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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和他的邻居

旧小说常说:“花分两朵,各表一枝。”但在唐末乱世,这样的写法已经不够了,只能说是花开N朵,一枝一枝地表。

黄巢覆灭后的头几年,李克用东西挥戈,间接让长安、邠宁、卢龙、凤翔各地的官员集体大换血,从而赢得了所向无敌的名声,但自身没得到多少实利。

与此同时,他的第一号仇家,实力暂时比他弱得多的宣武节度使朱温,正在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谋发展。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宣武的辖区包括汴(今河南开封)、宋(今河南商丘)、亳(bó)(今安徽亳州)、颍(今安徽阜阳)四个州,但在中和三年(883)七月,朱温初上任时,实际只控制了其中的汴、宋二州。当年十二月,朱温在鹿邑击败齐军收复亳州,到中和五年(885)正月,乘秦宗权进犯亳、颍之际,朱温在焦夷(今安徽亳州东南)会战中击败秦宗权军,才使颍州刺史王敬荛(ráo)服从汴州的领导,但颍州在事实上仍保持半独立状态。

即便如此,朱温争霸乱世的本钱也仍不丰厚。宣武不但在地盘大小上远不及李克用的河东(中和五年初,李克用的控制区包括太原、麟、朔、代、岚、忻、石、汾、仪、沁、潞、泽共十二个州府),战略态势也恶劣得多,乃人们常说的四战之地,四境皆是潜在的敌人,而且都无险可守。

在乱世中,身处四战之地的军阀,不管对那一个方向用兵,都不能轻易倾尽全力,否则只要另一方有敌乘虚来袭,则老家不保(今后会讲到这样的实例)。但你实力本来就不算强,不倾尽全力争夺,又如何担保取胜?不取胜如何进取?若不进取,只求自保,坐待敌人上门,更只有死路一条。

要突破这一连串的悖论,在群雄逐鹿中胜出,需要准确的判断、高超的手腕,还需要点儿过人的运气。

第一步,是要确定一个大体的战略规划,这点很重要。诸葛亮通过《隆中对》,给刘备集团制订发展规划,刘备集团才脱离了总被人赶鸭子的状态,步入正轨。

战略规划这玩意儿细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也可以简化成一句话,就是与时俱进地给你的邻居分分类,确定在每个特定时段,谁是你的对手,谁是你的帮手,谁是你的点心。分得好,就是高明的战略。

了解了这一点,就让我们在分析朱温的扩张战略之前,先来看看朱温的邻居吧。

宣武的东北,有天平、泰宁两镇的朱氏兄弟。

天平节度使朱瑄,可以算朱温的老乡,宋州下邑人(朱温是宋州砀山人,两地相距不足百里),其家靠贩私盐发了财,为乡里豪右。其父朱庆碰上朝廷严打,不幸“以身殉职”,于是朱瑄改行当了兵,投身平卢军中,成为曹全晸(zhěng)的属下。他因智勇过人,在与黄巢军的战斗中多建战功,升至都将。

中和二年(882),见天下大乱,有逐鹿之心的魏博节度使韩简出兵天平,攻打郓(yùn)州(今山东东平,天平总部),天平节度使曹存实(曹全晸之子)出战,兵败身亡。危亡之际,朱瑄在朱家众兄弟的力顶之下,挺身而出,收拾残局。他重新集合了残兵败将,稳定住人心,将郓州牢牢守住。乘胜而来的韩简大军围城达半年之久,竟无法攻克,只得讲和退兵,朱瑄也顺理成章,成为天平节帅。

朱温刚至汴州时,泰宁镇节度使是我们的老熟人,潼关败将齐克让。光启二年(886),朱瑄的堂弟、天平牙将朱瑾向齐克让之女求婚,以加深天平、泰宁两镇之间的传统友好关系。齐克让早听说朱瑄的这位堂弟英勇无比,是天平军中的头号猛将,还长得仪表堂堂,他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很高兴地答应了,只是他没有料到朱瑾要的嫁妆有点儿多。

大婚当天,朱瑾让一队心腹勇士充当迎亲仪仗队,将兵器藏在彩礼之中,就在喜宴之上发动突袭,生擒岳父齐克让。也许是楚楚动人的齐家小姐一阵梨花雨的功效,朱瑾没有要老泰山的命,只是将他驱逐出境,自领泰宁镇。

朱瑄、朱瑾两兄弟乘乱而兴,俱非庸才,又各据一镇,团结协作,共同进退,成为唐末不容忽视的军阀集团之一。与之相交,或是强援,或是劲敌,必居其一。

宣武东南,是以徐州为中心的感化镇。

感化节度使时溥,如何逐杀老长官支详而霸占感化的历史,前文已有所交代。他碰巧得到黄巢的首级,侥幸“论功第一”,官爵随之节节高升,至检校太尉、中书令、同平章事(外藩任同平章事者,不真正参与朝政,通常称为“使相”,表示拥有宰相的职称,但不是宰相),并加封钜鹿郡王(继李克用之后,第二个封王的藩镇)。时溥若要印张名片,那得费多大的纸啊。尽管拥有了显赫的头衔,拥有了实力不俗的感化镇,但这也改变不了时溥能力平常的现实,在朱温的邻居中,他是偏弱的一个。

宣武的南方和西南,是已分割成三块并变得面目全非的忠武系诸军,以及名义上属于宣武的颍州王敬荛。

忠武陈州系赵犨(chōu)的事迹已见前文,他实力不强,但能力不弱,是朱温的铁杆盟友。王敬荛与朱温的关系,同赵犨差不多,也基本可以放心。

许州(今河南许昌)原是忠武的总部,朱温初至宣武时,节度使为周岌。中和四年(884)底,被田公公赶出山南西道的原忠武八都之首鹿晏弘,一路东归,途中与忠武蔡州系秦宗权军合作,攻下襄州(今湖北襄阳),把曾经打败黄巢而威风过一阵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赶到成都去了。在秦宗权的支持下,鹿晏弘杀回许州,周岌不敌,弃城而逃,许州为鹿晏弘所得。

但好景不长,光启二年(886)七月,秦宗权大举进攻许州,鹿晏弘求救于朱温,朱温派大将葛从周前往救援。但葛从周部还未到达,许州已被攻陷,鹿晏弘被斩,忠武许州系灭亡。

忠武三部中,最重要的是蔡州系的秦宗权。他在黄巢失败后,倚仗着淮西彪悍的民风,在接收了黄巢余部的基础上,突然崛起,已经由小蜥蜴膨胀成了霸王龙。

秦宗权分兵四出,南掠淮南,东袭齐鲁,北抵黄河,西至潼关,兵锋所至,屠掠烧杀,无所不用其极,只留下空荡荡的村庄与城镇,千里之内,难见炊烟。农夫逃走,耕稼几绝,粮食不足,秦宗权的军队就将死人或一路抓到的百姓杀死,用盐腌成人肉干,装在粮车上以充军饷。秦宗权集团可以说是做到了集兽性之大成。

凭借着一时的暴力得手,秦宗权势力最强时,约有二十万大军,控制十多个州府,是此时可与李克用、高骈并列的天下三大军阀之一。比起李克用和高骈,秦宗权的行事要嚣张得多,他于光启元年(885)三月在蔡州登基称帝,成为唐末藩镇中第一个享用“皇帝”这只大螃蟹的人(有点儿奇怪的是,秦宗权的国号失载,网上有两种说法,一是“齐”,一是“秦”,都出自网友的想象)。

称帝之后,秦宗权的扩张欲更大,对四邻的攻势咄咄逼人,相距不远的朱温成为妨碍他扩张的最大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换言之,他也是朱温目前面临的最大威胁。

宣武的西北,是朱温最弱小的邻居,义成镇。

义成北邻传统强藩魏博,西接河阳诸葛爽,东倚天平,南临宣武,辖区只有滑(今河南滑县,即刘裕时代的滑台)、郑二州,后来郑州又被秦宗权攻占,仅余滑州,在乱世众多刀俎的环绕之下,一看就知道是当鱼肉的好材料。

朱温初至宣武时,义成节度使是咱们的老熟人,王铎王相爷。王相爷最初以为朱温是他的老朋友,可以让宣武军做自己的武力依靠,两镇关系一度十分融洽。但交往时间一久,王铎发现朱温的野心和腹黑程度,都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便遭不测,便向朝廷上疏,希望回朝廷任职。当时在朝廷掌权的田公公不想让王铎回来,将他调任义昌节度使,另调安师儒任义成节度使。

安师儒原为平卢节度使,后被平卢大将王敬武兵变赶跑。他白吃一堑,不长一智,到义成上任后,仍把苦日子当富日子过,真是美酒灌得安使醉,直把滑州当青州(今山东益都,平卢总部)。

为求闲暇效应的最大化,安师儒将藩府的大小事务承包给夏侯晏、杜标两个心腹,自己一门心思寻欢作乐。两个心腹深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真理,抓紧时间作威作福,使得小小的义成镇上下离心,兵怨沸腾,内乱翘足可待。

在对这些邻居的具体情况分析对比之后,朱温确定了自己发展战略的第一阶段大方针。

一、巩固与陈州赵犨的联盟,争取天平朱瑄、泰宁朱瑾两兄弟的支援,与他们结成统一阵营,对抗蔡州的皇帝秦宗权。

二、密切关注义成镇的动向,一旦出现有利时机,就以一次短平快的突袭将其吞并。

根据这一战略,首先要做的,是抗击秦宗权,强化与陈州赵犨的联盟。这一点,几乎是别无选择的,因为从黄巢败退山东起,朱温和秦宗权的冲突几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秦宗权攻打陈州,赵犨求救于朱温,然后朱温统军救之,周而复始,差不多成了既定程序。

中和四年(884)七月,朱温、赵犨联军与秦宗权军战于溵(yīn)水,朱、赵联军先破秦军于王夏寨,歼敌数千。两军再战之时,朱温亲自率军冲锋,不料所乘战马突然跌倒,把朱温摔出去老远,半天站不起来。蔡州兵见机猛扑上来,朱、赵联军受挫败退,摔伤的朱温眼看就被甩在了战场上。

危急时刻,刚刚加入朱温阵营不久的原齐军将领葛从周赶到朱温身边,将朱温扶上自己的战马,自己则徒步与冲上来的蔡州兵拼杀。

蔡州兵人多势众,葛从周脸被砍伤,腿上中箭,身上也被刺中几枪,但他真是命大,重伤不下火线,硬是拼死护住了朱温。这时,另一员宣武偏将张延寿掉转马头,奋力来救,朱温、葛从周才算得以脱身。

朱温败回溵水,憋了一肚子火,招集众将到帅营开会,想杀几个人解解气,幸得张夫人苦劝,朱温只是挨个儿指着鼻子对失职众将大骂了一顿。然后,朱温重赏了葛从周、张延寿二人,提拔为大将。

葛从周,字通美,濮州鄄(juàn)城人,黄巢的老乡,个性忠勇豁达,足智多谋,有大将才。他很早就追随黄巢起事,但在齐军中始终未受重视,直到此战才崭露头角,从此成为朱温麾下最重要的大将之一。

几个月后,秦宗权再次攻掠宣武南部颍、亳二州,朱温命葛从周率军救援。葛从周决定出敌不意,不往南走,却西出许州,在许州长葛(今河南长葛)击败一支蔡州兵,然后掉头向南,沿逆时针方向在地图上画了个半圆,经扶沟,渡肥河,杀至亳州焦夷,从背后一脚踢中了蔡州军的屁股。焦夷会战,猝不及防的蔡州军战败,被葛从周斩首三千余众,将军殷铁林、王涓被擒杀,宣武南线暂时又转危为安。

再说当初秦宗权借兵给杨复光时,经杨复光活动,在蔡州设置了一个奉国镇,并任命秦宗权为奉国节度使。等秦宗权称帝,他的奉国节度使头衔自然不复存在了,但奉国镇在纸面上也没有取消。朱温乘机上疏推荐赵犨为奉国节度使,既狠狠地恶心了秦皇帝一把,也增加了汴州与陈州之间的友好关系。有了这样良好的基础,朱温和赵犨决定进一步增进双方的友谊,由赵犨的次子赵岩,迎娶了朱温的一个女儿(名不详,后来被称为长乐公主)。通过这一系列的活动,朱、赵联盟更加巩固,成为抵抗秦宗权扩张最坚固的堡垒。

光启二年(886)十一月,让朱温期待已久的义成兵变终于爆发了。义成军偏将张骁集结了不满的军卒两千余人,进攻滑州。惊慌之下,安师儒杀掉夏侯晏、杜标,以安军心。守军接战,勉强将张骁叛军挡在城外。

【作者按:关于这次兵变的细节记载,各史书记载分歧极大。《新五代史》说变兵驱逐安师儒,推张骁为留后,安师儒逃到汴州,为朱温所杀。但依此说,张骁不可能再为朱瑄诱捕,故不取。《旧五代史》则称安师儒已在滑州为变兵所杀,如此张骁仍进不了滑州,似也存疑。《资治通鉴》称安师儒击退了张骁的进攻,从逻辑上讲,此说似乎最合理。】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屯于城外的义成叛军缺衣少食,张骁一时进退两难。早与朱温有相同想法的天平节度使朱瑄,乘机派人劝诱张骁,表示自己的爱才之心,愿意接纳张骁和他的弟兄。

张骁一时心动,率部投奔濮州。等他一到达,朱瑄立即翻脸,杀掉张骁,收编其众,然后趁热打铁,借着义成军兵力折损、军心不稳的大好时机,立即连夜发兵袭击滑州。

计划很完美,可惜老天爷不太配合。

上路后不久,风,更紧了,雪,更大了,鹅毛雪片伴着凛冽的朔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奔出数十里地后,苦不堪言的天平士卒不肯走了:再这样走下去,还没到滑州,咱们弟兄都得冻死冻伤!反正那城池又不会长翅膀飞走,何不停下来歇一歇,等雪小一点儿再走呢?

朱瑄也觉得不好受,他无奈地看了看周围那幅美丽“冻”人的景象,接受了这一人性化的建议,天平大军于半途扎营以避风雪。谁知就在这短短的一停顿之间,义成便与他失之交臂,这不能怪朱瑄,怪只怪这世上有些人太“没人性”了。

差不多在天平军奔向滑州的同时,朱温的宣武军也从汴州出发了,他们在两员大将朱珍和李唐宾的率领下,正以最快的速度向北疾进。

朱珍,徐州丰县人,其故乡距离朱温的老家也不过百里(朱温、朱瑄、朱瑾、朱珍,如此多姓朱的厉害人物扎堆淮北,也算唐末的一大奇观),少年时便与同伴庞师古、丁会、氏叔琮等八十多人,从朱温一道投奔黄巢,是宣武嫡系中的嫡系。朱珍为人,勇猛、刚毅、冲动、不讲情面,两军对垒之际,冲锋陷阵,往往所向披靡。此时,他在宣武军中的声望、地位仅次于朱温,负责创建军制,训练士兵,其法度森严,是难得的大将之才。

李唐宾,陕州陕县人,曾从尚让攻打汴州,尚让战败后投降朱温。李唐宾的性格其实与朱珍类似,同样勇猛且冲动,他善使一条长矛,其骁勇绝伦甚至超过了朱珍。数年来,每当朱珍指挥军队与敌陷入苦战之际,只要李唐宾率军增援,总能大获全胜。因此,朱温在自己不便亲自指挥时,常常让朱珍当主帅,李唐宾为副,强强组合,搭配出征。至少在此时,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黄金搭档。

那个晚上的老天爷是公正的,天平军遇上的大雪,宣武军也同样遇上了,而且宣武士卒的反应也相同,纷纷要求停下来避避风。这时,平素治军严谨的朱珍发话了:“谁也不许停!跑起来就不冷了。何况雪大,正是天助吾等,义成军定然想不到我军会在此时奇袭,难道你们还想等雪停之后去强攻滑州?冷好,还是死好?”

在朱珍以身作则的强令下,宣武军冒着风雪,一夜之间强行军近二百里,天明前奔至滑州城下。城上守军见张骁退走,戒心本已放下了一大半,又见大雪不停,都钻进室内取暖去了,城头竟连哨兵都看不见一个。宣武士卒立即架起云梯,登城而入,几乎兵不血刃拿下滑州。

安师儒可能在此战中为朱珍所擒,然后为朱温所杀,也可能他早就死了,守滑州的是另一个未被史书记载的人物,这些都难以确定。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仗后,镇守义成的长官,是当初积极支持朱温降唐的老将胡真。 BK7VTnKUZmXYa8w04s1oBQKtj0M3mFHD8T9eaMZA8f/iguW9Se06lzLfd5TNMl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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