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其实是一种地方味、乡土味。按理说,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地方味、乡土味。鲁迅笔下的未庄,就飘散着浙东味。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就有独特的湘西味。而老舍先生所写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里,就充溢着浓郁的“京味”。然而,有此类作品产生并不等于能有同类文学流派形成。30年代在我国文坛上曾出现过所谓“京派小说”,不过这类小说其实同北京没有多少关系,更谈不上有什么“京味”了。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算具有“京味”呢?我们以为它应当具备三个条件:
一、用北京话写北京人、北京事,这是最起码的题材合格线;
二、写出浓郁、具体的北京的风土习俗、人情世态;
三、写出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积淀在北京人精神、气质、性格上所形成的内在特征。
这三个条件实为三个层次,它们的深浅高低,大致也就决定了作品“京味”的浓淡醇薄。理想的“京味”小说,自然是能够达到第三层次的。
当然,所谓“京味”只是个模糊性概念。它的含义可以有大体的阐释,却不可能有截然确定的界说。这是因为我们所指的三个层次本身就带有某种不确定性、变易性和灵活性。不论是风土人情,生活习俗还是北京人的气质、精神、性格,城里和郊区就大不相同。刘绍棠笔下的京东农民同陈建功笔下的城区市民大相异趣。同是城郊,东郊凭借一条大运河,沾上了不少水乡灵气,而西郊一溜矿山,民风就显粗犷豪悍。同是城里也有区分,东城多住王公贵族、达官士绅,南城就多天桥把式一类下层游民。这是就地域论。再从阶级、阶层说,中上层学者、商贾同下层苦力百姓的“京味”也大相径庭。汪曾祺写的京剧演员云致秋(《云致秋行状》)同苏叔阳笔下的裱糊匠(《傻二舅》)气度就不同。从民族来说,汉人同旗人(满人)风习差别也很大。邓友梅的旗人后裔那五,在北京汉人中就不好找。从时代来说,解放前的旧北京同解放初的北京,乃至今天的新北京,北京人的思想、观念、心理、习惯、欣赏趣味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化浪潮的汹涌冲击,正有力地荡涤着旧的传统的观念、习俗。在现代北京人身上,“京味”正逐渐地融汇于时代的潮流中,而愈显淡漠了。所以,所谓“京味”,只能是人们心目中大致相近的印象,带有约定俗成的性质,有时,还有点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味道。一般说,“京味”,在解放前老北京的中下层市民里,表现得最为充分典型,这大约也正是老舍作品“京味”最浓的原因之一。
“京味”小说作为一个流派出现并不是偶然的。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心灵中的反映,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京味小说”派的出现也同这两方面因素密不可分。
首先,从客观方面说,北京的地方味,即“京味”,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百年风气自辽金”,北京作为五朝帝都,礼仪之邦,千百年来成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封建的正统观念,民族的文化道德,在这里打下了深深的印记。而老大自居的历史地位,闭塞保守的生活方式,加上世世代代留传下来的民风习俗,使北京人形成了较为稳定的、传统的精神气质和心理习惯。一方面,他们重礼讲义,待人接物有许多规矩礼数,另一方面又固守成法,囿于成见,显得保守、狭隘。这些特点,在北京长期封闭于京城之内、大杂院里的中下层市民里,表现得最为突出。这些“京味”特色是唯北京独有的,全国任何地区、任何城市都无法相比的。“京味小说”不但为中国读者所喜爱,而且深受外国人民的欢迎,恐怕是不奇怪的。这是“京味小说”产生的社会基础,没有社会生活中的“京味”,就不可能有小说中的“京味”。
“京味小说”派产生的主观条件是得力于一批谙熟“京味”、善于写出“京味”的优秀作家。这些作家不但熟练掌握北京的语言(包括方言俚语),了解北京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更重要的是能钻进北京人的“心”里,把握住北京人特有的质,特有的“魂儿”和特有的“味儿”。老舍先生就是这方面最杰出、最成功的代表,他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月牙儿》等名作正是“京味小说”优秀的奠基作。他是“京味小说”的开拓者。
在1980年前后,一大批有意无意师承老舍、题材相仿、风格相近的“京味小说”脱颖而出,他们的作者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京味小说”大旗下。50年代成名的中年作家邓友梅,跳出了“军事文学”的传统行当,写出了《那五》《双猫图》《话说陶然亭》等一系列京味作品,在反映“旗人”的生活情趣方面,达到了惟妙惟肖,令人叫绝的境地。以神童作家著称的刘绍棠,决心扎根家乡运河滩,用他那轻灵秀巧的妙笔,描绘出一幅幅京东风情画,使他的“乡土文学”终于找到了理想归宿。70年代崛起的陈建功,从京西的“骚达子”开始而树立起专写北京市井百姓的“谈天说地”系列小说的宏愿,并已取得可喜的收获。以写散文为长的韩少华,也加入到小说行列,写出了《红点颏儿》等“京味”十足的佳作。而年过花甲的老作家汪曾祺,凭借他客居北京近四十年的经历,以散文诗式的优美笔法,描绘出了《安乐居》一类京华小品。生活底子丰厚的浩然,以新的观念重写京郊农民的忧患美丑,与刘绍棠呼应,成为农村“京味”的代表。以《丹心谱》《左邻右舍》等京味话剧蜚声剧坛的苏叔阳,在从事戏剧、电影创作的同时,也涉足于京味小说的行列……这些作家尽管经历各异,创作思想有别,艺术风格也各具特色,但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生动、入神的笔墨,纯粹、圆熟的京白,写出了北京的风情,北京人的精神、气质,北京人的“魂”,都具有十足的“京味”。显然,一个实力雄厚,佳作丰茂的“京味小说”派的诞生是水到渠成了。
当然,我们说这些作家云集到老舍举起的“京味小说”旗帜下来,只是一种形象的比喻而已。流派的出现可以有多种方式,有的是以有组织、有纲领、有刊物的自觉联合形式,如五四时代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有的是以一两个作家为核心,团结一大批志同道合者或师承者自然形成的,如散文中的“桐城派”;有的是因一些作家文艺思想相近,创作方法一致,题材风格相近而被别人联系在一起的,如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派等。“京味小说”派显然不属于第一种,这些作家之间并无有意识的结集(尽管他们都互相熟识),更无什么社团、组织、纲领、口号,他们主要是属于第三种,是被广大读者所公认、所喜爱的风格相近者。它们同第二种流派形式有一点相似,即老舍先生是这一派的开创者和主要代表,这恐怕是没人反对的。尽管其中不少作家师从的是别人,如汪曾祺师法沈从文,刘绍棠师从孙犁。
原载于《中国文化报》198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