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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盐巴惹的祸 |
虽然不论从历史上讲,还是从法理上讲,唐中央都应该对河中盐池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但田公公最初还是希望通过谈判来解决争端。田公公派出干儿子田匡祐出使河中,会晤王重荣,协商河中两盐池产权改制问题。
应该说,田公公这么做,动机是良好的,只可惜人选是不行的。当然,田匡祐是完全有理由嚣张的:我干爹是田令孜,那李儇不就是我干兄弟啦?田匡祐在其他大臣面前,一向用飞扬跋扈的神态和颐指气使的作风,来维护干爹的尊严,那感觉倍儿有面子。
自然,到了河中,他也不会改变在朝中养成的这一“良好”习惯。本来,王重荣虽然不肯交出盐池,可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他很隆重地接待了田匡祐,饮宴馈赠都非常丰厚。然而,小田公公不领情,他逻辑非常清晰:你们讨好我,就等于讨好我爹,没有过火的,只有不到位的。可惜,他忘了一个重要的区别,河中不是朝中,王重荣手里有兵,也不是必须讨好田公公才能过平安日子的朝中大臣。
很快,小田公公的给脸不要脸和狗眼看人低,终于把河中上上下下都激怒了,王重荣又没有朱温的脸皮厚,干脆拍案而起,怒斥田令孜弄权误国、罪大恶极,田匡祐凶暴无礼、死有余辜。
到这个时候,小田公公才算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吓得魂不附体:“天哪,这个人连干爹都敢骂,那他似乎也敢杀自己了!”这时,幸得河中的监军宦官出面调解说情,再加上王重荣也没有朱温心黑,就放了小田公公一马。
田匡祐连夜离开河中,逃回长安。回到长安,小田公公立即拜见了干爹,将王重荣抗拒朝廷命令和辱骂干爹大人的一系列严重罪行,添油加醋了一番,建议干爹赶快动手,绝不能轻饶了这个浑蛋。
老田公公毕竟比干儿子沉着得多,不会这么轻易就喊打喊杀的,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先礼后兵,施展出在动武之前的最后一招必杀技,力图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这一招的名称,在下觉得可以叫作“乾坤大挪移”。
五月,朝廷下诏,调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为泰宁节度使接替齐克让,调泰宁节度使齐克让为义武节度使接替王处存,调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接替王重荣。这一串听起来有点儿像绕口令的人事调动令,如果从地图上看,就是让三位节帅像走马灯似的,沿逆时针方向转动了三分之一圈。
比较三镇的大小与贫富,可知河中最强,泰宁次之,义武最弱,执行这道命令的话,王重荣和齐克让都是吃亏的,王处存则占了便宜。用不着神机妙算,田公公也可以料到,三位节帅中,只有王处存的积极性较强,王重荣和齐克让多半不会听令。齐克让听不听调令,田公公一点儿也不在乎,其实不听更好,重要的是把王重荣从河中挤走。
为了防止王重荣不走,田公公在下发这道诏书的同时,还制作了一道附加诏书,命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以本镇兵力,护送王处存到河中上任。你王重荣就算能不理睬诏书,还能挡得住李克用吗?
田公公认为李克用会在这件事上听命,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李克用的女儿嫁给了王处存的侄儿,双方是儿女亲家,感情深厚。证明这一点难度很低,因为差不多就在朝廷下达人事调令的同时,卢龙李可举与成德王镕联合进攻王处存,打算瓜分义武之地,李克用亲自出兵救援亲家,大败成德军于无极。以此推测,王处存得到河中,李克用应该很高兴才对。
谁知不久,传回来的信息让人很不满意。齐克让对诏书不理不睬,这本在意料之中,不说也罢,但本应积极的王处存竟然也不听命,还上疏称,王重荣在讨灭黄巢的战争中,为国家立下了大功,不该被轻易调迁,否则会动摇天下人心。
田公公再下强令,命王处存赶快到河中上任。这次,王处存听从了,但李克用没有派人护送。八月,他走到河中镇的晋州(今山西临汾),晋州刺史闭门不纳。这早就是王处存意料之中的结果,他无心计较,掉转马头,又回义武去了。
田公公失算了,原因在于他没有打听清楚,李克用同王处存固然交情不浅,但与王重荣的感情更加深厚。大家还记得吧,李克用第一次从代北南下是来救谁的?而李克用第二次南下时只有谁肯借道?李克用上源驿落难之后,又是谁肯伸出援手?所以说,根据不完整的情报做出的决策,常常是错误的。
王重荣根本就没有考虑,倘若李克用出兵护送王处存来河中怎么办。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与田公公结下的梁子已不可能化解后,向李克用发出了求援书信。李克用与王处存刚联手击败了卢龙与成德两镇的联合进犯,暂时东顾无忧,正招兵买马,加强军备,准备第三次南下,便复信王重荣说:“等我先发兵灭了朱温,回师时便替你扫除朝廷的奸宦贼党,不过秋风扫落叶而已。”
敢情大棒没落在你头上,你就不急啊!王重荣可急了,连忙又发出一封求救信:“等你从关东凯旋,我估计已经变成俘虏了!不如先集中力量,铲除朝中的恶党,之后再消灭朱温更容易些。”
为了把李克用拉上自己的船,王重荣甚至向他透露了一条绝密情报:朝廷原有密令,等李克用护送王处存到达河中,就让“二王”联手,将李克用诛杀于河中。虽然在下很怀疑这条情报的真实性,田令孜想除掉李克用可能是真的,但只要他还没有蠢到家,就不可能让王重荣和王处存来动手。你能相信曹操给关羽、张飞下密令,让他们干掉刘备吗?
不过,只要李克用相信,这就够了。
按说河中本非弱镇,田公公的中央禁军虽不算少,但多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新兵,那王重荣为何对田令孜的讨伐如此担心呢?原因是,田公公已经找到两个帮手了。
其中一个,是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他是原先发动兵变,赶跑郑畋而割据凤翔的李昌言的弟弟(李昌言已于中和四年底病死,李昌符兄终弟及,接掌凤翔)。
郑畋离开凤翔后,一度回朝廷任宰相,由于他坚持原则,屡屡破坏田公公卖官鬻爵、提拔私党的好事,田公公便秘密唆使李昌言上疏抨击郑畋,声称郑畋在凤翔民愤极大,将来圣驾回京之时,郑畋如果扈从经过凤翔,会激起兵变。这一手很毒,郑畋被排挤出朝廷,被迫前往彭州(今四川彭州,此时的刺史是郑畋之子郑凝绩)养老,之后不再出现于史籍,又一个好人被淘汰了。有了这次狼狈为奸的成功经验,李昌言、李昌符兄弟与田令孜结下了“战斗友谊”,成为田公公在外藩的死党之一。
另一个,是邠(bīn)宁节度使朱玫。
原先在黄巢打进长安时,有一个叫曹知悫(què)的宦官没有随皇帝出逃成都,而是回家乡华原县(今陕西铜川耀州区)拉起了一支队伍,以嵯峨山(今陕西三原县西北)为据点,同齐军打起了游击战,立下了不少战功,被提拔为三品宦官。虽然同为宦官,但曹知悫不买田令孜的账,曾声称:“等将来圣驾回京,我要到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前看看这帮人,只有像样的才让他们回来。”田公公看出曹公公有和自己作对的可能性,便发密诏给朱玫,让他除掉曹知悫。正好,朱玫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地盘上存在一支异己的武装,只是碍于这支武装是“友军”,不便动手。现在有了田公公的命令,朱玫便放心大胆地出兵偷袭嵯峨山,一举击斩了曹知悫。
这样,田公公又将一个潜在威胁扼杀于无形,再次证明了他在整人方面的高超天赋,不愧为下黑手的大师、窝里斗的专家。同时,田令孜也通过这件事,将朱玫拉入了自己这一派集团,我们姑且称为“泛田阵营”吧。“泛田阵营”目前主要的斗争对立面,就是李克用与王重荣的非正式联盟,姑且称为“泛李阵营”。
据说,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朱玫、李昌符还和朱温拉上了关系(在下找不到朱玫、李昌符与朱温勾结的动机和实际行动,可能这是王重荣造的谣)。听到风声的李克用勃然大怒,给朝廷上了一封奏疏,语气接近最后通牒:“朱玫、李昌符这两个奸贼,与朱温串通一气,东西呼应,想联合起来把我消灭,我不得不奋起自救了。现在我已集结蕃、汉大军共十五万人,将于明年渡过黄河,开进关中。这次行动,我不会接近长安,保证不会惊扰圣驾。待将朱玫、李昌符二贼诛杀之后,再回师消灭朱温,尽除奸党,洗雪上源驿之仇!”
李克用的宣战书一下,举朝震惊,这头沙陀猛虎真要发起威来,谁能挡得住?而且,他虽然将目标指向了凤翔、邠宁两藩,但其真实意图谁又能说得清?朝廷,尤其是田公公,恐难逃池鱼之殃。
震惊之余,皇帝李儇忙派出了一拨拨使臣前往河东,向李克用安慰、解释、调解,乞求他息怒罢兵。使臣前后相继、络绎不绝,但李克用完全不予理睬,其作用等于零。
在另一方,朱玫也吓坏了。他一直以为,和田公公站成一队是最稳妥的选择,没想到历史经验误导人,竟站出今天的大娄子。朱玫最担心的事,是田令孜最终会接受李克用的条件,让朝廷严守中立,将他和李昌符当替罪羊扔出去,独自承担沙陀军的打击。
思来想去,朱玫想出了一条妙计,要避免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只有将水搅浑,迫使朝廷无法置身事外。于是,他学习以前李克用收复长安时采用过的恐怖袭击战术,派小分队潜进长安纵火、杀人,并刻意留下指向河东的种种“线索”,同时派人散布谣言,让大家认为这些事都是李克用主使的。很快,京城人心惶惶,主战之声甚嚣尘上。
田公公发现,由他挑起的盐池危机,此时已经无法善终了,他不得不带着几分侥幸心理,做出了一个异常艰难的也是直接导致他最终失败的决断:命朱玫、李昌符各率本镇军队,会合定难、静难、朔方等地的驻防神策军共三万余人,讨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
开战了!唉,希望重建后的中央禁军能有一战之力吧。可惜啊,田公公,现实是残酷的,还没有交战,“泛田阵营”就暴露出了它外强中干的本质。
各怀鬼胎的朝廷讨伐大军,才走到沙苑,离王重荣的辖区还隔着同州、黄河,竟然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你们真是讨伐军吗?
反而是王重荣在得到李克用即将来援的肯定答复后,主动西渡黄河,进攻同州。十一月,王重荣军抵达同州城下,朝廷直辖的同州刺史郭璋出城迎战,兵败身亡。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沙苑讨伐大军无动于衷。
打下同州后,王重荣自觉兵力尚不足以打败讨伐军,也暂不出击,双方在同州与沙苑之间对峙了一个多月。
十二月下旬,李克用的大军终于到达了前线,与王重荣会合后,进逼沙苑,他同时上了一道简短的奏疏:请斩田令孜、朱玫、李昌符。田公公终于登录李克用的黑名单了,而且一上榜就荣登头名。
虽然他作恶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正式公文中要砍他的脑袋。
脑袋当然是宝贵的,尤其是自己的脑袋。田公公操纵下的朝廷急忙又下诏: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大家要加倍珍惜,都和解罢兵了吧!
自然,这道圣旨的效力,与前面发给李克用的那几道差不多,仍是东风过马耳。十二月二十三日,李克用、王重荣对沙苑的朝廷讨伐军大营发动猛攻,顷刻之间,朱玫、李昌符就被打得大败,连忙收拾残兵,各自逃回本镇。至于长安的朝廷,以及他们的老朋友田公公,就只好交给上天去保佑了。
二十四日,沙苑败报传至长安,田令孜又惊又痛,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数万大军竟如此不堪一击。二十五日,又传来了李克用正挥军向长安推进的消息,田令孜更如五雷轰顶。没法子了!当晚,田公公带上皇帝李儇和最有战斗力的部分随驾五都官兵,从开远门出城,再一次抛弃了国都长安,逃往凤翔。
李儇并不是第一个逃离长安的唐朝皇帝,但这回他终于破了纪录,成为第一个被两次赶出长安的李唐皇帝。
同样创纪录的,是长安城的破坏程度。原先唐、齐两军对长安的争夺和烧掠,已经让这座宏伟的帝都损毁过半。朝廷收回长安后,经京兆尹王徽两年多的苦心经营,刚刚完成了重建计划的十分之一。现在,得知皇帝和田公公再次逃跑的消息,失去控制的乱兵,也不嫌弃长安的残破,再次烧杀抢掠,不论公私,这座苦难深重的城市几乎没有房舍得以幸免。
得知皇帝和田公公已逃离长安,打了胜仗的李克用反而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他可不想再次担当“叛臣”的罪名。一番考虑后,李克用决定收兵回河中,好向天下证明自己并无逼迫天子的意思。然后,李克用与王重荣联名上疏,恳请天子大驾回宫,同时再次请斩田令孜。
这次李克用明确宣称要杀的人,只剩下田令孜了。朱玫与李昌符心中窃喜:虽然打了败仗,但我们在李克用心目中的身份,已经由“首犯”变成了“胁从”。
为了争取“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朱玫与李昌符决定彻底退出“泛田阵营”,秘密派人与李克用、王重荣联络,准备靠牺牲田公公那颗超不纯洁的首级,来拯救他们两位同样不纯洁的性命。计划很周详,或者说太周详了,所以需要做的准备工作不少,结果还未及实施,就让笑傲朝堂十多年,耳目众多且警惕性极高的田公公嗅出不祥之兆。
本来,为了保命,田公公已经向“泛李阵营”释放了不少和解信号。他先是通过李儇下诏,改“河中镇”为“护国镇”,表彰王重荣曾经为讨灭黄巢,护卫国家立下的功勋。然后又将飞龙使杨复恭重新升为枢密使,以取悦同杨复光有深交的李、王二人。但显然,这些努力没有收到期望的效果,李克用和王重荣还是口口声声非杀自己不可。
苍天不公啊,这次的事不是我的错,全是盐巴惹的祸啊!
▲885—886年,田令孜讨伐王重荣失败,裹挟僖宗逃亡