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五一”的时候,我乘火车过九江,听江声浩荡,不由得想起隋文帝来。
当年,隋朝的大军就是在这里集结,准备过江的。那些从蒙古草原、黄土高原上走下来的将士们,面对这汤汤流水,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正在缔造一段崭新的中国史?还有,他们的统帅,隋文帝杨坚,是否足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决策的历史价值呢?
那个曾经叫普六茹那罗延的孩子,沾染了一身胡气,文化程度不高,但是拼命想建立一个理想政府,想要像自己心目中的圣君一样,君临天下的皇帝啊。因为理想高远,所以他克己复礼、励精图治,这让他远远地超越了侪辈,成为中国历史上贡献最大的英主之一,也让他的王朝能够凌驾于乱象丛生的魏晋南北朝之上,和唐朝一起,共同构成中国历史上最繁盛的时代。以功业而言,这是一个配得上“千古一帝”称号的皇帝。
但是,这只是隋文帝的一面,正如惊世的武功、焕然的典章、干云的豪气,也只是隋朝的一面一样。隋文帝的另一面,大概是冷硬与无趣吧。隋文帝有一点音乐素养,谱过两支曲子,一支叫《天高》,另一支叫《地厚》。曲子的具体韵律当然早已无从知晓,但是,其精神基调,据说是在赞美帝王之道与后妃之德。
这样的艺术品位与生活情趣,争如唐朝的风流天子李隆基!当年,李隆基潇洒地对大臣讲, “吾得贵妃,如得至宝” ,一曲《得宝子》由此诞生。一个一脸严肃,另一个满面春风;一个谆谆教诲,另一个浅吟低唱,谁能阻止我们私心爱慕李三郎呢!甚至连他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我们都能拔高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的千古绝唱,而隋文帝终其一生,和老妻独孤伽罗同眠同起,言笑晏晏,反倒成为怕老婆的笑柄。唉,人啊人。
但是要注意,我并非一味地给隋文帝鸣不平。我知道,人们不太喜欢隋文帝,并不真的因为他为人过于严肃,更不是因为他坚守一夫一妻的道德原则,而是因为,他的内心缺乏一种柔度,缺乏一种对人的真实同情。他有理想,就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理想;他有道德,就要求全国人民和他一样有道德;而且,在内容与程度上都不允许有任何差异。这种信念过了头,就把人变成了机器。
这种机器一般的感觉,体现在他苛责儿子,不教而杀上;也体现在他为了确保仓库的存粮量,宁可和百姓一起逃荒,也不肯开仓放粮上,甚至还体现在里坊森列,严整如棋局般的大兴城上。他建立了那么多好制度,却没有真正弄清楚,所有的制度都是为人服务的。
恰恰相反,他一心希望把所有的人都约束在规范之下,而当这个规范无限大的时候,人就会被压缩得无限小,小到如同蚂蚁一般,这不就成了时代之殇吗?
这样的价值取向,让隋文帝可以成为有为的君主,但不会是有道的君主,更不会是有情的君主。这样的统治方式,也使整个大隋王朝陷入了一种只有气度而没有温度的迷局。这是隋朝如流星般焕发出瞬间光彩的依据,同时也是它如流星般瞬间陨落的根源吧。
由隋文帝,我又不免想到隋炀帝。
我觉得,隋朝最有魅力的两位男士,一位是隋炀帝,另一位是隋炀帝的功臣——杨素。
谁不知道风尘三侠的故事呢?红拂女、李靖和虬髯客,多么迷人的武侠经典!问题是,如果没有杨素放行,身为杨府家伎的红拂怎么能夜奔成功呢?谁又不知道破镜重圆的故事呢?落魄的徐德言、已经沦为侍妾的乐昌公主,如果不是杨素慷慨玉成,单凭一块破镜、一段痴情,怎么敌得过世事沧桑、陵谷变迁!隋炀帝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美男子,那样的大诗人。他的《饮马长城窟行》,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慷慨质朴,直逼魏武帝曹操。难怪他会自负地说: “天下皆谓朕承藉绪余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 天下都说我是因为我爸是皇帝才当上皇帝的,其实不然,如果让我和天下文人士大夫比才学,我还是皇帝!这样的霸气,这样的才情,再配上东狩西巡、倚红偎翠的事迹,谁能否认他的魅力呢?
可是,就是这样两位潇洒倜傥的美男子,就是这些熠熠生辉的风流佳话,却也拖着那么浓厚的阴影!当我们津津乐道于杨素的慈悲时,会不会想起他的敢死队中,那些只许进、不许退的普通战士?或者,当我们陶醉于隋炀帝的风采时,会不会想起在他改天换地的急政之下,那些扔下锄头、离开家乡、开河筑堤、转死沟壑的平凡农夫呢?慷慨悲歌的英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很难发出声音的愚夫愚妇吧!但是,一旦他们发出声音,那可就是惊天动地的呐喊了。
这呐喊声最后消失在唐朝,消失在唐朝初年的仁政里。我们都知道一句话,叫唐承隋制。唐朝保留了隋朝所有的好制度,只是增加了一条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的深刻认识而已。常常听人议论唐朝的豪迈气象,但是我倒觉得,隋朝是刚,唐朝是柔;隋朝是骨,唐朝是肉。刚柔并济、骨肉相连的时候,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段——隋唐盛世才真正诞生。千载之后的我们,面对这段历史,除了惊叹与艳羡之外,是否还可以有更深的思考呢?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深感幸福,探索历史的幸福。历史总让人升腾起理想,又让人产生回到现实的力量。就是这深邃而厚重的历史让我们知道,不管理想有多高远,在现实世界中,我们都得一步步走过,不能跑,更不能飞;也是同样的历史让我们知道,如果没有高远的理想,我们甚至连下一步都无从落脚,只能在歧路徘徊。
蒙曼
2011年6月于京西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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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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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九年(589),隋文帝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异常顺利地打败陈朝,统一南北。但就在第二年,陈朝的旧境全面发生叛乱,隋朝又被重新卷入战火之中。江南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先前的顺利和此时的反弹之间有什么关系?隋朝的统治者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让江南人民无法接受?
一
隋朝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结束了陈朝的统治,实现了全国的统一,整个战争进行得顺风顺水,让隋文帝君臣很是得意了一把。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平陈之后不到两年,也就是开皇十年(590)年底,一场席卷陈朝旧境的叛乱全面爆发,重新把隋朝拖入战乱之中。
江南为什么叛乱?
首先,因为隋朝在江南处置失当,失了人心。
根据史书记载,隋文帝把陈后主俘虏到长安之后,每次宴会都叫上他,让他享受三品待遇。奏乐的时候,怕他听到家乡的音乐伤心,从不当着他的面演奏江南音乐。听说他整天喝酒,隋文帝先是想劝他少喝,后来又怕他不喝酒更苦闷,就让有关部门敞开供应。这样体贴入微,让陈后主心情非常轻松。
南方是鱼米之乡,陈后主到长安之后也入乡随俗,不吃鱼,改吃肉了。他特别爱吃驴肉,想来一定打心眼里认同“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的说法。生活幸福了,陈后主还主动跟隋文帝要官做,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这正是全拜隋文帝所赐。
可能读者会疑惑,隋文帝的安抚工作做得挺好啊,怎么还会失去人心呢?隋文帝对陈后主确实不错,但是,对江南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了。
举个破镜重圆的例子吧。陈后主有一个妹妹,被封为乐昌公主,嫁给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夫妻俩郎才女貌,非常恩爱。徐德言是一个有政治眼光的人,他看到陈后主昏聩,国事衰微,预感到陈朝可能会被隋朝吃掉,就对乐昌公主说,一旦国破家亡,凭着你的才气容貌,一定会被掳入豪门。咱们夫妻恩爱一场,倘若情缘未断,还望有相见之日,到时候应该有信物为凭。什么样的东西做信物好呢?两人一商量,就把一面铜镜破成两半,夫妻俩各拿一半,约定以后如果夫妻分离,就每年正月十五去市场卖半面镜子,用这种方式给对方发信号。
后来,隋朝灭陈之后,乐昌公主果然作为战利品,被赏给了大将军杨素当小妾,跟杨素到了长安。而徐德言则天涯落拓,亡命江湖。
杨素很宠爱乐昌公主,但公主心里还是想着徐德言,每年正月十五都让老仆人到市场上去卖镜子,而且故意要价很高,当然从来无人问津。
过了好几年,徐德言终于漂泊到长安,正月十五这天,他也怀揣半面镜子去了市场。到那儿就看见一个老头在高价卖半面镜子,徐德言把自己的镜子往上一对,严丝合缝。爱妻终于找到,徐德言当然非常高兴。赶紧向老头打听妻子的下落。老头讲,乐昌公主现在杨素府上。杨素可不是一般人,徐德言一下子就心凉了半截。怎么办?思来想去,他没敢贸然前往,就在镜子上写了一首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当年镜子和人一块儿离开了我,现在镜子回来了,可是人却回不来。我再也不能在镜子里看到我妻子像嫦娥一样的身姿了,镜子里只留下一片明月的光辉。
徐德言让老仆人把题了诗的镜子带回去给公主。公主一看丈夫的笔墨,顿时泪流满面。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杨素问怎么回事,乐昌公主据实相告。杨素一听,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一时心动,就派人找到徐德言,请他吃饭。夫妻两人终于又坐在一起了,泪眼相望,原来风流倜傥的徐德言已经两鬓斑白,而金尊玉贵的乐昌公主也已经成为他人的小妾。夫妻相对,真是恍若隔世。
正尴尬之际,杨素令乐昌公主赋诗一首,公主应声说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我的前夫和我的现任丈夫居然都到了眼前。面对这两个人,我哭也不敢,笑也不敢,这才体会到做人何等艰难!一首诗道尽了人生的辛酸。
杨素也是个风流人物,深受感动,就成人之美,把乐昌公主交还给徐德言,还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江南终老。这就是成语“破镜重圆”的来历。
这个故事结局很美丽,问题是,有多少人能有乐昌公主这样的好运气呢?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传奇的特例之后,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悲惨命运。
当时,上至王孙公主,下至平民百姓,肯定有无数江南女子被掠入北方,也肯定有无数江南士人失去了原来的社会地位。到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按照《隋书》的记载, “江南士人,悉播迁入京师” ,这当然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动荡。
其次,隋朝对江南的社会改造太急了。南朝是典型的士族社会,皇权比较衰弱,政府对社会的控制也比较宽松,世家大族、地方领袖乃至少数民族首领,都为所欲为。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陈朝占据长江以南那么大地盘,经济发展又那么好,居然只有二百万人口,看起来非常不合理。江南人为什么这么少?其实不是江南真的人少,而是大部分人都成了豪强大族的依附人口,国家根本统计不上来。
但是,到了隋朝就不一样了。隋朝皇权强大,怎么能够容忍江南士族为所欲为,跟国家争夺社会资源呢?所以,平陈之后,马上按照隋朝方式来改造江南社会。改造方式分为如下三种。
第一,实行州县两级制,撤销原来的郡级行政建制。
第二,州县长官都换成北方人担任,原来的官员或者押往北方,或者退职在家,基本不再留用。
第三,在乡村设立乡正、里长,检查户口。
这些措施对不对?从大的方向来讲是对的,有利于加强中央集权,也符合社会发展的方向。但是,做得太急了,不仅触犯了官员和世家大族的切身利益,也让老百姓非常不习惯,这当然会引起他们的反抗。
再者,隋朝对江南的文化政策太高压了。怎么高压?有两件事处理得很不得体。
第一件,限制佛教。隋文帝自己是佛教徒,在北方也一直弘扬佛法,但是,在江南就不一样了。江南佛教势力大,隋文帝害怕有人利用宗教蛊惑民心,所以,平陈之后,他宣布,每州只能设置两所佛寺,其余的都要废弃。杜牧的《江南春》说得好,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寺院林立,梵呗悠扬本来就是江南人司空见惯的样子,也是他们重要的精神寄托,现在每州只剩下两座寺庙,老百姓哪能接受呢?
第二件,信奉五教。隋文帝限制老百姓信佛,转而向他们推行五教。所谓五教,就是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项内容。平陈战争刚一结束,隋朝的文化专员就下江南了,给江南人民宣讲五教。而且,每一项都做了长篇大论的注释,还要求江南人人背诵。
平心而论,这几条伦理原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隋文帝也是希望百姓能够通过学习,移孝作忠,都成为国家的顺民。问题是,他的做法太夸张了。
自从南北分裂以来,江南一直以文化正统自居,文化水平比北方高很多,现在北方人居然到江南来推行文化,这不是班门弄斧吗?而且,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条目背后还有大量的注解,当然都是大肆宣传隋朝的好人好事,德音善政,宣传的味道过浓,宣传的方式又过硬,自然令人不快。不仅世家大族、知识分子反感,普通江南百姓也特别反感。
总之,可能正是因为平陈战争太顺了,所以,隋朝的统治者对江南问题的复杂性认识不足,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结果造成了统治政策的简单粗暴,因此也激起了江南人民的普遍不满。
开皇九年(589),隋军进入江南地区时,老百姓还望风迎降,转过年来,到开皇十年(590)年底,民间的风向就转了。老百姓纷纷谣传,隋朝不仅要把他们的官员、文人迁往北方,还要把普通老百姓也统统迁到北方去。
要知道,中国人安土重迁,故土难离。这个谣传一出来,马上,江南的造反也就开始了。大的队伍有几万人,小的队伍有几千人。一路攻城略地,见到隋朝派来的官员就杀,杀了之后还不解恨,还要抽他们的肠子,吃他们的肉,一边杀,一边骂: “更能使侬颂五教耶!” 我吃了你,你还能让我背五教吗?
这场起义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江南户籍人口一共才二百万人,其中三十多万人都参加了造反。这差不多就意味着全境皆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