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第二件事:剪头。
熊晓苗一大早起来,拉拉自己的万年刘海,实在受不了了,正好今天约了林深深逛街,十几天的宅女生活结束,终于出了趟门。
到了最繁华的路段,进了门面最大的发廊。俗话说,这衣服不好可以换,头剪不好,可不能砍了重来。
熊晓苗不是个奢侈的人,但对于自己的头,还是要厚道点。
进去了之后,嗬,才知道五年之间,国内的变化真大,剪头还分高级发型师,特级发型师,形象设计师。都是大师级的了。
连发廊小妹现在都叫发型师助理,看着那牌子,熊晓苗瞬间花了眼,只好让小姐推荐。
发型师是个着装有品位的男士,挺年轻的,边修边和熊晓苗闲聊,熊晓苗哪是喜欢和陌生人称熟的人,回答都是“嗯”“不是”,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发型师建议熊晓苗做个头发,熊晓苗想想,也好,重新开始,要有新面貌。
脱口而出:“那师傅,我做个什么样的头?”
说完之后,想抽自己,又不是几年前,现在,哪有对着个潮人喊“师傅”的,当是出租车司机啊,晕死她了!赶紧拿了杂志在手里翻。
镜子里,那发型师拿剪刀的手顿了顿,很是镇定,开了口:“悟空,放心,包你满意!”
熊晓苗嘴角抽搐,搞这行没两把刷子到底是不行!
坐了几个小时,熊晓苗都把全年的杂志翻光了,总算好了,抬头一看,极其无语,咬了牙说:“我不要狂野型的!”
发型师挥舞了大剪刀说:“这不狂野,多好看啊,你头发本来就卷,适合!看,再拿手抓抓!”
熊晓苗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一头鸟窝,伤心欲绝,付钱,出门!
打了电话问林深深在哪见,林深深说:“老地方见!”
熊晓苗乐,一下子想起儿时时光。
说到熊晓苗和林深深的关系,那可是久远,一个大院里的孩子,一起上的小学,初中后,林深深搬走,两人在初三上物理家教的时候居然又碰到,继续厮混,此后联系不断。
林深深认得熊晓苗的时候,两人都是孩子,还没人启发她什么叫外号,于是“熊晓苗”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顶了这爆炸头去见林深深,被这位已为人母的给笑死了,林深深扯扯她的卷毛乐:“这谁啊,老远就见一颗头了!”
熊晓苗翻了白眼,理光头算了!
林深深笑说:“别伤心了,走,先去吃饭!”
熊晓苗才来了精神说:“深深说话,向来深得我心啊!”
两人挽手觅食,仿佛回到少女时代。
坐定,林深深立即掏出一岁大的女儿照片给熊晓苗看,脸上是献宝般的得意。
熊晓苗翻看着,遥想起小学放课后,蹲在小摊子上,凑着头买贴画的女娃,现在已为人妇。帮男朋友买了ADIDAS的足球当生日礼物不敢拿回自己家,寄放在她家里的少女,现在已为人母!
熊晓苗有点感叹时光,突然觉得日子就那么远去了。
熊晓苗给林家小女娃带了会跳舞的玩具娃娃,摊了摊手说:“好,礼物分完了,我开始骗吃骗喝了!”
林深深笑:“知道,知道,这顿当然是我请!”
两人笑闹,像她没有离开过,友谊总是如此奇妙。
还是有细微的变化,林深深的话题老围绕孩子、老公转,熊晓苗也听得开心,极少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她突然想起林深深的父母是晚婚,叹道:“你小孩长大了,差不多你父母也是七十多岁了,忙完了孩子,又开始忙父母,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没有结过婚,不懂其间的甜蜜痛苦,因为是极好的朋友,所以这样的话,倒是坦然地讲出,也是为好友担心。
林深深边转动叉子绕意大利面,边说:“嗯,我也想过,但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忙孩子忙父母,忙老公,熊晓苗,你还不懂,但这都是正常的事,这才是女人,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是少女时代!”
熊晓苗脱口问:“那不辛苦吗?”
林深深抬头,微笑:“做让自己幸福的事,不觉得苦。”
熊晓苗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看着这样的林深深突然觉得心里少掉了点什么,又仿佛多了点什么。
饭后,拿了林深深的手机把玩,屏保是RAIN的全身照,点了开锁,一张郑元畅的大脸相居然是壁纸,熊晓苗嘴角直抽,说:“你瞧瞧,这是一个女人的手机吗?全是男人的图片!我捡到还以为是哪个男人丢了的!”
点了键,作势说:“换回去,赶紧给我换回去!”
林深深一把抢回手机,还摸了两把,吼:“少来了,这是我家男人唯一触角伸不到的地方,怎么能瞎改,我好不容易下载的,多帅啊!”一脸陶醉。
熊晓苗笑,这人明明都是孩子的妈了,还是花痴得无边无际!
她也习惯了,初中毕业的暑假陪她学了两个月的书法,就为了看那书法老师,天天说人家怎么怎么帅。连上个新东方英语,都要花痴一下前边的男生一个月!
这么多年了,这习惯依然不变。
熊晓苗看着眉飞色舞的和她说话的林深深,嘴角漾起笑,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或许,每一个人都会永远保留着一些东西,
譬如林深深的花痴,
譬如梅娆的快嘴,
譬如刘峰的肥胖,
譬如她,走路永远都站人左边,
譬如他,走路永远都靠人右边,
总有一些是他给她的习惯,她自己都不知道,变成了她的一部分,保留至今……
饭毕,去走动,熊晓苗终于发现已婚女人和未婚女人的巨大差别,未婚女人逛商场一层搞定,已婚女人,要逛上整整一栋楼,女装,男装,童装,家居!逛完依然觉得没有买什么!
在林深深抓住一件男士T恤问她好不好看的时候,熊晓苗彻底崩溃,拉了她迅速走人。
过了几天,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接到梅娆的电话,这女人一顿暴吼:“死熊猫,赶紧到华侨路的常青藤来!现在,马上!”
熊晓苗吓了一跳,二话不说,赶紧打车出门。
推开餐厅的大门,看见梅娆女士正仪态端庄地坐在那里,走过去,正好和离席的戴眼镜的斯文男士点了个头,在男士离开的位子上坐下,看着梅娆在昏黄的灯下化得精致的妆,熊晓苗想笑不敢笑,梅娆拿小勺子敲咖啡杯沿,数落她:“叫你来相亲,你也没来,小姐,你想怎么样啊!”
熊晓苗莫名其妙,问:“什么时候啊?”
梅娆头也不抬,理都不想理她:“自己看手机!”
熊晓苗拔出手机,一看,果真有好几条短信躺在那里,天啊,她一向都没有留意短信的习惯,在家看看电视,收拾下房子,哪里会注意!
一时气短,赔笑,问道:“嘿嘿,我真没看到,刚才相得这么样?”
梅娆“哼”了一下,说:“没感觉!”
熊晓苗乐了:“刚才那人挺好的啊,什么叫没感觉,感觉是可以培养的!”
梅娆拿勺子指她:“少来这套,什么培养啊,当拍电视剧啊,我现在都对他没感觉了,以后要真结婚,这五十年,难道像《大话西游》里一样,说‘吐着吐着’就有感觉了?放屁!”
熊晓苗笑死了,梅娆这几年都相了无数次亲,换了N多个男朋友了!
梅娆每任的男朋友都是传奇,宿舍人都告诉她了,上任分手的原因是那人不知道什么是哈根达斯;上上任的分手更好笑,那男的不是南京人,跑来看梅娆,两人去逛街,吃饭,路过南京的莱迪商场,其实就是个两层的地下流行广场,装修很有格调就是,那男人说了句:“我靠,南京居然有那么大的小商品市场!”梅娆二话不说,回去就和人分手了。
熊晓苗捏了捏鼻子,看梅娆,淡淡的眼线,卷翘的睫毛,细致的粉底,那个大学里一开始连抹防晒霜都嫌费事的女生现在就是个精致的女人。
她回忆梅娆刚离去的相亲对象,突然想起梅娆大学时的男朋友。
那男生不是特帅,却戴了眼镜,很是斯文,确实人也是个才子,弹得一手好钢琴,每次晚会演出都有他,还组了乐队,风光无限,把梅娆这个青春飞扬的女生迷得晕头转向,夜夜都是听着那男孩写的情歌入睡,夏日里买了西瓜都是自己一半,再给他一半,切好了送去。
可听说毕了业以后,那男生去了北京闯荡,而梅娆,留在了南京,不停地相亲,不停地恋爱。
熊晓苗没有问梅娆有没有忘记了他,如果忘记,为何要老是找眼镜男相亲,但如果不曾忘记,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恋爱?
熊晓苗在美国的时候也曾打电话给宿舍的其他两人随便聊聊,保持联络,一次谈及大学中的趣事,宿舍的杨希不经意地说:“记得那一班的班花吗?”熊晓苗说:“记得,怎么了?”
女人对八卦往往都无比敏锐,杨希说:“人现在都在老家结婚了!”
熊晓苗兴致勃勃,说:“真的,是和老卢吗?”
老卢是大她们一届的学长,当年这两人的恋情也是轰动一时。
杨希“嗤”了一声,说:“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两人没毕业时就分了,老早的事了!”
熊晓苗是没毕业就离开的,所有的记忆都在离开之前,听她这么说,不由一愣,原来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
她想,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是岁月抛弃了她们,还是她们抛弃了岁月。
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曾经。
梅娆喝了口咖啡,低声说:“晓苗,就这样了,你和夏静生最后都变成这样,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毕业越久就越觉得世界和想象的不大一样,工作如此,友谊如此,恋爱更如此。
总以为世上还有这样一对幸福的,总以为哪怕所有的人都分手,还有这两人是在一起的,可是,如今,连大熊和小静的故事都不存在了。她还可以相信什么?
梅娆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年,是夏静生那边先有新加坡的建筑公司要签他去工作,熊晓苗知道后,一天没有吃饭,晚上的时候下楼,半夜是哭着回来的。梅娆就这样见她魂不守舍地过了一段日子,哪知道最后变成熊晓苗走,说是父亲打算移民,要她先过去读书,几天后就走了。
最后,反是夏静生拒绝了那份工作,留在了南京,熊晓苗出生的城市,很多人走了,很多人留下的城市。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熊晓苗听她说完,不再说话,事实上她也想问夏静生为何留下,在出国的头几年,她都想回来找他,梦中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回忆。
那个夏夜,天上的月亮几乎透明,泛着苍白的光,细密的叶在风中摇摆,那棵宿舍楼外的凤凰树下,他在此处帮她拎过无数次的水瓶,等她上过无数次的自习,也曾在树下,细腻地亲吻着她的额头,然后哄她:“快上去睡觉。”
那夜,他的手插在兜里,燥热的风掀动他的衣角,他说:“熊晓苗,你不能那么自私。”在宁静的夜里,他的微凉的声音敲打着她的心,她就那样边跑上楼边拿手背狠命擦着眼泪。
她为自己的冲动懊恼,当年年少气盛,听他说她自私就委屈得不得了,以为就这样分了手。她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去新加坡了,可是所有的问题,在岁月的流逝中,都变得说不出口。
五年前,她可以选择不去,但她没有留下。
五年中,她也可以选择回来,但她不敢面对。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作“过去”,一旦过去,就回不去了。
那个人,他曾是那么慷慨地等待你,他本来是你的,你自己选择不要,那就永远不要可惜。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挽回的,譬如良知,譬如体重。
但是不可挽回的东西更多,譬如旧梦,譬如岁月,譬如对一个人的感觉。
梅娆想想,状似不经意地问:“亲爱的,说老实话,见到夏静生是什么感觉?”
熊晓苗听她提夏静生,心突地一蹦,眼皮跳了下,这么多年了,依然这样。再见到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放下,就这样算了?
她看着梅娆那狡黠的眼,摇头晃脑:“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瞄瞄对面的八卦脸,叹,“那人依旧对我不屑一顾啊!”
梅娆睁大眼,骂:“滚”。
起身,捏了捏熊晓苗的脸,晃了车钥匙,说:“走吧,姐妹儿送你回家!”
熊晓苗笑,她想她怎么认识林深深这样的人,还能和梅娆变成莫逆之交,人生真是奇妙。
她想每个人对感情的态度都不大一样,比如林深深,放弃了或许也是一种幸福,比如梅娆,放弃不了,就在一个又一个的怀抱中渴求温暖,比如,她,脸上笑着,心中却有愈合不了的伤。
多少人因为寂寞而错爱一人,又有多少人因为错爱一人而寂寞一生?
梅娆的车是桑塔纳2000,一个女人开着这样的车,把熊晓苗吓了一跳,梅娆说:“上车啊,没钱,将就着吧,好歹是个车!”
熊晓苗笑,拉了后车门,想往里钻,说:“我不坐前面,一坐你前面,我就觉得像打的的,下意识要掏钱给你!”
梅娆气死了,说:“少来,你是怕死吧,给我坐前面来。”
熊晓苗还是乖乖地坐到前面去了。
回了家,熊爸还在美国,熊妈到无锡的某座山下去隐居念佛了,房子空荡荡的。
如同每一个夜晚,熊晓苗打开电脑上网,在各个群里转悠,上留言板看人掐架,看不过去了,也跳出来挂个假名,插几句嘴,骂骂咧咧后,心情大好。
夜半的时候,群里都散了,有人说“亲爱的,晚安”。
熊晓苗也打:“亲爱的,安~”
发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很空虚,明明不认得,连见都没见的人,却说着话,喊着“亲爱的”。
可是,真正的亲爱的却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合上电脑,她伸了懒腰,望上天空中半弯的月,突然想起一句歌词:“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想完又笑自己,“嘿,小熊同志,够俗啊!”她对自己说,掀了被子,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