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去的作品,有点儿像看青年时代的照片。比着剪刀手,穿着过时的衣裳,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自家几时有过这般可笑的模样?可是,再一看,那眉眼,那神情,不是自家又是谁呢?只不过是身形再细些,脸庞再鼓些,嘴角再翘些,看起来都是无足轻重的改变,却又是再高级的美颜相机也打造不出来的模样。
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要不是过分自大的人,任谁听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最美,都不会轻易承认吧?我们总对自己有各种各样的不满,发型太丑,大腿太粗,笑容太野,这林林总总的问题,难道日后不会一一修正吗?我们都相信,修正了之后的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殊不料,若干年之后,浓密的黑发委了地,肥厚的脂肪上了腰,浅浅绽放的笑容里也多了皱纹的加持——我们一直在努力,却终未长成自己理想的模样。非但没有长成,甚至还多了一点 “盛年不重来” 的惆怅。所以,人生究竟是用来经历的,还是用来修正的?修正了之后,真的就会更好吗?若并未更好,为什么我们还要汲汲于修正?
这些问题,在此次修正书稿的过程中都曾反复回旋于我的脑海,回旋之后,我的态度是保守的——只美颜,不动刀吧。所谓动刀,就是外科手术式的修正,腿短了接骨,腰粗了去脂,乃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这样的做法放在书稿上,可能就意味着调结构,换立场,改结论, “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我固然佩服这样每日精进的锐气,却全无躬身践行的勇气,因为这套书出版近十年来,无论是我自己,还是整个隋唐史学界,对隋代的认识并无突破性进步,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伤筋动骨,实恐得不偿失。
尽管如此,美颜还是必要的。当日木兰凯旋, “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 ,曾让多少伙伴惊喜交加: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确实,洗去十二年征尘的木兰,在伙伴的眼里,不也恍若脱胎换骨一般吗?把这动人的一幕置换到书稿上来,我也权做画眉张敞,弄粉调朱吧。
首要的“美颜”自然是洗其污垢。其中最大的“污垢”当属隋炀帝陵的位置。史载隋炀帝死后,辗转迁葬雷塘。隋唐时期雷塘的位置久已失载,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大学士阮元经考证,认定扬州市邗江区槐泗镇槐二村的土墩墓即为雷塘隋炀帝陵,并请时任扬州知府伊秉绶立石书碑。阮元为一代学宗,其说一出,几成定论。本书初版之时,也沿袭此说。然天不藏道,地不爱宝,2013年,真正的隋炀帝墓在扬州市西湖镇司徒村曹庄发掘出土,千载之疑,至此冰释。此番修订,自当存真去伪,改用新说。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其他讹谬,此次修订也一并改正。盖史书之事实错误犹如美人之面上污点,这类修正,算是洗了污垢。
其次的“美颜”是增其华彩。原书稿脱胎于《百家讲坛》讲稿,以当时口语成书,虽有“如闻其声”之得,却也有“文不雅驯”之失。此次修订,一律润饰,冀少增文采。这类笔削,散在章章节节,字字句句,看似简单,但操作起来,才真正理解古人“推敲”之不易。盖文辞之简陋伧荒犹如美人之粗服乱头,这类修订,算是施了淡妆。
袁枚诗云: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想来阿婆白发皤然,纵使梳头,难夸云鬓。但洗面施妆,终是爱己尊人之举,其情可感。俾观者知之,不亦乐乎?
蒙曼
2020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