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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隋兴衰四十年1:东亚霸权
作者:蒙曼
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0-12-08
ISBN:9787572205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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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去的作品,有点儿像看青年时代的照片。比着剪刀手,穿着过时的衣裳,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自家几时有过这般可笑的模样?可是,再一看,那眉眼,那神情,不是自家又是谁呢?只不过是身形再细些,脸庞再鼓些,嘴角再翘些,看起来都是无足轻重的改变,却又是再高级的美颜相机也打造不出来的模样。
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不是过分自大的人,任谁听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最美,都不会轻易承认吧?我们总对自己有各种各样的不满,发型太丑,大腿太粗,笑容太野,这林林总总的问题,难道日后不会一一修正吗?我们都相信,修正了之后的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殊不料,若干年之后,浓密的黑发委了地,肥厚的脂肪上了腰,浅浅绽放的笑容里也多了皱纹的加持——我们一直在努力,却终未长成自己理想的模样。非但没有长成,甚至还多了一点 “盛年不重来” 的惆怅。所以,人生究竟是用来经历的,还是用来修正的?修正了之后,真的就会更好吗?若并未更好,为什么我们还要汲汲于修正?
这些问题,在此次修正书稿的过程中都曾反复回旋于我的脑海,回旋之后,我的态度是保守的——只美颜,不动刀吧。所谓动刀,就是外科手术式的修正,腿短了接骨,腰粗了去脂,乃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这样的做法放在书稿上,可能就意味着调结构,换立场,改结论, “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我固然佩服这样每日精进的锐气,却全无躬身践行的勇气,因为这套书出版近十年来,无论是我自己,还是整个隋唐史学界,对隋代的认识并无突破性进步,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伤筋动骨,实恐得不偿失。
尽管如此,美颜还是必要的。当日木兰凯旋, “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 ,曾让多少伙伴惊喜交加: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确实,洗去十二年征尘的木兰,在伙伴的眼里,不也恍若脱胎换骨一般吗?把这动人的一幕置换到书稿上来,我也权做画眉张敞,弄粉调朱吧。
首要的“美颜”自然是洗其污垢。其中最大的“污垢”当属隋炀帝陵的位置。史载隋炀帝死后,辗转迁葬雷塘。隋唐时期雷塘的位置久已失载,清嘉庆十二年(1807),大学士阮元经考证,认定扬州市邗江区槐泗镇槐二村的土墩墓即为雷塘隋炀帝陵,并请时任扬州知府伊秉绶立石书碑。阮元为一代学宗,其说一出,几成定论。本书初版之时,也沿袭此说。然天不藏道,地不爱宝,2013年,真正的隋炀帝墓在扬州市邗江区西湖镇司徒村曹庄发掘出土,千载之疑,至此冰释。此番修订,自当存真去伪,改用新说。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其他讹谬,此次修订也一并改正。盖史书之事实错误犹如美人之面上污点,这类修正,算是洗了污垢。
其次的“美颜”是增其华彩。原书稿脱胎于《百家讲坛》讲稿,以当时口语成书,虽有“如闻其声”之得,却也有“文不雅驯”之失。此次修订,一律润饰,冀少增文采。这类笔削,散在章章节节,字字句句,看似简单,但操作起来,才真正理解古人“推敲”之不易。盖文辞之简陋伧荒犹如美人之粗服乱头,这类修订,算是施了淡妆。
袁枚诗云: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想来阿婆白发皤然,纵使梳头,难夸云鬓。但洗面施妆,终是爱己尊人之举,其情可感。俾观者知之,不亦乐乎?
蒙曼
2020年3月23日
2011年“五一”的时候,我乘火车过九江,听江声浩荡,不由得想起隋文帝来。
当年,隋朝的大军就是在这里集结,准备过江的。那些从蒙古草原、黄土高原上走下来的将士们,面对这汤汤流水,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缔造一段崭新的中国史?还有,他们的统帅,隋文帝杨坚,是否足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决策的历史价值呢?
那个曾经叫普六茹那罗延的孩子,沾染了一身胡气,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拼命想建立一个理想政府,想要像自己心目中的圣君一样,做君临天下的皇帝啊。因为理想高远,所以他克己复礼、励精图治,这让他远远地超越了侪辈,成为中国历史上贡献最大的英主之一,也让他的王朝能够凌驾于乱象丛生的魏晋南北朝之上,和唐朝一起,共同构成中国历史上最繁盛的时代。以功业而言,这是一个配得上“千古一帝”称号的皇帝。
但是,这只是隋文帝的一面,正如惊世的武功、焕然的典章、干云的豪气,也只是隋朝的一面一样。隋文帝的另一面,大概是冷硬与无趣吧。隋文帝有一点音乐素养,谱过两支曲子,一支叫《天高》,另一支叫《地厚》。曲子的具体韵律当然早已无从知晓,但是,其精神基调,据说是在赞美帝王之道与后妃之德。
这样的艺术品位与生活情趣,争如唐朝的风流天子李隆基!当年,李隆基潇洒地对大臣讲, “吾得贵妃,如得至宝” ,一曲《得宝子》由此诞生。一个一脸严肃,另一个满面春风;一个谆谆教诲,另一个浅吟低唱,谁能阻止我们私心爱慕李三郎呢!甚至连他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我们都能拔高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的千古绝唱,而隋文帝终其一生,和老妻独孤伽罗同眠同起,言笑晏晏,反倒成为怕老婆的笑柄。唉,人啊人。
但是要注意,我并非一味地给隋文帝鸣不平。我知道,人们不太喜欢隋文帝,并不真的因为他为人过于严肃,更不是因为他坚守一夫一妻的道德原则,而是因为,他的内心缺乏一种柔度,缺乏一种对人的真实同情。他有理想,就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理想;他有道德,就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道德;而且,在内容与程度上都不允许有任何差异。这种信念过了头,就把人变成了机器。
这种机器一般的感觉,体现在他苛责儿子,不教而杀上;也体现在他为了确保仓库的存粮量,宁可和百姓一起逃荒,也不肯开仓放粮上,甚至还体现在里坊森列,严整如棋局般的大兴城上。他建立了那么多好制度,却没有真正弄清楚,所有的制度都是为人服务的。
恰恰相反,他一心希望把所有的人都约束在规范之下,而当这个规范无限大的时候,人就会被压缩得无限小,小到如同蚂蚁一般,这不就成了时代之殇吗?
这样的价值取向,让隋文帝可以成为有为的君主,但不会是有道的君主,更不会是有情的君主。这样的统治方式,也使整个大隋王朝陷入了一种只有气度而没有温度的迷局。这是隋朝如流星般焕发出瞬间光彩的依据,同时也是它如流星般瞬间陨落的根源吧。
由隋文帝,我又不免想到隋炀帝。
我觉得,隋朝最有魅力的两位男士,一位是隋炀帝,另一位是隋炀帝的功臣——杨素。
谁不知道风尘三侠的故事呢?红拂女、李靖和虬髯客,多么迷人的武侠经典!问题是,如果没有杨素放行,身为杨府家伎的红拂怎么能夜奔成功呢?谁又不知道破镜重圆的故事呢?落魄的徐德言、已经沦为侍妾的乐昌公主,如果不是杨素慷慨玉成,单凭一块破镜、一段痴情,怎么敌得过世事沧桑、陵谷变迁!隋炀帝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美男子,那样的大诗人。他的《饮马长城窟行》,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慷慨质朴,直逼魏武帝曹操。难怪他会自负地说: “天下皆谓朕承藉绪余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 天下都说我是因为我爸是皇帝才当上皇帝的,其实不然,如果让我和天下文人士大夫比才学,我还是皇帝!这样的霸气,这样的才情,再配上东狩西巡、倚红偎翠的事迹,谁能否认他的魅力呢?
可是,就是这样两位潇洒倜傥的美男子,就是这些熠熠生辉的风流佳话,却也拖着那么浓厚的阴影!当我们津津乐道于杨素的慈悲时,会不会想起他的敢死队中,那些只许进、不许退的普通战士?或者,当我们陶醉于隋炀帝的风采时,会不会想起在他改天换地的急政之下,那些扔下锄头、离开家乡、开河筑堤、转死沟壑的平凡农夫呢?慷慨悲歌的英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很难发出声音的愚夫愚妇吧!但是,一旦他们发出声音,那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呐喊了。
这呐喊声最后消失在唐朝,消失在唐朝初年的仁政里。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叫唐承隋制。唐朝保留了隋朝所有的好制度,只是增加了一条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的深刻认识而已。常常听人议论唐朝的豪迈气象,但是我倒觉得,隋朝是刚,唐朝是柔;隋朝是骨,唐朝是肉。刚柔并济、骨肉相连的时候,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段——隋唐盛世才真正诞生。千载之后的我们,面对这段历史,除了惊叹与艳羡之外,是否还可以有更深的思考呢?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深感幸福,探索历史的幸福。历史总让人升腾起理想,又让人产生回到现实的力量。就是这深邃而厚重的历史让我们知道,不管理想有多高远,在现实世界中,我们都得一步步走过,不能跑,更不能飞;也是同样的历史让我们知道,如果没有高远的理想,我们甚至连下一步都无从落脚,只能在歧路徘徊。
蒙曼
2011年6月于京西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