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文学语言的范式建立之后,需要传承,更需要变革或拓展。王朔语言中有与老舍一脉相承之处,即对民间话语的拾取,但是,也有极强的反叛性——王朔舍弃了老舍笔下老北京人的文雅和“礼”,而对特殊时代所遗留的粗鄙、色厉内荏的东西进行了形象生动的传达。一如《顽主》中的对话:
马青兴冲冲走到了前面,对行人晃着拳头叫唤着:“谁他妈敢惹我?谁他妈敢惹我?”
一个五大三粗,穿着工作服的汉子走近他,低声说:“我敢惹你。”
马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
“那他妈谁敢惹咱俩?”
这段引文生猛、形象、鲜活,是语言与语言的交锋。从中可以清晰看到,与老舍的北京话相比,王朔的北京话发生了彻底裂变,他的人物所使用的语言带有另一种市井气息。——作为1990年代的写作者,王朔提取了一种粗糙、粗鄙的,同时也是叛逆的、不入主流的声音,其中包含着调侃、浑不吝,以及不驯顺,这是作家对北京话内在精神的重新挖掘,也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带来了关于北京文化、北京人的重新认识。而正如研究者们所分析的,之所以有这样的语言方式,与王朔的大院子弟身份及他的青春经历有关,换言之,这是独属于王朔的、内化为其血液的表达。
不过,在王朔的叙述也包含了微妙态度,即叙述人之于叙述对象的间离感,某种质疑和嘲弄,一如崔志远在《调侃:北京新市井人物的生存型态》一文中所总结的,“这不是顽主的自我调侃,而且叙述者也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但又让人分明感到马青们的可笑,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在背后指点、嘲笑顽主们欺软怕硬的阿Q精神胜利法。这正是作家对顽主们的评价”。
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写的是北京四合院里最普通的百姓生活,乐活,自在,知足,也因此,那些四合院、胡同的消失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幸福生活的到来。刘恒挖掘出北京人生活中的“贫”:
“云芳,你知道你披着什么东西吗?”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披着一块杭州出的缎子被面,你知道吗?它是你妈给你缝结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后背上了,你还给披反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变魔术的,不是台上的,是天黑了马路边儿那种,你觉着自己挺高级是不是?”
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话?江姐不说话是有原因的,你有什么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饭,再这么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黄继光都是没办法,逼到那份儿上了,不死说不过去了。你呢?裹着被面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以为他们会给你评个烈士当当吗?这是不可能的。顶多从美国给你发来一份唁电就完事了。你还不明白吗!”
这是速度和密度都极高的对话,刘恒加快了北京话的速度,重现了一种“贫”,张大民简直是“贫”得让人忍俊不禁,但同时又有一种质朴、诚恳和实在劲儿,而正是在通篇的“耍贫”中,张大民和他的家人们战胜生活中的一个个困难而不断向前奔。由此开始,刘恒成为广受关注的深具代表性的京味儿作家——一方面他继承了老舍语言中的平实、质朴、乐观;另一方面也为这种语言提了速,从而更突显了北京人生命中的韧性和达观。“贫嘴”是张大民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态度,他以“贫嘴”为乐,也以“贫嘴”表达爱恨,更以“贫嘴”的方式稀释劫难,度过人生困苦。《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之所以成为当代文学史中重要的中篇代表作,在于刘恒由“贫嘴”入手,挖掘出了张大民身上独有的属于民间百姓的精气神儿。
近二十年对京味语言进行过拓展的作家中,叶广芩深具代表性。叶广芩的父亲出身于叶赫那拉家族,母亲则出身草根胡同,这注定了她的语言中会有强烈的混杂性,那些皇宫里的太监、宫女、大厨,那些失势的八旗子弟们来到她的笔下。人物的语言及行为方式与人物此间的际遇,形成巨大的张力和落差。一如太监张安达,他与我们通常所认识的太监不同。即使时过境迁,他依然懂“礼”,每逢过节都要带着礼品到“我”家,“进了门不怕麻烦地给每个人请安,包括我这个小人儿,也包括厨子老王和看门的老张” 。十足的北京话传神地写出了一个老北京人的卑微与谦恭,而就在这样的行为背后,则是普通人在时代阴影里的命运巨变。叶广芩笔下,多是落魄皇家贵族生活,以及宫廷小人物的际遇。这样的人物系列中包含着北京话的变异,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是雅的,文绉绉的,但因为失势和乱离,这语言又伴随着低微。——有命运感的语言拓展了以往的“京味”,它多样复杂,包藏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研究者们注意到,在一系列与京剧曲牌有关的作品里,叶广芩“巧妙借用了传统京剧的曲目,独具匠心地将中国传统的戏曲元素纳入到了小说空间格局之中,并将传统京剧中的文本内容、表现形式、京白语言等方面都进行了‘仿作、戏拟、强调、深化’,从而在戏内戏外复活了晚清以降的贵族旗人后裔的世界” 。《状元媒》中,赫鸿轩与孙玉娇第一次见面:“孙玉娇就要把草编送给赫鸿轩,让他拿回家给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鸿轩笑了说,我怎会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等着我呢。不知怎的,孙玉娇的脸有些发红,这一红更透出她的娇艳来,敢情是个漂亮的村姑,那脸蛋儿,那村劲儿,立即勾起赫鸿轩的唱瘾。” ——将戏里故事与人物际遇互相镶嵌、互为镜像,叶广芩使久远的京剧来到了当下和此刻,京白、京韵与京腔由此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得到了卓有意味的复活。那些民间的、胡同的和大杂院的生活与久远的皇族故事、属于故宫和天坛的传说混搭、糅杂在叶广芩的文本里。这独特的、既宫廷又民间的京味,恰合了21世纪以来我们对北京的想象。——当诸多研究者慨叹新世纪京味文学后继乏人时,叶广芩和她持续不断的写作令人印象鲜明,念念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