开大门!
任何人贬损别人也就是贬损我,
一切人的一言一行最后都归结到我。
灵性通过我汹涌起伏,潮流和指标通过我得到表露。
我说出最原始的一句口令,我发出民主的信号,
上帝哟!如非全体人在同样条件下所能得到的东西,我决不接受。
由于我,许多长久缄默的人发声了:
无穷的世代的罪人与奴隶的呼声,
疾病和失望者,盗贼和侏儒的呼声,
准备和生长的循环不已的呼声,
连接群星之线、子宫和种子的呼声,
被践踏的人要求权利的呼声,
残疾人、无价值的人、愚人、呆子、被蔑视的人的呼声,
空中的云雾、转着粪丸的甲虫的呼声。
通过我而发出的被禁制的呼声:
性的和肉欲的呼声,原来隐在幕后现被我所揭露的呼声,
被我明朗化和纯洁化了的淫亵的呼声。
我并不将我的手指横压在我的嘴上,
我对于腹部同对于头部和心胸一样地保持高尚,
认为欢媾并不比死更粗恶。
我赞赏食欲和色欲,
视觉、听觉、感觉都是神奇的,我的每一部分及附属于我的一切也都是奇迹。
我里外都是神圣的,我使触着我或被我所触的一切也都成为神圣的东西,
这腋下的芬芳气息比祈祷还美,
这头脸比神堂,圣经,和一切教条的意义更多。
假使我对事物的崇拜也有高低之别,那我最崇拜的就是我自己的横陈的身体,或它的任何一部分,
你是我的半透明的模型!
你是我的荫蔽着的棚架和休息处!
你是坚固的男性的犁头!
凡有助于我的耕种栽培的,一切也全赖你!
你是我的丰富的血液!你那乳色的流质,是我的生命的白色的液浆!
你是那紧压在别人胸脯上的胸脯!
我的脑子,那应当是你的奥秘的回旋处!
你是那洗濯过的白菖蒲的根芽、胆怯的水鹬、守卫着双生鸟卵的小巢!
你是那须发肌肉混合扭结在一处的干草!
你是那枫树的滴流着的液汁,成长着的麦秆!
你是那慷慨的太阳!
你是那使我的脸面时明时暗的蒸气!
你是那辛劳的溪流和露水!
你是那用柔软的下体抚摩着我的和风!
你是那宽阔的田野、活着的橡树的树枝、我的曲折小道上的游荡者!
你是一切我所握过的手、我所吻过的脸、我所接触到的生物!
我溺爱我自己,这一切都是我,一切都这样的甘甜,
每一瞬间,和任何时候发生的事情都使我因快乐而微颤,
我不能说出我的脚踝如何地弯曲,也不能说出我的最微弱的愿望来自何处,
我不能说出我放射出的友情的根由,也不能说出我重新取得的友情的根由。
我走上我的台阶,我停下来想它是否是真实的,
一道照在我窗子上晨间的紫霞比书里面的哲理更使我感到满意。
看看甫曙的黎明!
一线微光便使那无边的透明的暗影凋零,
空气的味道对我是那样的甘美。
移动着的世界的大部分在天真的欢跃中默默地升上来了,放射出一片清新,
倾斜地一起一伏地急进。
我不能看见的某种东西高举起它的色具。
一片汪洋的透明的液汁喷泼遍天上。
大地端庄地待在天的旁边,它们的结合一天一天更为密切,
那时在我头上的东方发出的挑战语,
嘲弄和威吓,“那么看吧,看你是否能主宰一切!”
耀眼而猛烈的朝阳会如何迅速地把我杀死,
假使我不能在现在并且永久地把朝阳从我心中送出!
我们也是同太阳一样耀眼而猛烈地上升,
啊,我的灵魂哟,我们在黎明的安静和凉爽中找到了我们自己。
我的呼声能达到我的眼光所不能达到的地方,
由于我的喉舌的转动,我绕遍了无数大千世界。
语言是我的视觉的孪生弟兄,语言不能用语言衡量,
它永远刺激我,它讥讽地说着,
“沃尔特,你藏在心头的东西不少,那么为什么你不把它拿出来呢?”
得了吧,我不会受你的诱惑,你太注重发出的声音了,
啊,语言哟,你不知道在你下面的花苞是怎样地含而未放么?
在黑暗中期待着,被霜雪掩盖着,
泥土在我的预言般的叫喊中剥落了,
我是一切现象的起因,最后使它们平衡,
我的知识,是我的身体活着的部分,它和万物的意义符合一致,
幸福,(无论谁听到了我说幸福,让他或她就在今天出发去寻求它吧。)
我不给你我的最终的价值,我不能把真我从我抛出去,
回绕大千世界,但永不要想来回绕着我,
我只要向你观望着就能引出你最光泽的和最优美的一切。
写和说并不能证明我,
一切证明及别的一些东西我都摆在脸上,
我的嘴唇缄默着的时候,我将使一切怀疑者完全困惑。
现在我除了静听以外什么也不做了,
我将我所听到的一切放进这诗歌,要让各种声音使它更为丰富。
我听到了鸟雀的歌曲、生长着的麦穗的喧闹火焰的絮语、烹煮着饭食的柴棍的爆炸,
我听到了我所爱的声音、人的语言的音响,
我听到一切声音流汇在一起,配合、融混或彼此追随,
城市的声音、郊外的声音、白天和黑夜的声音,
健谈的青年人对那些喜爱他们的人的谈话、劳动者吃饭时候的高声谈笑,
友情破裂的人的嗔怨的低诉、疾病者的微弱的呻吟,
双手紧按在桌子上的法官从苍白嘴唇中宣告的死刑判决,
码头旁边卸货的船夫们的吭唷歌、起锚工人的有节奏的合唱,
警铃的鸣叫、火警的叫喊、铃声震耳灯光灿烂的飞驰着的机车和水龙皮带车的急响,
汽笛的鸣叫、进站列车的沉重的隆隆声,
双人行列前面吹奏着的低缓的进行曲,
(他们是出来送葬的,旗杆顶上缠着一块黑纱。)
我听到了提琴的低奏,(那是青年人内心深处的哀怨,)
我听到了有着活塞的喇叭的吹奏,它的声音很快地滑进我的耳里,
它在我的胸腹间激起一种快活的震动。
我听到合唱队,那是一出宏伟的歌剧,
啊,这是真的音乐——这很合我的心意。
一个与世界同样广阔而清新的男高音充满了我,
他的圆形的口唇所吐出来的歌声丰盈地充满了我。
我听到一种极有训练的女高音,(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乐队的歌曲使我在比天王星的历程还要更广阔的圈子里旋转,
它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种我从不知道自己具有的热情,
它浮载着我,我以被悠缓的音波舐抚着的赤裸的足尖行进,
我被惨厉而猛烈的冰雹所阻,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我浸沉在蜜糖般的醉人的毒汁之中,我的气管受到了死的窒息,
最后我又被放开来,重又感触到这谜中之谜,
而那便是我们所谓的生。
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们迂回循环地走着,但所有的我们,却永远会归回到原处,)
假使万物没有发展,那么在硬壳中的蛤蜊当是最满足的。
我身外却不是结实的硬壳,
无论我或行或止,我周身都有着感觉迅速的传导体,
它们把握住每一件物体,并引导它无害地通过我。
我只要动一动,抚摩一下,用手指感触到一点什么,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使我的人身和别人的人身接触,这对我就是最快乐的事。
那么这便是一种接触么?使我震颤着成为另一个人,
火焰和以太向我的血管里奔流,
背叛我的我自己的肢体都拥挤着来给它们帮助,
我的血和肉发射电火要击毁那几与我自己无法区别的一切,
四周淫欲的挑拨者僵硬了我的四肢,
从我的心里挤出它所要保留下的乳汁,
它们放肆地攻向我,不许我反抗,
好像故意要夺尽我的精华,
解开了我的衣扣,抱着我的赤裸的身体,
使我的困恼消失在阳光和牧野的恬静之中,
无礼地丢开其他的一切感觉,
它们以轻轻点触为贿以便于换取,并在我的边缘啃啮,
毫无顾虑,也不顾到我的已将耗竭的力量和嗔怒,
捉着了身边其余的牧群自己享受了一会儿,
然后一起结合起来站在一个岬上并且扰弄着我。
哨兵离开我的各部分了,
他们将我无助地委弃给一个血腥的掳掠者,
他们都来到岬地观望并相帮着反对我。
我被叛徒们出卖了,
我粗野地谈话,我失去了我的神志,最大的叛徒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首先走到了岬地,是我自己的双手把我带到那里的。
你可恶的接触哟!你在做什么呢?我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了,
打开你的水闸吧,你实在使我受不了了。
盲目的热爱的扭结着的接触呀!盖覆着的尖牙利齿的接触呀!
离开了我,就会使你这样苦痛么?
分离之后是再来临,永久偿付着永久付不完的债款,
跟在大雨之后的是更大的收获。
幼芽愈积愈多,生气勃勃地站在路边,
投射出雄伟的,饱满的,和金色的风景。
一切的真理都在万物中期待着,
它们并不急躁,也不拒绝分娩,
它们并不需要外科医生的产钳,
别人认为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却认为跟任何东西都一样巨大,
(什么比一次接触的意义更少或更多呢?)
逻辑和说教永远不能说服人,
夜的湿气能更深地浸入我的灵魂,
(只有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感到是自明的东西才能说服人,
只有无人能否认的东西才有说服力。)
我的一刹那间的一点滴事物都能澄清我的头脑,
我相信潮湿的土块将变成爱人和灯光,
神圣中之神圣便是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肉体,
一个高峰和花朵,它们彼此间亦存有感情,
它们从那一刻无限地分枝发展直到它主宰世界的一切,
直到一切都使我们欣喜,我们也使它们欣喜。
我相信一片草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星星,
一只蚂蚁、一粒沙和一个鹪鹩的卵都是同样的完美,
雨蛙也是造物者的一种精工的制作,
藤蔓四延的黑莓可以装饰天堂里的华屋,
我手掌上一个极小的关节可以使所有的机器都显得渺小可怜!
母牛低头啮草的样子超越了任何的石像,
一个小鼠的神奇足够使千千万万的异教徒吃惊。
我看出我是和片麻石、煤、藓苔、水果、谷粒、可食的菜根混合在一起,
并且全身装饰着飞鸟和走兽,
虽然有很好的理由远离了过去的一切,
但需要的时候我又可以将任何东西召来。
逃跑或畏怯是徒然的,
火成岩喷出了千年的烈火来反对我接近是徒然的,
爬虫退缩到它的灰质的硬壳下面去是徒然的,
事物远离开我并显出各种不同的形状是徒然的,
海洋停留在岩洞中,大的怪物偃卧在低处是徒然的,
鹰雕背负着青天翱翔是徒然的,
蝮蛇在藤蔓和木材中间溜过是徒然的,
麋鹿居住在树林的深处是徒然的,
尖嘴的海燕向北飘浮到拉布多是徒然的,
我快速地跟随着,我升到了绝岩上的罅隙中的巢穴。
我想我能和动物在一起生活,它们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自足,
我站立着观察它们很久很久。
它们并不对它们的处境牢骚烦恼,
它们并不在黑夜中清醒地躺着为它们自己的罪过哭泣,
它们并不争论着它们对于上帝的职责使我感到厌恶,
没有一个不满足,没有一个因热衷于私有财产而发狂,
没有一个对另一个或生活在几千年以前的一个同类叩头,
在整个地球上没有一个是有特别的尊严或愁苦不乐。
它们表明它们和我的关系是如此,我完全接受了,
它们让我看到我自己的证据,它们以它们自己所具有的特性作为明证。
我奇怪它们从何处得到这些证据,
是否在荒古以前我也走过那条道路,因疏忽失落了它们?
那时,现在和将来我一直在前进,
一直在很快地收集着并表示出更多的东西,
数量无限,包罗无穷,其中也有些和这相似的,
对于那些使我想到过去的东西我也并不排斥,
在这里我挑选了我所爱的一个,现在且和他如同兄弟一样地再向前行。
一匹硕大健美的雄马,精神抖擞,欣然接受我的爱抚,
前额丰隆,两耳之间距离广阔,
四肢粗壮而柔顺,长尾拂地,
两眼里充满了狂放的光辉,两耳轮廓鲜明,温和地转动着。
我骑上了它的背部的时候,它大张着它的鼻孔,
我骑着它跑了一圈,它健壮的四肢快乐得微颤了。
雄马哟,我只使用你一分钟,就将你抛弃了,
我自己原跑得更快,为什么还需要你代步?
即使我站着或坐在这里也会比你更快。
空间和时间哟!以前我所猜想的东西,现在已完全证实,
那就是当我在草地上闲游时所猜想的,
当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所猜想的,
以及我在惨淡的晨星照耀着的海边上徘徊时所猜想的。
我的缆索和沙囊离开了我,我的手肘放在海口上,
我环绕着起伏的山岩,手掌遮盖着各洲的大陆,
我现在随着我的幻想在前进。
在城市的方形屋子的旁边——在小木屋里,与采伐木材的人一起露宿,
沿着有车辙的老路,沿着干涸的溪谷和沙床,
除去那块洋葱地的杂草,或是锄好那胡萝卜和防风草的田畦,横过草原,在林中行走,
探查矿山,挖掘金矿,在新买的地上环种着树木,
灼热的沙直烧烙到脚踝,我把我的小船拖下浅水河里,
在那里,豹子在头上的悬岩边来回地走着,在那里,羚羊狞恶地回身向着猎人,
在那里,炼蛇在一座岩石上晒着它的柔软的身体,在那里,水獭在吞食着游鱼,
在那里,鳄鱼披着坚甲在港口熟眠,
在那里,黑熊在寻觅着树根和野蜜,在那里,海獭以它的铲形尾巴击打着泥土;
在生长着的甜菜的上空,在开着黄花的棉田的上空,在低湿田地中的水稻上空,
在尖顶的农舍上空,以及它附近由水沟冲来的成堆垃圾和细流上空,
在西方的柿子树的上空,在长叶子的玉蜀黍上空,在美丽的开着蓝花的亚麻的上空,
在充满了低吟和嗡嗡声的白色和棕色的荞麦的上空,
在随风摇荡着的浓绿色裸麦的上空;
攀登大山,我自己小心地爬上,握持着低低的细瘦的小枝,
行走过长满青草、树叶轻拂着的小径,
那里鹌鹑在麦田与树林之间鸣叫,
那里蝙蝠在七月的黄昏中飞翔,那里巨大的金甲虫在黑夜中降落,
那里溪水从老树根涌出流到草地上去,
那里牛群站着耸动着它们的皮毛赶走苍蝇,
那里奶酪布悬挂在厨房里,那里薪架放在炉板上,那里蛛网结在屋角的花束间,
那里铁锤打击着,印刷机回转着卷纸筒,
那里人心以可怕的惨痛在肋骨下面跳动着,
那里梨形的气球高高地浮起来了,(我自己也随着气球上升,安详地注视着下面,)
那里救生船用活套拖拽着行进,那里高热在孵化着沙窠里的淡绿色的鸟卵,
那里母鲸携带着她的小鲸在游泳并从不远离它,
那里汽船尾后拖着浓长的黑烟,
那里鲨鱼的大鳍如黑色木板一样地划着水,
那里烧剩了一半的双桅帆船在不知名的海上漂浮,
那里蚌壳已在她的泥滑的船舱上生长,那里死者在舱底腐烂了,
那里繁星的国旗高举在联队的前面;
沿着长伸着的岛屿到了曼哈顿,
在尼亚加拉下面,瀑布如面纱一样挂在我的脸上,
在门阶上,在门外的硬木的踏脚台上,
在跑马场上,或者野餐,或者跳舞,或者痛快地玩着棒球,
在单身者的狂欢会上,嬉戏笑谑、狂舞、饮酒、欢乐,
在磨房中尝着棕黄的麦芽汁的甜味,用麦秆吮吸着甜汁,
在苹果收成的时节我找到一个鲜红的果子就要亲吻一次,
在队伍中,在海滨游玩的时候,在联谊会,在剥玉米会和修建房子的时候;
那里知更鸟清越地发出啁啾声,高叫、低吟,
那里干草堆耸立在禾场上,那里麦秆散乱着,那里快要生育的母牛在小茅屋中静待,
那里公牛在执行雄性职务,那里种马在追觅母马,那里公鸡趴在母鸡的背上,
那里小犊在嚼食树叶,那里鹅群一口一口地呷着食物,
那里落日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无边的荒漠的草原上,
那里水牛群满山遍野爬行,
那里蜂鸟放射出美丽的闪光,那里长寿的天鹅的颈子弯曲着回转着,
那里笑鸥 在海边上急走,那里它笑着近于人类的笑,
那里花园中的蜂房排列在半为深草隐没的灰色的木架上,
那里颈带花纹的鹧鸪环列栖息在地上,只露出它们的头来,
那里四轮的丧车进入了墓地的圆形的大门,
那里冬天的饿狼在雪堆和结着冰柱的树林中嗥叫,
那里有着黄色羽冠的苍鹭深夜飞到水泽的边缘捕食虾蟹,
那里游泳者和潜水者激起水花使炎午透出清凉,
那里纺织娘在井边胡桃树上制造它的半音阶的牧歌;
走过长满胡瓜和西瓜的银色网脉的叶子的小道,
走过盐渍的或橙黄色的空地,或锥形的枞树下,
走过健身房,走过有着幔幕的酒吧间,走过官府和公共场所的大礼堂;
喜爱本地人,喜爱外地人,喜爱新知和旧友,
喜爱美丽的女人,也喜爱面貌平常的女人,
喜爱摘下了头巾委婉地谈讲着的江湖女人,
喜爱粉刷得洁白的教堂里面的唱诗班的调子,
喜爱出着汗的美以美会牧师的至诚的言语,露天布道会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整个上午观览着百老汇商店的橱窗,将我的鼻尖压在很厚的玻璃窗上,
当天下午仰面望着天空,或者在小巷中或者沿着海边漫游,
我的左臂和右臂围绕着两个朋友的腰肢,我在他们中间,
和沉默的黑面颊的移民孩子一同回到家里,(天晚时他在我后面骑着马,)
在远离居人的地方研究兽蹄和鹿皮鞋 的痕迹,
在医院的病床旁边把柠檬汁递给一个热渴的病人,
当一切都沉寂了的时候,紧靠着死人的棺木伴着一支蜡烛守望着,
旅行到每一个口岸去做买卖,去冒险,
和现代人一起忙乱着,如别人一样热情而激动,
怒视我所仇恨的人,我在一种疯狂的心情中准备将他刺杀,
半夜里孤独地待在我的后院里,我的思想暂时离开了我,
步行在古代犹太的小山上,美丽而温和的上帝在我的身旁,
飞快地穿过了空间,飞快地行过了天空,走过了星群,
飞快地在七个卫星和大圆环中穿行,这圆环的直径约有八万英里,
飞快地和有尾的流星一道游行,如同其他的流星一样抛掷火球,
带着肚里怀抱着满月母亲的新月,
震动着、快乐着、计划着、爱恋着、小心谨慎着、逡巡着、出没着,
我成天成夜地走着这样的路途。
我访问诸天的果园,看见过那里的一切出产,
看见过百万兆成熟的果实,看见过百万兆生青的果实。
我飞着一种流动的吞没了一切的灵魂的飞翔,
我所走的道路超过铅锤所能测量的深度。
我任意拿取一切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
没有一个守卫者能阻止我,没有一种法律能禁止我。
我只要把我的船停泊片刻,
我的使者们就不断出去巡逻,或者把他们探查所得带给我。
我到北极猎取白熊和海豹,执着一根长杆我跳过隘口,攀附着易脆的蓝色的冰山。
我走上前桅顶,
深夜我在桅楼守望处守望,
我们航过了北冰洋,那里有着充足的光亮,
透过澄明的空气,我围绕着奇异的美景闲荡,
很大的冰块从我的身边经过,我也从它们的身边经过,各方面的风景都是通明透亮的,
远处可以看见白头的山顶,我让我的幻想到那里去,
我们来到不久我们就要参加战斗的大战场,
我们从军营外巨大的哨棚前经过,我们小心地蹑着脚走过去,
或者我们从郊外进到了某座巨大的荒废了的城池,
倒塌了的砖石和建筑比地球上所有现存的城池还更多。
我是一个自由的士兵,我在进犯者的营火旁露宿,
我从床榻上将新郎赶走,我自己和新娘住在一起,
我整夜紧紧地搂抱着她。
我的呼声是妻子的呼声,是在楼梯栏杆旁边的尖叫,
他们给我带来了丈夫的滴着水的淹死了的身体。
我明白英雄们的宏伟的心胸,
现时代和一切时代的勇敢,
我明白船主是怎样地看着人群拥挤的无舵的遇难轮船,死神在暴风雨中上下追逐着它,
他是如何地紧紧地把持着,一寸也不后退,白天黑夜都一样的忠诚,
并且在船板上用粉笔大大地写着:别灰心!我们不会离开你们!
他如何跟随着他们,和他们一起挣扎着,三日三夜仍然不舍弃它,
他如何终于救出了这漂流的人群,
我明白了衣服宽松的细瘦妇人们从准备好了的坟墓旁边用小船载走时是什么样子,
我明白了沉默的面似老人的婴儿们、被拯救了的病人和尖嘴的没有刮胡子的人们是什么样子,
我吞下这一切,它们的味道很好,我十分欢喜它们,它们成为我的,
我就是那个船主,我就是受苦的人,我当时就在那里。
殉道者的蔑视和沉着,
古时候的母亲,作为女巫被判处死刑,用干柴烧着,她的孩子们在旁边望着,
奔跑得力竭了的、被追赶着的奴隶,斜倚在篱边,喘着气,遍身流着汗,
杀人的猎枪和子弹,像针刺在腿上和颈上似的一阵一阵地剧痛,
我感觉到所有的这一切,我便是这一切。
我便是被追赶着的奴隶,猛狗的咬,使我退缩,
死与绝望抓住了我,射击手一下又一下地放着枪,
我紧抓着篱边的横木,我的血液滴流着,
我跌落在野草和石堆上,
骑马的人踢着不愿意前进的马匹逼近来了,
在我的迷糊的耳边嘲骂着,用马鞭子猛烈地敲着我的头。
苦恼乃是我的服装的一次变换,
我不问受伤者有着何种感觉,我自己已成为受伤者,
当我倚在手杖上观察着,我的创伤更使我痛楚。
我是被压伤的消防队员,胸骨已粉碎了,
倒塌的墙壁的瓦砾堆埋葬了我,
我呼吸着热气和烟雾,我听着同伴们长声的叫号,
我听着远处他们的叉子和火铲的声响,
他们已经把梁木拿开,他们轻轻地将我举起来。
我穿着红汗衫躺在黑夜的空气中,为着我的缘故出现了普遍的静默,
我终于毫无痛苦,精疲力竭地躺着,并不怎样感到不快活,
围绕着我的是苍白而美丽的脸面,他们已从头上脱下了他们的救火帽,
膜拜着的群众随着火炬的光辉渐渐消失。
遥远的和死亡了的复苏了,
他们如日晷一样指示着,或者如我的两手一样转动着,我自己便是钟表。
我是一个老炮手,我讲述我在要塞上的轰击,
我又在那里了。
又是长久不绝的鼓声,
又是进攻的大炮和臼炮,
又是炮声在我倾听着的耳朵的反应。
我参加进去,我见到和听到了一切,
叫喊、诅咒、咆哮、对于击中目的的炮弹的赞扬,
救护车缓慢地过去,一路留着血迹,
工人们在废墟中搜寻东西,努力做着绝对必要的修补,
炮弹落下,穿过破裂的屋顶,一个扇形的爆炸,
肢体、人头、沙石、木头、铁片发着响声飞向空中。
又是我垂死的将军的嘴在咯咯作声,他暴怒地挥着他的手,
血污的嘴喘着气说:别关心我——关心着——战壕!
现在我要讲述我青年时候在得克萨斯所知道的事情,
(我不讲阿拉摩的陷落,
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讲述阿拉摩陷落时的情况,
在阿拉摩的一百五十个人都停止了呼吸,)
这是关于四百一十二个青年被残酷谋杀的故事,
他们败退时在一块空地上用他们的行李建筑了短墙,
他们从以九倍的兵力围攻着的敌人中先取得了九百个的代价,
他们的团长受伤了,他们的弹药用完了,
他们交涉着要光荣投诚,取得签字文书,解除了武装,作为战俘退走。
他们是整个游骑兵的光荣,
骑马、放枪、唱歌、饮食、求爱,都要数第一,
高大、强横、慷慨、英俊、骄傲和热情,
长着胡子,皮肤晒得黝黑,穿着猎人的轻装,
没有一个人过了三十岁。
在第二个星期日的早晨,他们被带到旷场上枪杀了,那正是美丽的夏天的早晨,
这件事大约是五点钟开始,到八点钟的时候完毕。
没有一个遵命下跪,
有的疯狂无助地向前撞击,有的直挺挺地站着,
有几个人即刻倒下了,射中了太阳穴或心脏,生者和死者都倒卧在一起,
残废和四肢不全者在泥土里蠕动着,新来者看见他们在那里,
有几个半死的人企图爬开,
但他们终于被刺刀杀死,被枪托打死,
一个不到十七岁的青年紧扭着他的刽子手,直到另外两个人来救走他,
三个人的衣服都被撕碎,满身染着这个孩子的血。
十一点钟开始焚烧这些人的尸体,
这便是四百一十二个青年人被杀害的故事。
你愿意听一听古代海战的故事吗?
你愿意知道谁在月光和星光下获得胜利吗?
那么听着吧,我所讲的这个故事如同我的祖母的父亲那个老水手所告诉我的一样。
我告诉你,(他说,)我们的敌人并不是在他的船舱里躲躲藏藏的人,
他有着真正的英国人的胆量,再没有人比他更顽强的了,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
天晚的时候,他凶猛地来袭击我们了。
我们和他肉搏了,帆桅缠着帆桅,炮口挨着炮口,
我们的船长很快地击打着手掌。
我们在水中受到了大约十八发一磅重的炮弹,
我们下层炮舱里在最初开火时,就有两门炮爆炸了,杀死了周围的人,满天血肉横飞。
战斗到日落,战斗到黑夜,
在夜里十点钟时,圆圆的月亮上升了,我们的船越来越漏,据报告已经水深五尺了,
我们的军械长把关闭着的俘虏放出来,给他们一个机会逃命。
进出弹药库的交通现在被哨兵阻止了,
他们看着这么多的新面孔,他们不知道谁是可信托的人。
我们的舰中起火了,
敌人问我们是否投降?
是否放下旗帜结束了这次战争?
现在我满意地笑着,因为我听到我的小舰长的声音了,
“我们没有下旗,”他安详地说着,“我们这方面的战斗才刚开始呢!”
可以用的炮只有三尊了,
一尊由舰长自己指挥,攻击着敌人的主桅,
两尊发射葡萄弹和霰弹使敌人的步枪沉默无声并且扫射着敌人的甲板。
只有桅楼上在协助着这个小炮台开火,尤其是主帆的桅楼上,
在战斗中他们都英勇地坚持到底。
没有片刻的休息,
船漏得厉害,来不及抽水,火焰正窜向弹药库。
有一个抽水管被炮弹打掉了,大家都想着我们正在向下沉。
小舰长从容地站着,
他并不慌忙,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
他的眼睛发射出比我们的船灯更多的光亮。
将近十二点钟,在月光下他们向我们投降了。
午夜静静地躺着,
两只巨大的船壳动也不动地伏在黑暗的胸腹上,
我们的船已经全漏,且渐渐地下沉了,我们准备要渡到我们所征服的另一只船上去,
舰长在后甲板上,脸色雪白如纸,冷酷地发布着命令,
近旁则是在船舱中工作的那个孩子的尸体,
一个已死的老水手的脸上还覆着长长的白发和用心卷曲过的髭须,
虽竭尽了人之所能去扑灭,火焰仍不分高下地燃烧着,
两三个还能担当职务的军官的干哑的声音,
断残的肢体和死尸,桁上涂抹着的血肉,
船缆碎断了,绳索摇摆着,平滑的海面微微波动着,
黝黑而顽冥的巨炮,散乱的火药包,强烈的气味,
头上几点硕大的星星沉默而悲哀地闪照着,
海风的轻吹,岸旁的水草和水田的香气,死者对残存者的嘱托,
外科医生手术刀的微响、锯子锯入人体时的嘶嘶声、
喘息声、咯咯声、流血的飞溅、短而猛厉的尖叫、悠长而暗淡的低微的悲鸣,
一切就是如此,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你们那些怠惰的守卫者哟!小心你们的武器吧!
他们都挤进了已被攻下的大门!我发疯了呀!
一切有罪的和受苦的人的处境都体现在我身上,
仿佛看到我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待在监狱里,
并同样地感觉到悲惨无边的痛苦。
犯人的看守者,肩上荷着马枪,监视我,
这便是我,早晨被放出来,晚间又被关在监狱里。
每一个叛徒戴着手铐走到监狱里去时,我也跟他一起戴着手铐和他并肩走着,
(我比他更不快活,更沉默,痉挛的嘴唇边流着汗滴。)
每一个年轻人因为盗窃被捕时,我也走上法庭,受审判,被定罪。
每一个患霍乱病的人奄奄一息地躺着时,我也就奄奄一息地躺着。
我面色如土,青筋突露,人们丢下我走开。
求乞者将他们自己和我合为一体,我也和他们合为一体,
我举出我的帽子 ,满脸羞愧地坐着求乞。
够了!够了!够了!
我有点弄昏了。站开些吧!
让我挨了打的头休息片刻吧,从昏沉、梦寐、呆滞中暂时清醒,
我发现我自己正处在一种普通错误的边缘。
我怎么能够忘记那些嘲笑者和他们给我的侮辱!
我怎么能够忘记簌簌滴落的眼泪和木棒与铁锤的打击!
我怎么能够以别人的眼光来欣赏钉在自己身上的十字架和戴在自己头上的血的王冠!
现在我想起来了,
我又开始了我的长久的精神分裂,
石墓使藏在它自己或任何坟墓内的东西繁生了,
死尸站起来,创痕已愈,锁链从我身上脱落了。
我重新充满了无上的能力,在一队无尽的行列中成为普通的一员,
我们去到内地和海边,经过了一切的疆界,
我们的法则正迅速地在全世界传播,
我们簪在帽子上的花朵是在千万年中长成的。
学生们哟!向前进吧!我向你们敬礼!
继续着你们的评注工作,继续提出你们的疑问!
那友爱的自在的野蛮人,他是谁呀?
他在期待着文明吗?还是他已超过了文明而且已支配着它?
他是在户外生长的某种西南边地的人么?他是加拿大人么?
他是从密西西比的乡下来的么?从衣阿华,阿里贡,加利福尼亚来的么?
是山地上的人?是草原或森林里的居住者?或是从海上来的水手?
无论他到了哪里,男人和女人都接待他,想念他,
他们都渴望他会喜爱他们,跟他们接触,和他们说话,和他们同住。
行动如同雪片一样地无规律,话语如同草一样的朴实,头发散乱,满脸笑容并充满天真,
沉着的步履,平凡的面貌,平凡的态度和表情,
它们以一种新形式从他的指尖上降临,
它们同着他的身体的气味或呼吸一同飘出,它们从他的眼神中飞出。
耀武扬威的阳光哟!我并不需要你晒着我,滚开吧!
你只照亮表面,我却更深入表面进到深处。
大地哟!你好像想在我手中寻找什么东西,
说吧,老巫婆,你要些什么呢?
男人和女人哟!我原可以告诉你们我如何地喜欢你们,但是不能够,
也可以告诉你们我心中有什么,你心中有什么,但是不能够,
也可以告诉你们我胸中的悲痛和日里夜里我脉搏的跳动。
看哪,我不要给人教训或一点小慈悲,
我所给予人的是整个我自己。
你无力地在那里屈膝求怜,
张开你的包扎着的嘴,等我给你吹进些勇气,
你且摊开你的两手,并打开你的口袋吧,
我决不容你推辞,我强迫你接受,我的储蓄十分充足,
我要赠给你我所有的一切。
我并不问你是谁,那对我无关紧要,
除了我将加在你身上的以外,你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是。
我低身向棉田里的农奴或打扫厕所的粪夫,
我在他的右颊上给他以家人一样的亲吻,
以我的灵魂为誓我将永不弃绝他。
在可以怀胎的妇人身上我留下了更硕大更敏慧的婴儿的种子,
(今天我正放射出可构成更骄傲的共和国的材料。)
对于任何将死的人,我飞奔前去,拧开他的门,
将被衾推向床脚,
请医生和牧师都各自回家。
我抓着垂死的人,以不可抗拒的意志把他举起来,
啊,绝望的人哟,这里是我的脖颈,
我的天,它决不容你下沉!把你的全身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我猛烈地吹气吹涨了你,让你恢复过来,
我使房子里的每一间屋都充满了一种武装力量,
即爱我的人们和战胜坟墓的人们。
睡下吧——我和他们都整夜地看守着,
没有疑惧,没有病患敢再来侵扰你,
我已经拥抱你,使你今后成为我所有,
当你早晨醒来时你将看出一切正如我所告诉你的。
我是当病人躺着喘息时给他带来帮助的人,
对于强健的能行动的人,我带来更为必需的帮助。
我听到关于宇宙别人说了些什么,
听到几千年来关于它的传说,
一般说来它算是相当不错——但仅只如此而已吗?
我来把它加大,将它应用,
一开始就比锱铢必较的年老小贩出了更高的价钱,
我自己量出了耶和华的精确的尺寸,
印刷了克洛诺斯,和他的儿子宙斯,他的孙子赫拉克勒斯,
买下了阿喀琉斯,伊堤斯,珀琉斯,波罗门和释迦牟尼的书稿,
在我的书夹中散置着玛尼多,印在单页上的阿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和阿丁 ,和狞面的麦西第,以及各种偶像和神像,
完全按着他们真正的价值接受下来,并不多给一分钱,
我承认他们曾经生存过,并在他们的时代做过了他们应做的工作,
(他们以前好像是给羽毛未丰的雏鸟带来小虫子,而现在这些鸟必须起来自己飞翔,歌唱了,)
接受了这粗糙的神圣的速写使它在我的心中更加完成,然后自由地赠给我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在构造房屋时的一个建筑工人身上,我发现他有着同样多或更多的神性,
当他卷起了袖子挥着锤子和凿刀的时候,他有权要求更高的崇敬,
我并不反对特殊的启示,我想着一缕烟或我手背上的一根毫毛也是如同任何启示一样的稀奇;
驾着消防车和攀缘着绳梯的小伙子,在我看来不见得不如古代战争中的诸神,
他们的呼声在毁灭的喧声中震响着,
他们的雄强的肢体在烧焦了的木板上,他们的雪白的前额在熊熊的火焰中平安地移动着;
在抱着婴儿喂乳的机器匠的妻子旁边,我为每一个生出来的人说项,
三个穿着宽大衬衣的壮美的天使,一并排拿着三把镰刀在沙沙地收割庄稼,
红发缺牙的马夫为求赎免过去和未来的罪恶,
卖去了所有的一切,步行去替他的兄弟付律师费,并在他的兄弟因伪造文书罪受审时坐在他的旁边;
播散得最广的东西,也只散播在我周围三十方码以内,并且也未能把这三十方码铺满,
牛和小虫完全没有受足够的崇拜,
粪块和泥土有梦想不到的可钦羡之处,
神奇怪异算不了什么,我自己也期待着成为尊神之一,
这日子已临近了,那时当我将与至善者做出同样多的善果并且同样神奇;
我可以用生命起誓,我已经成为一个造物者,
就在此时此地将我自己放在潜伏着的暗影的子宫里。
在人丛中一声叫喊,
这是我自己的呼声,迅速地扫过一切的坚决的呼声。
来呀,我的孩子们,
来呀,我的男孩和女孩、我的女人、我的家属和我的挚友,
现在演奏者已开始兴奋起来,他已经在他的心内的芦管中奏完了序曲。
很容易地随手写下的调子——我已感觉到你的顶点和最后的收束。
我的头,在我的脖颈上转动着,
音乐抑扬顿挫,但并非来自风琴中,
人们围绕在我的周围,但他们并不是我的家属。
永远是坚固的不沉没的大地,
永远是饮者和食者,永远是升起和下落的太阳,永远是大气,和无止息的海潮,
永远是我自己和我的邻人,爽朗的、邪恶的、真实的,
永远是古时的不可解答的疑问,永远是刺伤的大拇指,永远是发痒的和渴想的呼吸,
永远是使人恼怒的“呜!呜!”声!直到我们寻觅到这狡猾的人所藏匿的地方,并将他拖出来,
永远是恋爱,永远是生命的呜咽的眼泪,
永远是颔下的绷带,永远是死者的尸床。
这里那里眼睛蒙上小银币的人在走动,
为了喂饱无餍的肚腹,头脑却放量地四处攫取,
买,卖并取得票子,却一次也不去赴宴会,
许多人流汗、耕田、打麦,却只得到秕糠的酬赏,
少数懒怠的私有者,他们却不断地在要麦子。
这里是城市,我是公民之一,
凡与其余的人有关系的都与我有关系,政治、战争、市场、报纸、学校,
市长和议会、银行、海关、轮船、工厂、货仓、铺子、不动产和动产。
渺小的富有侏儒穿着硬领的燕尾服到处欢蹦乱跳,
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绝对不是蛆虫和跳蚤,)
我承认在他们中有我自己的复本,其中最脆弱的和最浅薄的,也和我一样地不死,
凡我所做的和所说的都同样对他们适合,
在我心中挣扎着的每一种思想,都同样在他们的心中挣扎着。
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自我中心狂,
知道我的兼收并蓄的诗行而不能写得更少,
并且不管你是谁,我也要将你拿来以充满我自己。
我的这诗歌并不是一些泛常的词句,
只是率直的询问,跳得很远却又使一切离得更近,
这是印好和装订好的书——但想想印刷者和印刷厂的孩子呢?
这是些精美的照片——但想想紧依在你胸怀里的你的亲密的妻子和朋友呢?
这里是黑铁甲的船,她的巨大的炮在她的炮塔里——但舰长和工程师的英勇呢?
在屋子里是碗碟食物和家具——但男主人和女主人呢,他们的选择的眼光呢?
那里是高高的天——但是在这里,或者在隔壁,或者在街对面呢?
历史上有圣人和哲人——但你自己呢?
讲道、教条、神学——但想想那不可测度的人类的脑子,
什么是理性呢?什么是爱呢?什么是生命呢?
我并不轻视你们牧师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
我的信仰是最大的信仰,也是最小的信仰,
其中包括古代和近代的崇拜以及古代和近代之间的一切崇拜,
相信在五千年后我会再来到这世界上,
从神的启示等待着回答,尊奉诸神,礼赞太阳,
以最早的岩石或树木为神并在被禁咒的圈子内执杖祈祷,
帮助喇嘛或婆罗门修整神像前的圣灯,
通过大街在一种阳物崇拜的游行中舞蹈,在森林中成为狂热而质朴的赤脚仙人,
从头骨的酒杯中饮啜蜜酒,成为沙斯塔和吠陀的信徒并默诵可兰经,
登上被石头或刀子上的血液所污染的神坛,敲击着蛇皮鼓,
接受福音,接受被钉在十字架的人,确信他是神圣的,
在弥撒时跪下,或者和祈祷着的清教徒一同起立,或者耐心地静坐在一个蒲团上,
在我的神智癫狂的生死关头我吐着唾沫,发着狂言,或者如死人一样期待着直到我的精神使我苏醒。
注视着马路和土地或马路和土地的外面,
在众圈之圈中绕行。
是向心和离心的人群中的一分子,我转回来,像一个要出门的人对自己所留下的职务详为交代。
垂头丧气的、沉闷孤独的、
尪弱的、阴沉的、忧郁的、愤怒的、浮动的、失意的、无信仰的怀疑者哟,
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我认识那痛苦、怀疑、绝望和无信仰的大海。
比目鱼是如何地使水花飞溅哟!
它们像闪电般迅速地歪扭着、痉挛着、喷着血!
让那如带血的比目鱼一样的怀疑者和阴沉的忧郁者安静吧,
我跟你们在一起,如同跟任何人在一起一样,
过去对你、我、一切的人,都完全一样地起着推动作用,
还未经受过的和以后的一切也完全一样地等待着你、我、一切的人。
我不知道未曾经受过的和以后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知道到时候它自会是充足合用,决不失误。
每一个经过的人已被考虑到,每一个停留下来的人也被考虑到,一个人它也不会遗忘。
它不会遗忘掉那死去的已被埋葬了的青年人,
那死去的已埋葬在他身旁的青年妇人,
更不会忘掉在门口偶一窥望此后就永不再见的小孩子,
那无目的地活着的、感觉到比苦胆更烈的苦痛的老人,
那在贫民院中由于饮酒和凌乱的生活而生着结核病的人,
那无数的被杀戮者、灭亡者,还有被称为人类秽物的粗野的科布人,
那仅仅张着嘴游荡着,希望食物落在口里的萨克人,
那在地上的或者在地上最古老的坟墓里的任何物件,
那在无数的星球上的任何物件,还有存在于那上面的无穷无尽的任何物件,
更不会忘记现在,以及我们所知道的最小的一片磷火。
这是说明我自己的时候了——让我们站起来吧。
一切已知的我都抛开,
我要使一切男人和女人都和我进入到“未知”的世界。
时钟指示着瞬息间——但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我们已经历尽亿万兆的冬天和夏天,
在前面还有着亿万兆,还有着亿万兆在它们的前面。
生已经带给我们以丰富和多彩的世界,
此后的生也将带给我们以丰富和多彩的世界。
我不认为其间有伟大与渺小之别,
任何一件占据着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事物都与任何其他事物相等。
我的兄弟,我的姊妹哟,人类谋害你们或嫉妒你们么?
我为你们很难过,人类并不谋害我或嫉妒我,
一切人都对我很温和,我不知道悲叹,
(我有什么可悲叹的呢?)
我是已成就的事物的一个最高表现,在我身上更包含着将成的事物。
我的脚踏在梯子上最高一级,
每一级是一束年岁,一步比一步代表更大的一束,
一切在下的都正常地走过去,而我仍然在往上攀登。
我愈升愈高,我后面的幻象均俯伏在地,
在远处下面,我看见那巨大的混沌初开时的 空无 ,我知道我也曾经在那里过,
我一直在那里暗中等待着,昏沉地睡过了那迷蒙的烟雾,
耐心等待着我的时刻,并不曾受到恶臭的炭质的伤害。
我被紧抱得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为我而做下的准备是宏伟的,
可靠的友爱的手臂曾援助了我。
时代摇荡着我的摇篮,颠簸起伏如同快乐的扁舟一样,
因为要留出我的地位,星星们都远远地走在它们自己的轨道上,
它们照看着我将出现的地方。
在我从母亲体内出生以前的若干世代都引导了我,
我的胚胎从不迟钝麻痹,没有东西能把它压下。
为着它,星云凝结成一个地球,
千万年的地层堆积起来让它可以栖息,
无数的植物供给它以质体,
巨大的爬虫将它送到它们的嘴里并小心地将它保存。
一切力量都有步骤地用来使我完成使我快乐,
现在,我怀着我的健壮的灵魂站在此地。
啊!青年的时代哟!无限伸张着的弹力哟!
啊!均匀的、鲜艳的、丰满的成年哟!
我的爱人们使我要窒息了。
他们堵住了我的嘴唇,塞住了我的皮肤的毛孔,
拥着我通过大街和公共的大厅,夜间裸体来到我处,
白天从河岸的岩石上呼叫着,啊嗬!鸣叫着在我的头顶上回荡,
从花坛、从葡萄藤、从扭结着的树丛中叫喊我的名字,
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间放光,
以温柔的香甜的亲吻吻遍了我的身体,
更悄悄地从他们的心里掏出一把一把的东西送给我。
老年崇伟地出现了!啊,欢迎呀!垂死的日子的不可言说的优美!
每一种情形都不仅仅是宣告自己的存在,它更宣告了从它自己生长出来的未来的东西,
黑暗中的嘘声所宣告的也如其他的东西一样多。
我在夜间打开我的天窗观察散布得很远的星辰,
所有我能看到的再倍以我所能想象的最高的数字也只不过碰到更远的天体的边缘。
它们愈来愈广地向四方散布,开展着,永远开展着,
伸出去,伸出去,永远伸出去!
我的太阳又有着它的太阳,并且顺从地围绕着它旋转,
它和它的同伴加入了更高的环行着的一组,
而后面还有更大的一组,它使他们中最伟大的成为微小的一个颗粒。
它们永不停止也绝不会停止,
如果我、你、大千世界以及在它们下面或在它们的表面上的一切,在这瞬间都回复到一种青灰色的浮萍,那也终久徒然,
我们必然地仍会回到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
也必然地能再走得同样远,而且更远更远。
亿万兆年代,亿万兆平方英里,并不危害这一瞬的时间或者使它迫不及待,
它们也只不过是一部分,一切物都只是一部分。
不论你望得多远,仍然有无限的空间在外边,
不论你数多久,仍然有无限的时间数不清。
我的约会地已被指定了,那是确定的,
上帝会在那里,并且非常友善地等待着我到来,
最伟大的伙伴,使我为之憔悴的最真实的爱人定会在那里。
我知道我占有着最优越的时间和空间,过去从没有人度量过我,将来也不会有人来度量。
我走着永恒的旅程,(都来听着吧!)
我的标志是一件雨衣、一双皮鞋和从树林中砍来的一支手杖,
没有朋友能舒服地坐在我的椅子上休憩,
我没有椅子,没有教堂,没有哲学,
我不把任何人领到餐桌边,图书馆或交易所去,
我只是领着你们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走上一座小山丘,
我左手抱着你的腰,
右手指点着大陆的风景和公路。
我不能,别的任何人也不能替代你走过那条路,
你必须自己去走。
那并不遥远,你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或者你一出生就已在那条路上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或者它原在水上陆上处处都有。
亲爱的孩子哟!背负着你的衣包,我也背负着我自己的,让我们迅速地走上前去,
我们一路上将取得美妙的城池和自由的国土。
假使你疲倦了,将两个行囊都给我吧,将你的手扶在我的身上休息一会儿,
适当的时候,你也将对我尽同样的义务,
因为我们出发以后便再不能躺下休息了。
今天在天晓以前我爬到一座小山上,望着那拥挤不堪的天空,
于是我对我的精神说: 当我们得到了这些星球和其中的一切快乐和知识的时候,我们将会以为满足了么?
但我的精神回答说: 不,我们将越过那些,继续向更远的地方前进 。
你也问我一些问题,我静听着,
但我回答说我不能回答,你必须自己去找答案。
亲爱的孩子哟!略坐一会吧,
这里有饼干吃,这里有牛奶喝,
但当你睡一觉恢复了精神又穿上了新衣后,我便吻着你和你告别并为你打开你可以走出去的大门。
你已沉于可鄙的梦想很久了,
现在我为你洗去你的眼垢,
你必须使你自己习惯于耀眼的光和你的生命的每一瞬间。
你胆怯地紧抱着一块木板在海边涉水已经很久了,
现在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勇敢的泅水者,
跳到海中间去,然后浮起来,向我点头、叫喊,并大笑地将你的头发浸入水里。
我是运动员的教师,
由于我的教导而发育出比我胸部更宽的人,证明了我自己的胸部的宽度,
最尊敬我的教导的人,是那在我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去击毁教师的人。
我所爱的孩子,他变成为一个成人并非靠外来的力量,而是靠他自己,
他宁愿邪恶也不愿由于要顺从习俗或由于恐惧而重德行,
他热爱他的爱人,津津有味地吃他的牛排,
片面相思,或者被人轻视,对他说来比锐利的钢刀切割还难受,
他骑马、拳击、射击、驶船、唱歌或者弹五弦琴,都是第一等好手,
他喜欢创痕,胡子和麻子脸胜过油头粉面,
他喜欢那些给太阳晒黑的人胜过那些躲避阳光的人。
我教导人离我而去,但谁能离我而去呢?
从现在起无论你是谁我都永远跟随着你,
我的言语刺激着你的耳朵直到你理解它为止。
我说这些事情并不是为了一块钱,也不是为了在等船时候借以消磨时间,
(这是我的话,也同样是你的话,我此时权作你的舌头,
舌在你的嘴里给束缚住了,在我的嘴里却开始被解放了。)
我发誓我永不在一间屋子里面对人再提到爱或死,
我也发誓我永不对人解说我自己,只有在露天下和我亲密的住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是例外。
假使你愿意了解我,那么到山头或水边来吧,
近在身边的蚊蚋便是一种解说,一滴或一个微波便是一把宝钥,
铁锤、橹、锯子都证实了我的言语。
紧闭着的屋子和学校不能够和我交谈,
莽汉和幼小的孩子们都比他们强。
和我最亲近的青年机器匠了解我很清楚,
身上背着斧头和罐子的伐木工人将整天带着我和他在一起,
在田地里耕种的农家的孩子听到我歌唱的声音感到愉快,
我的言语在扬帆急驶的小船中前进,我和渔人和水手们生活在一起并喜爱着他们。
住在营幕中或在前进中的士兵都是属于我的,
在战争的前夜许多人来找我,我不使他们失望,
在那紧张严肃的夜间(那或者是他们的最后一夜了)那些知道我的人都来找我。
当猎人独自躺在他的被褥中的时候,我的脸擦着他的脸,
赶车人想着我就忘记了他的车辆的颠簸,
年轻的母亲和年老的母亲都理解我,
女儿和妻子停针片刻忘记了她们是在什么地方,
他们和所有的人都将回想着我所告诉他们的一切。
我曾经说过灵魂并不优于肉体,
我也说过肉体并不优于灵魂,
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包括上帝在内——比他自己更重大,
无论谁如心无同情地走过咫尺的路程便是穿着尸衣在走向自己的坟墓,
我或你钱囊中空无所有的人也可以购买地球上的精品,
用眼睛一瞥,或指出豆荚中的一粒豆,就可以胜过古往今来的学问,
任何一种行业,青年人都可以借之成为一个英雄,
任何一件柔软的物质都可以成为旋转着的宇宙的中心,
我对任何男人或女人说:让你的灵魂冷静而镇定地站立在百万个宇宙之前。
我也对人类说:关于上帝不要寻根究底,
因为我这个对于一切都好奇的人并不想知道上帝是什么东西,
(没有言辞能形容我对上帝和死是如何漠然。)
我在每一件事物之中都听见和看见了上帝,但仍一点也不理解上帝,
我也不能理解还能有谁比我自己更为奇异。
为什么我还希望要比今天更清楚地看见上帝呢?
我在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小时甚至每一瞬间,都看见了上帝的一部分,
在男人和女人的脸上,在镜子里面的我自己的脸上,我看见上帝,
在大街上我得到上帝掷下的书信,每一封信都有上帝的签名,
但我把这些信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到哪里,
永远将有别的信如期到来。
至于死亡,给人以痛苦的致命的拥抱的你,你想来恐吓我是毫无用处的。
助产医生毫不畏缩地来做他的工作,
我看见他的老年人的手压挤着、接受着、支持着,
我靠在精致柔软的门边,
注视着出口,注意到痛苦的减轻和免除。
至于你,尸体,我想你是很好的肥料,这我并不介意,
我嗅着生长着的芳香的白玫瑰,
我伸手抚摩叶子的嘴唇,我抚摩西瓜的光滑的胸脯。
至于你,生命,我想你是许多死亡的遗物,
(无疑我自己以前已经死过了一万次。)
啊,天上的星星哟!我听见你在那里低语,
啊,太阳哟——啊,墓边的青草哟——啊,永恒的转变和前进哟,
假使你们不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
秋天树林中的混浊的水塘,
从萧瑟的黄昏绝岩降下来的月亮,
摇动吧,白天和黑夜的闪光——在垃圾堆里腐朽的茎叶上摇晃,
伴着干槁的树枝的悲痛的谵语摇晃。
我从月亮上升,我从黑夜上升,
我觉出这朦胧的微光乃是午间的日光的反映,
我要从这些大小的子孙走出,走到那固定的中心。
在我身上有点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它是在我身上。
经过一阵痉挛出一阵汗,然后我的身体安静清凉,
我入睡了——我睡得很久。
我不知道它——它没有名字——它没有被人说出过,
在任何字典里、言语里、符号里也找不到它。
它所附着的某种东西更重要于我所居住的地球,
创造是它的朋友,这个朋友的拥抱使我苏醒了。
或者我还能说出更多的东西。纲要吧!我要为我的兄弟姊妹们辩护。
我的兄弟姊妹们哟,你们看见了么?
它不是混沌不是死亡——它是形式、联合、计划——它是永恒的生命——它是幸福。
过去和现在凋萎了——我曾经充满了它们,又倾空了它们,
现在又要去装满将来的最近的一层。
那里的听者哟!你有什么秘密告诉我呢?
当我嗅着黄昏的边缘的时候,请正视我的脸。
(老实说吧,没有别的任何人会听你讲话,而我也只能再做一分钟的停留了。)
我自相矛盾吗?
很好,我就是自相矛盾吧,
(我辽阔广大,我包罗万象。)
我专注意那些离我最近的人们,我坐在门槛上期待着。
谁已经做完了他一天的工作?谁最快吃完了他的晚饭?
谁愿意和我散步呢?
在我走以前你想说什么话么?你要等到已经是太晚了的时候么?
苍鹰在附近飞翔着,他斥责我,怪我不该饶舌和游荡。
我也一点没有被驯服,我也是不可解说的,
我在世界的屋脊上发出我的粗野的呼声。
白天的最后的步履为我停留,
它把我的形象投掷在其他一切形象的后面,如同它们一样的确实,把我丢在黑影里的野地上,
它诱劝我走近雾霭和黑暗。
我如空气一样地离去了,我对着将逝的太阳摇晃着我的白发,
我把我的血肉大量抛进涡流之中,包在像花边一样的破布中漂流着。
我将我自己遗赠给泥土,然后再从我所爱的草叶中生长出来,
假使你要再见到我,就请在你的鞋底下找寻吧。
你也许将不知道我是谁,或者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过我仍将带给你健康,
将滤净和充实你的血液。
要是你不能立刻找到我,你仍然应保持勇气,
在一处错过了,还可到别处去寻觅,
我总是在某个地方停留着等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