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酷烈,层层山峦延绵起伏,如人似兽。汗湿衣衫的把总常维翰骑马返回荣昌县,心想,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就可以看见城郊那破败的十里长亭了,减慢了马速。唉,这本来就穷的小县又遇贪官,啥时才能够富起来。
他是护送赵宗赴省城上任后回来。
赵宗这家伙贪赃枉法,竟然还高升去省里做了从六品允判,等不得新任知县到任,就迫不及待举家搬迁成都。这是啥世道!也庆幸有机会去逛了省城,自然比荣昌县大而繁华。赵宗允判对他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我是早就盼望能到省城成都做官了。”扳手指头,“我跟你说,只这成都的街道就吸引人,一心桥、二仙桥、三元巷、四道街、五昭路、琉璃场、七家巷、八里庄、九思巷、十里店、百寿路、千祥街、万福桥。”他听了,道:“啊,这些街名里包含了‘一’到‘万’!”赵宗颔首笑:“这说明啥,说明成都自古就繁盛,隋朝时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他不解。赵宗解释:“就是说,论繁华,扬州第一,益州第二。这益州嘛,就是现今的成都。”赵宗安顿住下后,要去买牲口,让他跟随去了牛市口、羊市街、骡马市。令他遗憾的是,街上和市场都冷清,缺少人气,不是他想象中的省城的热闹。难怪皇帝爷要颁诏填川,有了人气才会有成都当年的繁盛。返回荣昌县的途中,他再次路过了资州、内江、隆昌、荣昌等县,一路打听宁徙的下落,还在龙泉驿住了三天,听说那里的客家人多,却依旧无果,心里万般哀凉。
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和喧嚣的人声。
常维翰举目前看,前方山脚拐弯处,一群土匪正朝一单骑围追。他欲催马上前又止住,土匪人多,自己贸然前去会寡不敌众,驱马躲进路边的林丛里。
那群土匪吆喝着打马驰来,渐渐近了。
他看清楚了,领头的是匪首安德全,他那马背上驮着个被捆绑的女人。那女人喊叫着:“放我下来,我乃武陵山寨主孙亮之妻,我们都是做一样活路的……”心里咯噔一下,啊,是玉霞,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对了,她定是来看望她表哥赵书林的。顿时热血上涌,持刀驱马奔出丛林,大喝:
“安贼休走,看刀!”
安德全不防,手臂被砍伤,鲜血飞溅,惊呼:“弟兄们,快拦住狗官常维翰!”纵马飞逃。
众土匪呐喊围来,与常维翰砍杀。疲劳的常维翰难敌众匪,只得打马逃离,万般担心玉霞。这个安德全,被赵宗知县偷偷放走后,惧怕再次被捉拿归案,收罗一伙歹徒逃上了铜鼓山占山为王,成了为害一方的土匪头子。常维翰数次带领兵丁去围剿,均因山高林密而收效甚微。
常维翰骑着马,谋思如何搭救玉霞。走着,发现身后有两个汉子骑马跟来,赶紧抽刀,勒转马首,看清是郭兴和皮娃子。
郭兴瞠目道:“常维翰,我看就像你,还不下马受降!”
常维翰收刀,拱手说:“二哥,你们一定是护送我嫂夫人的了。”
皮娃子道:“正是。”
常维翰就说了刚才遇见的事情。
郭兴急了:“啊,嫂夫人,都是你一意孤行,才得此恶果。”盯常维翰,“你不要编话骗我,是不是你挟持了我家嫂子?”
常维翰道:“二哥,你咋就不相信我,快随我来。”打马飞驰。
郭兴、皮娃子驱马紧跟。
三人打马翻过一座矮山,遥望见安德全一伙土匪正朝前方的铜鼓山驰去。皮娃子眼尖:“看见了,领首那家伙定是安贼,他马背上驮的正是嫂夫人!”郭兴咆哮:“安贼,我与你不共戴天!”纵马追去。
这铜鼓山的山势险恶,莽林密布。山间只有一条蜿蜒的山道,时而盘旋危崖时而伸进老林。常维翰、郭兴、皮娃子三人纵马赶到山前时,早不见了安德全一伙土匪。郭兴驱马沿山道追。常维翰喝道:
“二哥,不能贸然追赶,安贼人多势众!”
郭兴勒马道:“那啷个办,咋能搭救我嫂夫人?”
常维翰道:“那边有一马店,不如去那店里歇息,先填饱肚子,晚上再行动。”
皮娃子道:“三哥说的也是。”
郭兴点头:“好吧,且听你的,你带路。”
常维翰勒马往回走,郭兴、皮娃子跟随。三人走过十里长亭,果见路边有一马店。店主看见常维翰,笑脸相迎:“啊,常把总来了,快请坐!”招呼小二上茶。小二赶紧端了盖碗茶来:“上好的毛尖,多放有叶子,三位请用茶。”
郭兴紧握刀把,怒视常维翰,压低声:“常维翰,原来你是官军头目!”
常维翰做了解释,说:“这是嫂夫人托他表哥帮我的忙,我总得有个饭碗维持生计呀。二哥,你尽管放宽心,我常维翰是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的。”
皮娃子道:“二哥,三哥毕竟跟随大哥和我们一场,就信他说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搭救嫂夫人。”
三人说着,小二端来酒菜。
常维翰招呼:“来来来,喝酒吃菜,今天我请客。”朝郭兴和皮娃子敬酒,“二哥,皮娃子说得对,我们毕竟相处过,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我常维翰敬你们一杯。”饮尽杯中酒。
郭兴、皮娃子饮酒。
常维翰道:“追剿安贼时,我去过他们那山寨。安贼厉害,寨前那独路上设有数道关卡,放有滚木礌石,我几次带兵攻打都没能打进去。不过呢,倒是探明了虚实。今晚,我们从后山上去。”
郭兴救嫂夫人心切:“要得,就恁个办!”
夜幕覆盖铜鼓山时,三人来到后山。根本无路,拴了马,说好,倘若失散,还是在这里会合。三人沿了山岩、树杈上登。深夜时分,摸上了山寨,摸到了寨堂外。
寨堂内灯火明亮,安德全一伙正饮酒作乐。
安德全为抢来美人玉霞而兴奋,要娶她为压寨夫人。玉霞誓死不从。安德全玩的女人不少,见到玉霞后想,这才是自己真心要的女人。让手下先将她关到自己的住屋里酒肉款待,他今晚要得到这个女人。
“老子是有靠山的,那赵宗知县能够荣升去省里做允判,首功是我安德全!”酒色满面的安德全对二头目说,“他全亏了老子们抢来的那帮移民。”
二头目附和:“就是,我们把抢来的那些移民全部押解到了县城门口,刚离开,官军就来了。”
安德全哈哈笑:“赵知县得到了这些移民,立了大功,才得到高升……”
常维翰、郭兴、皮娃子三人贴在窗外听。常维翰听着,心中怒火升腾,原来赵宗是这么获得升迁的,真乃官匪一家!那次,他外出办差去了,回来是听说来了不少移民,心里还高兴,人多荣昌县才兴盛。
安德全跟弟兄们喝酒说话,并不知道常维翰三人已经摸到寨堂窗外,一心做着美人梦:“老子占山为王,又有后台,不怕祸事。老二,今晚黑我一定要得到这个美人儿!”
二头目提醒道:“大哥,你晓得的,孙亮那家伙不是吃素的。”
安德全点头:“听说是张献忠部属的后代,杀人不眨眼睛。可他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能奈何我。你去,去把那美人儿给我带来。呃,不了,还是老子自家去。”
安德全出了寨堂,走到住屋门口。让守门的喽啰开门,径直进屋,关死了屋门。屋里亮着烛火,玉霞已吃完桌上的酒肉,见他进来,怒目圆瞪。
安德全笑道:“吃饱没得?”
玉霞说:“吃饱了。”
安德全道:“肚子饱了,再让身子快活如何?”
玉霞说:“你休想动老娘!”
安德全坐到玉霞身边,抚她柔肩:“我呢,是真心喜欢你,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
玉霞说:“那好,你立马放我回武陵山。”
安德全搂紧她:“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家,啷个能走出这大山。其实呢,你我相见是缘分,我舍不得你走。”喷吐粗气,强吻她。玉霞反抗。安德全的力气大,胡子拉碴的嘴贴到她脸上,手在她身上乱摸。她急了,大声喊叫:“安贼,你动了老娘会不得好死的!”安德全嘿嘿笑:“老子不怕!”搂抱起她来,扔到床上,扑到她身上,撕扯她衣服……
“砰!”屋门被踢开。
常维翰、郭兴、皮娃子闯进来。“安贼,你找死!”“老子撕了你的皮!”“你竟敢欺辱我嫂夫人,我大哥孙亮非血洗了你这山寨!”三人喊着,挥刀朝安德全砍来。安德全大惊,搂抱玉霞翻身下床,用她护在身前,高喊:“来人,快来人!”常维翰三人赶紧收刀,恐伤了嫂夫人。玉霞伸手在安德全胯下抓了一把,安德全大叫:“哎呀!”玉霞喊:“维翰,你们快上!”此时,山寨的二头目带领一帮土匪拥进屋来,三人只好回身抵挡。安德全趁机抱了玉霞翻出窗外,窗外的土匪上前捆死了玉霞。常维翰三人使出浑身解数与土匪拼杀,杀出条血路冲出小屋,早不见了玉霞。土匪们蜂拥而来。安德全血红两眼号叫:“杀,给老子杀!”土匪们嗷叫砍杀。
皮娃子急了,高喊:“安贼你听着,今日我武陵山寨的二哥郭兴、三哥常维翰都来了,大家都是一路的,你得给个人情!”
安德全问:“啥子呃,常维翰是你们山寨的三头目?”
郭兴道:“正是。”
安德全哈哈笑:“弟兄们,给我上,活捉常维翰,老子有重赏!”
土匪们呐喊砍杀。混战中,常维翰三人被打散。
黎明时分,常维翰逃至铜鼓山后山脚下,一直不见郭兴和皮娃子前来,哀叹,他俩怕是已遭不测。只好快马赶回县城,他要立即带兵前来攻打土匪山寨,搭救玉霞,活捉安德全。
满身血污的常维翰走进县衙门时,遇见了程师爷,方知新来的知县已经到任,不顾鞍马劳顿,立即要去拜见县老爷。程师爷说:“县老爷现在书房,你先去擦洗一下,换身衣服再去,我这就去给县老爷禀告一声。”他就回自己住屋擦洗、更衣。
宣贵昌知县正在书房里写诗,他清楚得很,要想步步高升,除了钱财,文才也少不得。重庆知府要来视察,他要以诗铭志。程师爷进来禀告:“老爷,护送赵允判去省城的常把总回来了,要来拜见。”他正想着一首诗,总觉得最后一句不妥,背对了程师爷说:“传他来。”程师爷转身走去。他面对宣纸反复斟酌,提笔蘸墨挥毫,听见身后有响动,没有理会,边写边念:“六月酷暑上四川,日夜兼程未怠慢,肝脑涂地为荣昌,来日华夏多笑颜。”敲脑门,“来日华夏多笑颜?嗯,有夸张之嫌,过于华丽,不妥,不妥。”身后有人道:“老爷,可否用来日巴蜀人丁添?”他听了甚喜:“嗯,不错。”重写,念道:“六月酷暑上四川,日夜兼程未怠慢,肝脑涂地为荣昌,来日巴蜀人丁添。嗯,好,皇上就盼望着四川的人丁兴旺,这句好,不错!”写罢,撂笔回身,蓦然一震。跟前这个一身戎装的县把总竟然是常维翰。常维翰也看清新任知县是宣贵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人对视。常维翰本要跪见的,却瞠目而立。宣贵昌镇定情绪,我乃一县之长,量他常维翰也不敢把我怎样。常维翰竭力压住怒火,先让他下令立即带兵去救玉霞为要。
宣贵昌把笑贴到脸上:“维翰,是你啊,原来这县里的把总是你。”
常维翰目喷火焰:“是我。”说了有一民妇被土匪安德全一伙俘虏去山寨之事,要求立即带兵前往搭救。
宣贵昌没有答话。心里复杂地想,他常维翰既然在这县里,他夫人宁徙却为何不知?难道是他二人设计要暗算我?不,不是。程师爷方才说了,常把总刚从成都回来。问道:“维翰,你我乃是同乡,从小一起长大,不想竟在这异乡相遇,我俩再大的仇怨且放下。我只问你,你家夫人宁徙现今如何?”
不提宁徙也罢,提到宁徙,常维翰就怒不可遏,喝道:“宣贵昌,都是你害的!是你逼迫我们远走他乡,致使宁徙和我在途中失散,至今生死不明!”拳头攥得咕咕响。仇人就在眼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宣贵昌,是你自己送到我跟前的,我常维翰今天不报家仇誓不为人!”挥拳朝宣贵昌击去。宣贵昌哪里经得住常维翰的铁拳,被击倒在地,眼冒金星,喊叫:“反了你了,来人,快来人……”常维翰朝宣贵昌狠踢,揪住他往死里打。
程师爷赶进屋来,慌忙拉住常维翰:“维翰,你你你,你疯了,你怎么敢打县大老爷!”
一群兵丁拥进屋来,蜂拥而上,将常维翰按倒在地。
“捆了,把他给我捆了!”宣贵昌怒喝。
兵丁们将常维翰五花大绑。
月夜,薄云似泪。宁徙独自在院坝里走动,望月思君。维翰,倘若你还在人世,此时也能看见这月亮的,我和孩子们想你……听见脚步声响,步子急切。原来是冤家赵书林走来,她惊诧又高兴,连声招呼他进堂屋坐,让桃子上茶、添火烛,叫老憨准备酒菜。
赵书林进堂屋坐下,呷了口茶,说:“我坐坐就走,家里还有事,酒菜就不要做了。”
宁徙道:“那咋行,你好久都没有来了,是贵客呢。”
赵书林说:“能不能就我俩人说话?”
宁徙心里莫名发热,不知道他要说啥,就对老憨和桃子说:“你们下去吧,我跟赵相公说说话。”
老憨和桃子应声而去。
屋里剩下她和赵书林二人。她知道赵书林一直对她好,因为那两坛金子之事而反目。她知道打官司之事是他姑妈的主张,赵书林也是出于无奈。乔村长对她说过这些事。他夜里赶来,要说啥呢?赵书林目视宁徙,发现烛火下的她越发漂亮,遗憾自己与她无缘。唉,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还东想西想,就说:“我有急事跟你说,是你夫君常维翰的事情。”宁徙听了,心涌大波,欲言又止。自己一直对外宣称夫君在外做生意,他如此说是何意?是因为夫君长期没有来家,他姑妈让他来打探虚实?就说:“啊,他在外做生意呢,你遇见他了?”赵书林摇头哀叹,苦脸道:“唉,宁徙,你也确实不易,常维翰他……”宁徙察言观色,心里发悸:“他咋了?”
赵书林欲言,眼睛潮了。
常维翰被判了极刑。这消息是亲戚程师爷写密信派心腹送给他的。程师爷那长长的密信上说,他与常维翰十分要好,却不知晓宁徙竟然是常维翰之妻,他是昨日去探监时,谈话间偶然得知他妻子叫宁徙的。因为那场官司,他认识了宁徙,不想她竟是常维翰苦苦寻找的妻子。对常维翰说了宁徙就在这县里。常维翰听罢,仰天长叹,说了他举家来川的因由,说了他夫妻失散被迫入匪巢的事情,千拜万托程师爷设法让他夫妻再见最后一面。程师爷顿生怜悯,他没去过宁徙家,也担心亲自前往目标大。知道赵书林去过宁徙家,就疾书了这封密信派心腹送来,叮嘱他,人命关天,那冤家之事就且放一放。他看完这封密信,大悲,不想宁徙还有这等天大的难事。也为常维翰不平,他是表妹玉霞介绍来的啊。他没敢把这事告诉姑妈,姑妈恨死了宁徙,绝对不许他再与她来往。他烧毁了这封密信,赶夜路来告知她这消息。
“宁徙,我说了你可要经受得住。”赵书林道。
“你说,我经受得住。”宁徙答,心里七上八下。
“你夫君常维翰,他,他被判处了极刑,后天午时三刻就要问斩。”
宁徙听了,头嗡然响,全身发怵,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见赵书林那神色,又不能不信:“啊,维翰……”泪水涌眶。
赵书林就说了他认识常维翰以来的事情,说了他这次被判刑的来龙去脉,哀叹:“唉,他是因通匪罪而被判死刑的。我那远亲程师爷给我的密信上说,他是冤枉的。可现今官匪一家,那赵宗知县就和匪首安德全暗有来往。这新来的宣贵昌知县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投诉常维翰是武陵山的土匪三头目……”
听完赵书林的话,宁徙相信是真的了。那宣贵昌在闽西时就要置维翰于死地,他现在大权在握,维翰是定死无疑了。啊,我苦命的夫君,宁徙誓死要与你相见。老憨和桃子进屋来,老憨红眼道:
“夫人,我和桃子都听见了,我立马带银票去县里打点,救老爷要紧!”
宁徙一时里六神无主,老憨的话提醒了他,对,钱能通神:“老憨,我俩一起去,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我夫君!桃子,你看好家和孩子们。”她此时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向宣贵昌下跪也行,只要能救得夫君。
赵书林说:“宁徙,我给你写封信给程师爷,请他相助于你。”
机灵的桃子赶紧磨墨,摆好纸笔。
赵书林疾书了信,交给宁徙:“你得快去!”本想跟去,又怕姑妈生怒,“我,我就告辞了。”
宁徙一定要重金酬谢,赵书林执意不收。
宁徙赶紧做了吃食,带了米酒、银票和银子。老憨早唤来马车,他俩星夜赶往县城。赶到城门口时已是黎明,有人在看告示,议论纷纷:“原来他是土匪头子?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不像啊。”“土匪最是可恶,土匪头子该杀!”她连忙跳下马车,上前去看,正是斩首常维翰的告示。眼冒金星,立脚不稳,竭力镇定情绪,登上马车,让车夫赶车直奔县衙门。
到县衙门时,铁门紧闭,只好等待。天大亮后,卫士开了门。老憨拿银子买通卫士,报了姓名,说他们是县大老爷的家乡人,有要事求见。卫士就领他俩去见宣知县。宣贵昌刚起床,听卫士通报来人后,让传唤宁徙进屋说话。
“是你啊,有事儿?”宣贵昌盯宁徙,一身发酥。
宁徙双目闪闪:“大人,宁徙求你,放我夫君常维翰一马!”递上银票。
宣贵昌不接银票:“宁徙,还不快收起你那银票,你我是家乡人,我宣某能办之事定当效劳。怎么,你是看见城门口的告示了?”
宁徙收回银票:“看见了。”
宣贵昌苦脸道:“唉,我从维翰口中才知晓了你们一家途中遇虎失散之事,你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重逢的机会,按说呢,我确实应该帮这个忙。他常维翰呀,竟然对我无理动手,你说我能不动怒?这呢,我也还可以忍让。可是他,他竟然是武陵山的土匪头子,这事情就麻烦,就大了。你应该知道,民众和官府都对土匪深恶痛绝。我实话给你说吧,知府大人已经下了批文,明日就要斩首示众。”
宁徙心往下沉,申诉说:“宣老爷,你说过的,你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他是否是土匪头子得要有证据。”
宣贵昌道:“知府大人都查过了,他确实是武陵山匪巢的三头目。我这里也有投诉他的信,这就是证据。信上说,他为救匪首孙亮那土匪婆而两肋插刀。”从柜子里拿出封信来,在手里晃动。
宁徙顿感黑云压顶,下跪祈求:“宣老爷,看在同乡分上,免了他的死罪吧,知府大人那里我去疏通。”
宣贵昌收好那信,扶起宁徙,趁势捏摸她那柔手。他绝对要杀常维翰,他一定要得到宁徙和她那家产:“宁徙,你别这样。来,我们坐下说话。”扶她坐下。
二人对坐。
宣贵昌道:“宁徙,你是不知,那知府大人跟我一样地清正廉洁、嫉恶如仇。他在那批文上就连写了三个‘斩’字。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刀砍不论骨或肉,执法不论亲和疏,本县执法如山,告示都贴出去了。唉,你呢,听我一句劝,早些为他准备后事吧,我让刽子手干净利落地一刀断命又不让其身首分离,留他一个全尸……”
宁徙泪如雨下,耳边嗡响,看不清宣贵昌那脸听不清他那话。后悔不该鼓动夫君来川,不知夫君为何入了匪巢。她退而求其次,希望见常维翰一面。宣贵昌不能让他俩相见,程师爷对他说过,常维翰是被迫入了匪巢的。他当时就斥责程师爷,警告他不要为土匪开脱,否则要受牵连。他俩如是相见,宁徙就会得知实情,会恨死了他。宁徙绝望地离开宣贵昌住屋,泪水如注。生性倔傲的她铁了心,誓死要见夫君。老憨提醒她去找程师爷。她擦干泪水,立即与老憨去找程师爷。程师爷看了赵书林写给他的信,叹曰:“这事情不好办。”担心宣知县知道后会查处,又念常维翰的好,怜悯宁徙,还是于当晚偷偷领了宁徙一人去了死牢。有程师爷前来,又有宁徙的重金打点,狱卒才让他夫妻相见。
受过酷刑的常维翰奄奄一息,见夫人宁徙前来,以为是在做梦。宁徙为他带来了吃食。
“维翰,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家乡的白斩河田鸡。”宁徙强笑,不想让就要赴刑的夫君伤感。
饿极了的常维翰吃了口鸡肉,相信这不是梦:“夫人,我听程师爷说,你在这县里,不想我俩竟然是在死牢里重逢。”
宁徙强忍泪水,为常维翰斟酒:“维翰,这是我做的家乡甜米酒,你喝。”
常维翰喝酒:“嗯,好久没有吃到家乡菜喝到家乡酒了。”
宁徙说:“你知道的,我们客家人善养鸡,喜欢烹制白斩河田鸡。”
常维翰吃鸡肉喝米酒:“就是,这白斩河田鸡香脆爽滑,以脱骨为人所称道,被誉为闽西客家佳肴之首。”
宁徙强笑:“可不。客家人就喜欢以其鸡头、鸡爪、鸡翅尖下酒。”颂道,“‘一个鸡头七杯酒,一对鸡爪喝一壶’。”
常维翰点头笑,大口吃喝。宁徙再也忍不住,泪水长流。吃饱喝足,常维翰对宁徙说了离散后的经历,说了寻找他们母子的经过,从怀里掏出长子常光儒那件小背心给宁徙。宁徙接过小背心亲吻,泪眼汪汪看小背心上那她为儿子绣的“常光儒”三个字:“我可怜的光儒儿……”将小背心珍藏怀中,说了自己和儿女们的经历。夫妻俩抱头痛哭,哭夫妻失散之苦,哭光儒至今下落不明,哭光莲、光圣还没有见到父亲。痛苦至极的常维翰抹去泪水,捧了宁徙的脸,说:“夫人,你了不起,拖儿带女进川置业,做了我等男人也难做的事情,我维翰有你这个贤妻足矣。我一直记着你说的那话,人的能耐大。”宁徙说:“我也记着你说那话,不达四川死不休,置业发家,誓报家仇!”常维翰打起精神:“对,置业发家,誓报家仇!”二人就说起叮嘱他们进川置业发家的父亲宁德功来,常维翰说,程师爷给他说过,父亲宁德功是个忠君为民的好官,他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置荣昌县的大业于不顾的,他的未归定有其他原因,说不定他哪一天就回来了。宁徙含泪笑,就盼早日见到爸爸。常维翰苦笑,说:“夫人,我是见不到岳父大人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常家有你,有后人,就不愁不能发家,不愁不能报仇。程师爷对我说过,知府大人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你要去面见知府大人,为我申冤……”狱卒走来吆喝,说时间到了,推宁徙出牢房。
常维翰说:“记住你自己说的那话,也记住我说的话。我俩明日在菜市口见时都不哭,我们来世还会再见。”
宁徙频频点首,一步三回头,强忍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