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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清光 |
喜秋日庭院,轩朗明净,水木清华,天光云影任意徘徊。几片落叶,一点苔痕,皆为人世的风景。一盏清茶,几两薄酒,只是寻常的光阴。
素日幽居小院,独坐楼台,可观山河路远,看日月星辰。品茗读卷,怀古人之忧思。唯盼穿越了朝代,落在某一个诗意古朴的空间,与一情趣相投之人,抒写长调,共倚斜阳。
梦幻庭园,雕栏曲榭,自是觥筹交错,不尽风雅。柴门茅舍,竹篱小巷,更有一种清光,明净了岁华。古来多少文人雅士,放弃仕途功名,愿隐居林泉,玉壶买春,赏雨茅屋,行至水穷,坐看云起。
《浮生六记》中,芸娘曾有一愿:“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芸娘灵慧妙心,淡泊无争,令世间万千女子逊色,亦胜过许多须眉男儿。她虽心思简净,无谓富贵荣华,甘于布衣菜饭,却不知,世间情爱亦不可过于浓烈,她错在与沈复伉俪情深,故而不得久长。
沈复曾感慨道:“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芸娘冰雪之心,万物与之相亲,为之所用。她与沈复插的花,能备风晴雨露之天然意态,可谓精妙入神。她静室焚香,闲逸中得雅趣。她烹煮最好的荷月夏,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她典当珠钗,为换酒菜,她劳心为夫纳妾,惹来无端的尘缘,遭致旧疾复发。
若说芸娘有何不妥,那便是对沈复太过情深。沈复只是江南姑苏一位无名的文人,有幸生于太平盛世、仕宦之家,又居风流繁华之地。他一生功名无寄,只做了一些年的幕僚,后赋闲于家,摆了画铺,挣点碎银。
恰因了芸娘,沈复的人生方不至于寥落无趣。他沽酒填词,观山戏水,放纵不羁,乃至交友狎妓,芸娘待其一往而深,从无怨尤。
芸娘虽有传统女子的贤惠端庄,却伴他诗酒戏乐,与之栽花修篱。他们共游太湖,野外沽酒,也西窗夜话,竹榻缠绵。然这样美好的女子,却失欢于公婆,几度受逐于家庭,漂泊他乡,寄居檐下。
虽困窘落魄,颠沛流离,后血疾发作,香消玉殒,临别之际,仍盼来世,再续情缘。她之薄命,皆因其为多情所累。若她做一个纯粹的旧式女子,一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不伺花候草,不费心弄巧,或许命运会另有安排。
世人羡他们神仙烟火,相知相惜,竟不知,情爱亦当如秋光这般清淡,可聚可散,若无若有。她的静美,似一缕清凉的秋风,温柔了光阴。奈何情深缱绻,郁结于心,徘徊不去,而有了今生的种种遭遇。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亦是一位冰雪聪明、世间无双的女子。她姿容绝代,文采风流。因前世为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受到赤霞宫神瑛侍者天天以甘露灌溉。虽脱草木之胎,幻化人形,然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她本姑苏女子,书香门第。贾母怜她幼小无人照看,便将其接至自己身边。这金陵贾府,乃“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也是在此地,林黛玉遇见贾宝玉,为还一段宿债,以深情报之。
以林黛玉的聪慧,怎会不解人情世态,她看淡一切与情爱相关的人事。又或者说,与宝玉无关之人、无关之事,她皆不在意。她甚至喜散不喜聚,她的潇湘馆,除了满院的翠竹,诗书瑶琴,几乎一无所爱。
她读《西厢记》,心痛神痴,泪流不止。她葬花吟词,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焚稿于病榻,最终魂归离恨天,皆因她对宝玉的一段情痴。
若无这段痴念,林黛玉的内心一直有一剪清光,明亮了这纷繁的人世。她吟咏“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将菊花问到无言以对。她本清淡之人,不惊于世,不争于景,却为情误了终生。
相比之下,“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更庄重平稳,世故通明。她虽生于富庶之家,却不喜奢华,穿戴朴素,饮居一应从简。她“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服冷香丸,纵别离亦能自安。
她咏白海棠有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故后来贾府的败落,宝玉的出家,于她似乎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莫过如此。“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不也是大厦倾倒,化作尘埃。
心中无执念,对爱怨得失,自可从容以待。她走过的天地,似落满了一片茫茫白雪,真是干净。她的境界是:“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她非无情之人,却不能以深情行走世间。
王熙凤说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却不知,薛宝钗外冷心热,于弱者,她皆费心照料。她出钱为史湘云设东摆螃蟹宴,以解湘云困窘;她怜惜香菱坎坷遭遇,对其关爱备至;她暗中帮助家境贫寒的邢岫烟;她对黛玉更是多番教导,与之惺惺相惜。
宝钗的淡雅知性、博学通达,正是大观园里最洁净的风景。她所到之处,皆有一种清光,让人心底明澈。然而也是她第一个搬离大观园,以她的厚重,亦当提前洞悉先机。
她的柳絮词《临江仙》有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柳絮本为轻薄离落、无根无绊之物,于她笔下,却有了超脱,不落俗流。她未能如愿,直上青云,而是嫁与宝玉,守得残余的富贵,静对清冷的光阴。
宝钗活得真实且清醒,她不愁亦无惧。纵是在落叶凋零的大观园,哪怕群芳散尽,她仍是那株雨后牡丹,姿态端重,不失涵养。富贵是否久长,有何在意?宝玉爱不爱她,有何打紧?
她不是一个依靠幻梦生存的女子,她的坚韧,可以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种境遇中活得稳妥安然。有一天,成了一枝寂历的黄花,也可以修饰一院秋景。
自古以来,有多少绝代佳人、风流雅士,似秋日清光,聚散从容,不染纤尘。他们是悠然尘世的一剪闲云,是烂漫星空的一樽明月,是往来人间的一株草木。
崇尚自然的庄子,不肯入仕的竹林七贤,辞官归来的陶渊明,梅妻鹤子的林和靖;风雅西泠的苏小小,倾动宋朝的李清照,天女维摩王朝云,秦淮名妓柳如是,以及世间许多隐于烟火深巷的才子佳人:他们或许一生寂寂无闻,不被人知,却自有岁月的清光,照彻了天地山河。
一切所得,皆因所失,而一切所失,必有所得。人生所历,无非是爱憎别离,风霜苦楚,又有何惧?倘若每个人内心都留一点清光,温润了自己,也明亮了别人。
你看,窗外的秋光,疏疏密密,都是净,都是禅。瓦屋小院,流水炊烟,皆是时间的妙意,人世的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