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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老舍著作与北京城

□舒乙

老舍著作的一大特点是它们的“北京味儿”很浓。

所谓“北京味儿”,大概是指用经过提炼的普通北京话,写北京城,写北京人,写北京人的遭遇、命运和希望。

老舍一生写了十五部长篇小说。《大明湖》手稿被毁,可以不算,剩下十四部。还有两部,一叫《蜕》,一叫《正红旗下》,没有写完,都勉强算作半部,总计留下十二部完整的和两部未完的长篇小说,共二百五十万字。它们之中有五部半是以北京为地理背景的,即《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这五部半作品共有一百五十万字,占老舍全部长篇小说字数的百分之六十。

在老舍的中、短篇小说中,由于篇幅关系,对地理环境往往不太用笔,不像长篇小说那么详尽细致,可是读者一看就知道,有不少篇的故事是发生在北京的。

老舍的话剧也和北京密切相关。解放后他写了十四部大型话剧,除《西望长安》和《神拳》外,全是以北京为地点的。就连《西望长安》和《神拳》也各有一幕是发生在北京的。

不论是从作品数目,还是从字数上看,可以说,老舍的作品大部分是写北京的。

老舍的处女作是《老张的哲学》,是他二十六岁时写的。老舍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小说《正红旗下》,写于一九六三年,当年他已六十四岁。可以说,老舍写了一辈子北京。

老舍的代表作,一般公认的有以下几种: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中、短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话剧《龙须沟》《茶馆》。这七部代表作,巧得很,全部是写北京的。可以说,老舍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写北京的。

老舍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一生六十七年中在北京度过四十二年,最后在北京去世。不过,在他从事写作的四十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却并不在北京,只有解放后十七年是真正在北京度过的。不论是在伦敦,在济南,在青岛,在重庆,在纽约,他都在写北京。他想北京,他的心始终在北京。

北京是他的写作源泉。

老舍笔下的北京是相当真实的,山水名胜、胡同店铺基本上用真名,大都经得起实地核对和验证。

按地名的真实性分类,大致有三种情况:第一类是真名,占绝大多数,把各个作品中的汇集在一起,共有二百四十多个。第二类是方向可靠,但名称朦胧,这类地名不太多,总加起来不过十个左右,如“城东南角的老宅院”“西单牌楼的一家满汉饽饽铺”“西单牌楼的一家公寓”“西单牌楼的一家剧场”“往南路东打酒,对面猪肉铺”“顺城街路北的小庙”“南边的小铺”“西边冰窑”等,对这类地名,熟悉北京的读者根据方位和上下句的提示有可能猜出相应的原来地名。第三类是虚拟名称,大半是作者给作品主人公们服务的机关学校或店铺起的名字,如“商业大学”“正名大学”“铁道学校”“东方医院”“天成银行”“天台公寓”“人和车厂”“天顺煤铺”“联升店”“天成店”“京师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山学堂”“平民学校”等,这类名称也不多,一共也是十几个。虚造的胡同名,目前只发现一个,即《赵子曰》中有一个北新桥往北的“张家胡同”,可能是由方家胡同转造出来的。

总之,在老舍的作品里,故事是编造的,人物是塑造的,但人物活动的地点和故事展开的环境却基本上是真实的。老舍毫不费力地把真实的北京城搬进了自己的小说和话剧。

二百四十多个北京真实的山名、水名、胡同名、铺店名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因为它庞大,读者对作品的了解会更清晰、更形象。反过来,它也说明老舍运用北京的地理知识是多么得心应手。这个庞大的数字为老舍的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立体感、真实感和亲切感。

在这庞大的地名名单中,名列前三十名的,按写的次数多少排列,是北海、小羊圈胡同、中山公园、护国寺、德胜门、东安市场、护城河、龙须沟、西四牌楼、西山北山、便宜坊、天桥、积水潭、正阳门、海淀、西直门、西单牌楼、鼓楼、土城、雍和宫、天坛、中海、静宜园(香山)、颐和园、西安门、新街口、太庙、后门、白云观、南海。

北海是写得次数最多的一个地方,在不同的著作中前后被提到五十多次。凡进入这三十个地名名单的,最少的也被提到过六次以上。显然,这三十个地名,在老舍著作中占据了最突出的地位,可能,它们就是老舍心目中北京的化身。

鼎鼎有名的紫禁城被提到的次数并不多,没能进入前三十名,而护国寺、德胜门、护城河、西山北山、积水潭却在其中。看来,老舍更喜欢北京的自然山水。老舍作品的主人公们多半是底层的平民,对他们来说,护国寺、德胜门、护城河、西山北山、积水潭或许比故宫更重要、更亲切。

最不知名的顶小顶小的小羊圈胡同居然在美丽的北海之后名列第二,说明老舍为自己的作品寻找了一个方便的,可以任意驰骋的、巨大的、古老的、可爱的舞台——北京。

根据在作品中用途的不同,二百四十多个北京的真实地名在老舍的作品中可以分为五种功能:一、象征型。老舍并不把作品的主人公们直接安排到这类地方去活动,老舍写这类地名有时是为了给北京城描绘一些地理特征,似乎随时随地在强调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北京的,有时是为了讲述北京的风土人情,有时是为了介绍主人公的某些爱嗜和欲望。属于象征型的地名有:卢沟桥、西苑、琉璃厂、西山、北山、玉泉山、天坛、汤山、丰台、清华园、妙峰山、静宜园、白云观、崇效寺、陶然亭、温泉、隆福寺、白塔寺、颐和园、卧佛寺、卧佛寺西院小亭、碧云寺、图书馆、北大、北大宿舍、太庙、太庙大殿、王府井大街、居庸关、十三陵、孔庙、丰台暖洞子、皇城、厂甸、南口、五坛八庙、土地庙、花儿市、万寿寺、东郊窑坑、白石桥、天然博物馆、南顶娘娘庙、社稷坛、西车站、莲花顶、摄政王府、中华门、步军统领衙门、西直门外娘娘庙、圆明园、东晓市、金鱼池、城隍庙、内务府大臣门外、海王村。

二、生活环境型。作品的主人公们居住的地方。一般以中小胡同居多,属于这类地名的有:旧鼓楼大街、救世军、蒋养房、砖塔胡同、兵马司胡同、丰盛胡同、大院胡同、堂子胡同、小羊圈胡同、护国寺街、土城、西安门大街、南苑、北长街、毛家湾、武定侯胡同、东交民巷、龙须沟、板子胡同。

三、店铺型。属于饭馆茶馆类的有:便宜坊、安儿胡同烤肉店、西长街四川馆、稻香村、东兴楼、泰丰居、会贤堂、杏花天、金成风、春明馆、柳泉居、东安楼、致美楼、庆和堂、老宝丰、春华楼、华泰大餐馆、大酒缸、北京饭店、湖广会馆、天泰轩、小羊圈口上的小茶圈;属于商店类的有:东安市场、西河沿来福店、德胜门内果市、天福斋、东安艺光斋、后门德文斋、护国寺街的寿衣铺、老义顺、丹桂商场、天德堂、廊房头条光容相馆、全盛斋、老裕成钱铺、西安市场、乌利文洋行;属于妓院类的有:白房子、八大胡同;多属于娱乐场所类的有:煤市街和鲜鱼口的戏园、平安电影院、真光电影院、光陆电影院、护国寺天王殿、青云阁茶楼、城南游艺园、先农坛园里、新世界。

四、来往路线型。作品主人公们来往经过的地方和进行各种活动的地方。这类地名有城内城外之分。城外大部分地名是小村庄的名字,城内大半是大马路名、交通枢纽名、大胡同名和著名公园。属于这类地名的有:京西一带、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口子、金顶山、礼王坟、八大处、四平台、杏石口、南辛庄、魏家村、河滩、红山头、杰王府、海淀、高亮桥、黄村大道、御河、北长街北口、皇城角楼、景山、金鳌玉 、北海大桥、团城、北海白塔、五龙亭、五龙亭西边破大庙、南海、中海、鼓楼、太平仓、烟袋斜街、银锭桥、什刹海、定府大街、天桥、正阳门、前门五牌楼、先农坛、天坛坛根、东直门关厢、北河沿、西廊下、府右街、怀仁堂、中海后门、顺城街、阜成门、新街口、顺治门、五路电车终点、西单、宝禅寺街、西什库教堂、西直门、西直门外铁道北、西直门瓮圈、黄化门、南长街、景山背后、后门、后门西的停车口、新华门、长安牌楼、西长安街、护国寺夹道、西四、宣武门、万牲园、万牲园后的水池、雍和宫、东四、德胜门、德胜门外护城河、德胜门关厢、德胜门关里、德胜门关外、德胜门吊桥、德胜门外东边土路、德胜门关厢监狱、财政部街、市政局、五里墩、黄鱼店、五家村、东大屯、吴千总门前、安定门、西城沟沿、打磨厂、北新桥、交道口、南苑军事执法处、张家屯、中山公园、中山公园后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中山公园水榭、中山公园后河沿、水榭西小草亭、中山公园小溜冰场、驴儿胡同、新民报社、大悲寺、大佛寺街、大钟寺、三仙观、莲花庵、崇善社、通社、二郎镇、二郎庙。

五、抒情型。老舍常常为作品的主人公提供一些僻静的地方,让他们到这里来谈心,来发愁,来想问题,来解闷。属于这类地方的有:北城根、积水潭、西直门外河边。

老舍的一个重要文学主张是作品中要有特定的背景,有具体的地点、社会、家庭、阶级、职业、时间。他反对以“有那么一回”“某地某人”式的写法,认为那像古代流传下来的故事,近代小说不应如此。老舍自己的实践是严格遵循了这一主张的,五大类二百四十多个北京真实地名就是一个铁证。

从分布上看,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地名大多集中于北京的西北角。

西北角对老城来说是指阜成门—西四—西安门大街—景山—后门—鼓楼—北城根—德胜门—西直门—阜成门这么个范围。约占老北京城的六分之一。城外则应包括阜成门以北,德胜门以西的西北郊外。老舍的故事大部分发生在这里。

《老张的哲学》以德胜门外、护国寺街两地为主要地点。

《赵子曰》以旧鼓楼大街为主要地点。

《离婚》以砖塔胡同为主要地点。

《骆驼祥子》以西安门大街、南北长街、毛家湾、西山为主要地点。

《四世同堂》以护国寺小羊圈胡同、土城、西直门外护城河为主要地点。

《正红旗下》以护国寺小羊圈胡同、新街口、积水潭为主要地点。

在清朝的时候,北京的最西北角属于正红旗,北部偏西属于镶红旗。

老舍的父亲是正红旗的护军,老舍熟悉北京的西北角是和他的族籍有直接关系的。

老舍的母亲是德胜门外土城一带的旗人。土城是他的姥姥家所在地。老舍家的祖坟也在离姥姥家不远的地方。到姥姥家要出德胜门。到祖坟要出西直门。

老舍的诞生地在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他的童年是在小羊圈度过的,直到十四岁。

他的第一个小学在西直门大街上,高井胡同对面。

他的第二个小学在南草厂街。

他的第一个中学在祖家街。

他的第二个中学即北京师范学校在端王府夹道。由上北师开始,老舍开始离家住校。

以上几处都在护国寺和西直门之间。

师范毕业之后,老舍任第十七小学校长,学校地点在东城方家胡同,他既在学校办公,也住在学校。

以后他升任北郊劝学员,他的办公地点在德胜门外关厢北边华严寺附近。此时他住在北京师范学校附近的翊教寺公寓。

老舍1921年时大病过一场,曾到西山卧佛寺养病。病好之后辞去北郊劝学员职务。

以后老舍先后在西直门大街儿童图书馆、北京市缸瓦市伦敦会基督教堂工作。这两个地方分别也是他居住的地方。

1922年底至1923年夏老舍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

回京后,老舍曾先后在北长街教育会和灯市口北京公理会地方服务团工作。北长街教育会所在地以前叫雷神庙,它的东北角有一间小北房,是老舍的宿舍。罗常培先生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这间小房子,当时老舍的生活很贫寒。老舍在地方服务团工作时曾到燕京大学旁听英文,并曾到一中兼教语文课。此时他住在西城机织卫烟囱胡同白涤洲先生家。

由于有这些经历,一、在童年时代老舍熟悉了护国寺、西直门、新街口、土城;

二、在北郊劝学员时期他熟悉了德胜门内外、积水潭;

三、在养病时期他熟悉了西山一带;

四、在缸瓦市堂时期他熟悉了砖塔胡同、西安门大街、西四;

五、在教育会时期他熟悉了南北长街;

六、在地方服务团、一中时期他熟悉了旧鼓楼大街。

这些地方日后几乎全都成了老舍作品的主要地理背景,被写进《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

北京西北角是老舍的摇篮,北京西北角也成了老舍作品主人公们的故乡。

老舍在北京住过的地方,共有十处,解放前九处,解放后一处,它们是:

一、小羊圈胡同8号,今日是小杨家胡同;

二、北京师范学校,在今日育幼胡同,是某单位宿舍;

三、第十七小学,今日是方家胡同小学;

四、翊教寺公寓;

五、西山卧佛寺;

六、昔日西直门儿童图书馆、地方中学,今日是居民住宅;

七、缸瓦市基督教堂;

八、教育会,今日是北长街小学;

九、烟囱胡同六号,今日九号;

十、迺兹府丰盛胡同十号,今日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十九号。

其中除翊教寺公寓待查之外,这些旧址的房屋目前基本上都在,均未被拆除。

属于老舍没住过,但白天上课或解放前白天上班办公的地方,一共有五处,它们是:

一、西直门小学,原称内城第四区私立第二小学堂;

二、南草厂小学,原称第十三小学,今日为西城区职工大学;

三、三中;

四、北郊劝学所;

五、地方服务团。

地方服务团旧址已于70年代初被拆除。西直门小学旧址已于1980年10月拆除。其余三处中北郊劝学所待查,三中和第十三小学的房子还在。

和老舍身世有关的地方还有四处:

一、老舍的姥姥家;

二、老舍的祖坟;

三、老舍父亲牺牲的地方;

四、老舍本人去世的地方。

老舍姥姥家在黄亭子,是土城的最西北角,房屋已不存在。但附近的土城还有,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石碑还在,西边的大钟寺也已重新开放。

老舍的祖坟离他的姥姥家不远,在今日北京体育师范学院大门的正南方二里多地,铁道的东边,紧挨着铁道,坟头早已平整无存,目前是一片菜地。姓侯的看坟人住房居然还在,仍是其后人所住。

老舍父亲牺牲的地方在南长街,原为南恒裕粮店,1976年地震后已重建,目前是西华门副食店所在地,门牌7号。

老舍本人去世的地方在德胜门外太平湖,目前这个湖已不存在,在其上新建了大片的工厂厂房。太平湖南面原来是护城河和城墙。现在护城河还有,城墙已拆除改为大马路和地铁。城墙的南边叫葡萄院。老舍的母亲自1933年至1942年住在这里,旧门牌观音庵六院,新门牌葡萄院2号。他母亲是在这里去世的。老舍最爱他的母亲。母子二人去世的地方原来竟近在呎内,一南一北,隔着一条河和一道城墙。

在以上十九处故址之中最有价值的是三处:

一、小羊圈胡同八号和整个小羊圈胡同,既是老舍本人的诞生地,又几乎原封不动地被详尽地写进了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和《正红旗下》,成了老舍代表作中的地理背景的原型。

二、土城一带的京郊乡间,包括老舍姥姥家和祖坟所在地。在这里诞生了他可爱的母亲,又象征性地埋葬着他的死于八国联军炮火之下的父亲。后来,土城一带的乡间景色和京郊的北方中国农民形象大段大段地出现在《四世同堂》中。在著名中篇小说《月牙儿》和话剧《茶馆》中也能找到它们的痕迹。

三、南长街南恒裕粮店旧址,这个地方只被老舍在散文《吐了一口气》中提到过一次。他的父亲被八国联军炮火烧伤之后,由前线撤下来,独自爬到这里,痛苦而又缓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这一幕1900年发生的悲剧对老舍的一生影响极大,使他的整个童年没有任何欢乐,过着清贫的生活,使他对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有刻骨的仇恨,对贫苦大众有深厚的同情,他立志要为灾难深重的祖国的新生和振兴而苦读,奋斗,写作。老舍是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作家。

老舍常常在作品中描写完整的行动路线,这是老舍著作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在老舍的笔下不大会出现只有出发点和目的地似乎可以跨越任何空间一下子就到的简单情况,也不大会出现“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情况。路总是一步一步地走的。既然走,就得有路线;路线不可记载得太繁琐,但也不可不写,何况路线有各种各样的,可以引出许多有趣的插笔来。

在《老张的哲学》中描写了十一条行动路线。

在《赵子曰》中描写了四条行动路线。

在《离婚》中描写了七条行动路线。

在《骆驼祥子》中描写了七条行动路线。

在《四世同堂》中描写了二十二条行动路线。

在《正红旗下》中描写了一条行动路线。

以上每条路线,都各有出发点,路过哪里,一一写明先后次序,甚至方向,最后是终点。

《骆驼祥子》中的路线是描写得最精彩的。祥子是拉车的,他得跑路,路对他像水和空气一样重要,写得详尽具体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老舍别的小说中的行动路线也并不比《骆驼祥子》中的简单多少。《骆驼祥子》中的七次行动路线是:

第一次,祥子拉着自己的新车,由新街口,出西直门,过高亮桥,被大兵捉走。

第二次,祥子牵着骆驼逃出磨石口,过海淀进西直门,具体路线是:磨石口—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八大处—四平台—杏石口—南辛庄—北辛庄—魏家村—南河滩—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海淀—西直门。出于好奇,我曾经骑自行车沿着这条路线走过一次,结果发现老舍给祥子设计的这条路线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绝对经得起核对,的的确确是像故事情节所要求的那样,是顺着山根走的,方位对,地形对,顺序对,村名对,这样可能遮隐一些,免得祥子被暴露,祥子恐怕再被捉回山里去。如果不是作者亲自考察过,光看地图,是写不了这么准确的。

这还不算,老舍还为祥子设计了其他三条出路,东南西北各一条,最后选择了北线。

第三次,祥子由东城拉曹先生回曹宅,路过天安门,到南长街,中了埋伏,修路没放置灯光标记,摔了跤,伤了人,摔了车。

第四次,虎妞找祥子谈话,由南长街,贴着中山公园红墙往北走,虎妞指着肚子告诉祥子“有了”,一直走到北长街北头,上北海大桥,过金鳌玉 ,祥子想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祥子突然转身向回走,几乎碰到团城的墙上,又被虎妞喊回去。

第五次,祥子拉曹先生由西城回曹宅,被特务跟踪,奔景山背后的黄化门左宅。路线是西城—西单—西长安街—长安牌楼—新华门—南长街口—中山公园后门—北长街北口—进小胡同—景山背后—黄化门—左宅。

第六次,婚后祥子由毛家湾而西四而宣武门,往南往东再往南到天桥,躲着虎妞,出来散心。

第七次,祥子出西直门,过高亮桥,到铁道北,到白房子找当了下等妓女的小福子。

有了这样的路线描写,北京好像由书本上突然站了起来,变成了立体的。北京,不再是趴在地图上的点、线、面,不再是书中的地理概念,而是可以感觉到的,可以丈量的,有高度的,甚至是有感情的。连美丽的北海白塔都变得“傻白傻白的”了,一齐和祥子发愁烦恼。

北京活了。

老舍爱北京,爱整个的北京。他说不上来他应该夸奖北京的哪一部分,恐怕因为说了北京的枝枝节节而把它说小了。

可是,在北京,老舍有他最喜欢的地方,那是积水潭。

积水潭以前叫净业湖,净业寺在它的北岸,故得名。西山的泉水从高亮桥流入城内,汇集于此成湖,又叫积水潭,它的下游是后海,什刹海,北、中、南海。

积水潭以前很美,湖中有荷花,有芦苇,岸边有土山,有石头,有垂柳,水下有鱼,有蝌蚪,水面上有蜻蜓,有水蝎,有翠鸟,还有白鹭,自然景色极佳。都市之中有这么一块安静的妙地,真是难得。

如今的积水潭已经大为逊色了,除了水面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站在湖边,只能领会到它的空旷和它的安静。好在岸边的大柳树和北边的德胜门楼还能叫人想象出一点当日的朴实和幽美来。

积水潭进入了四部老舍的文学作品:

《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第45—46页);

《赵子曰》(《老舍文集》第330页);

《骆驼祥子》(晨光本第302页);

《正红旗下》(人文单行本第82—84页)。

这四段都是用墨较多的,写得很有感情,确实令人神往,令人浮想联翩。

老舍说过,大凡幼时所熟悉的地方景物,即一木一石,当追想起来,都足以引起热烈的情感,这种热烈的情感使作家能信笔写来,头头是道,因为这种回忆是准确的、特定的、亲切的,连那里空气中所含的一点特别味道都能一闭眼还想象地闻到。

老舍很重视这种追忆,他的一个文艺创作思想就是认为这种热烈的追忆往往会变成作家的创作动机之一,而且往往因此而写出绝妙的传世之作。最熟悉的,不管多平凡,总是最亲切的。亲切就可能产生出好的作品。老舍钦佩狄更斯和威尔斯的想象力,但也称赞他们常常在作品中极准确极亲切极真实地描述过自己少年时代的经历。

积水潭恐怕是这种追思的典型对象。

老舍赞叹哈代、康拉德、布莱克伍德、劳伦斯、莫伯桑、托尔斯泰的写景本领。老舍认为文学作品中一定要写景,这又是他的另一个文学主张。他认为写景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必须为故事制造一个活动的地点和衬景,倒并不一定非美不可,也许很丑,要看是什么故事情节的需要;其次,写景有助于故事的完美和真实,增高故事的戏剧力量。

老舍写景都是有用的,从不滥写,他知道滥用是最无价值的,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平摆浮搁的风景。

老舍写积水潭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抓住故事本身的需要。

老舍在《想北平》一文中有一段话十分感人:“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他真爱它!

老舍是爱国主义作家,他的爱国是通过爱北京表现出来的,是通过他爱积水潭的小鱼,爱高亮桥的垂柳,爱顶小顶小的小羊圈胡同,爱新修好的龙须沟,爱祥子,爱程疯子,爱老王掌柜,爱祁老人,爱母亲表现出来的。

老舍是由北京的贫民小胡同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浑身上下带着他固有的特点,就像他多次描写过的长在北京城墙砖缝中的小枣树一样,土壤、营养都贫乏到极点,可是它依附在母亲——雄伟古城的胸口上,顽强地硬钻了出来,骄傲地长成了树,从而独树一帜,别具风格,令人赞叹不已。

就这样,老舍的著作充满了“北京味儿”,浓浓的“北京味儿”,这是一股多么可爱多么可亲多么可敬的“北京味儿”啊!

原载于《文史哲》1982年第4期 iOhQfSJT64F5VECvMqUvHbkuAnifhmUyxqYcKNc3gxWaY0r3nEdpPTWWgkwEDH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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