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讲隋朝,当然得从它的缔造者杨坚说起。
杨坚何许人也?可能有人会说,杨坚是弘农杨氏后裔。《隋书》《新唐书》都是这么记载的,那可是名门望族。这个家族有个大名鼎鼎的祖先叫杨震,是东汉人,号称“关西孔子”,是个大儒。这样说来,杨家不仅是名门望族,而且还是文化精英。
可是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这个所谓弘农杨氏后裔,恐怕是假的。
为什么?有两个证据。
第一,杨坚的父亲叫杨忠,而杨震的曾祖父也叫杨忠,这就有问题了。要知道,中国人跟外国人不一样。外国人若是敬重自己的祖宗,会给小孩取跟祖宗一样的名字,以示纪念。所以在英国皇室,就有从亨利一世到亨利四世,甚至还有从爱德华一世到爱德华八世。而中国人则不同,中国人在取名的时候讲究不犯祖先的名讳,特别是杨坚生活的时代还是士族社会,士族更讲究这一点。当时有学问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能背大量的家谱,可以和别人说一天的话,绝不冒犯别人任何祖先的名讳。比如说别人的爸爸叫李进,那当着人家绝不能说出“进”字,这样一来,“进门”就得改成“入门”。连别人祖先的名讳都要避讳,更何况是自己的祖宗。试想,如果杨坚真的出身弘农杨氏,他的父亲怎么可能取名杨忠呢?
第二,杨坚的妈妈名叫吕苦桃,是山东人。山东吕氏本来就默默无闻,再看苦桃这两个字,更是和小花、小草一样,是典型的劳动妇女的名字。事实上,吕苦桃的家庭也确实寒微。后来杨坚当了皇帝,到山东去寻找舅舅一家,把舅舅接到京城。杨坚看到舅舅就想起去世的母亲,潸然泪下,没想到,舅舅一点悲伤的表现都没有,反而当着好多大臣的面说了一句: “种末定不可偷,大似苦桃姊。” 意思是,我们家的种谁也偷不去,你看皇帝跟我苦桃姐长得多像!说话如此不文雅,尽显寒门小户的本色。魏晋南北朝是门阀士族社会,婚姻最讲究门第。如果杨坚家出身于弘农杨氏,他的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子结婚的。
所以说,所谓弘农杨氏,纯粹是自抬身价,冒牌货。
如果杨坚不是弘农杨氏的后裔,那么他到底是谁的后裔?
从现有的史料来看,他的远祖是谁,从哪儿发祥的,已经搞不清楚了。根据《周书》等史料的记载,他真正的有名字和事迹记载的第一代祖先不是大儒杨震,而是一个投靠了鲜卑族政权的汉人,叫杨铉;杨氏一族,也不住在弘农,而是居住在一个叫武川镇的军镇里。
武川镇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西北的土城梁村,南面紧紧依靠着大青山,扼守草原进入内地的门户。
北魏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政权,太延五年(439)一举统一了中原,但是,北魏也有敌人。在它的北面,有一个强大的少数民族叫柔然,不时侵扰北魏。当时,北魏的首都还在平城(今山西大同),紧挨着草原,为了保障首都的安全,北魏就在沿边地区(今河北北部、内蒙古南部)建立了六个军镇,合称“六镇”,武川镇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所以,六镇将士大部分是鲜卑贵族,还有一部分是汉人豪强,他们出将入相,政治前景光明。杨坚的祖先待在这个地方,进门喝酒吃肉,出门风吹草低,小时候舞枪弄棒,长大了精忠报国,应该生活得挺有意思,也挺有意义。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永远地改变了六镇的命运,改变了北魏的命运,当然,也改变了杨坚家族的命运。
正光四年(523),六镇士卒起义。起义大军离开自己的军镇,滚滚南下,迅速地冲垮了北魏政权。
可是,六镇是为了保护北魏而设立的,是国家柱石,怎么会起义?
这还得从北魏的汉化说起。北魏虽然是鲜卑族建立的政权,但是非常有雄心。统一中原后,它不希望延续此前少数民族政权的命运,只会打仗,不会治国,总是骤兴骤灭,它想要建立一个稳定的政府,在中原扎下根来。可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要想扎根,只有汉化。
基于这样的雄心和见识,北魏孝文帝进行了大规模的汉化改革。积极学习汉人的先进管理经验,而且还要求所有鲜卑人都穿汉服、改汉姓、说汉话、娶汉女、葬汉地,加速民族融合。
另外,为了离中原地区更近,孝文帝还把首都从山西平城迁到了河南洛阳。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当然是一场非常伟大的变革,大大地推动了鲜卑族的文明进程,但与此同时,这场改革也埋下了六镇起义的种子。
为什么?简单来说,孝文帝的汉化政策损害了六镇军人的利益。
六镇本来是保卫国家、保卫首都的桥头堡,可是自从孝文帝迁都洛阳,六镇的地位就变了。从保卫首都的重镇变成了远离首都的边镇,没那么重要了。随着六镇的边缘化,六镇将士的地位也大大降低了,不仅升官越来越难,他们粗野豪放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不入那些汉化了的鲜卑贵族的法眼了。
又要吃苦,又不能升官,还要被人看不起,哪个鲜卑贵族还愿意到六镇来!没办法,北魏只好征发附属部落、汉人百姓甚至犯罪分子过来戍边。这样一来更糟糕了,原来的贵族子弟培训基地居然变成了劳改农场,地位真是一落千丈。
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气氛就在六镇弥漫开了。
第一是怨气,怨那个越来越汉化、越来越腐败、越来越跟他们格格不入的北魏中央政权。
第二是六镇内部的袍泽气,也就是哥们儿义气。大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有鲜卑人,有汉人……但是,既然处境相同,也就不用把民族界限分得那么清楚了,都是割头换命的好兄弟,都把各个军镇看成自己的第二故乡,甚至比第一故乡还要亲切。
各个军镇和中央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终于,正光四年(523),六镇士兵爆发起义,起义军犹如洪流一般,一下子把北魏政权冲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